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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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比試對李澄陽是個不小的打擊,他出身優渥,師承玉山神劍,本是個極重顏麵,愛好名譽之人。輸給一向不如自己的小師弟,不僅出乎意料,更讓他覺得羞慚,盡管紀檀音沒擺出勝利者的姿態到處炫耀,但兩人的每次相遇似乎都在提醒這場敗績,因此他開始有意無意躲著紀檀音。
這對謝無風來說簡直求之不得。他總在黃昏時叫紀檀音來房裏飲酒,等到夜色籠罩天地,紀檀音便有了五六分醉意,欲拒還迎地反抗幾下,就被他抱上床,共衾枕了。
連續三個晚上後,紀檀音終於發現了陰謀的端倪,捏著被子坐起來,氣憤地指責謝無風:“你是故意的!”
謝無風哈哈大笑,眼角都迸出眼淚。
紀檀音胡亂打了他幾拳,覺得頭昏眼花,又躺回去,問:“黃伯伯去了幾日了?”
“七日了。”
“也不知他可查到了什麽……”
紀檀音這句話底氣不足,實因他心煩意亂,辨不清自己到底盼望著什麽結果。若唐連衛夫婦真是為紀恒所錯殺,他再見師父,還能像以前那樣滿腔崇拜嗎?隻怕會心有芥蒂。
為了轉移這個糟糕的念頭,他強迫自己想其他的事,隨口問:“你今日可見著我大師兄了?”
謝無風搖頭。
“他像在躲著我,”紀檀音側過身,右手枕在耳下,苦惱地望著謝無風,“總覺得和大師兄沒有小時候親近了。”
謝無風偏過頭,瞧見紀檀音微微嘟著嘴唇,一副孩子氣的模樣,忍不住在他臉頰上輕輕掐了一把,道:“你都說了是小時候,人還能不長大嗎?”
襄陽城裏來往的武林好漢甚多。自從洗硯山莊和恒山派遇襲後,本地數十個幫派都加強了防禦,走在街上,十個人中有六個掛刀佩劍。
李澄陽迎著太陽,無精打采地邁著步子。前些時候為了防禦西番教惡徒,他跟著爹爹忙前忙後,好容易有了歇息的時間,本該在府中陪陪師弟,或是讀書作畫,可實在靜不下心來。
他忘不了三日前那場比試。盡管李澄陽不斷勸慰自己隻是一時失手,可卻沒有勇氣找師弟扳回一城。若再輸一場,顏麵何存!
夜間睡眠,夢裏也是紀檀音的劍光,華麗無匹,寒意森森,李澄陽猝然睜眼,披月而起,在院中將玉山劍法練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無論怎麽練,他內心清楚,自己是比不過紀檀音了。他並不嫉妒,隻是恨,恨自己不爭氣。
三年前下山,紀恒曾語重心長地叮囑,為師已將本門武學盡數傳授與你,今後修為能達至何種境界,全憑個人的造化了。
這幾年來,李澄陽並未荒廢武藝,每日照舊勤奮練功,可劍法卻無絲毫精進。在紀檀音到來之前,無人發現這個事實,甚至他自己也自鳴得意,因為前輩朋友都在稱讚他,誇他少年英才,天賦異稟。
天賦異稟,這個詞從小便被貼在他頭上,李澄陽不是沒有懷疑過——在看到紀檀音小小年紀便將木劍揮得像模像樣,而他在那個年齡還記不牢劍譜的時候,他也想過,到底是自己“天賦異稟”,還是爹娘需要他“天賦異稟”。
李從寧一直告訴他,雄圖鏢局這個大攤子將來必定要交給他打理,那些未竟的野心,需要他來完成。爭強好勝是必須的,平庸度日便是不孝。
目前為止,李澄陽的表現讓李從寧夫婦都很滿意。他扮演著“少鏢頭”的角色,行事穩重識大體,讓局裏的老鏢師都讚不絕口。雖然偶爾也會羨慕十歲的弟弟可以和父母肆意撒嬌,但他知道弟弟和他是不一樣的,老來再得子,寵溺乃是正常。
隻是這幻象似乎要被戳破了。如今紀檀音已將他擊敗,他該拿什麽來自欺欺人,確認自己能堪大任!
李澄陽沿著城中大道漫無目的地行走,他是大名鼎鼎的雄圖鏢局的少東家,識得他的人很多,一路上接連有武林人士問好,用敬畏、讚許和審視的眼神望著他。李澄陽強打精神應付了一陣,濃濃的厭倦淹沒了他,於是轉入一條羊腸小道,往花草茂盛處行去。
不知過了多久,遇到一條大溪,碧波蕩漾,蘆葦叢叢,幾隻黑鴨子在水麵撲騰,悠閑地梳理著頸側的羽毛。他感到心神開闊,便往溪上的石拱橋走去,想要登高望遠。
小路狹窄,一叢斜生的灌木擋在通往石橋的拐角,李澄陽步子急,看也沒看便直往右衝,冷不防和人撞了個結實,隻聽一聲嬌柔的“哎呀”,一個身穿天藍色羅裙的女子趔趄著向一側摔倒。
“姑娘小心!”李澄陽連忙俯身撈她,手臂攬在對方腰間,隻覺纖腰不盈一握,同時鼻尖聞到一陣淡雅幽香。他呆了一呆,定睛看去,見那姑娘戴了一頂男子的鬥笠,底下粉白紗巾遮麵,露出一雙盈盈秋水似的美目。
“哪裏來的登徒子,快放開我家小姐!找死麽!”一個素白衫子的丫頭著急地從後邊跑來,語氣凶巴巴的。
她行動間帶起一陣風,恰巧將懷中女子的麵紗掀動,露出一張明淨嬌俏的臉,李澄陽心口重重一跳,手忙腳亂地放開對方,深深作了個揖:“在下魯莽,得罪姑娘了。”
素白衣裳的丫頭毫不客氣地推搡了李澄陽一下,問:“你叫什麽名字?等回去告訴老爺,扒了你的皮!”
李澄陽這才顧得上打量那丫頭,一看之下,竟發現這丫頭和她家小姐有三四分相像,隻是五官寡淡些。他誠懇道:“在下李澄陽,方才冒失衝撞了你家小姐,實在歉疚。”
“李澄陽?”丫頭的態度略微收斂了一些,“雄圖鏢局的少東家?”
“正是。”李澄陽一麵回話,一麵悄悄看向戴鬥笠的女子,不期然目光相遇,彼此臉上都是一紅。
那丫頭緊緊挽著小姐的手臂,看得出主仆感情很好,她怒斥:“你以為雄圖鏢局我們就怕你了?正好新仇舊帳一起算!前幾日在兵器鋪……”
“新菱!”女子驀然出聲喝止,她拽著丫頭的手,“我們回去吧。”
喚作新菱的丫頭不情不願地跟著小姐轉身,臨走前又是努嘴又是橫眉,狠狠地瞪了李澄陽一眼。
李澄陽視而不見,隻癡癡地盯著那道淺藍色的背影,對方走出幾丈遠了,他才如夢初醒,遲疑地向前跨出一步,道:“敢問姑娘芳名?”
那女子腳步一頓,並不答話。倒是丫頭新菱回身看了他一眼,隔得遠,不知是什麽表情。
當晚,雄圖鏢局的西跨院擺起了宴席,給從娘家探親回來的李夫人和小少爺接風洗塵。李夫人本名譚鳳萱,是山東知名刀客譚方全之獨女,性格爽利大方,待人又寬厚,府中上下人等都喜愛她,稱呼她為“萱嫂子”,紀檀音不過和她說了兩三句話,立刻就親近得不得了,連一向愛挑剔的謝無風也在席間遞了她一杯酒。
李澄陽的幼弟李澄亦是個活寶,長得胖乎乎的,雖然才十歲,但說話時總端著大人的架子,拿腔拿調,惹得眾人頻頻發笑。
李從寧將次子抱在膝上,愛憐地揉他的小腦袋,李澄陽神情恍惚地跟著笑,一根雞翅膀在嘴裏嚼了好半天,骨頭都快咬爛了還無知無覺。
“大師兄,你怎麽了?”紀檀音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他。
自從那日比試輸了,李澄陽便時常躲著紀檀音,對他夜間不宿在自己院中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紀檀音有意與他修複關係,用飯時總是拋下謝無風,主動坐在他身畔,隻是李澄陽尚不能釋懷戰敗一事,每次都匆匆離席。紀檀音見他今日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因而有此一問。
李澄陽回過神來,做了壞事被抓包一般,欲蓋彌彰地道一句“沒什麽”。他臉上閃過一絲羞赧,所幸膚色較深,並不顯眼。
譚鳳萱注意到這裏的情況,給李澄陽夾了一箸子菜,笑道:“怎麽神思不屬的,娘回來了,你不高興麽?”
席間驀地靜了,李澄亦用稚嫩的童音學舌:“是啊,澄亦回來了,哥哥不高興麽?”
李澄陽這才把心神從白日遇見的女子身上收回來,對弟弟做了個鬼臉:“高興,怎麽不高興?你要是少長幾兩肉,我更高興!”
李澄亦拔高音調反駁:“爹說了,這叫富貴!”
眾人哄笑,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不消兩日,李澄亦便發現大哥變了。他不再陪伴自己玩耍,一大早打扮光鮮獨自出門,又在傍晚時分失魂落魄地回家,晚飯一畢就鑽進屋子裏,不見人影。李澄亦去他院裏敲門,又叫又鬧,隻得到一句“煩死了”。小少爺既生氣又好奇,偷偷翻牆進去,戳破李澄陽臥房的窗戶紙,想看大哥在幹什麽壞事,結果發現李澄陽隻是對著油燈發呆。他第一時間向爹娘告了狀,同時把紀檀音鎖定為新玩伴。
紀檀音很喜愛李澄亦,也樂意陪他玩耍,隻是他惦念著師父和黃籌,難以打起精神。黃籌臨走時曾留過話,若是一切順利,十日便可返回襄陽,如今已過了時限,卻沒有任何消息。而二十日前紀檀音送回問靈峰的信鴿,不知是半路被人截下,還是師父收了信件另有打算,總之也不見蹤影。這些不如意都讓他心事重重。
李澄亦最終將目光投向了謝無風,這個客居府上,整日遊戲花叢,飲酒作樂的閑人。
他問了一圈仆人,確定了謝無風的所在,然後背著手,昂著頭,大步走到花園中,擺出一副見過世麵的樣子,高傲地問:“喂,他們說你是無常客,是真的嗎?”
謝無風躺在一棵老樹上曬太陽,這個地方是紀檀音發現的,隱蔽、幹燥又陰涼,非常適合打盹。他看了李澄亦一眼:“你認為呢?”
“我覺得不是,”李澄亦振振有詞,“小紀哥哥說了,無常客的相貌十分醜陋。”
謝無風嘴角一抽,暗中腹誹紀檀音是有多記恨當初他隱瞞身份,“醜陋”尚且不夠,竟要“十分醜陋”。
李澄亦不在意這些,他的注意力很快轉移了,指著謝無風旁邊一棵大樹,驚喜地喊:“知了!你快幫我抓知了!”
這個月份還有知了存活,確實是罕見。謝無風默念著小孩子真麻煩,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抽出沉沙劍掂了掂,接著將劍尖對準大黑蟬,輕輕一抖手腕。
“哎呀,”知了縮成一團掉落在地,李澄亦不滿地跺腳,“我叫你抓它,你紮死它做甚!這我還怎麽玩!”
謝無風懶懶地打個嗬欠:“沒死,你撿起來瞧瞧。”
李澄亦半信半疑,這時地上的知了蠕動了一下,他連忙拾起來,觀察過後,大喜過望,用崇拜的眼神盯著謝無風,道:“方才是暈了嗎?你好厲害!”
李澄亦雖然年幼,到底出身於武學世家,對於功夫的好壞能看出些門道。他清楚劍法練到極致,講究的是收放自如,謝無風這一手巧勁,實在是驚為天人。
“大師!”李澄亦雙眼放光,捧著知了對謝無風鞠了一躬,“收我為徒吧!”
謝無風恩師尚在,並沒有收徒的打算。不過他生性貪玩,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小胖子,起了點惡作劇的心思:“收是可以收,但我得考驗你幾天,看你懂不懂禮數。”
李澄亦是個小機靈鬼,當下便改了稱呼:“懂懂懂!師父盡管吩咐!”
謝無風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他招手示意李澄亦上前,兩顆黑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了半天。
紀檀音從角門路過,無意中瞥見這一幕,雖覺得納悶,卻並未當回事。直到晚飯時分,府上點起燈,李澄亦忽然挺著肉乎乎的胸脯跨進廂房,一見麵就朝他深深一揖:“師娘好!請師娘用晚飯了!”
紀檀音一愣,左看一圈,右看一圈,最後對上李澄亦一本正經的視線,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澄亦,你叫誰?”
“叫你啊小紀哥哥!”說罷李澄亦呸呸兩聲,“不對,是師娘,我拜了無常客為師,他說你以後就是我師娘!”
紀檀音的臉紅透了,他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像是絲綢摩擦著雕花的門廊,細碎柔和,還夾雜著一點隱約的笑聲。
“謝無風!”他推開李澄亦往外闖,氣得想打人,“我再也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