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去
字數:6170 加入書籤
第七十天!
結賬走出超市,打不到車,隻好仍舊步行回去。王宇君很識趣地什麽都沒問,但紹吳反而希望他問兩句,譬如“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麽關係”——其實紹吳自己也說不清他和楊書逸現在是什麽關係,正因如此才需要有個人逼問他,逼他想一想。是一筆爛賬麽?如果隻是一筆爛賬也罷了,偏偏楊書逸還要湊上來,他實在搞不懂楊書逸是怎麽想的。
也搞不懂自己是怎麽想的。
楊書逸要結婚了啊。
走進住院部,上樓,路過護士站時看見護士正在吃kfc外賣……繼續向前走,二十步?數不清。心跳的頻率遠遠快於他的步伐了。紹吳早就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隻要他靠近楊書逸,那麽他的心跳就會變得快且重,多少年來已經形成某種本能反應,他是一把鬆散的鐵屑,而楊書逸是一塊磁石,當磁石和鐵屑還遙隔一段距離時,鐵屑已經沙沙沙地顫動起來了。
快到病房門口,王宇君忽然拽住紹吳。
門半開著,他用氣音說“聽聽。”
兩人對視一眼,於是紹吳也不走了,和王宇君一齊貼著牆根,豎起耳朵聽。
是吳燕的聲音
“哎,我家紹吳啊就是性格太內向,高中的時候學習緊張,我們大人沒太注意……等他上大學呢,又不在家了,我們就更顧不上了。這些年吧,我總覺得他心裏有什麽事,但他從來不和我們說。”
楊書逸說“紹吳的確比較內向。”
“你看看,我都不知道他還有你這麽個同學,多好的孩子,”吳燕笑著,聲音很熱情,“那你現在是休年假啊?還有一個多月才過年呢。”
“嗯,休年假,”楊書逸溫聲道,“年前還要回去上幾天班。”
吳燕輕歎“現在的孩子上班好辛苦哦……還好你就在成都,現在高鐵通了方便得很。”
“是的,”楊書逸頓了頓,“而且過完年我就調回重慶了。”
“啊,是嗎?”
“調回重慶這邊,能做點規劃方麵的工作,”楊書逸笑了笑,“離家也近。”
紹吳聽著他們的對話,越聽越覺得心亂如麻。
為什麽楊書逸絕口不提結婚的事?
他要調回重慶了?
而且他是一個人來的。紹吳本已做好了見他未婚妻的準備。
“這倆孩子,怎麽還沒……”吳燕嘟囔了一句,紹吳不太聽得清。
可是下一秒,王宇君的手機突然響起來。超級瑪麗登登登登的音樂響徹走廊,紹吳嚇得拔腿就想跑,被王宇君一把攔下,他匆忙地掛斷電話,壓低聲音說“你跑什麽!”
紹吳“被、被發現了哥——”
“嘖!”王宇君抓著紹吳的胳膊,“給我進去。”
王宇君率先推門而入,紹吳跟在他身後,穿著剛買的厚實的羽絨服,縮著脖子,像隻笨拙的企鵝。楊書逸坐在板凳上,脊背筆挺,腳邊立著一箱牛奶、一隻果籃,顯然是他帶來的。紹吳和他對視一眼,飛快地移開目光。
“你倆幹什麽呢。”吳燕疑惑地說。
“嗨,都走到門口了,紹吳說這點草莓不夠招待小楊,要出去買水果,”王宇君聲音很洪亮,洪亮得近乎陰陽怪氣,“我不讓他去,真是——他和小楊都多少年的朋友了,用得著這麽客氣啊?”
紹吳“……”
楊書逸“……”
吳燕瞥紹吳一眼“小楊也是太客氣啦,你們兩個好不容易都在永川,想聚就聚嘛,還跑到醫院看我。”
楊書逸說“您別客氣,是我應該的。”
“是啊,”王宇君脆生生地接話,“小楊和我們紹吳,多少年的老朋友啦。”
紹吳覺得王宇君是想替他出氣,但同時又覺得,王宇君想玩死他。
“書逸,”紹吳硬著頭皮說,“謝謝你了啊。”
楊書逸靜靜看著他“不客氣。”
王宇君“嗬嗬!”
“你們出去聊天嘛,找個茶館坐坐,”吳燕體貼地說,“君君,你把家裏的鑰匙給你弟。”
“唔,”王宇君從兜裏掏出鑰匙,塞到紹吳手裏,“現在咱媽住錦繡園那套房子,你知道地址吧?”
“我知道……”
“那你們好好聚一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把“你們”兩個字咬得極重,“我在這兒陪著媽,你放心。”
紹吳和楊書逸坐在住院部樓下的花園裏,這會兒已將近晚上九點,花園裏沒有別人,隻是偶爾有野貓大搖大擺地走過。他們並排坐在一張長椅上,是楊書逸提議的,他先說“紹吳,對不起。”
紹吳問“你有什麽可道歉的?”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衝,其實他是真心想問楊書逸,為什麽要道歉呢?不知道怎麽就像吵架似的。
“我不是非要你去參加婚禮,”楊書逸說,“剛才在電話裏……對不起,咱們能坐下說說話麽?”紹吳這才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是感冒了。
於是就這麽坐下,好在長椅足夠長,他倆一個坐這頭一個坐那頭,中間隔著半臂的距離。
遠處有盞路燈,燈光是黯淡的白色,模模糊糊地落在他們身上。趁著夜色,紹吳偷偷打量楊書逸,一年半未見,他隻知道楊書逸去過一趟北京,送瓏瓏開學;去過一趟西昌,在那裏吃了兩家餐廳。楊書逸樣子沒變,隻是——紹吳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傳說中的婚前焦慮嗎?整個人透著一股疲憊的氣息。
“你也看見了,”紹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我媽要做手術,你的婚禮我是真去不了……”
“你不問我和誰結婚嗎?”
“有區別嗎?”紹吳甚至和他開玩笑,“反正總不會是個男人吧。”
然而楊書逸沒接他的話,自顧自說“我和鄒鑫結婚。”
“哦,”紹吳想了想,誠懇道,“你們又複合了啊,也不容易,這算是修成正——”
“她回來找我的時候,我也以為我們算是修成正果了,”楊書逸笑了笑,“然後我才知道,她和我結婚,隻是為了方便偷情。”
“……”紹吳偏過頭去,看著楊書逸,“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我和她在一起是她追我,當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看上我,但是她對我很好……我們在一起之後,有一次期末考試她被老師掛了科,我去幫她求情。”
他去幫她求情。掛了科。
紹吳記得這件事,當時他聽朱菁菁隨口提起過,楊書逸幫女朋友向老師求情……
“老師姓張,比鄒鑫大17歲,孩子都有兩個了。很奇怪,張老師是那種特別和氣的人,往年根本不掛學生,所以每次都有很多人選他的課……到鄒鑫那個班,50多個人,掛了20個,你知道為什麽嗎?”他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話卻像氫彈一樣重重落在紹吳的耳畔,“因為他們吵架了,為一點小事。張老師隻想掛鄒鑫,其他19個人是用來給她打掩護的。”
“書逸——”
“我也是掩護,”楊書逸又說,“我是一個長期的掩護。”
有那麽一瞬間,紹吳甚至懷疑楊書逸在說謊。
鄒鑫那麽漂亮那麽大方那麽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怎麽可能和一個比她大17歲的有婦之夫——那個詞他簡直不忍說出口——偷情呢?一瞬間很多畫麵湧進腦海,楊書逸幫鄒鑫送餐盤而鄒鑫的目光追著他,鄒鑫主動牽起楊書逸的手,他們在茶山竹海的合影……怎麽、怎麽會這樣。
“後來畢業的時候,就是張老師把我推薦給勘查局的領導,那個人是他的同學。當時我很感激張老師,畢業典禮上,還和室友一起買了束花送給他,他拍了我的肩膀,鼓勵我認真工作,最後還說,要好好對鄒鑫啊。”
紹吳抓住楊書逸的手腕,才知道,他支在膝蓋上的雙手一直在顫抖。
“怎麽會這樣,”紹吳心驚膽戰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和鄒鑫去了成都,然後,然後去年張老師也調到成都了,在一個二本學校教書,我和鄒鑫請他吃飯,飯桌上我還問他,怎麽會想到去一所二本學校教書呢?他說因為他喜歡成都這個地方,你知道吧,其實是為了——為了方便他們偷情。這些都是鄒鑫親口告訴我的。”
楊書逸總算抬起頭來,直視紹吳的眼睛。他沒有哭,甚至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他隻是看著紹吳,緩慢地說“鄒鑫要把婚禮提前,因為春節假期,她想和張老師去馬爾代夫。”
紹吳用力抓著他的手,說不上為什麽,他這麽個大活人分明就在眼前,可紹吳還是有種錯覺,總覺得他會像一陣風似的,倏地就刮走了。
“楊書逸,”紹吳混亂地問,“那你,你們還要結婚?為什麽?”
“因為她為我做過一次流產,她說那是我的孩子,然後她把孩子打掉了。她告訴婆婆,她為我做過一次流產,而且,”楊書逸慘笑,“我該怎麽向婆婆解釋?婚禮的酒店訂好了,給她的首飾是婆婆親自挑的,我怎麽向婆婆解釋?婆婆沒法理解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事,她理解不了的。”
紹吳愣愣地望著楊書逸,半晌,鬆開手。
楊書逸說得對,婆婆理解不了的。婆婆已經將近80歲,她不像吳燕能在兒子離家之後試著了解同性戀的知識,她隻是個在汶川地震裏失去了兒子的老人,風燭殘年,希望在離世前看著唯一的孫子成家立業。
“所以你還是會結婚?”
“……對。”
“……”
一陣冷風吹過來,紹吳瞬間就清醒了。他反應過來,楊書逸和鄒鑫是真心相愛也好,不是也罷,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楊書逸會和女人在一起。至少在婆婆活著的歲月裏,他會和女人在一起。是相愛還是演戲?不重要吧。
紹吳問“為什麽要告訴我?”
楊書逸說“我不知道。”
他又說“鄒鑫說她對不起我,她還說願意給我生孩子……但是她隻愛張老師。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收支永遠不會平等,付出什麽,得到什麽,永遠不會平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真心的,但是你看,一點用都沒有。”
紹吳想,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他對楊書逸付出了多少真心呢?但楊書逸還是喜歡女人,還是會和女人結婚。並不是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報,他早就認了。
“你還愛她嗎?”紹吳問。
“不了吧,”夜色中,楊書逸輕輕閉上了眼,“我隻是有點難過,你想象一下那個畫麵,所有人都在祝福我們,所有人都為我們高興,隻有我知道,都是假的,但我不能說。”
他靠在椅子上,閉著眼,肩膀有點垮,像個不知所措又自暴自棄的少年,始終不明白為什麽命運不肯施舍他一分一厘的優待。
紹吳沉默,良久,他說“你們的婚禮,我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