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重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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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天!
    2017年冬天,並不是陳一茫記憶裏最冷的冬天。
    他們在內蒙古包頭附近的草場拍廣告,陳一茫不知道這地方的名字——大巴車搖搖晃晃拉著他們一隊人馬來到這裏,車上他隻管睡覺,醒來時灰綠色的草原已在眼前,這地方下午四點過天色就暗了,視野一片蒼茫。
    陳一茫看著窗外,問身邊的助理“這天氣能拍?”看著像要下雪了。
    小助理搖搖頭,有些擔憂“我也不知道,王導倒沒說別的……”
    自然是可以拍的,王導滿意地說,等的就是這個天氣,然後他又滔滔不絕起來,他們三十六個人,兩個導演,十二個模特,還有化妝師造型師燈光師助理……三十六個人從上海飛到包頭,又坐了近四個小時的大巴,為什麽?不就為這片灰綠的草原,這片陰鬱的天空,這幾縷黯淡的陽光。捕捉,你們聽著,王導說,我捕捉下來的此時此刻,以及此時此刻的你們,都能跳脫出線性時間,你們懂嗎?有一些記憶可以跳脫出線性時間。
    其他模特也是懨懨的,王導這人沒別的毛病,就是話多。好不容易他過足了嘴癮,一夥人鬧哄哄地開了工。
    這次他們給一個國產男裝品牌拍廣告,陳一茫分到的衣服是件白襯衫,平平無奇的最新款。然而在他換上襯衫的那一刻,小助理捂著嘴低聲尖叫了一下。陳一茫有點無奈地說“你這也太浮誇了。”
    小助理連連搖頭“你穿這件真的絕了!靠,那天我們去選衣服的時候我還覺得這件不好看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陳一茫脫下牛仔褲,換上純黑的皮質短裙。造型師走過來說,果然這樣比較有張力!陳一茫隨意地把長發束成馬尾,問她,什麽是張力?
    她笑道,這個很難解釋得清呀,打個比方,你有一肚子話想對某個人說,可最終你隻朝他揮了揮手,這就是張力……
    到晚上八點整,大部分的內容已經拍完了,中間有一段王導始終不滿意,拽著兩個新人翻來覆去地試。
    入夜,草原上狂風呼嘯,滿天都是星星,空氣中有一股幹冽的塵土味道。陳一茫蜷腿坐在小馬紮上,鼻尖通紅,捧著保溫杯慢慢喝水。熱氣剛一湧出杯口,立即就被風吹散了。
    也許是他喝水的神情太過專注,直到杯中的水喝完了,那個牢牢盯著他的男孩,才敢狀似無意地挪過來。陳一茫知道他,是燈光師的助理——但也僅限於此。
    他有多大年紀?18歲,不會再多了。
    “哥,”聲音也澀,“我那兒還有熱水,你喝嗎?我沒喝過的,杯子幹淨。”
    陳一茫衝他笑“我不渴了,謝謝。”其實還有點渴,拍攝前三天他就很少吃飯也很少喝水了,怕水腫。
    “噢……”男孩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們挺辛苦的。”
    “賺錢麽。”陳一茫說。
    兩人就這麽聊起來,男孩大喇喇地席地而坐,他個子很高,北方口音,長相不算帥。
    “我們那兒都幹這行,”他說,“一個帶一個,全國都有名呢,哥你知道嗎?鄢陵,河南鄢陵,張橋鎮。”
    陳一茫側過臉去,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燈光村。”
    “對,”男孩笑起來,帶幾分驕傲地說,“就是我們村。”
    陳一茫問他“你是第一次跟組?”
    “第二次,”說起這話題,男孩更加興奮,“第一次那個組在北京,我隻去了幾天,竟然就見著範冰冰了!她還給我簽名。”
    陳一茫仍然看著他的眼睛“她漂亮嗎?”
    “漂亮啊!真人和電視上可不一樣了,我當時都沒反應過來,我還以為……”男孩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就安靜了,雙臉通紅地盯著陳一茫的手。
    陳一茫笑了笑,沒問他怎麽不繼續說。他知道,當他以這種神情凝視一個人,無論對方是男人,女人,同性戀,異性戀,都很難不為他心動。
    加了男孩的微信,陳一茫起身“我回車上了,太冷。”
    男孩愣愣地“哦……好。”
    上了車,陳一茫給他發微信什麽型號?
    對方秒回1
    陳一茫今晚來我房間吧,307
    對麵卻沒反應了,足足過了十分鍾,他回哥,剛才有事喊我過去了……那我今晚幾點來?
    陳一茫隨你
    陳一茫把手機揣進兜,靠著柔軟的椅背,沉沉閉上眼。車窗外有寒風呼嘯的聲音,這裏真冷,他希望自己沒有感冒,不然——不然今晚就做不動了吧。
    他已經27歲,不老,但也不再如過往的年輕歲月那樣,可以在“聲聲慢”裏約到一個,開房做完,再回去,舞池裏尋覓下一個。按理說今晚他應該洗個熱水澡,敷麵膜(內蒙實在太幹燥了),然後老老實實睡覺。
    但是那個男孩那種神情那種語氣都太熟悉了,他看見他目光裏的興奮和羞怯,自然也看見他的蠢蠢欲動。初一那年母親帶著他和弟弟從忠縣搬到重慶,臨行前一天晚上他緊張得睡不著覺,黑暗裏睜大眼睛,靜靜聽著窗外的聲響,鄰居家的院子裏偶爾傳來一聲狗吠,像是提前為他們送行,那是一隻黑白雜毛的小土狗,很笨。
    那時候,對他來說,重慶涵蓋了關於“大城市”的一切想象,那天晚上他的神情,和河南男孩形容範冰冰有多漂亮時,一模一樣。
    然後他到了重慶,住在最舊最髒的筒子樓,背陰麵的屋子終年不見陽光,牆角泛著一股潮濕的臭味。他驚訝地發現重慶的花卷要五毛錢一個,在忠縣五毛錢可以買兩個,並且比重慶的大。
    再後來母親帶著弟弟嫁人,他離開他們。在社會上晃了兩年,洗過車,端過盤子,睡過肯德基。遇見彭富才時,聽別人喚他彭總,他也跟著這樣叫,彭富才把他帶回他的別墅,一邊解皮帶一邊說,陳磊,以後你叫我幹爹好了。
    他的原名叫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