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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五月十二號中午,紹吳早早結束了工作,盯著手機,眼巴巴等下班。在屏幕上的時間從“11:59”跳到“12:00”的瞬間,紹吳飛速把手機揣進褲兜,背上背包,起身向隔壁工位的同事招呼一句“那我先撤了啊!”
女同事掩嘴輕笑“這麽著急?我帶我家丫頭出去吃肯德基,她也像你這樣。”
紹吳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有點事。”
約會,這算約會吧?他和楊書逸的進度好像著實快了些,直接就住在一起了,都沒體驗過和男朋友約會的感覺。
隨著人流走出電梯,經過玻璃大門時,紹吳忍不住抬手,撥了撥前額的碎發。今天他特意穿了那套衣服——就是朱菁菁婚禮前一天,他給楊書逸發自拍時穿的那套。楊書逸昨晚在場館忙到快十二點,今早紹吳出門時他還在酣睡,所以並不知道紹吳穿了什麽。
黑色連帽外套是長袖的,穿著有點熱。
今天風和日麗,氣溫比昨天升高了兩度,正午的陽光直直落下來,暖風裏帶著梔子花的香味。
還是那家超市門口,楊書逸穿著純白t恤,略顯肥大的工裝褲,手裏提溜著一隻塑料袋,晃來晃去。
兩個人看見彼此,同時挑了挑眉毛。
怎麽都穿得像高中生翹課約會似的。
“餓了吧,”楊書逸把塑料袋遞給紹吳,“先墊一下,你想吃什麽?”
“火鍋。”
“那走吧,前麵路上有一家。”
塑料袋裏是一包原味可比克,這麽多年過去,早已不是周傑倫代言了,但紫色包裝的是原味,這倒沒變。
紹吳用濕巾擦了手指,跟在楊書逸身邊,哢擦哢擦嚼薯片。和楊書逸一起出門,他是不用看路的,大概是地理專業出身的緣故,楊書逸方向感極強,手機地圖略掃一眼,就能準確找到他們要去的地方。
“慢點。”楊書逸忽然攬住紹吳的肩膀。
兩人在路邊停下,前方,一輛電動三輪車慢悠悠地駛過去。
然後他們走過馬路,又踏上人行道。
紹吳忽然想起什麽,問楊書逸“要不咱們吃點別的?”
楊書逸“不想吃火鍋了?”
“沒,就是……吃完身上沾味兒,待會兒不是要去展館嗎。”
“沒關係。”楊書逸說。
其實紹吳還想了點別的,沒好意思說。
楊書逸會送他什麽呢?按照廣大直男的口味,很可能是99朵玫瑰(鑒於楊書逸的經濟情況,超過100朵就有點奢侈了),或者,那種印著他倆照片的會閃光的水杯?不過既然是在一起的第一個生日,也許會鄭重點,一枚戒指?
不是紹吳看不起人,實在是,他從辦公室的女同事們那裏,耳濡目染了太多的直男送禮操作。
無論是玫瑰花、水杯還是戒指,他都喜歡。
收到禮物之後他大概率會和楊書逸接吻,薄荷糖都偷偷準備好了——所以如果兩個人帶著一身火鍋味深情相擁,是不是太土了點。
算了不管他,火鍋味就火鍋味吧。
可能這就是重慶人談戀愛。
兩人在火鍋店坐下,在重慶,似乎無論走進哪一家火鍋店,都是人滿為患的。好位置已經沒有了,他們隻能坐在大廳正中央,前後左右都是人。
中辣九宮格,鴨腸毛肚酥肉耗兒魚貢菜……很快鍋就燒熱了,熱辣的牛油的香味起來,衝進鼻腔,紹吳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楊書逸夾起幾片毛肚,丟進熱油翻滾的格子裏,紹吳咬一口紅糖糍粑,自己並不動手。
隻需十幾秒,毛肚就涮好了,楊書逸撈起來,悉數夾進紹吳的油碟。
白色的霧氣彌漫在兩人之間,目光被隔開了,紹吳肆無忌憚地打量楊書逸的臉。沿著他緊致的下頜線條,到達刮過胡子的、幹淨的下巴,鼻梁挺拔,沒修過的眉毛帶著出幾分粗糙的性感,而他的膚色比之前白了一些——大概是辭職後一直宅在家裏的緣故。楊書逸垂著眼,把耗兒魚撥進鍋裏,端著盤子的手臂浮起不甚明顯的青筋。
這個人這張臉紹吳已經看了無數遍,從高中時扭頭裝作看鬧鍾,到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打量。
就像著了魔,他對他永遠沒法祛魅。
“回家再看,”楊書逸忽然說,“先吃飯。”
紹吳臉紅了一刹,明明隔著白花花的霧氣,不知道楊書逸是怎麽發現的。
用餐高峰時的火鍋店總是人聲鼎沸,紹吳的油碟裏堆著各種各樣的吃食,毛肚,鴨腸,貢菜,牛肉片,還有條耗兒魚……楊書逸又給他夾了一塊炸得金黃的酥肉“還是熱的,先吃這個。”
“唔。”酥肉的確還是熱的,外麵那層麵糊又硬又脆。
和楊書逸在一起之後,兩個人吃火鍋,紹吳就很少自己動手涮菜了。不是他懶,而是這些事楊書逸自然而然就做了——好像天經地義,本該如此。
紹吳對楊書逸說“你也吃啊,別光顧著我。”
楊書逸“嗯。”
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紹吳“怎麽了?”
楊書逸放下筷子“我——”
“哎喲!”坐在他們左側的女人突然爆出一聲尖叫,“你這個哈包!(你這個傻子)”
所有人都看過去,坐她對麵的男人麵子上有些掛不住,粗聲反擊“你才是哈包!啷個曉得她突然就回來了!(你才是傻子!誰知道她突然就回來了!)”
“那怎麽辦嘛!”女人氣勢洶洶,“你同她倘嘛,‘老婆!我和你閨蜜在謔酒!’(你和她說嘛,‘我和你閨蜜在喝酒’)”
男人低聲罵了句髒話,煩躁道“你莫管!”
大廳裏陡然安靜了許多,大家狀似無意地聊著天,實則全都降低分貝,豎起耳朵聽他們吵架。
這難道是偷情現場?
待會兒會不會有原配大戰小三?
兩人還在吵架,不過聲音壓低了些。紹吳凝神聽了幾句,沒聽到什麽關鍵信息,有些掃興。
“咱們快點吃吧,”紹吳輕聲說,“萬一待會兒他倆把桌子掀了……”
這種事確實是脾氣火爆的重慶人幹得出來的。
楊書逸點頭“嗯。但是——”
“哎呀你煩不煩!”女人猛拍桌子,“嘭”地一聲巨響,“那就分嘛!這頓當散夥飯了!”
男人卻變得低聲下氣了“玲兒,我對你是真心的,你難道不曉得……”
楊書逸“……”
紹吳“呃,你剛才想說什麽?”
戰況變成了女人單方麵輸出,很快服務員和領班走過來,低聲勸說他們。也不知說了什麽,那女人竟然哭了,一邊抽泣一邊繼續咒罵男人。
場麵過於熱鬧。
紹吳“書逸?”
楊書逸麵無表情地瞥他們一眼,扭過頭來,從褲兜裏掏出一枚小小的紅格子方盒。
“我背了半天的詞,”楊書逸無奈道,“這下都忘了。”
紹吳忍不住笑出聲,接過那枚方盒。
不出他所料,裏麵是一對戒指。光麵鉑金戒指,挺細的,但楞線分明,很好看。
這人……竟然在火鍋店裏送戒指嗎。
但他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了,兩頰也熱乎乎的。
“咱倆一人一個?”紹吳說。
“嗯,這個……以舊換新吧,”楊書逸像是很不好意思,“以後給你買更好的。”
紹吳把戒指戴到左手無名指上,然後把另一枚遞給楊書逸,他也把戒指戴在了左手無名指。
紹吳低聲說“這個就很好。”
身旁的男女又開始對罵了,服務員在勸,其他人在偷聽,就連等在收銀台的外賣小哥都斜睨著眼睛圍觀。這隻是這座城市裏很平常的、雞飛狗跳的一天。
沒人注意到,兩個年輕男人,在彼此的注視下戴上了戒指。
不過沒關係,他們自己很滿意。
吃飽喝足,兩人走出火鍋店,幾乎是同時打了個哈欠。紹吳抬起左手,在陽光下翻了翻手掌,看著自己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被鍍上一層細膩的金色。
“咱們怎麽過去?”紹吳問。
“坐輕軌。”
“遠嗎?”
“有點。”
紹吳還不知道展館的位置,便問“在哪啊?”
楊書逸卻沉默了兩秒。
然後他說“在重大。”
紹吳愣住“哪個校區?”
“虎溪,”楊書逸看向紹吳,語氣有些小心,“這個比賽就是重大主辦的。”
“哦……是麽。”紹吳說。
畢業之後他就沒有回過重大了,關於那裏的最後的記憶,是拍畢業照那天上午極其悶熱,空氣潮得能擰出水來,他穿著厚重不透氣的學士服,捂出滿身大汗。拍完了,他和室友回宿舍的路上,遇見他們的係主任。係主任是研究英語習得的,快退休了,為人很和氣,大二時紹吳選過她的課。
紹吳和室友一齊向她打招呼“老師好。”
隻修過她一門課,沒想到能被認出來“誒,畢業啦,”她看著紹吳,“去向定下來了嗎?”
紹吳有點尷尬“回我高中母校當老師。”
“當老師?”她笑了笑,神情有幾分驚訝,“你老家哪裏的?”
“永川。”
“永川啊,”係主任點頭,“蠻好的。”
後來紹吳一直記得那幾秒鍾她臉上的驚訝的神情,紹吳偶爾會想,那一刻,係主任對他很失望嗎?她的那門課紹吳拿了全班最高分,做re時也被她大大誇獎一番,所以她失望於他回老家當了個普通的高中老師?還是,她隻是單純的驚訝,因為重大畢竟不是師範類學校,畢業當老師的學生是很少的。
這個問題當然永遠無解了。或者說,這本來不是個問題。隻是紹吳也不知道為什麽,時不時就會想起來。
“紹吳。”楊書逸低聲喚他。
紹吳回過神來“我畢業之後還沒回去過呢,”然後衝他笑了,“正好今天回去逛逛。”但是確實,湧上心頭的情緒很複雜。
楊書逸沒再說什麽。上了輕軌,兩人並肩而坐,午飯吃得太飽,紹吳很快就困了。楊書逸說“靠著我睡會吧。”
四周都是人,紹吳說“沒事,我這麽坐著也能睡。”
可是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靠在了楊書逸的肩頭。
大學城已經臨近終點站了,車廂裏空蕩蕩的,隻有斜對角坐了一對小情侶,手牽著手卿卿我我。輕軌的門打開,小情侶和他們一起下車,紹吳看見女生挎著的帆布包上,印著“重慶師範大學”六個字。
大學城,他沒想到畢業後再一次回到這個地方,是和楊書逸一起。
紹吳問楊書逸“你之前來過嗎?就是,參加比賽之前。”
楊書逸低聲說“來過。”
“什麽時候?”
“……本科的時候。”
哦,原來他們讀本科的時候,楊書逸是來過重大的。隻是沒有告訴他。
“有一場城市規劃的講座,在重大開的,”楊書逸說,“老師叫我們去聽。”
紹吳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這一次不用楊書逸帶路,反倒是紹吳走在前麵,輕車熟路地,走進重大的校園。
和記憶裏的樣子沒什麽變化,草木蔥蘢,在路上偶爾能遇見趿著拖鞋、拎著打包的飯菜的男生。那副有點邋遢的打扮也和紹吳念書時一樣,重慶的夏天實在太熱了,周末宅在宿舍時,四個人誰都懶得出去買飯,最後誰先撐不住了就是誰去,這一去就要買四份飯。
展覽開在藝術學院的展廳裏,此時已經下午兩點半,幾個脖子上掛著名牌的學生和他們一道走進去,大概是來幫忙的。紹吳和楊書逸跟在他們身後,聽他們不停吐槽教自然地理的老師太龜毛,不僅每節課點名,還要安排好幾次小組作業……聽著這些,紹吳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楊書逸走在他身畔,始終沉默不語。
直到他們距離展廳入口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楊書逸忽然拉住紹吳的手腕。那幾個學生走進去了,隻剩他們倆站在走廊裏。
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窗外的綠葉重重疊疊,被陽光映成明亮的新綠色。
“紹吳,”楊書逸低聲說,“裏麵的模型……也是生日禮物。”
“這個不是嗎?”紹吳笑著晃晃自己的左手。
“這個是今年的生日禮物,”楊書逸頓了頓,“那個模型,是2008年的生日禮物。”
紹吳一下子說不出話了,笑容也定格在臉上。
半晌,他說“2008年不是送過了嗎。”
“但是牆倒了,”楊書逸閉了閉眼,“你沒來得及拍照,對不對?我記得那天中午你沒帶相機,你說明天再來拍,然後……”
然後地震了。
紹吳說“對,我沒拍。”不僅沒拍,甚至連第二眼都沒能看到,2008年5月12號下午,當他來到那棟筒子樓前,眼前唯剩斷瓦頹垣。兩個工人正在清理廢墟,他們不明白穿校服的少年為何流淚。
後來,紹吳曾問楊書逸,你知道那堵牆倒了嗎?
楊書逸漠然地說,我不知道。
那一刻紹吳意識到,原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唯一一個知道那麵噴了塗鴉的舊牆已經倒塌的人。兩個工人知道牆倒了,不知道牆上曾有塗鴉;楊書逸知道牆上有塗鴉,不知道牆已經倒了。孤獨感像重慶的每夏必至的暴雨一樣鋪天蓋地而來,他像被暴雨浸透的一片紙,軟塌塌地,除了孤獨便沒有其他感覺。喜歡一個得不到的人,注定會孤獨吧。
紹吳衝楊書逸眨眨眼,說“那讓我驗收一下。”
兩人走進展廳,入眼皆是沙盤模型,和售樓公司裏的樓盤模型類似,每一個都由玻璃殼子罩住,明黃色燈光從頂部打下來,照得絲毫畢現。
楊書逸解釋說“組委會一個舊城區圖紙,由我們來規劃改造。”
紹吳深吸一口氣,問他“你的在哪?”
“這邊。”
楊書逸帶著紹吳,一直朝裏走,最終在一扇窗前停下。和其他模型一樣,楊書逸的模型也被玻璃罩住,紹吳低下頭,手指輕輕按在玻璃上。
他看見永川二中的大門,不是後來新換的高大的淺黑色鐵門,而是他們念書時的、不起眼的電子伸縮門。教學樓也不是現在的紮眼的橘紅色,而是淡淡的灰,與記憶如出一轍。校門外,一條澄藍的小河靜靜流淌,河邊是步行街,商鋪一家挨著一家,可可奶茶,藍精靈文具,心晴鮮花,還有……還有一家店,白底黑字的招牌,毛筆字體,寫著涼糕涼蝦冰粉
紹吳的嘴唇抖了一下,他俯下身,鼻尖幾乎貼住玻璃殼子。是的涼糕,沒看錯,有一家店鋪賣涼糕。學校外麵的小吃街被整改之後,那個賣涼糕的小攤就消失不見了,做這種小本買賣的老板大概是租不起一間店鋪的。天知道他在二中當老師的那段時間裏,曾多少次望著整齊的街道,無比想念那些淩亂的小攤,以及那個曾和他一起坐在小攤的板凳上埋頭吃涼糕的男生。
視線順著河流向東,到達居民區。春暉小區也還沒有拆遷,小區的廣場上坐著幾位老人,看樣子正在擺龍門陣。那個穿白背心的老頭,是楊書逸的公公嗎?那個戴著袖套的老太太,是楊書逸的婆婆嗎?這是幾點鍾?大概是上午吧,他們和鄰居閑聊幾句,溜溜圈,待會兒就要回家去,給即將放學的孫子準備午飯。
從側門出小區,來到鬆溉街,小盧麻辣燙開著門。隔壁是裝潢酷炫的銀河網吧。
走到長街盡頭,文化廣場的一側有家新華書店,另一側……另一側立著一麵長長的矮牆。
終於又看到這麵牆。
紹吳的睫毛顫了顫,忍住了,眼淚沒有流下來。
在那麵牆上,他看見五隻醜醜的福娃,貝貝,晶晶,歡歡,迎迎,妮妮,顏料塗得不均勻,有的地方深一些,有的地方淺一些。牆邊,兩個短發男生並肩而立,他們正向前走去,一個貼著牆根,一個站在外側,外側那個把校服搭在手臂上,單肩背著書包,紹吳仿佛看見那書包隨著他走路的動作,在他身後一晃一晃的。
繼續走,他們將經過牆壁的盡頭,那裏,有人用黑漆噴了一行字,噴得歪歪扭扭——
好學生,我喜歡你。
所有記憶都似泡沫般浮泛上來,楊書逸拉開窗簾,午後的陽光透過香樟樹繁密的葉子,淺淺地鋪滿了模型。這一刻,萬物在初夏的微風和陽光中欣欣向榮,與2008年5月12號的那個上午一模一樣。所有離開的、未離開的,好像都如約而至了。包括他身旁的楊書逸。
紹吳抹了把臉,希望沒人注意到展廳的角落……他啞聲說“我很喜歡。”
楊書逸微笑著,看著他,“如果得獎的話,組委會會保存這個模型,如果沒得獎,咱們就拿回家?”
紹吳用力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