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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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馬蹄嘚嘚,在鄉間小路上揚起灰塵。.紀檀音跨坐馬背,緩轡而行。
日頭大得很,道路兩旁的莊稼地裏,滿是枯黃的稻穀,風一吹便颯颯作響,露出龜裂的土地來。
紀檀音望之愕然,自語道:“今年旱災竟如此嚴重。”
兩個時辰前他離開玉山,在某個人丁稀少的村子裏買了這匹駿馬,名喚追風,興高采烈地上馬走了,未曾留意百姓生活情狀。這一路行來,見十裏八村頗多廢棄民舍,連個可問路的鄉民都無,興奮之情稍減,憂慮之心漸生。加之他方位感極差,趕了幾個時辰路,頭昏腦漲,辨不清目下在哪縣境內,往湖廣襄陽去又該如何行進,一時煩躁。
“一個人影都沒有。”紀檀音抱怨著,扯了一把追風的鬃毛,“這是去泗水縣的路嗎?”
追風嘶鳴一聲,紀檀音假意怒道:“聽不懂!你如何不說人話?”
又行了二裏地,道路分岔,紀檀音不識路,由著追風隨意亂走,踏上一條小徑。兩旁依舊是稻田,紀檀音無趣得緊,隨意打眼一看,隻見前方幾十丈之外,赫然有個踽踽獨行的背影。
“有人了!”紀檀音大喜,當下勒緊韁繩,催促追風上前。因相隔較遠,他看不真切,隻道對方是個書生打扮。
與那人相距不過二三十丈時,變故陡生。隻見前方稻田裏又躥出四個漢子,個個牛高馬大,手持鋼刀,攔在書生麵前。
紀檀音一看便知來者不善,急急打馬,高聲喝道:“你們做什麽?”
追風不愧名號,四蹄狂奔,兩句話的功夫便已趕到近前。那四人凶神惡煞,將書生圍在中央,威逼他交出錢財。紀檀音來援,他們並不畏懼,見他年幼,更是不屑。其中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上下打量他一通,喝道:“快滾開,別在這礙爺爺的眼!看你沒幾個錢,不願浪費力氣,再不識好歹,連你也一並收拾了!”
紀檀音跳下馬背,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良民,我收拾你才對!”
“錢袋拿出來!”滿臉麻子的漢子將鋼刀架在書生脖頸上,作勢要割,又偏頭吩咐其他三人:“這小子既然上趕著惹爺爺生氣,哥幾個就教訓教訓他!”
三人圍攏紀檀音,目露凶光。紀檀音解下腰間佩劍,看也不看他們,隻盯著拿刀的麻子頭目,和被威逼的書生。
那書生生得俊朗,劍眉斜飛,唇如桃花,隻是神色倦怠,無精打采,眉間似有病容。雖著深衣素履,頭頂卻不戴巾,隻用發簪束發,有幾分不倫不類。四名劫匪在前,他竟毫無懼色,手裏把玩著一截柳枝,眉梢微挑,意味深長地盯著紀檀音瞧。.
“要錢不要命了?”麻臉強盜動了殺心,手腕一抖,欲結果書生性命。其他三個壯漢會意,齊撲向紀檀音。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紀檀音身形一閃,突破三人圍堵,直衝麻臉而去。麻臉隻覺眼前一花,隨即手腕劇痛,登時慘叫一聲,鋼刀墜地。
另三人大駭,還不急反應,紀檀音反身疾刺,劍鞘在他們肩背、手腕、膝蓋處依次擊打,快如閃電,幾個強盜跪倒在地,哭叫不絕,臉上顯出驚恐之色,不住磕頭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求少俠饒命!”
紀檀音雖師從玉山神劍紀恒,畢竟年幼,內功未到火候,不敢自稱絕頂高手。他劍不出鞘即於瞬息之間製服四人,實因對方不會武功,乃虛張聲勢之徒罷了。
“為何為盜?”紀檀音神采奕奕,厲聲質問。
四人中嚇得最厲害的乃是麻子,哆嗦個不停,哭道:“少俠饒命,我等實是無可奈何啊!”
其他幾個爭先恐後地哭訴:“少俠且看這田地!”“老天不下雨,黃河又改道,要餓死人了!”“我不搶別人,別人卻未必放過我呀!”
紀檀音沒見過這種場麵,不知如何應付,無措地望著痛哭的四人,結巴道:“那……那也不能為盜啊。”
麻臉道:“隻要少俠今日饒了哥幾個,我等必會痛改前非,田裏沒收成,就去找別的營生,一定老老實實做人。”
紀檀音心生憐憫,點頭道:“好吧,切記不可再幹如此勾當。”
四人千恩萬謝,唯唯諾諾地應了,相互攙扶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紀檀音轉頭去看生得救之後一直抱臂而站,不發一言,紀檀音也顧不上同他說話。此刻一瞧,見對方神色怪異,眼中似有嘲弄。還待細看,那書生卻作了個揖,說道:“多謝少俠出手相救。”
紀檀音久居深山,頭一次使出武功行俠仗義,心中激蕩,盼著對方感恩戴德,不料書生的反應頗為平淡,因此心中不快。但他未表露出來,擺手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書生問:“不知少俠是哪裏人氏,請教名諱可方便?”
紀檀音沒甚戒心,幹脆道:“我叫紀檀音,兗州本地人,不過長年和師父隱居在深山中。”
書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誇他武功了得,少年英才等等。因他方才不誇,此時再說得天花亂墜紀檀音也不當真了,何況他直覺對方是在敷衍。
這個書生倒是個怪異人物,紀檀音問道:“不知你……閣下如何稱呼?”
書生道:“在下名叫謝無風,是天底下一個大大的閑散人物。”
紀檀音瞪大眼睛,奇道:“如何閑散?”
謝無風淡淡一笑,並不回答,反而問起紀檀音要去往何處。紀檀音這才想起問路的初衷,忙對謝無風說了。
謝無風道:“少俠要去往湖廣襄陽?在下要去開封府,如此說來,可以和少俠同行好一陣了。”
紀檀音大喜,這半日來無人和他說話,早已覺得乏味了,能有同行者解悶,再好不過,當下便改了稱呼,笑道:“看來我和謝兄真是緣分不淺。”
“不敢,少俠武功高強,在下日後定然還有依傍仰仗之處,先謝過了。”
紀檀音受了這一禮,好奇地問:“方才那幾個強盜拿刀逼你,你為何不怕?”
謝無風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這一副看透世態炎涼,遊戲人間的姿態,對紀檀音來說實在陌生,不禁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這包袱狹長,”紀檀音雖心思單純,但觀察倒敏銳,指著謝無風背上包裹問,“像是裝著劍啊。”
謝無風頷首承認,說是有一把舊劍,乃故友所贈,路上遇到危險,可拿出來唬人,至於能不能唬到,便要另當別論了。
紀檀音問:“剛才怎麽不拿?”
“那幾個漢子身長七尺,又人多勢眾,如何能唬得住?”謝無風覷了紀檀音一眼,打趣道,“再說,不是有少俠在嗎?”
紀檀音心中得意,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那幾個蝦兵蟹將,還不是隨手就料理了。”
二人往泗水縣縣城趕去。因謝無風的馬兒前兩天害病死了,還未再買,隻得步行,紀檀音牽著追風,與他說笑談天,行程倒不寂寞。
謝無風自稱順天府人氏,言談間對各地風俗十分了解,顯然是遊曆慣了的。紀檀音不知他作何營生,見他頗通些詩書,暗中猜測是某落敗的科第世家後人。
走了一陣,左側稻田裏忽然傳來一陣惡臭。幾隻烏鴉循著氣味盤旋而至,呱呱叫著俯衝入稻田中。
紀檀音掩住口鼻,嫌惡道:“什麽東西腐了?”
恰逢一陣清風吹過,成片稻穀齊齊彎腰,露出底下光景來——那是一具死屍。
紀檀音倒吸涼氣,後退兩步,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景象。
死者是個老人,不知於此處放置了幾天,皮膚幹裂,肚皮破爛,腸子流了一地。幾隻烏鴉停在屍體上,用尖尖的喙啄食腐肉,死屍的一隻眼睛已給它們吞掉了。
紀檀音強忍惡心,走下田埂,揮劍趕走烏鴉。他怔怔地瞧了死屍一會,臉上流露出悲憫之色,隨即躍起,落在路旁一棵大柳樹下,拔劍出鞘。
劍是寶劍,名為映雪,下山前紀恒特意托人鍛造的,堅硬無比,削鐵如泥。紀檀音對此劍甚為心愛,剛才對付那幾個流氓強盜,都不舍得用它。
可惜眼下並無他物可用,紀檀音猶豫片刻,將寶劍狠狠插進泥土裏,挖起坑來。
烈日當頭,沒一會他就熱得滿頭大汗。烏鴉去而複返,紀檀音回頭嗬斥,見謝無風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棵橫倒的枯木上,怒道:“你為何不來幫忙?”
謝無風拿衣袖扇風,平靜道:“在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幫不了忙。”
紀檀音撿起一個石子打烏鴉,氣得臉通紅:“趕烏鴉你也不會嗎?”
“少俠為何生氣?”謝無風輕拍衣衫上灰塵,“人死如燈滅,他的家人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
“你這人!”紀檀音越發覺得他不可理喻,叱道,“毫無憐憫之心!”
謝無風輕哼一聲,“我憐世人,誰來憐我?”
紀檀音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忿忿地繼續挖土。沒一會烏鴉又成群結隊地來了,他心下煩躁不堪,正要斬殺幾隻小畜生,忽聽一陣“撲棱棱”的振翅聲,烏鴉四散而逃。
偏頭一看,見謝無風百無聊賴地托腮而坐,手中握著一把小石子,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
紀檀音怒火稍彌,但依然不願與他說話,隻是埋頭挖坑。
兩刻鍾後,他走回田地,刷刷砍倒一片稻穀,將死者蓋了個嚴實,然後屏住呼吸,一把抱起屍體,將之放入柳樹下的深坑中。
謝無風見狀,打了個哈欠,將手裏還剩的兩顆石子丟下,問:“可算好了?”
紀檀音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念在方才他一直驅趕烏鴉的份上,沒有發作。
他對著坑底的死屍拜了一拜,喃喃道:“老伯安息,來世投個好人家。”
填土比挖土快許多,紀檀音將老者掩埋妥當,用手帕仔細擦拭映雪劍,還劍入鞘。
謝無風慢悠悠地從歇息的枯樹上站起來,剛要開口,紀檀音猛地轉身,拽過追風的韁繩就走。
謝無風在身後喊:“少俠留步。”
紀檀音不理他,翻身上馬,追風撒蹄狂奔。
遠遠地,聽見謝無風道:“少俠弄錯了,該往左邊走才對。”
紀檀音猶豫半晌,終是勒住韁繩,從馬鞍上跳了下來,冷著臉等謝無風趕上。
好一會,謝無風終於與他並肩,不道歉也不解釋,仍是那副討人厭的模樣,笑吟吟地說些閑話。
他那雙眼睛實在風流多情,紀檀音獨自生了會悶氣,最終還是接了他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