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重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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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天!
    到期末時,文理分科,他們班的語文課代表下學期將被分去理科班。期末考試結束那天,學生們喝三吆五地湊在一起商量班級聚會,畢竟再開學時,大家就不能坐在同一間教室裏上課了。
    陳一茫自然不參加這種聚會,當然,也沒人邀請他。還有一周就是除夕,彭富才去美國和女兒過年了,所以這個寒假將是個無所事事的寒假。
    陳一茫懶洋洋地趴在課桌上,今天是難得的晴天,夕陽穿過教室髒兮兮的玻璃落在他的鞋尖,帶來細微的暖意。其他學生陸陸續續走了,他睡意模糊地想,希望他們走的時候不要關空調。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他以為是誰忘了拿東西——結果就聽見時瑞驚訝的聲音“陳磊?”
    陳一茫驀地直起身子,眼睛也睜大了“老師。”
    “怎麽還不走?”時瑞背著背包,手裏拎了袋火鍋底料,大概是要下班回家了。
    “我……曬會兒太陽再走。”
    時瑞走到他麵前,笑著說“太陽已經下山了。”
    陳一茫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已經黑透了,對麵的高三教學樓燈火通明。
    所以他到底睡了多久?
    空調也被關了,真冷。
    “你不回家嗎?”時瑞問。
    “我家沒人。”
    “家長呢?”
    “都,都出差了。”
    “噢。”時瑞點頭。
    陳一茫心想,還好,還好他沒有繼續追問。
    時瑞走到後門旁,抬起手,噠地一聲,一排白熾燈熄滅了。
    噠,又一排白熾燈熄滅了。
    教室陡然暗下來,唯有陳一茫頭頂那排燈管還亮著,他又看不清時瑞的表情了。
    卻聽見時瑞說“那你要去我家涮火鍋嗎?”
    從學校到他家,輕軌四站地,在黃泥磅下車。再繞過幾條巷子,就到了小區正門。門口支了兩張麻將桌,老頭老太太正在打麻將,大冬天的,也不嫌冷。
    陳一茫跟在時瑞身側,看他熟稔地和保安打招呼。他家在頂樓6層,樓道很窄,堆滿雜物,這小區很舊。
    陳一茫小聲問“老師,你怎麽不和家人一起住?”
    “不方便啊,我家離學校太遠了,”時瑞把鑰匙插進鎖孔,擰了擰,在冷空氣中發出清脆的聲響。開了門,他蹲下從鞋櫃裏找出雙棉拖鞋“你穿這個吧。”
    陳一茫進了屋,局促地坐在沙發上。
    這房子實在小得可憐,也許還沒彭富才的別墅露台大……屋子裏也有些亂,沙發背上搭了一件毛衣、一條牛仔褲,茶幾上有半包煙、一把零錢、一本翻開倒扣的書,甚至還有幾顆水果糖。
    時瑞笑了笑,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平時我這兒也沒人來……你幫我把書合上,放到茶幾下麵的抽屜裏。糖你想吃就吃,煙——不許抽。”
    陳一茫拈起一顆糖“老師,你還抽煙啊?”
    “我在學校從來不抽,”時瑞衝他揚揚眉毛,“幫我保密。”
    這頓火鍋他們從七點半涮到將近十點,時瑞家的單開門冰箱像是哆啦a夢的口袋,吃完一盤還有一盤,陳一茫不知道他家怎麽會備這麽多食材——他一個人吃得了麽?
    最後吃得後背都滲出汗了,陳一茫脫了毛衣,隻穿一件t恤。
    隔著火鍋的霧氣,時瑞靠在沙發上,笑著說“你們這些孩子……一身衣服都夠買車付首付了。”
    陳一茫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穿著的t恤是杜嘉班納的。
    並排放在門口的鞋子是川久保玲的。
    當即整顆心都懸起來,有種做賊被抓包的錯覺。臉頰也發熱,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羞恥。
    然而時瑞語重心長地說“爸媽給你買這麽貴的衣服,你就好好學習,也讓他們高興高興嘛。”
    “我……”陳一茫抿抿嘴唇,“我的基礎太差了,老師,我爸媽也……不指望我考大學。”
    “那怎麽行,”他語氣驚訝,仿佛聽到了很荒謬的事,“多少還是要讀大學的,明白嗎?”
    “我成績太差了。”
    “那就現在開始好好學,來得及,”時瑞篤定道,“下學期給我當課代表吧。”
    從內蒙回到上海,陳一茫還是感冒了。他想自己的確是自作自受,早知道不該答應那男孩的,年輕人太能折騰。
    好在這會兒也沒什麽工作了,春節將至,同行們一個個溜得比兔子還快。陳一茫昏沉地睡了幾天,餓了就煮速凍餃子,沒出過門。
    直到大年二十七,他接到王如的電話。
    “你去珠海啦?”王如問他。
    “沒。”
    “今年不去?”
    “嗯……懶得動了。”
    “懶什麽懶,咱們一起回重慶啊,我跟你講哦,”王如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我朋友叫我幫忙找人去試戲,我覺得你挺合適的,他們劇組現在就在重慶。”
    他們這行確實有不少人想往影視方麵發展,畢竟模特是青春飯,過了最靚麗這幾年,以後的事情都沒著落。
    然而陳一茫想也沒想就說“我不回重慶。”
    “啊?你有事嗎?”
    “這邊兒好幾個排著隊呢,約了好久了,”陳一茫笑道,“大過年的試什麽戲。”
    “你這人!”王如罵他,“避孕套成精啊你?沒有男人就找不著人生意義了?”
    “哎,你回吧,寶貝,”陳一茫垂眼盯著自己蒼白的手背,“我就不回去了。”
    王如罵罵咧咧地掛了電話。
    陳一茫放下手機,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一時間又覺得腦袋發暈。感冒好了大半,但還是不舒服。
    王如這姑娘沒什麽心眼,倒是好糊弄。隻是每當紹吳問他“你最近回不回重慶”,他就心虛得支吾起來了。
    大四那年離開重慶,至今已經六年有餘。他抗拒重慶抗拒到什麽程度呢?為了不回去,他甚至放棄了本科畢業論文答辯,因此也沒拿到學位證書。
    他知道,就算回了重慶,他也9999見不到時瑞,畢竟城市那麽大。就像高中畢業之後他把房子租在觀音橋,距離時瑞家的直線距離不到三公裏。
    可他還是沒能偶遇他。從來沒有。
    他知道如非刻意,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時瑞了。
    但他還是決心,決心再也不回重慶。
    他沒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