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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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一月四號,王宇君和紹吳一起把吳燕送進手術室。手術比他們想象中慢,近三個小時後吳燕才被推出來,做了全麻的緣故,她的意識十分昏沉。
好在,醫生說,一切順利。
之後便是緩慢的恢複,吳燕已經提前請好女護工,一來女護工照顧她比較方便,二來她也舍不得兩個兒子受累。紹吳和王宇君輪班陪在醫院,總的來說,並不覺得辛苦。
到一月十五號時,吳燕已經能在走廊裏慢慢散步了。經過這場手術,她瘦了五斤,但也許是因為有兒子陪著,心情好,所以精神狀態很不錯。每當有同事朋友來探病,她都能和別人神采奕奕地聊上好一會兒。
有一次她向紹吳提起楊書逸,漫不經心地問“你那個姓楊的同學,成家了沒?”
紹吳正在為她削蘋果,頭也不抬地說“成了。”
“哦……”吳燕頓了一下,“那孩子看著不錯。”
“是的,”紹吳衝她笑笑,“好了,媽,咱倆一人一半啊?”
於是兩人哢擦哢擦吃起蘋果來,誰都沒再提楊書逸。
一月十六號,楊書逸婚禮前一天,鄒鑫給紹吳打了個電話,約他見麵。
是在一家新開的酒店的茶餐廳裏,上午八點半,除了站在門口打瞌睡的服務生,就沒有別人了。
鄒鑫說“我們就在這兒辦婚禮。”
紹吳點頭“我知道。”是瓏瓏告訴他的。
鄒鑫打開她的愛馬仕,從中拎出一隻小巧的禮品袋,推給紹吳“這是喜糖。”
禮品袋是亮眼的寶藍色,兩根提手由絲綢製成,看上去極其精致。在袋子的正中央,用花體英文印著一句簡單的“i love you”。
紹吳沉默了兩秒,對她說“找我有什麽事嗎?”總不會真的來送喜糖吧。
“那天晚上我走之後,你和他說了什麽?”鄒鑫笑著問。
“沒說什麽——不會影響你們的婚禮。”
“當然不影響啊,下午我們還要彩排一遍呢。”
“……”
“這些天他就一直恍恍惚惚的,跟丟了魂兒似的,”鄒鑫攪了攪咖啡,“昨天我跟他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結果呢,他還是要結婚。”
紹吳沉默,並不搭話。
“說真的,紹吳,你們就甭別扭了,直接在一起啊反正我也沒意見,兩廂情願的,多難得。”
她繼續循循善誘“現在我們結婚也就是為了給家裏一個交待,其實都明白嘛,假的。而且反正你們倆也不能領證的,我和老張,你和楊書逸,咱們互相幫對方打掩護,不是挺好?”
紹吳說“之前,他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
“現在不是了。”
“和我沒有關係,”紹吳拎起他們的喜糖,“就這樣吧,祝你們婚禮順利。”
紹吳走出茶餐廳,來到酒店一樓的大廳,燈光是溫暖的橙色,水晶燈的影子在大理石地麵上輕輕晃漾,有如波紋。這家才開業不久的酒店裝潢雅致,的確是舉辦婚禮的好地方。
鄒鑫沒有追出來,紹吳便在大廳看了幾眼,然後走了。
今天王宇君值白班,他值夜班,所以這會兒不用去醫院。紹吳到包子鋪吃了一屜湯包,然後回家,洗澡。
洗完澡,他開始洗衣服。爸媽離婚前錦繡園這套房子一直空著,因此家裏並沒有洗衣機,好在盆子和洗衣液都是吳燕早就買好了的。紹吳用溫水兌了些洗衣液,待洗衣液化開了,他脫下自己的毛衣和秋褲,泡進去。浴室裏開著浴霸,所以並不冷,紹吳隻穿一條內褲,坐在低低的板凳上,搓揉著他的衣服。
搓著搓著反應過來,不對,這秋褲灰色的,掉色。
於是連忙把毛衣抓出來,可惜已經晚了,白色的毛衣染上了一層淺灰。紹吳盯著那水淋淋的毛衣,幾秒後,又把它放回去。
就當換了件新毛衣。
洗完自己的衣服,他又把王宇君換下的牛仔褲洗了,牛仔褲質地堅硬,不那麽好搓,所以比剛才慢一些。紹吳把三件衣服晾在陽台上,毛衣和秋褲擰得很幹,但牛仔褲噠噠噠地滴水,於是紹吳把盆子拿過來,接在牛仔褲下麵。
永川難得晴天,陽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紹吳就這麽蹲在陽台上曬了一會兒太陽,同時盯著手邊的盆子。滴答,滴答,滴答,水珠從牛仔褲的褲腳滴下來,清脆地敲擊著盆底。
感覺有點冷了,紹吳便回到臥室。這時手機已經充滿電量,他開始打王者榮耀,紹吳聽過一個說法是,直男才會玩打野,他覺得這說法有道理——因為他自己是玩不來打野的。也許有空可以叫王宇君和陳一茫試試,如果他們倆也不會打野,那看來這個說法是真的。
紹吳的段位比較低,鉑金,排位時常常排到和他一樣的菜鳥,好在他心態平和,輸了也不生氣。一局排位最少也要十五分鍾,紹吳打了幾局,便到中午了。他叫一份鹵肉飯外賣,很快地吃完,繼續打遊戲。又輸兩局,紹吳退出遊戲,把手機倒扣在枕頭旁邊。
然後一覺睡到下午六點半。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房間裏也是黑的,透過落地窗能看見對麵的樓上幾乎家家戶戶都亮著燈。紹吳恍惚一陣,才確認自己身在永川,而非珠海。
下午四點多,王宇君發微信給他晚上你別過來了,媽今晚不輸液,我在醫院也是睡覺,一樣的。
紹吳回複我來。你們吃飯了嗎?
王宇君媽吃了,你給我打包份抄手吧。
紹吳ok。
到了醫院,老媽正和隔壁床老人的女兒聊天,這女兒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熱絡地向老媽請教著該給小孩選哪個幼兒園。王宇君接過抄手,一邊吃一邊對紹吳說“待會你還是回去吧。”
“沒事,”紹吳說,“你回去刮刮胡子。”
“哎,該刮了?”王宇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昨天才刮的。”
“哥,”見老媽聊得投入,紹吳輕聲說,“剛才周大夫問我,今晚是不是你陪夜。”
王宇君朝旁邊斜了一眼,仿佛周大夫就站在這裏“這人事兒還不少。”
紹吳隻是笑,沒說話。
周大夫是腫瘤科的醫生,看著也有三十多歲了,身高腿長五官端正,彎的。幾天前紹吳被他攔下來“小紹,你能把你哥的微信發給我嗎?”
倒是很直白。
紹吳覺得他們倆或許有戲。
吃完抄手,王宇君回去了,紹吳留在醫院陪著老媽。也就是十來天的時間,同一病房裏的人都熟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無聊,所以大家隻能湊在一起講講八卦。紹吳蠻有興趣地聽著,這家的遠房親戚賭博賭掉了兩套房子,那家的某個朋友搞非法融資收不回本金跳樓了……t偶爾也聽老媽講起幼兒園的事,她說現在的孩子可不比以前嘍,一個比一個嬌貴的。
紹吳想,楊書逸會有孩子嗎——鄒鑫真的願意給他生孩子?
這個問題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紹吳掏出手機,又開始打王者榮耀。他往賬號上衝了兩百塊的點券,買了新皮膚,用起來很舒服。
一直打到十點半,老媽睡了,紹吳也有了些困意。躺在折疊椅上,他給王宇君發微信明天白天我在醫院,你晚上再來。
王宇君沒回,不知是不是和周大夫瀟灑去了。
紹吳放下手機,沉沉睡去。
夢裏,五彩斑斕的畫麵頻頻閃過,醒來後,他一個都沒記住。手機上顯示0317。是1月17號的03:17。
接新娘應該要早起吧,但也不至於這麽早。
紹吳閉上眼,複又睡去。
這一次他睡得很沉,沒有做夢。
然後,天亮了,住院部的新的一天開始。洗臉漱口,給老媽買早飯,大夫查房,老媽輸液,他守在旁邊,看著液體從纖細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落進中間那枚小葫蘆。
老媽問“怎麽了,速度太快了?”有些藥液不能輸得過快。
“你覺得不舒服嗎?”
“沒啊。”
“那就沒事,”紹吳笑著說,“我隨便看看。”
那麽一大瓶液體,化成一滴一滴……會是多少滴?
十點過,手機響起來。
是朱菁菁,她的語氣很小心“紹吳,你來不來?”
她問的便是楊書逸的婚禮了,紹吳聽說,他們班所有在永川的同學都收到了婚禮請帖,看來這場婚禮的陣勢挺大。
“不了,我得在醫院陪著我媽。”
“哦……那,那好,”緊接著她又改口道,“那也挺好。”
紹吳開玩笑說“這次喝醉了我是無論如何沒法來接你啊。”
朱菁菁也笑了“你煩不煩。”
十一點之後,陸續有幾個同學在微信群裏發照片。酒店正門立著一麵粘滿金色氣球和紅玫瑰的背景板,供來客拍照。往裏走,到了舉辦婚禮的2號廳,led屏幕滾動播放著楊書逸和鄒鑫的婚紗照,一個穿淺棕色西裝,一個穿象牙白魚尾裙,俊男美女再般配不過。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在群裏發照片,是楊書逸、鄒鑫、婆婆和司儀站在舞台上,仍是他穿西裝她穿婚紗,婆婆穿了一件喜氣洋洋的紅色唐裝。這個環節大概是回憶兩人的交往經曆?照片上的四個人都在笑,同學抓拍到楊書逸與鄒鑫的對視,目光溫柔。
紹吳沉默片刻,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病房裏的電子表顯示此時是11:47分,紹吳想,婚禮應該會在一點之前結束。那麽還有一個小時十三分鍾。
老媽吃過飯,已經在午睡了。手機又關了機,沒法打王者榮耀。
紹吳幹脆從隨身背著的雙肩包裏,取出鄒鑫給他的紙袋。打開了,裏麵是一隻寶藍色紙盒,紙盒頂端畫著兩顆交疊在一起的愛心,被一隻箭射穿了。這是丘比特之箭。
掀開蓋子,的確是喜糖,巧克力太妃糖奶糖,由絲絲縷縷的粉色拉菲紙簇擁著,顯得很精致。
紹吳剝開一顆巧克力,慢慢含著。
他一顆一顆地,吃掉了所有喜糖。
12:34分。
還有二十六分鍾——為什麽還有二十六分鍾?
沒辦法。紹吳捏起一根拉菲紙,在心中默數,一。
又捏起一根,默數,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
拉菲紙足夠細碎,所以足夠多。紹吳耐心地捏起它們,一次隻一根,然後在心裏默念一個數。無非是捱過去,把時間捱過去,忍住。這有什麽難的?那天晚上當楊書逸說出那個“愛”字,他竟然能忍住不去發瘋地吻他——所以他相信他也能忍住之後的一切。
愛。如果是高中時的紹吳,大學時的紹吳,或是剛回母校教書時的紹吳——聽到了這個字——該有多興奮?可惜他是此時此刻的紹吳。他已經明白,楊書逸的“愛”是真的,可惜“愛”有很多種,念念不忘是“愛”,奮不顧身也是“愛”,而楊書逸的“愛”屬於前者。也許楊書逸的確從他這裏嚐到了被愛的快樂,因此也回饋給他一些“愛”。但是這又怎麽樣呢?既然他不願意像鄒鑫和張老師一樣與楊書逸偷情,既然他不願意成為楊書逸感情失敗的“將就”,那他就隻好忍著。
打遊戲也好,細數拉菲紙也好,找些辦法,總能忍住。他總能忍住,忍住不聯係他,不搜他的大眾點評,不刷他的微博,不看他的朋友圈,不想他。像從骨頭上一絲一絲地剔下血肉。
也許有一天,他能把楊書逸剔出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