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字數:4099   加入書籤

A+A-


    第七十天!
    紹吳還是在官也街買了明信片,一套五張,葡幣二十塊,可以自己挑。和他同時買明信片的還有兩個小姑娘,看著也就和瓏瓏差不多年紀,正低著頭細細商量,你拿大三巴,啊那我就不拿大三巴了,我拿東望洋……唐蘅抱著手臂等在店外,紹吳先是拿了大三巴和漁人碼頭,忽然覺得自己這樣未免太幼稚,於是又匆匆拿了三張,付錢走出小店。
    “我想給他寄一張,”紹吳說,“畢竟是老同學了,祝賀一下吧。”
    唐蘅不鹹不淡地問“你挑了哪幾張?”
    “隨便選的。”紹吳把明信片拿出來,和唐蘅一起看。
    五張明信片,分別是大三巴牌坊、黑沙海灘、議事亭前地、漁人碼頭、玫瑰堂。唐蘅捏起那張玫瑰堂的明信片“怎麽隻有這張是彩色的?”
    “啊,”紹吳愣了愣,“我沒注意……”
    “走吧,”唐蘅把明信片還給他,“去吃點東西。”
    兩人在官也街買了葡撻,又在附近一家葡式餐廳吃了午餐。午後兩點多鍾,正是氣溫最高的時候,紹吳有些懨懨地,問唐蘅“要不直接帶我去買東西吧?”
    “行啊。”
    於是他們沒再去別的景點,直接從官也街步行去威尼斯人。
    威尼斯人倒沒有紹吳想象中那麽奢華,二樓的穹頂仿製成藍天白雲的樣子,可惜那藍色暗沉沉的,像是時間久了,積起一層灰。而那條很出名的室內人工運河就更是假得無趣,很窄很淺,簡直有幾分滑稽。
    唐蘅說“對麵的銀河比這兒豪華點,你要去看嗎?”緊接著加一句,“不過就是商場罷了。”
    紹吳搖頭“不用了,我自己也不買什麽。”
    買完女同事指定的香水和麵霜,紹吳便和唐蘅尋了一處座椅坐下。來往的遊客非常多,大都是結伴的,很多都講東北話。紹吳聽他們邊走邊議論,這兒也沒比內地便宜多少呀,哎喲那餐廳真貴,貴還不好吃……也有許多年輕的男孩女孩,唐蘅說,威尼斯人離澳大和澳科大都挺近,所以學生很多。
    他說完,沉默了幾分鍾,輕聲問紹吳“你還好嗎?”
    紹吳說“我挺好的。”
    頓了頓,補充道“真的,我……我早就知道他要結婚,早晚的事。而且也是我叫他結婚時通知我的。”
    “真的不去?”
    “不了吧,”紹吳垂眼,看著自己手裏的紙質包裝袋,“估計他看見我也不痛快。”
    唐蘅沒接話。
    又有兩個係著gui圍巾的阿姨從他們麵前走過,是最常見的遊客裝扮腳踩運動鞋,手裏攥著手機,肩上一隻小巧的雙肩包。腳下的地麵光潔而平整,燈光非常明亮,紹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在這裏,就算外麵天黑了,遊客們也一定感覺不到。
    這一瞬間他好像有點理解唐蘅了,澳門這地方繁榮到令他有種恍惚的感覺,在這裏看不見衣衫襤褸的人,看不見天是怎樣慢慢黑下去。而他竟然會在這裏,接到楊書逸的電話?
    “唐蘅,”紹吳問,“你會一直留在澳門嗎?”
    唐蘅扭臉看了看他,然後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剛來這兒的時候,我覺得我早晚會走,”唐蘅緩聲說,“但後來我又覺得,到哪不是一樣的?無非是新的城市,新的人,和澳門並沒有本質不同。”
    “總有個相對熟悉的地方吧,比如你家鄉?”
    “我沒有家鄉,”唐蘅笑道,“從小就跟著大人到處走,哪都待過。”
    “……”
    “其實,武漢應該算一個。我在那兒上大學,四年——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天天罵武漢,‘全國最大縣城’,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種說法。”
    紹吳正想問他那你想回武漢嗎,便聽他斬釘截鐵道
    “但我不會回去了。”
    又去一家茶餐廳吃了晚餐,唐蘅送紹吳到拱北口岸。晚上七點過,天已經黑了,風也涼下來。紹吳將要走進入境大廳,唐蘅說“有空再來玩。”
    紹吳衝他笑笑“沒問題。”
    反正珠海和澳門離得這麽近,分別在即,紹吳並不覺得傷感或是不舍。他向前走,唐蘅就留在原地,走了幾步,他卻又忍不住扭頭看。他看見唐蘅挺拔地站在那裏,身後是連綿的商鋪和燈光,以及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可能是唐蘅個子高的緣故,在晚風中,他的身影竟顯得有幾分蕭索。紹吳有種錯覺,仿佛澳門是個淪陷的孤島,他即將登船上岸,而唐蘅被留在島上,回不去。
    紹吳用力向唐蘅揮了揮手,唐蘅衝他點頭。紹吳看不清他的表情。
    翌日,紹吳在那張彩色的玫瑰堂明信片上,一筆一劃地寫下
    祝
    新婚快樂,幸福美滿。
    然後虛張聲勢一般,落款“紹吳”。他想他確實不敢去參加楊書逸的婚禮,雖然那個畫麵他已經幻想過許多次——身穿白色婚紗的女孩兒,溫柔地挽住楊書逸的手,花團錦簇,海誓山盟。這個畫麵他想一想就夠了,他不敢去。
    但是,但是他也不想讓自己太狼狽,如避蛇蠍地躲避楊書逸的婚禮?不至於。所以賀卡和紅包還是要送到,和瓏瓏說好了,賀卡由她代為轉交,紅包也是。電話裏,瓏瓏好奇地問了一句,你怎麽不直接給我哥啊?他歎口氣回答,我不是怕你哥不要麽,你哥啊真是的,跟我還客氣什麽?
    2015年的最後一天,打點好這一切,紹吳躺在床上,很安靜地抽了一整包煙。到後來他已經滿嘴苦澀,覺得身體像一隻氣球,被那些灰藍的煙霧撐起來,髒器和血肉都被掏空了。而這副由煙霧撐起的皮囊,無痛無癢,隻是一張泯然眾人的臉,上麵寫著兩個字體麵。
    年少時光竟然就這樣倏忽而過,楊書逸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以後還將是別人的父親。而他最後能獻上的,也是屬於成年人的,強撐的體麵。
    至於以後呢?以後就這樣吧,楊書逸在成都,他在珠海,或者別的什麽地方,無所謂。總之他們各過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生老病死,最後最後的聯係,大概就像現在這樣了——微博、朋友圈、大眾點評。這天晚上紹吳夢見了楊書逸,其實他經常夢見他,夢見他接受了他的表白,夢見他說和女朋友分手了,夢見他擁抱他。但這一次,紹吳夢見的隻是他們的高中時代,下了晚自習,他們在學校門口的小攤上一人買一碗涼糕,捧在手裏邊走邊吃。高中時的楊書逸有些單薄,是冬天,他穿著那件拉鏈鬆垮的黑色羽絨服,紹吳清楚記得那件羽絨服是他爸單位發的,穿在他身上就顯得肥大。他們沿著河邊慢慢走,也不說話,待涼糕吃完了,楊書逸才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戲謔,問他“好學生也去網吧啊?”
    來不及回答,眼前一晃,夢醒了。紹吳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幾秒後他摸出手機,摁亮屏幕。
    屏幕上顯示2016年1月1日,2016年,還是如約而至了。
    紹吳被白光刺得眯起眼,本想扣下手機繼續睡,瞥到左上角有微信消息,猶豫了一秒,還是把微信點開。
    是昨晚九點來鍾,朱菁菁發的消息
    在嗎?有個事情想問問你。
    剛才我去醫院看我叔……在住院部碰到阿姨,我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你知道她生病的事嗎?
    隔了四分鍾,她又發一條
    我是在二樓碰見阿姨的,二樓好像是腫瘤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