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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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天!
    三天後,永川中醫院。
    紹吳躺在單人間病房裏,閉著眼,沒一會兒又睜開。他感覺有些無聊,禮拜一的午後,連人來人往的醫院也是靜悄悄的,而病房的窗戶又被暗綠的爬山虎遮去一半,從紹吳的角度,什麽都看不到。
    紹吳心想,好在住的是單人間,不然被其他病人問起來——哎你這是怎麽了,看你長得斯斯文文,怎麽,和別個打架啦——他該怎麽回答呢?
    我這是被打的,煙灰缸砸到後腦勺,好痛哦,縫針縫了七針呢。
    ……不行,太丟人。
    學校高層權力鬥爭,受點小傷,沒什麽。
    ……不行,太神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叫他們以前欺負我兄弟?
    ……不行,說出去沒人信。
    而且他也不想叫別人知道,他做這些,是為了楊書逸。
    今天早上他回學校交接工作,碰到同一批入職的老師,對方看著他笑了笑,揣著手臂,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紹吳,你可真厲害啊,現在全校都知道你幹的事了。”
    紹吳“哦,是嗎。”
    “要不說呢,你們高材生就是心氣高,一點委屈都受不了……我們這破學校怎麽配得上你?”
    紹吳知道他在諷刺他,也懶得廢話“嗯,確實配不上。”
    說完便轉身走了。
    可惜沒走幾步,便直直撞上王主任——幾天不見,王主任滾圓的啤酒肚消瘦了一圈。
    然後,然後紹吳就被王主任的煙灰缸砸中,不幸入院了。
    不過這單人間還是教委領導親自幫忙安排的,領導顯然比紹吳本人更緊張——高副校長學術不端的事已經人盡皆知,若是舉報人在這個當頭出了事,問題可就嚴重了。
    領導握著紹吳的手反複叮囑,紹老師,你一定要愛惜身體啊,我們都和醫院打好招呼了,你身上啊哪兒不舒服咱就檢查哪兒,紹老師你放心,你舉報的內容我們已經核實過了,我們教育行業就需要你這種磊落無私的人……
    紹吳連連應著,稍有點心虛。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看不慣高校長學術造假的惡行,於是揭竿而起將其舉報。
    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
    至少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當然是——是六年前那件事。
    好在那件事隻有他自己在意,沒人猜得到。
    紹吳伸了伸左腿。他的傷口在腦袋右側,故而他隻能向左側躺,左腿一直被壓著,不大舒服。更不舒服的是止疼藥勁兒像是快要過去了,他能清晰感受到傷口傳來的痛意,絲絲縷縷地直往腦仁裏鑽。
    空調開到25度,但他的後背還是滲出一層冷汗。
    手機不想看,雜誌又看不進去,紹吳隻好閉著眼走神——上學時沒走過的神都在這一中午走完了,他想,楊書逸在阿壩出差,那邊是川西高原,想必風吹草低見牛羊……不過他們成都地質勘查局的人,怎麽會到阿壩出差呢?去扶貧麽?這季節雨水豐沛,那邊又大多是山路,說來還真是不太安全……
    算了想什麽楊書逸,還是想想自己吧,這周老爸在重慶市裏開會,老媽和幼兒園老師們去新馬泰旅遊,目前他們都還不知道他在永川搞了出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大戲……但之後呢,之後該怎麽解釋?
    之前爸媽還一再提醒過他,你已經上班了,不能再那麽任性了。
    這次算是又任性了吧。
    其實“任性”總比“犯傻”好,雖然紹吳也並不覺得自己在犯傻。
    走廊上傳來高跟鞋的聲音,噠噠噠的,節奏很快。幾秒後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姍姐紅著眼睛,快步走進來。
    “哎,”紹吳衝她露出個笑,“不是說了不用來看我麽,單人間好著呢。”
    “紹吳,”姍姐看見他,聲音又哽咽了,“你傻不傻?”
    ……剛說了不覺得自己在犯傻的。
    “姐,我沒事,”紹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就一個小口子,真的,不信你看……哦包了紗布你看不到……真沒事,王壽剛那傻逼一把歲數了,能有多大勁兒啊。”
    可他越說,姍姐的淚珠落得越快。
    “姐,真的,沒事,”紹吳還是笑著,語氣輕鬆,“大夫說了,今天觀察一晚上,明天就能出院了。”
    姍姐扯過一張紙巾,在臉上用力抹了抹。
    然後她說“教委那邊的處理結果明天就公布——因為你準備的材料太齊了——高申國調到一所鄉鎮小學,也當不了官了,王壽剛調到另一所。”
    “哦,”紹吳說,“還可以。”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學術造假對中學老師來說並不是致命的汙點,如果不是他一口氣幫高申國造了三篇,又被王壽剛開了瓢,懲罰力度大概比現在更輕。
    這個結果他大體上滿意。
    姍姐起身去把病房的門關緊了,然後她坐回紹吳床邊,看著他,眼睛亮閃閃的,竟然又像要哭了。
    “這個處理結果我覺得挺好,”紹吳連忙說,“很滿意了,真的。”
    “你滿意?”
    “嗯。”
    “你自己是滿意了,”她停頓兩秒,啞聲問,“楊書逸知道嗎?”
    午後的病房安靜極了,紹吳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有些急促。
    “姐,”他又笑了一下,“你看出來了啊?”
    倒也說得通,當年那些事姍姐也知情的。
    但他心裏忽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預感。
    “紹吳……紹吳,你知道嗎,”姍姐轉過身,像是不忍心看他的臉,“你們高考完那天下午,楊書逸到我辦公室,拿他的手表。”
    “……”是的,他知道。
    姍姐的肩膀抖了抖,“他拿了手表,又問了我一個問題……那時候我真的、真的沒想到是你,我知道你和他關係不錯,但我沒想到是你。”
    “他問了什麽?”
    “他說,他的一個朋友好像喜歡他。他不喜歡對方,但他又不想失去這段友情……他問我,該怎麽辦。”
    “……”
    “我真的沒想到是你,我以為是班上哪個女孩子……我沒太當回事,畢竟當時你們要念大學了,我想等你們都念大學了,各自有各自的新生活,感情也就慢慢淡了……所以,我告訴他,就裝作不知道吧。”
    “……”
    “我真的沒想到,紹吳,你怎麽這麽傻,”姍姐哽咽道,“你竟然跟著他去了重慶。”
    紹吳足足愣了一分鍾,或者兩分鍾——總之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用力地、反複地、忍著痛意,試圖理解姍姐的話。
    那個下午。那個遙遠的下午。
    所以早在……早在至少五年前,楊書逸就知道他喜歡他了?
    所以,所以當他捏著重大錄取通知書說“咱倆可以一起去重慶了”的時候,當他一次次找些撇腳理由去西南大學的時候,當他看著楊書逸把手機號碼留給女孩兒的時候……其實楊書逸,一直知道,他喜歡他。
    是這樣嗎?
    楊書逸早就早就知道了,所以那次他表白時楊書逸才會拿朱菁菁撒謊,因為他早就早就知道了。
    甚至,在那之前,他們每一次見麵時楊書逸都在等待他的表白,他表白了,然後他才能痛痛快快拒絕他。
    是這樣嗎?
    紹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重重“嘶”了一聲,聲音像某種動物發出的、驚異的悲鳴。
    姍姐連忙扶住他肩膀“你怎麽了?!”
    “沒,沒事……”紹吳實在笑不出來了,“傷口有點疼,止疼藥的勁兒快過去了。”
    “那我去叫大夫——”
    “不用,沒到六小時呢,到了我自己吃藥就行……姍姐,謝謝你,”紹吳語速很慢,“你不說,我真的想不到……原來他知道得那麽早。”
    “那既然這麽多年了他都沒法接受你,你就別再為他犯傻了,好不好?”
    紹吳忍著那股過於強烈以至於無法描述的悲哀,說“我不是為他犯傻,至少不是為現在的他……是,我這麽說挺奇怪的,但確實,我確實不是為了現在的他。”
    他總算忍不住,為自己辯解起來“楊書逸現在過得挺好的,用不著我給他出頭……我覺得我隻是為了以前那個他,以前那個楊書逸。那會兒他被範鵬飛欺負,又因為高校長,老班給他坐‘專座’,他爸到學校和老班吵架……那會兒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是我,我想說憑什麽?憑什麽他們都能欺負楊書逸?”令紹吳驚訝的是事到如今想起這些,他仍然眼眶發酸,也不知是為楊書逸還是為自己,“當時他和他爸吵了一架,他爸氣得出車去了,到映秀……然後就是5·12,人沒了。姐你知道麽,到最後他都沒和他爸和好,兩個人還在賭氣呢,他爸就沒了。”
    “憑什麽?憑什麽就他碰上這些事啊……”
    紹吳不知道楊書逸是否已經釋然了這些痛苦,他甚至覺得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為楊書逸懷恨在心,這是他自己的事。為了那個遙遠時光裏的楊書逸,他要報仇,他要以卵擊石,這是他自己的事。
    “紹吳——”
    不知什麽時候,病房的門竟然被推開了。
    紹吳抬頭,看見楊書逸穿著一件鉛灰色衝鋒衣,站在病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