周錫.一捧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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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並不銳利,並不咄咄逼人的一句話,甚至語調也是疲軟的,卻像是一陣驚雷在他腦子裏忽然炸響。
周錫又是想笑,又是想哭,他額上還有叫討債的人追打出的傷口。
他照過鏡子。
覺得鏡子裏的人形同枯骨,慘白消瘦。
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他自己也想問,為什麽到底變成這個樣子。
周錫的臉半隱沒在黑暗裏,夏北光看不見他的表情,轉身就要走。
這隻是一句話,一句輕描淡寫的,甚至當事人都沒意識到會釀成什麽後果的話。
或許這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被無限抑製之後倏然間爆發的沉默火山。
那些叫周錫曾一直深埋在心裏的憤恨終於徹底炸裂開來,他望著夏北光的背影,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玻璃擺件。
極沉重,便是他舉起也有些費勁。
一聲巨響之後。
無數玻璃碎片四散開來,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冷的光。
殷紅的血跡蔓延開,周錫喘著粗氣,像是一隻野獸,他的瞳孔因為興奮而得極大。
夏北光躺在地上,沒有聲息,一點也沒有。
像是死去了一樣。
或許是過了一刻鍾,或許是過了半小時,他從身體飄出的靈魂才落下,周錫才感知到冷,感知到茫然與無措。
沒有真實感。
他神經質地咬著手指,痛楚漸漸讓他混淆模糊的大腦重新冷靜下來,他竭力從慌亂與冰涼之中擠出幾分近乎冷酷的清明。
周錫不想坐牢,更不想過在牢裏過那些暗無天日的生活。
他開始回憶自己從前愛看的那些警匪片,按照警匪片裏所說的,將地上的玻璃碎片與自己的腳印打掃幹淨,清掃掉了一切可能給自己留下隱患的東西,然後就匆忙地離去了。
周錫沒有去觸碰那些血跡。
當他翻過夏北光身子的時候,甚至連注視對方的勇氣都沒有。
理智告訴他應該探一探對方的鼻息,看他是否還活著。
如果死了就應該要斬草除根,做得更加徹底一點。
但是周錫沒有。
夏北光已經閉上了眼睛,細密烏黑的眼睫顫也不顫一下,嘴唇也不抿起,唇瓣還是殷紅的,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唯有他閉嘴不言不語的時候,周錫才能從這張已經麵目全非的臉龐之中看出夏北光從前的一點兒影子。
也隻有一點兒而已。
但上帝就是這麽不公平,即便有的人也跟著你一起墮落了,他看上去還是很好看,很體麵,有種近乎惹人憐惜的脆弱。
這是一株孱弱又漂亮的花,卻是用自己的血澆築的。
周錫想到這裏,又倏然生出一種厭惡,一種憤恨。
這怨恨是毒蛇,幾年來時時刻刻在噬咬著他的心髒。
但周錫最終也沒再對夏北光做什麽。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畏懼,又或許是其他的一些什麽。
他曾經想過自己的人生不可能更糟糕,然而他想錯了,痛苦並沒有固定的極限,悲慘也是。
當周錫又一日因為那殺死夏北光的夢魘驚醒,已經是深夜了。
四周是犯人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鼾聲如雷。
周錫忽然間有點兒羨慕可以睡得這樣安好的人。
他睡得不好,自從知曉夏北光果真是叫自己殺死之後就睡得不好。
其實未必沒有一點端倪,早在他暗中觀察那個起死回生的“夏北光”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微妙的不對勁。
這個夏北光,臉上雖然也是有笑的,可他的笑不暖,而是冷的。
他眼裏藏著輕蔑。
看起來像太陽,其實是森冷的月亮,照不進人心裏去。
他很聰明,很狡猾,會與人周旋,知道妥協,也知曉怎麽才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偽裝示弱,讓大家都以為他是一隻無辜的,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他像是從上流社會掉進平民窟的富豪,即便是衣衫襤褸了,也可以靠著一張無所不能的嘴,折騰出千百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招數。
世故圓滑。
永遠猜不透他腦子裏在想什麽。
是他最討厭的商人姿態。
而真正的夏北光,沉默寡言,青澀莽撞,即便被誤會也從來不辯解。
他就是懵懂,天真,又赤忱,不圓滑。
不會說那些動聽得讓人沉浸其中的話,也沒有那百般的招數。
他是流了血也不說話,隻拉下衣袖,當做沒有人知曉。
很笨拙。
就連對一個人好也是。
他是一個內向的人。
周錫睡不著,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有那麽了解夏北光,他原以為自己都不記得了。
腦子又酸又脹,讓他想起了一切罪惡的源頭。
他在知曉夏北光放棄了高考之後簡直是又氣又惱,揪緊了對方的衣袖,怒罵他。
想要對方能想清楚自己這到底是在做什麽。
可夏北光像是靈魂都叫人抽離出來了,全當做沒有聽見他的話,十分冷淡。
“你能不能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
周錫終於忍不住給了少年一拳。
然而挨了這一拳的夏北光也是毫無動靜的,低垂著頭,並沒有太多反應。
他靠著牆滑落下來,一截袖子叫摩擦撩起來,傷痕累累的。
周錫神情驀然一滯,凝出幾分狠厲來:“這是誰做的?”
夏北光像是緩緩地回過神來,抬起頭,口吻沒什麽波瀾:“我自己割的。”
周錫的喉嚨像是叫人掐住了,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對方一張臉叫他揍得又青又紫,半邊臉頰還腫起來,顯得很狼狽。可是夏北光什麽也沒說,他輕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輕言細語,若無其事地離開:“那我就先走了。”
他像是察覺不到痛楚,也察覺不到周圍的人怪異的目光。
周錫想盡各種辦法讓對方振作起來,可收效甚微,他不知道夏北光究竟在自己離校這短短一段時間內經曆了什麽,也曾經試圖打聽過。但所有人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不肯開口。
甚至望著他的目光也十分複雜。
最終高考過去了,夏北光也沒去參加。
周錫徹底死了這條心,他在一天去了夏北光兼職的酒吧。
並不是因為其他。
而是那天是夏北光的生日。
他買來了蛋糕,在酒吧卻遇見了不速之客。
從前自己得罪的混混,又纏上了夏北光,他們這次許多人,團團圍著,想給夏北光灌酒。
夏北光手腳都叫人束縛著,死死按著,動彈不得。
帶頭的那個是當地出了名的一個小頭頭,見夏北光不安分,愈發惱火。
周錫也沒有想別的,下意識衝了過去。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這麽多人,又是對方的地盤,周錫替夏北光賠了很久的罪,小頭頭還是不依不饒的。
周錫說:“他不懂事,您要有什麽,直接找我就是了。”
那小頭頭就笑了,眼角還有一道刀疤,示意旁邊的人遞過來一盒煙,抽了一根出來,非要叫夏北光抽了。
夏北光從前沒試過這種東西,周錫自然也不願意叫他染上這東西,就主動伸手接過來,點燃了塞進嘴裏。
對方見周錫接了,有點兒詫異,過了一會兒才露出點笑來:“你還挺上道。”
之後也沒再糾纏了,領著其他人走了。
周錫再怎麽樣厲害,也隻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根本料不到人心齷齪。
後來幾個禮拜間還連著遇上幾次小頭頭,次次互相遞了煙。
周錫也未曾多想。
不知道對方的煙裏是被加了東西的。
那玩意,一旦沾染上了,成了癮,便再也戒不掉了。
周錫迅速地消瘦下去,終日沉迷於致幻劑帶來綺麗夢境與精神巔峰。
他活在五光十色的夢境裏。
肉體在灰塵與陰暗裏一點點消亡。
偶爾他會清醒,便格外憎惡自己,甚至因為痛苦太深刻太綿長而禁不住牽怒於其他人。
周錫需要錢,然而被過分消耗的身體早已被大多數工作所摒棄,可在蒼白虛彌的現實裏太過痛苦,為了尋求那一點精神上的慰藉他不惜一切代價,去做盡各種齷齪又卑鄙的事情。
清醒時愈發厭惡自己,便想逃避。
為了掙得那點逃避的時間和可以喘息的空間,又付出更加沉重高昂的代價。
他的世界叫藥品與針劑分化為兩半,一半是枯瘦昏暗的現實,滴答滴答往下墜著汙水,他就是活在下水道裏一隻皮毛肮髒的老鼠,惶惶不可終日。一半是五光十色的幻境,甜膩的粉色與糖果綠交織成一顆怪異的桃子,爛熟了,於是便上去汲取那甜蜜的汁水。
它是飄然欲仙的快感,讓人禁不住沉溺於此,無法抽離。
在不能解脫的死循環裏,他看著自己從內裏開始腐朽,吐出來的都是汙濁的黑氣。
實在沒錢的時候,周錫會去找夏北光要錢,對方鮮少反駁他,他也收得理直氣壯,抱著一種近乎於嘲弄的心態想著,左右不過是出賣色相的活兒,實在不行大腿一張錢不就來了嗎?
這想法太過陰暗,又太過於惡毒。
以至於清醒過來的周錫也會覺得齒冷,感到瑟瑟發抖。
這不像他,真的一點兒都不像他。
他甚至自欺欺人地將從前所有的照片都丟進了垃圾桶裏,佯裝那個高中時代的夏北光與周錫根本就從未出現。
他清醒時痛苦,於是隻能活在虛假的歡愉裏。
當意識到一切已經無法回頭,在低頭去看的時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跟其他人毫無區別,汲取著夏北光的血液生長,依附著他,直到將他所有養分都攝取幹淨。
雙手都是鮮血淋漓的了。
於是風一吹,連對方的一捧枯骨都摟不到。
因為他早已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