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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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可陳淩不打算幹坐著等陸識忍平複心情。
    他站起身朝船頭走了一步,像老先生一般雙手背在身後、和藹地打量表弟:“濕著衣服不好受罷?我想現在也有三、四點鍾了,他們見我不在,過會兒吃飯時候定會來尋——”
    “……陳淩?”陸識忍的後腦隱隱作痛。
    “怎麽?”
    “你……以為我是怕旁人看見我這副樣子麽。”
    陳淩聞言收斂了自發的笑意,臉上有些幹癢、背後大拇指則無意識扣在一處,“那、表弟為了什麽不想回去?”
    總不會是想和他促膝長談罷?
    唔,雖然他們相識攏共六天,也還未像平常人家的表兄弟一樣好好說話就是了。假若陸識忍想和他說些什麽少年煩惱或者……唉,他該怎麽應對才好呢。
    想至此,陳淩不由心煩氣躁。
    他總算明白表哥們當年耐著性子寬慰他的稚氣和眼淚是如何艱難。
    反正他陳淩萬做不成溫言細語的好兄長……而且他也從未把陸識忍視作需要照顧的弱幼親屬——
    在涯州先生麵前跪著背誦“兄弟雖有小忿不廢讎親”的記憶突然敲打他的良心——
    老塾師黑漆漆的肥大鼻孔與昏惑燭影幾欲卷土重來、高嘯著發誓要重占他的魂魄。
    他怎麽會這樣?
    他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陳淩愕然地、同時了然地發覺他遇見陸識忍後成了更卑鄙的小人:非但不以為恥,反倒拿著對表弟的惡意和站不住腳的借口強求一個“問心無愧”。
    想來他離爸爸曾期望的模樣越來越遠了。哈……這許是他想要的結果罷……這許是。
    兩個人各有各的憂思,無意促成片刻的對怔不言。
    陸識忍這廂麽借由陳淩的追問徹底回想起幼年時旁觀的一件悲劇小事。
    那是他記憶的,是他脫離了母親的哺乳開始蹣跚學步時唯一記得的畫麵。
    冬日結冰的湖麵上有一口很小的窟窿,真的很小,又窄,小到剛好吞噬一個穿紅棉襖的孩子。
    最先發現玩伴落水的孩子被父母扇了兩巴掌,受到禁止哭泣的警告,隻張著髒兮兮的紅嘴巴挺起胸膛享受大人們的注目和指點。
    聞訊趕來的人默契地與窟窿保持了三米的距離,將好圍成一圈。
    父親下車尋找堵住馬路的三輪推車的車主,母親抱著他坐在後座伊伊地唱聖誕歌。
    毫無訊號,黑棉襖組成的圈突然就解散了。
    紅嘴巴也抹著眼淚跟父母回家去了。
    他們因為一件陌生的棉襖臨時結盟,瓜分談資後默契地解散。
    隻剩下一個黑漆漆的窟窿。
    一個小得可以輕鬆跳過去的窟窿。
    ……
    這已不是一個三歲孩子能記住的畫麵,無疑有陸識忍後來編造的部分。
    而這本不斷篡改修補的悲劇在他父母前往英吉利後停止了擴/張。
    戛然而止。
    他從此確認自己是孤獨的一個人,並縱容愛好觀察人群的怪癖影響人生的軌跡。
    目前還未遇到一位有愛心的師長教導他、引導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由此可知,陸識忍是個很不可愛的少年,天生的怪人——他明明生在幸福的新式家庭,第一次接觸世界注意的竟隻有人的醜態和不幸——久而久之造成了他疏冷的處世態度。
    但古怪的他在極少數人那裏不意收獲了讚賞。
    畢竟他僅僅是個旁觀不幸的年輕人。
    年輕人總歸是可愛的。
    至少有可愛的一點罷。
    “那、表弟為了什麽不想回去?”
    為了你。
    或許有歧義,但這就是正確答案。
    不知出於什麽顧慮,陸識忍沒有選擇如此回答。
    他一看見陳淩落水就聯想到紅棉襖的不幸,或許事情發展到此尚稱得上理所當然;可自己怎麽能僅僅因此便失去理智、魯莽采取行動……
    在他遊到船邊前陳淩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他想把這條生命從圍成一圈的人群和黑窟窿中拽出來;而船中側身午睡的陳淩則是活生生諷刺他觀察能力不足的鄉下土地主罷了。
    如今事實既成,再無後悔的機會:
    在所有人的認知裏,他為了一個渾渾噩噩度日的表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
    陸識忍濕漉漉地坐在船頭,浸濕襯衫的除了河水還有一背的冷汗,心髒仍因為駭怕一條生命的流逝而緊張不已。
    那麽陳淩呢,陳淩連睜眼看他一下都懶得做。
    唯有綿長的呼吸聲。
    嗬。
    懊悔。
    不甘。
    根本不值得。
    可他竟然在看到陳淩安然無恙的一刹那——
    眼下陸識忍的心情頗為複雜,索性略過因果敷衍回複。
    他是這麽說的:“唔、我不希望你回去再想起這事。”
    分明是陸識忍不希望自己回去後再想起小船上的陳淩和因陳淩貿然午睡發生的一切。
    陳少爺的桃花眼中又浮現笑意。
    得意的、抑製不住的、煩人的笑意。
    他立刻“明白”了表弟的意思。他沒想到陸識忍這麽在意他的看法……到底比他小三歲,哼,若是方才不把船槳給他……
    “那麽、多謝你的好意?”陳淩又往前走了一步。一時想起先生們教授的孝悌道理,縱然下了船便拋諸腦後,當下待表弟和氣些也還可做得到。
    小船因他的動作搖搖晃晃將欲傾倒,陸識忍當即拿起船槳抵住陳淩的大腿,冷聲喝令他退回去。
    陳淩本就有些失措,再不敢胡亂走動,免得掉入水裏真要求陸識忍救他——
    二人又回到起初的位置。
    他們並沒有旁的話題可聊。
    為免對視導致彼此難堪,陳淩側過身隨意欣賞遠處的山色。
    直到船槳與水流接觸發出聲響,木舟又輕輕搖晃著擠開汨汨的河水——
    陸識忍把船槳扔回小船中,脫了襪子在河岸找皮鞋。
    陳淩看著表弟手拎尼龍襪、西裝褲卷到膝蓋的不像話形象,心中忽然一動。
    “陸識忍,我確實不會水,所以……所以……唉,我們還是互看不順眼好不好?謝你的話我是說不出口的——你看,果真有人來尋我了不是?嗯……這算謝你,嗯。”
    他說完便沿著河岸跑了一小段路,在另一片柳樹下方現身,朝從別墅那走來的張錫愚揮手。
    陸識忍站著沒有動,直到陳淩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一陣晚風從河麵另一岸吹拂而來。
    他一低頭便找到了下午扔在草叢裏的皮鞋。
    似乎有一聲極其短促的笑。
    也許沒有。是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