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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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檀音輕輕一躍,身形舒展如白鶴一般,安然落在路旁店鋪的房頂上,緊接著足尖輕點,直追麻臉而去。
街上零星幾個行人看見了,發出驚呼讚歎之聲,麻臉回頭一望,登時嚇得腿軟,趔趄了幾步,抓著小女孩的手腕狂奔起來。
女孩跑不快,被他粗魯地拖拽著,踉踉蹌蹌地往前撲,喉嚨裏發出野獸受傷時那種含混的哭號。
眼看麻臉要帶著她鑽進四通八達、縱橫交錯的巷弄裏,紀檀音連忙喝道:“喂!你站住!”
麻臉呼哧呼哧地喘氣,隻顧沒命狂奔。前邊就是當地望族昝家的堡子,上百族人居住在一處,房舍眾多、道路七彎八繞,他盼望著能借此擺脫不熟悉地形的紀檀音。
紀檀音如何看不出他的打算,怒道:“再不停下我動手了!”
聽到映雪劍出鞘的聲音,麻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他記起這把劍閃電般的速度,咬咬牙停下腳步,強自鎮定地轉過身,擠出一個油膩的笑臉:“少俠,又有何事?”
紀檀音仔細看那小女孩,隻見她瑟縮著單薄的身子,眼睛哭得通紅,一隻細瘦的腕子被牢牢攥在麻臉漢子黝黑的掌心裏,煞是可憐。
他心下已有了判斷,厲聲對麻臉道:“有事問你,跑什麽跑?”
麻臉懦弱地朝紀檀音鞠了個躬:“少俠原是在喊我,方才沒聽見,對不住,對不住。”
“這是你女兒?怎麽看著不像,”紀檀音抬了抬下巴,“莫不是拐來的吧?”
麻臉吞了口唾沫,懵懂地看了紀檀音一陣,忽而把眉毛揚得高高的,捶胸頓足道:“少俠怎地如此信不過我!上月您刀下留情,我可是立過誓的!好好的,您怎麽胡亂懷疑人?”
看他信誓旦旦,黑皮中泛出潮紅,一副被冒犯的激動模樣,紀檀音難免有幾分動搖,於是朝那小女孩探過身子,柔聲問:“妹妹,他可是你爹爹嗎?”
那小丫頭不僅是個啞巴,頭腦也不太靈光,盯著紀檀音好一會也不說話。麻臉暗中鬆了口氣,腰杆硬了,態度更加囂張。待要追著搶白紀檀音兩句,那癡癡傻傻的丫頭忽然嚎啕大哭,邊哭邊搖頭,還竭力想把小手從麻臉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這丫頭是從上一個人販子那裏接手的,因為又啞又傻,隻花了五錢銀子。麻臉見她生得標致,便想把她賣進青樓,雖說是個啞女,但達官貴人們品味獨特,調教得好了,說不定更受歡迎。因著這份盤算,麻臉平時就沒太打她,免得肌膚落下傷痕,有礙觀瞻,影響價格。
誰料前些天還溫順得跟小羊羔似的女孩突然發瘋,瞪著血紅的眼睛,大張著嘴發出不成音調的憤怒號叫。
“這根本就不是你女兒!”紀檀音怒了,提劍便刺,麻臉駭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將女孩往前一推,自己則連滾帶爬地跑了。
那丫頭來不及躲,直直地往劍尖上撞。紀檀音“啊”了一聲,千鈞一發間偏轉手腕,映雪劍閃著鋒利的銀色光芒擦過女孩耳畔,削斷了一縷烏黑的鬢發。
紀檀音半蹲下來,兩手輕輕握著女孩的肩膀,心有餘悸地道歉:“妹妹,對不住,嚇著你了。”
小女孩木愣愣地站著,一點害怕的神情都沒流露,方才癲狂的模樣也褪去了,又像個安安靜靜的小綿羊。
她看著紀檀音,眼神很深,好像藏了很多東西,那種洶湧的感情幾乎讓紀檀音起了雞皮疙瘩,甚至無端想要落淚,仿佛他們曾經有過深深的羈絆一般。
這種眼神不應該屬於一個歲的小女孩。紀檀音才感覺到古怪,那女孩便蹲,撿起自己的籃子,把方才翻倒的首飾一件件裝回去。她動作有條不紊,小腦袋左右搖晃,喉嚨裏發出有節奏的、類似嗚咽的聲音,像是在唱歌。
紀檀音來不及細究,吩咐了一句“在這等我”,便朝麻臉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這麽一耽擱,那個可恨的人拐子已經找不見了,他像一隻靈活的老鼠,鑽進了八方連通的臭水溝,不知遊到了何處。
紀檀音躍上屋頂,踩著青瓦飛掠過一座座宅院,鱗次櫛比的房舍和縱橫交錯的巷弄晃花了他的眼,巡查了一柱香的功夫,也沒見到麻臉的影子,他氣憤難解,抬手一抹,將一棵出牆的杏樹砍掉了幾根粗枝。
因為惦記著獨自留在原地的小女孩,紀檀音沒敢耽擱太久,匆匆折返。
快到街口時,他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矮的那個嬌小瘦弱,挎著籃子規規矩矩地站著,高的那個懶洋洋地搖著扇子,小拇指勾著一袋頂皮餅,在空中百無聊賴地搖晃,正是謝無風。
“你找來了。”紀檀音低落地招呼了一聲。
“怎麽了?拉著張臉。沒追到嗎?”
紀檀音搖了搖頭。
謝無風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朝小女孩努了努嘴:“接下來怎麽辦?”
紀檀音也是第一回碰上這種事,茫然無措地撓了撓頭發。他蹲下來和女孩繼續交流,問她是哪裏人,爹娘在何處。
先前那種怪異的感覺已經消失無蹤,女孩依然是那個沉默、笨拙的啞巴,麵帶迷惑地望著紀檀音,直到聽見“娘”字才有了點反應——她圓圓地張著嘴,斷斷續續地發出“糧、昂”的音。
“是了,娘!”紀檀音一字一頓道:“娘在哪裏?”
誰知小女孩又聽不明白了,隻是一個勁“郞啊昂啊”地重複,童音細細的,並不覺得吵鬧,隻讓人越聽越心酸。
紀檀音沒轍了,跟謝無風商量:“要不先帶回客棧吧。”
謝無風久久地看了女孩一眼,頗冷漠地說道:“帶回去然後呢?替她尋親麽?尋不著便養在身邊?不是我多嘴,阿音,你養著這麽個拖油瓶,以後可難討娘子啊。”
紀檀音被他問得怔了片刻,回過神後氣勢洶洶地反駁:“你慣會算計!如今哪裏想得到那許多?總不能將她丟在大街上。”
他嗓音脆脆的,滿含少年人的銳氣,眼神也明亮,映照得謝無風格外渺小灰暗。
謝無風將心頭不悅壓下,淡淡道:“那便走吧。”
他們沿著牛角街往客棧的方向走,路上沒人開口。紀檀音牽著小女孩的手,感受著她溫熱的肌膚、跳動的脈搏,依賴地蹭自己衣襟的小動作,胸口湧起陣陣溫情。
今日無風,太陽殘酷地炙烤著龜裂的土地,樹下落滿死去的黑色知了。鶴林客棧朱紅色的大門輕掩著,門房夥計靠著門墩打瞌睡,左右各蹲著一隻被風霜侵蝕得不再威猛的石獅。
迷迷糊糊間,他聽到拳腳落在皮肉上的悶響,聽到哭喊求饒,於是費勁地掀開眼皮看了一眼,見是平日圍在客棧門口討活計的幾個鄉巴佬正圍著毆打一個泥猴似的瘦小子。
“又幹什麽呢?”夥計打了個哈欠。
一人賠笑道:“王哥兒,這小子突然得了一錠銀子,說是方才的老爺賞的,誰信他!必是從哪裏摸來的,我們幾個看不過,教訓教訓。”
那個瘦弱的孩子扛不住打,在地上蠕動著,縮成一隻小蝦米,把攥銀子的右手死死護在心口。
王夥計道:“快點,別吵著裏頭休息的貴客,這兩日住的都是江湖俠士,幾條命都不夠你們死的。”
那幾個漢子聽了,更加用力地踢踹倒在地上的少年。沒一會,一人低呼一聲“拿到了”,各人又補了幾腳,這才罷休。
掰開少年拳頭拿到銀子的漢子把銀錠交給梁春,梁春是這群人的頭兒,蠟黃臉,短鼻子,粗眉毛,生得凶神惡煞。他接過銀子,幾個走狗聚在身畔,盯著那顆銀錠,不約而同地發出吞咽口水的聲音。梁春滿意地點點頭,朝王夥計打了個千,意氣風發道:“王哥兒,我們幾個去福湘樓吃酒,回頭給您捎一壺美人愁,再孝敬您一身綢緞衣裳!這些日子多謝您照拂!”
王夥計袖著手,半眯著眼微笑:“老梁有心了。”
幾個花子勾肩搭背地走了,客棧門前又恢複了寂靜。瘦高少年躺在地上,透過被血沾濕的睫毛,呆呆地望著藍得刺眼的天空。
紀檀音和謝無風帶著小女孩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怎麽回事?”紀檀音把小女孩推給謝無風,衝過去扶起被打的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瑟縮了一下,似是被打怕了,對外人的接觸分外敏感。認出是紀檀音,他才順從地站起來,強忍著巨痛,垂首道:“阿坤。”
紀檀音問是誰打他,為何打他,阿坤眼神打飄,囁嚅著不說話。紀檀音轉頭去問恭立一側的王夥計:“你可看清是怎麽回事了?”
王夥計道:“是幾個地痞流氓,非說這小子偷了錢,他們人多又凶惡,我攔也攔不住。”
紀檀音怒道:“什麽偷錢,那是我們賞他的!”
謝無風站在一邊,不鹹不淡地插了一句:“我早就告訴過你,你不是救世主。”
紀檀音沒追到麻臉,又見先前救濟的少年落難,心中本就不是滋味,謝無風這句話,瞬間就把他鬱結的情緒點燃了。
“我不是救世主,那你呢?你隻會說風涼話!你這個自私鬼!當初就不該救你,讓你嚐嚐被人欺辱的滋味!”他滿腔的委屈、不解、氣憤,借此機會通通發泄出來,舌頭動得比腦子快,劈裏啪啦地說了一串,到了激動處,反手拔下頭上的簪子就朝謝無風擲過去。
“外頭是小紀嗎?”院子裏響起了花月影的聲音。
“我……”紀檀音如遭當頭棒喝,突然從那種狂熱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整個人愣在當地,手足無措。
小女孩被眼前的陣仗嚇壞了,嘴一扁,嗚哇一聲扭頭跑了。“喂。”謝無風輕描淡寫地喚了一聲,見小丫頭越跑越遠,這才抬腳追了上去。
紀檀音輕輕偏過頭,目光落在謝無風的背影上,好像碰上一塊燒紅的烙鐵,嗤一聲便化成一縷滾燙的蒸汽,熏得他眼酸。
他咳了一聲,對阿坤道:“你進店裏住吧,讓人幫你看看傷。”
阿坤膽怯地瞅著他,嘴唇動了動,似在思量。這時花月影邁出客棧大門,笑道:“我就說是你!”她左右看了看,問:“和表哥吵架了?”
紀檀音含糊地應了兩聲。這算吵架嗎?他試著回憶謝無風方才的反應,卻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不消說,一定又是慣常的冷淡和譏嘲。
花月影道:“什麽事這樣動氣,跟我說說。”
紀檀音先把阿坤被人欺負一節說了,花月影道:“這個好辦,聽說商丘有丐幫勢力,盤據在城南。我叫閣中弟子帶這小子去見分舵主,收他入會。想來丐幫應該會給朱月閣一個麵子。”
“這樣甚好,”紀檀音扯了一下男孩破爛的袖子,“還不快謝謝花閣主!”
那孩子沒練過武,不知花閣主是多大的官,但丐幫的名號卻是聽過的,激動地跪下磕了個頭。
花月影心中受用,麵上推辭道:“怎地行此大禮。”
紀檀音道:“是他應該的。”
花月影玩笑著囑咐了兩句:“你進了丐幫,還是要靠自己本事,到時再提我名號可沒用了。”
阿坤唯唯諾諾地應了,隨後一名朱月閣的弟子走上前,將他領走了。
花月影打趣道:“就為這事不高興?”
紀檀音神色凝重地搖搖頭:“還有一樁大事。”
“進去說。”
二人回到客棧,夥計麻利地端上兩盞果仁泡茶。紀檀音無心喝茶,將麻臉拐賣啞女一節告知花月影。
“竟有此事?”花月影擰眉思考片刻,道:“這等惡行決不能姑息,待我派弟子去城中搜尋。”
正說著,一個低沉聲音插了進來:“什麽惡行?”
紀檀音起身對翟昱作揖,道:“剛才碰到一個人拐子,叫他跑了。”
翟昱與女兒失散多年,對此類事情深惡痛絕,當下便把玄刀門的弟子也差遣了出去。
忽聽客棧門口哐當一聲,似是有人撞在了牆上。一個聲音說道:“麻臉?和尚最厭惡麻臉!我也去!”
紀檀音探頭一看,見一個身披袈裟,搖搖晃晃的背影逐漸走遠,問道:“是金蓮和尚嗎?他幾時到商丘的?”
花月影嫌棄地撇了撇嘴:“昨兒夜裏。一身酒氣。”
坐了一陣,花月影問起紀檀音救下的小丫頭,說道如果他不方便照顧,可以讓自己的侍女幫忙。紀檀音臉上微紅:“剛才我發脾氣,把她嚇跑了。這丫頭膽小,還有些癡笨,謝無風——我表哥,去追了。”
說到此處,忽然想起被自己擲在地上的發簪,再也坐不住了,跟花月影和翟昱道了別,又匆匆往客棧外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