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倦客
字數:5507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猶憐草木青 !
何為死?
長眠於地下謂之死。
為何在地下?冷不冷?會不會無聊?有朝一日醒了怎麽辦?
人活著就一直往上走,死了便該往下走。冷麽,是有一點,但不會凍著。也不無聊,隻要有惦記的人,光思念的時間都不夠呢。醒了……如若醒了,那便是下一世了,前塵盡忘,重新活過。
前塵盡忘?我不要,我還要你做我大哥。
耍賴,我才不要你這個麻煩精!再者說,真有下一世,也該你當大哥,讓你體會體會我的難處!
你有什麽難處?大家都喊你少鏢頭,多威風!
你不懂,李澄陽輕聲歎息,有時我真羨慕你……
不時有流矢飛來,耳畔全是呼呼的破空之聲。萬克章武功中流,十幾招後就被翟昱砍傷,情勢危急。譚鳳萱無法再保護李澄亦,吩咐小廝將小少爺帶回府裏,自己持刀加入戰局,和丈夫以二敵一,血戰翟昱。李澄亦一動不動,伏在兄長胸前嚎啕大哭。一眾鏢師小廝們全都在衝鋒陷陣,還要防備高牆上不時射出的冷箭,自身難保,顧不上小少爺的安危。
一個玄刀門弟子在拚殺中,且戰且退,不甚踩在李澄亦身上,李澄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微弱地尖叫一聲,撿起石塊朝對方小腿狠命一砸。那人吃痛,低頭一看,惡向膽邊生,也不顧他隻是個半大孩子,一劍刺來。
李澄亦嚇呆了,忘記了躲閃,眼看劍尖要刺穿胸膛,那人忽而悶哼一聲,被劍光抹了脖子,栽倒在地。一隻粗糙微涼的手擋住了李澄亦的視線,他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哆嗦,哭喊道:“師父!”
謝無風一把撈起他:“跟我回去。”
“師父救救我大哥!”李澄亦搖晃著腦袋掙紮,哭著抱住他的大腿,“救救我大哥!”
謝無風默默地打量一旁的李澄陽,曾經意氣風發的青年英豪,如今灰頭土臉地躺在泥地上,眉宇間永遠凝固著悔恨與絕望。他傷口的血跡已幹涸,死了有一兩個時辰了,照此推算,謝無風與花月影打鬥之時,他就已經命喪黃泉。
謝無風輕輕吸了口氣,拉著李澄亦要走,李澄亦還在胡言亂語,求他救救大哥,救救爹娘。
“我已通知明彪華、方浪、胡寒等掌門人,他們馬上就會趕來調停,”謝無風看了一眼戰局,“你爹娘都是高手,如今還占著上風,不會有事。反而是你留在這裏,容易使他們分心。”
李澄亦年幼,又遭此重創,聽不進道理,隻一個勁哭鬧:“那把我大哥帶走!”
謝無風道:“你爹娘會帶他回府。我身受重傷,連輕功也運不出,是騎馬來的,隻夠帶你回去。”說罷,也不等李澄亦哭鬧,便敲暈了他,放在馬背上。
追月在夜色中奔馳,蹄聲噠噠,謝無風麵無表情地拉著韁繩,怎麽也想不起他和李澄陽最後一次說話的內容了。他們因為紀檀音才結識彼此,有過齟齬,也有過爭執,關係並不親厚。李澄陽心高氣傲,愛重名譽,行事衝動,容易熱血上頭,可他也為人良善,慷慨大方,情深義重。
這樣的人,閻王一定也不舍得折磨吧。
路旁是一座座小院,謝無風的馬不快不慢地走著,四周靜極了,可他卻聽到一點細微的呼吸聲。
有人在跟蹤。
他左手按著劍柄,等著對方出招,但刺客卻遲遲不動手,一直到馬兒進了雄圖鏢局,後頭的響動才消失。
說實話,謝無風不大明白花月影,先前若非紀檀音幫他擋劍,現在中毒的便是他自己,可那又如何?花月影以為毒藥便能換他俯首稱臣?在一個中毒的活人和沉默的死人之間,她居然選擇了前者,可見其自負的性情。她以為天下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殺之不如控而用之。
可她忘記了,自負過頭,總會有失算的一天。
回到東廂房,紀檀音還昏睡著,小玉和青蘿守在一旁。見小少爺被謝無風抱在懷裏,身上髒兮兮的,很是驚訝。二人對視一眼,小玉大著膽子問:“謝公子是去玄刀門了嗎?大少爺真的……”
謝無風將李澄亦放在羅漢床上,沒有答話,小玉和青蘿凝視著他沉默的背影,什麽都明白了,抱在一起嗚嗚哭泣。
鍾樓上響起報時的鍾聲。
晨光初現,天際泛紅,白桃溪畔血流成河。這一場鬥毆,玄刀門和雄圖鏢局雙雙受到重創。雖然明彪華、方浪、胡寒等人及時趕到,苦口婆心百般勸說,但兩家結仇太深,加之花月影表麵說和,話裏話外卻故意挑撥,最終激化矛盾,使兩方打鬥得更加厲害了,甚至還誤傷了幾個前來規勸的別派弟子。
眼見死傷者眾,明彪華和丐幫幫主方浪被迫出手,將翟昱和李從寧夫婦強行分開。
此時三人均已受重傷,翟昱身中兩刀,李從寧左臂骨折,譚鳳萱口吐鮮血。雄圖鏢局的鏢師和玄刀門的弟子各有十六七人喪命,冷風吹過,掀起一股嗆鼻的血腥味。
這場門派互毆的傷亡竟比想象中慘重許多。
“澄陽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戕,還是翟門主蓄意陷害,你們兩方各拿出證據來,等咱們公推了武林盟主之後,大家夥一起判斷是非黑白。”花月影井井有條地安排後續事宜,指使玄刀門弟子攙扶翟昱回門派休息,又命令雄圖鏢局幾個沉穩的黑頭鏢師將李從寧夫婦送回府上。
李從寧托著斷裂的左臂,恨聲道;“花月影,你是怎麽答應我的?你說過會護澄陽安全!”
“李鏢頭,我已盡力而為,”花月影神色淡淡,語調平平,“隻是誰會料到澄陽自己想不開?”
“放屁!”李從寧瞪著她,森寒目光一一落在明彪華、方浪等人身上,好似長著倒刺的鉤子:“你們說要在武林大會上公審,好,我答應了!隻求到那天真相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呢?如今呢!武林大會還沒到,澄陽就被害死了!還說他是畏罪自戕!我不信,我的兒子不會做這種傻事!”
恒山派的知春師太沒見過這種陣仗,嚇得縮了縮脖子,暗中環顧左右,見明彪華等人神色如常,於是硬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花月影掃了一圈,將各個掌門的反應納入眼底,隨後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李鏢頭,也許你對自己的兒子並不了解呢?”
她語氣溫和,好似還很誠懇,不知為何,卻將李從寧激怒了。李從寧紅著眼睛,未及叱罵,幾丈外的譚鳳萱忽然身形搖晃,暈了過去。
很快,雄圖鏢局的人便撤走了,沿路留下一行行染血的足跡。隨後,洗硯山莊、丐幫、紫鬆會、恒山派等,也在唏噓聲中相繼離開。
七十多歲的丐幫幫主方浪駕著一匹老馬,不緊不慢地往城中客棧趕。明彪華與他並駕齊驅,望著遠方沉默不語。
方浪忽而譏諷道:“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明彪華問:“你指誰?”
“還有誰?你看她今日頤指氣使的模樣。如今李從寧和翟昱鬥起來了,結下血海深仇,誰也不肯屈居另一方之下,因此均與盟主之位無緣。”
明彪華扯動嘴角,不言語。
方浪摸著下頜的胡須,試探道:“明莊主難道不想一統江湖?”
“不想。”明彪華頓了頓,餘光再次瞥向空蕩的袖口,左手被人齊腕斬下的情景還曆曆在目,痛倒是其次,屈辱才是難以釋懷的。“隻要能夠殺掉夜魔,拔除西番教,為武林除害,誰當盟主我並不在意。”
方浪眯著眼,看似事不關己,口吻卻又意味深長:“除魔當然是頭等大事,我若當上盟主,對這些邪魔外道也不會手軟。”
明彪華目視前方,好似聽不懂弦外之音,點頭道:“如此甚好。”
雄圖鏢局彌漫著悲痛的氣息,它是血腥味的,呼進鼻子裏,盤旋在胸口,再難散去。
李澄陽被放進棺槨,屍身停放在主院的祠堂前麵。一旁的廂房裏,還存著鐵臂功黃籌的棺木,死者依然雙目圓睜,未曾入土。
李從寧和譚鳳萱一回到鏢局便臥床不起,全府上下哀聲一片,大小事務無持,處在混亂無序的悲痛狀態中。
人心惶惶,群龍無首,不得已,謝無風出麵當起了主心骨,和李管家一起處理善後事宜。當初被官兵和仇家追殺,紀檀音領他來此地避難,李從寧曾要求他日後為鏢局出力,他隨口應允,實在未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受傷的鏢師需要醫治,死亡的需要厚葬,有家屬的需要通知安撫,並給一筆銀子作贍養。李澄陽的後事更是急需安排,白事之物與誦經超度都要準備。
謝無風忙得腳不沾地,帶著管家和賬房先生在東西跨院穿梭,耳邊的哭聲從未停過。
正亂著,丫鬟小玉和李澄亦的奶媽前後腳來了,兩人都驚慌失措,麵如土色,不顧體麵奔上前揪住他的袖子。
“謝先生,小紀公子不好了!”
“謝先生,小少爺不見了!”
耳邊的嗡嗡聲乍然變得尖銳,謝無風吸進一口涼氣,肺腑好似都結成冰。
他看著奶媽和小玉,不知往哪個方向去,轉頭問李管家:“大門關著?”
管家點頭:“正門角門全都關得死死的。”
“那便不可能在外頭,在府裏仔細找。”
昨夜李澄亦偷跑出門,在兩派相鬥中差點丟了性命,奶媽被嚇破了膽,如今小少爺又不見蹤影,她擔心孩子受了刺激,做出傻事,因此心急如焚,淚流不止,希望謝無風能親自去房中看看,找一找線索。
小玉也落淚:“胡大夫說沒轍,剛才背著箱子跑了,紀公子嘔吐不止,全身痙攣。”
好像站在懸崖邊上,無論往左還是往右,都是萬丈深淵。正在兩難之時,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旁的樹枝上,道:“我來找小少爺,無常客去看顧紀少俠吧。”
謝無風抬頭一看,是陰陽掌通柳奎,他來襄陽後受李從寧邀請,下榻在鏢局,但平日裏像個幽靈,眾人都將他忘了。
謝無風一拱手:“多謝通先生。”又對奶娘道:“通先生武功高強,必能找到小少爺,我隨後再來。”
說話間,人已消失在通往東廂房的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