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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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輝盧遇刺當晚,住店的武林人士便走了大半,狗頭王、孔卓、司鈞、柳三娘等人也在其中,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跟泥鰍似的滑走了。第二日天亮,紀檀音退了房,在大堂裏用早飯,隻覺客棧冷冷清清,全沒了前幾日的熱乎勁。
沒一會,朱月閣二十幾名弟子排隊下了樓,他們動作整齊劃一,行走悄無聲息,眼神沒有絲毫溫度,五官像是刀刻的,胸前刺繡的一彎暗紅新月十分矚目。
紀檀音對謝無風大發感慨:“花姊姊每天麵對著這些冰塊,怎麽高興得起來。”
正說著,隻見那隊人末尾,跟著一個穿粗布袈裟的和尚,腦袋光禿禿地反著光,手持鋥亮鋼刀,不耐煩的齜著牙。紀檀音見了熟人,興奮地揮了揮手:“金蓮和尚,你還沒走?”
金蓮和尚知道打不過紀檀音,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擇了最遠的一張桌子坐了。
過了一陣,花月影和兩個侍女也來到大堂。她今日依舊裝扮得明豔動人,戴著精致頭麵,臉上貼了時興的麵花,顯得格外嬌俏可愛。紀檀音替她要了一份熱粥,一疊蒸餅,服侍得十分殷勤。花月影也給他挾菜倒茶,嗬護備至,兩個一團和氣。
謝無風冷眼旁觀,心裏不是滋味。
用過早飯,花月影的手下退了房,幾個夥計把眾人的馬從後院牽了出來。
“追風!”紀檀音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衝過去抱住馬兒,將臉頰與它緊緊相貼,手上溫柔地梳理它的鬃毛。
謝無風和花月影並肩站著,都在看他。過了一會,二人對視一眼,扯了扯嘴角。
花月影道:“謝先生和小紀長得倒是不太像呢。”
謝無風道:“又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眼看日頭逐漸升高了,眾人連忙上馬趕路,計劃在天黑之前趕到河南境內,在商丘縣歇息。走了一陣,紀檀音忽然驚叫一聲:“那不是沈宅嗎,怎麽門戶大開?”
幾人走近查看,隻見府中一片狼藉,地上摔碎的碗碟不計其數,箱篋翻倒,綾羅綢緞散落在地,顯然是倉促之間來不及收拾,隻拿了重要的金銀細軟。
花月影道:“應當是攜家帶口逃難去了,許多物件來不及收拾。麾下幾百門人弟子,怕是也遣散了。”
紀檀音怔怔地看著,一時有些回不過神。昨日這裏還肴饌豐盛、絲竹悅耳,一派繁榮景象,一夜之間竟人去樓空,隻剩下成群的蒼蠅圍著殘羹嗡嗡作響。他雖然不喜沈沛為人,此刻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同情,問花月影道:“花姊姊,你們昨夜商議時,沈先生便決定要離開此地嗎?”
花月影道:“倪堂主倒是建議他出去避避風頭,沈沛說他自有對策,我就沒有再問。當他有什麽妙計,原來還不是逃。當時不說,怕是不想向我們泄露行蹤,信不過我們。”
紀檀音暗中感歎一句老奸巨猾。沈沛武功高強,這一去輕叢簡裝,拋下家宅弟子遁入草莽,就如同遊魚入海,一時三刻官差哪裏尋得著。
花月影道:“也不好怪他的,變故來的實在突然,他若是不走,必定叫朝廷定了罪。現在隱忍一時,韜光養晦,日後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二人感慨了一陣,便欲離開沈宅繼續趕路。這時紀檀音發現謝無風不在身邊,慌得不住喚“表哥”。
“就來了。”謝無風穿過垂花門回到前廳,雙手攏在袖子裏,掂量著剛摸來的金錠,對今日的收獲十分滿意。
花月影冷不丁問:“謝先生去後院做什麽?”
謝無風穿一襲月白色長袍,步態閑適,表情從容,衣帶在清風中上下翻飛,簌簌作響,襯得他很是飄逸出塵。“沒見過這樣大的宅子,喜歡得緊,”謝無風對花月影微微一笑,“四處走了走。”
“看謝先生衣著打扮甚是考究,不像是沒見過世麵的。”花月影已起了疑心,一行人重新上路後,她開始綿裏藏針地試探起謝無風和紀檀音的關係。
紀檀音和紀恒同姓,別人不知他是孤兒,隻當他是紀恒的同族晚輩,如侄甥之類,拜在紀恒門下學藝,所以有親屬也不稀奇。但花月影擅長察言觀色,兼又過目不忘,前一夜謝無風被倪貫鳴推倒在地時,紀檀音脫口叫了一聲“謝兄”,當時她便覺得這稱呼奇怪,因此一直暗中留意,結伴走了一天,越發覺得謝無風可疑。此人身上雖然探知不到內力,但手上的繭子卻厚的很,分明是久握刀劍的手。她故作不經意地一問,謝無風倒是滿不在乎,“嗨”一聲,說道:“小時候家貧,常年砍柴補貼家用,因此形成一雙粗糙手掌。”
花月影鳳眼微眯,知道此人油滑,便不再問了。
紀檀音雖然天真,倒不遲鈍。他聽出花月影懷疑謝無風是個“假表哥”,索性就想對她說出實情,反正大家都是朋友,以後相互有個照應。誰知剛要開口,謝無風忽然扯住他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
當天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趕到商丘縣城。
謝無風慢吞吞地跳下馬背,將追月的韁繩交給客棧夥計。見朱月閣一行已經進了店,轉頭數落紀檀音道:“你真是太沒戒心了,出門在外,不要什麽話都對人說,你師父沒教過你嗎?”
師兄弟三人,紀檀音生性最是單純,也最得紀恒偏愛,每日裏不知受師父多少嘮叨,如何能一一記清,當下撇了撇嘴,不屑道:“大丈夫光明磊落,行的端做得正,有什麽好隱瞞的。”
末了裝出一副久慣牢成的樣子,補充道:“就是你們這些市儈商人奸猾,嘴裏沒幾句真話。我連你都信了,花姊姊是好人,又是武林中成名的俠女,有何信不得的。”
謝無風哭笑不得,在他頭頂的發髻上狠狠揉了一把。
“真的,我知道你瞞著我一些事情,我能感覺得到。”紀檀音停下腳步,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怒火,眼神純淨極了。“不過沒關係,每個人都有秘密,隻要你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就行了。你說對嗎?”
謝無風混跡人間二十九載,頭一次感到胸口滯澀,舌頭僵硬,渾身不自在。他盯著不遠處迎風飄蕩的店招,隻有一點點眼角餘光落在紀檀音年輕而白皙的臉龐上,片刻後他轉過臉來,輕佻地揚了揚眉毛:“那麽阿音的秘密是什麽呢?”
紀檀音張口就想說自己無事隱瞞,四目相對時心髒猛地一跳,連忙抿住嘴。
“逗你的,進去吧。”謝無風攬著紀檀音往客棧走,口中胡亂說些俏皮話逗他。他個子長得高,歪著頭和紀檀音調笑時,側臉偶爾蹭過對方烏黑的發絲,每一次若即若離的接觸,都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
進了客棧大門,紀檀音抬頭一看,愣住了:“那不是翟前輩嗎?”
客棧中和花月影寒暄的正是霹靂刀翟昱。
翟昱年過半百,鬢發雪白,寬額頭,鷹鉤鼻,厚嘴唇,生得一副不怒自威的長相。他是和紀恒一個時代出生的豪傑,這幾年安享天倫,少問江湖事,因此聲望不如沈沛等人,但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
紀檀音走上前和他見禮,明顯感覺到這位前輩的態度冷淡了許多。沒寒暄幾句,就直截了當地質問他是否與紀恒傳書了。紀檀音說師父正在閉關修行,且昨夜的刺客使得並非是正統的玉山劍法,翟昱聽了,不僅沒有恍然大悟地表示理解,反而冷漠地“哼”了一聲,道:“那分明是玉山劍法,老夫活了五十多年,年輕時也跟紀恒切磋過數次,會不認得玉山劍法嗎?”
紀檀音愣了一愣,解釋道:“翟前輩,當時情況緊急,你可能沒看仔細……”
翟昱尖銳地打斷了他:“你怎知紀恒在閉關?”
“我師父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閉關。”
“你如今又不在玉山,怎知他今年閉關與否?”
紀檀音焦躁不已,既厭惡他夾纏不清,又暗恨自己無法為師父證明清白。
還好花月影及時解圍,笑著勸道:“翟門主,好好的怎又上火了?紀大俠在閉關,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等他閉關出來,咱們邀請他下山走走,將那刺客一節查清楚就好了。又不急這一時。”
翟昱不耐煩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查?這一回倒黴的是沈沛,下一回是誰?”
花月影笑容一凝,眼神也冷了下來,道:“翟門主所言何意?現在西番教殺的乃是魯寧黨官員,雖說我等必不會置身事外,但針對的究竟不是武林中人。沈沛也是不幸受了牽連才會淪落到逃亡的地步。”
翟昱冷笑道:“早不殺晚不殺,偏偏在沈沛莊上殺,到底是巧合,還是意圖一箭雙雕?”
客棧裏不知何時安靜下來,掌櫃的和眾夥計早就躲進廚房了,玄刀門和朱月閣的弟子肅立一旁,臉色沉重。
良久,花月影道:“若真是如此,也隻得走一步看一步了。翟門主,你的混沌刀法已臻化境,門下能人弟子眾多,就算西番教動到你頭上,又有何懼?”
翟昱歎息一聲,重重跌坐在一張東坡椅中。他和紀恒差不多年紀,一生雷厲風行、威名赫赫,這時卻顯出一絲衰老和無助來。
“我是不在乎生死,隻是我女兒……走失了二十年,好容易找到了,這才相聚幾日……”翟昱樹皮般的老臉滾下兩行渾濁的眼淚,弟子們見師父失態,紛紛低下頭不看。翟昱用衣袖抹幹臉,忽而狂性大發,抽出霹靂刀狠狠一斬,隻聽“哢嚓”一聲,麵前的八仙桌應聲而碎。他口中喝道:“徒弟們聽著!”
在場的玄刀門弟子齊刷刷跪了下去:“師父!”
翟昱沉聲道:“將來我若死了,無需你們報仇,隻一件事須答應我,無論如何,要保護我女兒平安。”
徒弟們一起磕下頭去,朗聲道:“徒兒必不負師父所托!”
客棧籠罩在一片沉鬱的氛圍中,紀檀音站在一旁觀看,眼眶發紅。朱月閣的眾弟子,也均有動容之色。連一向沒個正形的謝無風,都難能可貴地換上了正經的表情。
沉默持續了片刻,最終由花月影打破。她那種高昂卻不尖利的嗓音,很是讓人振奮,一掃大廳的頹靡。隻見她親手給翟昱斟了一杯酒,勸道:“翟門主正值壯年,陪令千金的日子還長著呢,如何今日這等傷春悲秋!”
“你不知道,”翟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臉上現出沉思之情,欲言又止一陣,才道:“找了詩兒這麽多年了……我和夫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了,所以我們二人,向來將生死置之度外,反正到了那邊還能一家團圓。幾個月前詩兒突然回到玄刀門,我心中高興至極,卻開始怕死了。”
花月影綿長地歎息一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翟昱仔細瞧了她幾眼,忽而笑了,眼角浮起幸福的皺紋:“說起來,我家詩兒倒是跟花閣主差不多年紀。”
“是嗎!”花月影道:“翟門主把詩兒藏的好嚴實,今日有緣,得跟我們好好講講。失散二十年還能重聚,我真是頭一次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