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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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八月八號奧運會開幕,那一天,楊書逸請紹吳吃飯。那時他手上的紗布已經拆掉了,十指如新,指尖發紅,因為新長出的皮肉確實是紅通通的。這一次吃飯,不是在他家旁邊的麻辣燙小店,而是在一家開張不久的飯店,兩個人,楊書逸點了四道菜酸菜魚,粉蒸排骨,清炒紅苕尖,涼拌折耳根,外加一壺銀耳雪梨湯。他鄭重地對紹吳說“這段時間謝謝你。”
三個月不到,他好像長高了不少,聲音也變了,變得更低沉,也溫和,隻是再也不像之前那樣調侃地叫紹吳“好學生”。
紹吳搖頭“跟我別客氣。”
楊書逸說“快吃吧。”
飯店新開張,菜量大,味道好,但也不算便宜。紹吳知道楊書逸得了不少錢王叔給了三萬;楊龍所在的運輸公司給了兩萬;經過新聞報道,整個永川都知道,二中有個學生的父親不幸在汶川大地震中喪生,這位學生孤身一人遠赴災區尋找父親,找不到,又參與了抗震救災,於是縣政府派人到楊書逸家中慰問一番,送來三萬塊錢。
父親沒了,小娟阿姨沒了,楊書逸手裏多出八萬塊錢。
紹吳不敢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飯吃到一半,楊書逸說“我會讀大學的。”
紹吳筷子一頓,想問因為這是你爸的心願嗎?但是又不敢,糾結好幾秒,隻是點點頭“哦……好。”
楊書逸垂著眼睛,很平靜“瓏瓏開學該讀六年級了,等我大學畢業,她才念高中,那時候我就能賺錢供她上大學了。”
紹吳想了想,小心地問“小娟阿姨……在映秀還有親人嗎?”他想,如果還有親人,那麽或許楊書逸的壓力可以小一些。
“不知道,”楊書逸看著紹吳,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那裏完全毀了,即便有,也不好找。”
紹吳突然覺得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
可他沒去過災區,雖然天天和爸媽守著電視掉眼淚,也仍然無法想象那裏究竟被毀滅成什麽模樣……節目上說,很多記者離開災區之後必須接受心理疏導,否則根本無法回到正常生活的狀態。還說,在災區,護士們白天救治傷者,晚上就抱在一起痛哭哀嚎。
可是楊書逸——紹吳看看楊書逸——他好像既沒有心理問題,也沒有痛哭哀嚎,他回來了,把瓏瓏和公婆接回家,為父親和小娟阿姨處理後事,再到現在,請紹吳吃飯以表謝意,一切都這麽有條不紊,仿佛他是個執行程序的機器人。唯一一次意外是王叔給錢時他流了淚,但很快,淚就收住了。
“我知道了……”紹吳輕聲說,“家裏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就跟我說。平時有不會的題,也來問我。”
楊書逸衝紹吳笑了一下,又說“謝謝你。”
紹吳很想伸手碰一碰他的臉。
八月二十號,永川二中開學——本該九月一號開學的,但每屆高三都要提前十天,這是學校的慣例。他們終於搬進了那棟獨立的高三教學樓,教學樓前立著高考倒計時的牌子,“距離2009年高考還有291天”。
搬進高三樓那天清晨下了場雨,天氣格外燠熱,連蟬聲都拖長了,顯得有氣無力。學生們背著書包,扛著箱子,為了把沉重的書本運到新教室,各個想盡辦法。紹吳把家裏的拉杆箱帶來了,運了自己的逸運。即便如此還是足足跑了三趟,出一場大汗,t恤都黏在身上了。
教室裏亂糟糟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趕暑假作業,有人站在空調下麵吹冷氣,紹吳聽見周磊問韓惠媛“這學期咱倆還是坐同桌吧?”
韓惠媛聲音很小“我不知道,老班好像要調座位。”
周磊點頭,聲音也變得很小“啊,那好吧。”
所有學生都十分默契地,對汶川大地震絕口不提——就連一句“換座位”也偷偷摸摸的,他們都記得楊書逸父親和老班的那場爭吵。
座位表還沒貼出來,大家也就不急著整理東西,隻把書包或者箱子隨意地立在窗台上、角落裏。幾個值日生正在掃地,還有幾個拖地、擦玻璃,教室裏既混亂又嘈雜。
紹吳問楊書逸“要不然咱們去操場走一走?”
“不了,”楊書逸就近拖起一張桌子,“我得收拾一下。”
他把那張桌子拖到教室最後麵,還是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然後對紹吳說“我把書拿出來了。”
紹吳喃喃道“你……你先別急……這學期可能要調座位。”
楊書逸蹲下,拉開拉杆箱的拉鏈“你們調,我還坐那兒就行。”他利落地搬出一本本教材和練習冊,整齊擺放在桌子上。
又過幾分鍾,老班走進教室,手裏捏著張a4紙,他用透明膠把紙粘在講台旁邊的牆上“都來看看座位表——”話沒說完,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教室後方,楊書逸身上。
那是很微妙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噤了聲。
“大家,”像要強調什麽似的,老班頓了頓,“都來看一下,新學期開始了,你們的座位……調整了。”
學生們轟地湧上去,楊書逸坐在座位上,沒動。
他桌上攤開一張數學卷子,正在做,仿佛是過於專心以至於什麽都沒聽見。
紹吳也擠過去,看到新座位表上,楊書逸的同桌是王沁,他們班政治課代表。大家都在拉桌子調座位,周磊笑得咧出一張大嘴“班長,咱倆還是同桌啊!”
王沁也在拉桌子。
紹吳看著巋然不動的楊書逸,心又繃緊了。
十多分鍾過去,座位調整好了,唯有王沁旁邊是空蕩蕩的。
第一節課便是老班的課,他走進班,目光一晃,沒說什麽。
紹吳心驚肉跳地扭頭,見楊書逸沒在寫卷子了,桌上是政治課本,倒是一副打算聽課的樣子。
整整四十五分鍾,教室開了空調,紹吳手心卻始終是潮濕的。終於等到下課鈴響起,老班合起書本“今天先到這吧”。紹吳以為他要走了,卻不料他攥著書,直接走下講台,走到楊書逸身旁。
下課了,但沒有人動,扭頭的沒扭頭的,除楊書逸之外的所有學生,全都屏息凝神。
“過去和王沁一起坐吧,”老班的語氣帶著勸說的意味,很溫和,“她學起文綜很有方法,能多教教你。”
楊書逸笑了一下,表情真誠“不用了,老師,我覺得坐這兒挺好的。”
老班沒說話,楊書逸也不說話,短短幾秒裏,紹吳的心幾乎要跳出胸口。
然而還是老班先開口“也行,那你就坐這兒吧……過後如果想和王沁同桌,你就自己搬過去。”
楊書逸點頭“好,謝謝老師。”
老班出了教室。
楊,又做起那張數學卷子來。
又過一節課,周磊悄悄湊過來說“我剛才去辦公室,見老班一直歎氣呢。唉。他那表情特難受。”
紹吳“我知道。”
周磊搖搖頭,有些迷茫“其實我覺得……我覺得老班和楊書逸誰都沒錯,當初老班把他調到後麵是為他好……但楊書逸不想坐回來,我也能理解,畢竟他爸因為座位的事……他爸又……”話沒說完,大概是不忍說下去了。
紹吳仍是說“我知道。”
紹吳知道,楊書逸和老班都沒有錯,甚至如果楊書逸他爸還在世……那也許現在,楊書逸是願意坐回來的。
可是,那場地震之後——那場地震之後楊書逸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坐回來,就像他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原諒老班。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不原諒”是,即便知道錯不在對方,也還是,“不原諒”。
地震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