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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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的一聲,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紀檀音望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腦袋裏一片空白。他的思緒和動作變得很遲鈍,也不敢眨眼,生怕一恍神,師父就不在那裏了。
    紀恒平靜地站著,姿勢不緊繃也不隨意,泰然麵對無數震驚的目光。他年輕時英俊瀟灑,老了也自有一股獨特的氣質,神態溫和,慈眉善目,配得上一句“重劍無鋒”。
    十五年未曾踏足江湖,在場之人絕大多數是他的後輩,好些年輕弟子,更是頭一回目睹玉山神劍的真容,個個驚奇地看著,一時忘了什麽“夜魔”。
    然而死寂並未持續太久,很快變成憤怒的喧嘩,花月影率先喝道:“眾位!夜魔自投羅網,快將他拿下!”
    “紀恒,好啊,不用我找你,你自己來送死了!”明彪華翻身而起,在空中輕躍幾下,三兩步奔至紀恒麵前,同時號召本門弟子,“給你們的師兄弟報仇!”
    紫鬆會胡寒也遭過夜魔毒手,重傷後武功大不如前,此時見到仇人,怒不可遏,麵上肌肉著,猙獰地朝紀恒撲過去。
    知春不甘示弱,打著為玉白師太報仇的旗號,命令手下女弟子加入圍攻。
    紀恒不見慌亂,解釋道:“明莊主,胡會長,知春師太,三位誤會了!是有人借我之名行事,試圖嫁禍於我!”
    “還想狡辯!”明彪華左袖空空,右手執判官筆,直刺紀恒太陽穴,力道沉重。刻不容緩之際,紀恒反手拔劍,架住了這一擊。
    咚,紀檀音好似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四散的魂魄終於歸位,神誌恢複清明,他拔腿便往紀恒身邊跑,熱切地呼喊:“師父!師父!師父!”
    狂喜、後怕、興奮、委屈,千百種濃烈的情緒都聚集在這一聲聲呼喚中。
    紀恒聽見了,餘光一瞥,低聲道:“檀兒,別過來!”
    當是之時,胡寒、明彪華及他們手底下十名弟子共同攻擊紀恒,剩餘數百名弟子則圍在四周,手裏舉著兵器掠陣,時刻準備替換受傷的同門。
    紀檀音推搡著外圍的弟子,可他們嚴實得如同鐵桶一般,不讓他進去。紀檀音正要拔劍,謝無風趕至身後,摟著他的腰,提氣輕躍,從三派弟子頭頂掠過,落進包圍圈中。
    “師父!”紀檀音一腳踢在一名紫鬆會弟子的膝窩,因為未使內力,那人隻是踉蹌兩步,並未受傷。
    紀恒一劍蕩開胡寒,回身摸了摸紀檀音的頭發,無奈笑道:“還是這般冒冒失失。”
    紀檀音哽咽了:“師父……我以為……”
    紀恒一路顛沛流離,躲避追殺,也是格外艱辛,與紀檀音重逢,心中感慨萬千,眼圈微紅,隻是大敵當前,不是敘舊的好時候,略笑了笑,又轉向明彪華等人。
    “明莊主,我紀恒行事光明磊落,絕不受莫須有的罪名!你既言我殺你弟子,可有證據?”
    明彪華、方浪等暫停攻擊,將三人圍住,銳利的兵刃指著他們。
    明彪華大怒:“我親眼所見!莫非你質疑我說謊!”
    胡寒也道:“當時與我交手之人,使的正是玉山劍法!不是你,莫非是你徒弟?”
    說著,劍尖一抖,指向紀檀音。
    紀檀音一愣,隨即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紀恒右手負於身後,兩足微張,穩穩地立著,猶如山嶽,分析道:“我並非指責你二人說謊,隻是這其中另有隱情。方才我們過了幾招,二位都是高手,莫非察覺不到我與那夜魔的功夫有所不同?更何況,我聽說他相貌有變,雙目血紅,五指成爪,我怎會是他!”
    “是啊!傳聞中不是這樣的……”
    “說的有些道理!”
    除了包圍紀恒的三大門派,在場尚有五百餘名武林人士,有的出身於中小門派,有的是散客遊俠,他們還未遭逢夜魔毒手,仇恨不及那般深厚,自紀恒露麵後一直在觀望,此刻覺得他言之有理,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胡寒喝道:“少裝蒜!”
    與此同時,高台上的花月影也開始鼓噪:“一傳十、十傳百的,自然會有些失誤,明莊主,夜魔的真麵目,不是你親眼所見,才傳開的嗎?莫非你搞錯了不成!”
    明彪華高聲說與眾人:“夜魔的麵目,確是我親眼所見,紀恒,你別想狡辯!況且,方才過招時你一味躲避,並未使出玉山劍法,我看不止是假作慈悲,更是負罪心虛!”
    鬥嘴皮子,紀檀音自然不會輸給他,立刻回擊:“打你,用不著玉山劍法!”
    洗硯山莊眾弟子被此話激怒,雜亂無章地喊道:“師父,將他們殺了,為管以師兄報仇!”
    謝無風無奈又好笑,在紀檀音後腦勺拍了一下。紀檀音自知失言,緊盯著四周湧動的人潮,小聲辯解:“怕什麽,有師父在。”
    話雖如此,他心裏也直打鼓,圍攻他們的弟子有三百餘人,百倍之多,即使紀恒神功蓋世,隻怕也難以突出重圍。
    一名洗硯山莊的弟子大聲呼喝,手中鋼槍用力一掇,謝無風紋絲不動,長劍橫掃,將對方槍頭斬落。
    混戰就此開始,圍攻者相互推搡,義憤填膺,各式兵器都往他們身上招呼。紀檀音稍一動內力,便覺筋脈凝滯、腹痛難忍,額頭上凝出細密汗珠。謝無風將他護在身後,一套無常劍法越使越快,直至鬼神莫測,頃刻間將湧至身前的十餘人擊退。
    現場一時啞然,許多俠客暗自咋舌。那些激憤的弟子則陷入猶豫,動作變得遲緩,攻擊帶著試探的意味,零零散散,你一劍、我一劍,試圖靠人數優勢取勝。
    他們並不知曉謝無風身中妖木之毒,隻因忌憚他,出招較為謹慎,紀檀音瞧在眼裏,卻是說不出的焦急。
    花月影站在高台上,將情勢看得清楚,用言語挑撥尚在觀望的武林人士,聲稱紀檀音、謝無風二人背信棄義,與夜魔為伍,應當一並誅之,除魔者將由朱月閣賞金千兩。
    很快便有人蠢蠢欲動了。紀檀音一瞥之下,氣憤又心寒,一邊揮動映雪劍與人拚殺,一邊提高嗓門罵道:“無恥!你們這幫蠢貨!全被花月影算計了,給人當了棋子還不自知!”
    另一邊,紀恒與明彪華、胡寒二人周旋,他仍是一味防守,不肯主動出劍,厲聲道:“你們要報仇,也該先找到仇家才是,莫非要濫殺無辜?”
    二人完全不聽他的辯解,一左一右夾擊而至,弟子們也緊隨其後,朝紀恒身上亂刺。
    紀恒四麵受敵,終於不再回避,側身躲開明彪華一擊,拔劍出鞘,手腕在空中連抖幾下,柔若無骨的劍尖撲向胡寒左肩,正是玉山劍法的起手式——化春風!
    胡寒擋下第一劍,第二劍、第三劍又至,連綿不絕、氣勢洶洶,如同急雨叩窗扉。
    紀恒所用之劍名為斷水,取自李太白詩句,通體銀白,光澤飽滿,在紀恒手中如有生命一般,織出一片燦爛光華。
    有人喃喃:“這便是玉山劍法?”
    在場的許多後輩乃是第一次見識這套劍法,被它的輕盈絢麗所震驚,近乎目眩神迷地望著,紀檀音也犯起了呆,眼眶倏然潮濕。他許久不見師父出手了,下山之前偶爾指他,也僅是點到為止,從未見識過真正的玉山神劍的風華。
    這一刻,他略微窺見了師父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心酸地想,若沒有那件事,師父如今怎麽會這般狼狽?
    胡寒擋不住玉山劍法的攻勢,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狼狽地退開幾步,指揮本派弟子一擁而上。
    紀恒化簡為繁,劍影在周遭遊走一圈,如同天女散花一般,所到之處,均擊中敵人左肩,立時逼退十數人。
    紀檀音心潮澎湃,鬥誌高漲,忍不住想大聲叫好,卻見紀恒眉頭緊皺,表情隱忍,在與明彪華對過一掌之後,趔趄了一步。
    “師父!”紀檀音急忙奔過去,紀恒搖了搖頭,製止了他攙扶的動作。“你受傷了?”紀檀音小聲問。
    “不妨事。”
    謝無風趕至二人身畔,將衝上來的恒山派弟子擊退,紀恒暗自調整內息,望向高台之上,喊道:“洛昀,你要報仇,大可親自來殺我,又何必在武林中攪風攪雨,弄得人心惶惶,讓各派自相殘殺,甚至害死我徒弟!”
    他嗓音有些嘶啞,調門不高,卻在人群中掀起驚濤駭浪,不少俠客四處問詢:“洛昀乃何人?”
    眾人尚處在迷惑與驚訝當中,花月影已冷靜下來,輕輕擊掌三下,道:“紀恒,你殺人如麻,還想花言狡辯,今日我便送你上路,為武林除害!”
    話音剛落,從溪邊鬼林中竄出數十名黑衣武者,身手矯捷、麵容冷酷,直撲紀恒三人而去。
    紀檀音立刻回憶起當初的追殺,心神一凜,攥住謝無風的手腕,扭頭叮囑紀恒:“師父小心,這些人功夫了得!”
    花月影催促道:“明莊主,胡會長,救兵來了,你們還等什麽?大仇不報了麽?”
    胡寒與明彪華對視一眼,神色中流露出一分遲疑。
    紀恒道:“二位都是明理之人,就算要殺我,難道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就這般甘心為人擺布?”
    “你們不上就讓開!”知春師太高聲嚷嚷:“我還要為師父報仇呢!”
    明彪華並不理她,問紀恒:“你有何話說?”
    “我——”紀恒不及言語,隻聽耳邊嗖嗖數聲,急忙反身,用斷水劍擋下一片暗器。
    洗硯山莊的一名弟子被飛鏢誤傷,幾次喘息之後竟倒地不起,麵皮逐漸泛青,四肢僵硬。
    “入骨青!”明彪華一看,怒了:“花月影,你想幹什麽?”
    花月影站得高而遠,豔麗的五官沒什麽表情,鎮定道:“你們殺不了夜魔,我的手下便過來幫忙,有所誤傷,實在抱歉。”
    “你——”明彪華指著她,見這群黑衣人攻勢甚猛,吩咐徒弟們:“退後三步!”
    紫鬆會和恒山派弟子也撤離一丈,持劍肅立,隻見二十名黑衣客落在空地上,將紀恒等人圍住,長槍短劍、鐵索銅錘一應俱全,一刻不停地朝他們攻去。
    謝無風重傷未愈,喘息不勻,三兩劍割了一名黑衣人的脖子,鮮血濺了半身,因這一幕有些殘忍,圍觀眾人頗有微詞,無人上前幫忙。
    紀恒雖有傷在身,但依然神勇,和六七個黑衣人纏鬥,不落下風,紀檀音一邊奮力拚殺,一邊觀察場上情勢,他眼力好,瞧見密林中還有些黑衣人的影子,知道花月影有備而來,心涼了半截,感到些許泄氣。
    一轉頭,發現謝無風腹背受敵,劍勢沉沉,知道他身上的妖木之毒發作了,急忙上前協助,咬牙問:“咱們能逃出去麽?”
    “逃不了,”謝無風抖動劍尖,一縷鮮血掉進泥土裏,他啐了一口,“也不必逃。”
    紀恒挑開一名黑衣人,對花月影道:“唐洛昀,這本是你我之間的恩怨,何必牽涉諸多武林同道?”
    花月影冷笑:“你我之間是有私怨,可我殺你,卻是因為你犯了眾怒。”
    朱月閣的圍剿越見激烈,謝無風扶著紀檀音的肩膀喘息,眼見一槍捅來,二人都急著推開彼此,結果誰也沒能躲開,都受了傷。
    “傻子,”謝無風捂著肩膀,一腳將那人踢開,揉揉紀檀音的腦袋,“怎麽不躲?”
    紀檀音紅著眼睛,搖頭不語。紀恒將一個小匣子丟進謝無風懷裏,道:“你帶檀兒走!”
    謝無風低頭一看,正是他借花獻佛,送給紀恒的靈藥。
    紀檀音直跺腳:“我不走,不能把師父丟在這……”
    “都住手!”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一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衝進包圍圈,揮舞著一柄玄鐵鋼刀,將正偷襲紀恒的兩人逼退。
    “伯母!”紀檀音看見譚鳳萱,激動極了。
    紀恒轉過身,對譚鳳萱一拱手:“譚姑娘,多謝。”
    這個稱呼太生疏了,甚至有些猝不及防,譚鳳萱笑著笑著,眼裏泛起了淚。仿佛時光倒轉三十年,秦淮河畔初見,彼此都是神采飛揚、英姿颯爽,隻一眨眼,便成了滿頭白霜。
    “花月影,你是何意?”李從寧也匆忙折返,帶來的幾個弟兄與黑衣人戰成一團。
    “李鏢頭,我才要問你呢!”
    李從寧道:“我在襄陽城外與夜魔交過手,當時他麵目已有變化,可紀兄今日並無異常,這其中定有蹊蹺!”
    花月影背著手,厲聲道:“你與他以兄弟相稱,那便是背棄武林同道,大家夥不會放過你!”
    “我今日偏就倒行逆施!”李從寧橫眉怒目,一指紀恒,“紀兄,你有何冤屈要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