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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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陳淩走到梅府門前,一個長得很像卿生的年輕男人正彎腰坐進汽車並把車窗簾拉下來。
司機師傅按了兩下喇叭。
陳淩暗罵一聲快步跑去,還是沒來得及追上車,倒跟在後麵吃了好些汽油的黑煙。
身後似有人在喊他。這老鴰般淒蒼的嗓子!
他隻能責怪自己愚蠢,竟信了拂方的娘的鬼話,生著悶氣轉身登上梅府的台階走到門簷下。
梅府的老門房手拿一把蒲扇朝他藹藹地笑——便是他叫住了陳淩,邊湊上前扇風邊轉述自家二少爺的吩咐:
“陳少爺,我們少爺才到家,現去書房與老爺說話了。嗬嗬,他跟我講,若是陳少爺你來找,就先去他的院子等。你們真呀麽心有靈犀,小辰光就玩得不是一般的好。”
“唔、還好罷。他曉得我要來?”
陳淩不由冷笑,把一聲不吭跑到鄉下消失了足足十二天的梅瑜安在心中罵了千萬遍,謝絕了門房帶路的意思,撈起長衫的下擺徑自趕到梅瑜安的院子。
黛瓦白牆,綠藤青枝,缺了人氣便顯得絕對雅致而寧靜。
院內無人,石桌石凳上積了一層粉灰與落葉,常春藤的木架子上還粘著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來的一麵舊掛曆灶神像。
陳淩就站在樹下陰涼處等梅瑜安,過了一會兒才有梅府的老媽子來掃院落。
再過了大半個鍾頭,等院子裏重新剩下陳淩一個人的時候,梅瑜安總算回來了。
他推門而入,見陳淩便笑,掩下了然與鬱色,又從懷中摸出一枚黃澄澄的紙符:“庸止,教你久等!你快看看這個東西——有人特意叫我送來與你的。”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陳淩雖等得焦急煩躁,還是先接過紙符細瞧。
這是小半張佛經帖做成的符籙,不很工整地寫了“護主姻緣”四字,蠅頭蚊腿,墨濁而筆散。
“你猜猜是誰送的?”
“誰送的都好,你這些天去哪——”
梅瑜安拍了拍陳淩的肩,“你要和我說什麽我明白,不急。”
他堅持要把黃符的事情說完,不禁眼中帶笑、故意喟歎道:“庸止你還記得上個月這個時候我們去錫愚家別墅玩麽,広清寺裏有個本姓陳的瞎眼和尚,這次又遇到他。我們開玩笑請他算大家的姻緣……算到你,他撥了好久佛珠,又搖頭又歎息,最後想了半天可憐巴巴地問我‘這位陳琳(淩)可是個女公子?’”
陳淩沒有出聲附和,板著臉不肯笑,把來曆不明的姻緣符隨意塞進袖口;他敏銳地捕捉到“我們”兩字,對此顯然更為在意,“你們都有哪幾個人?除了拂方——”是不是還有那個叫卿生的小戲子?
“欸庸止,你聽我說完呀。”梅瑜安再次不客氣地打斷他,“那和尚後來就寫了兩張符,我們已要下山去,他拄著拐追上來,硬塞給我,還說‘貧僧以為,女公子的姻緣就在眼前。’你萬萬別燒了它,且等等看是哪家的小姐。哈哈。”
“……還有一張符呢?”陳淩確實想燒了姻緣符。翳眼和尚在他腦海中的形象總有些詭異,不沾惹為妙。
梅瑜安因想起什麽爭執冷戰的局麵而可疑的沉默了,俯身撣去石凳上新落的葉子坐下,好半晌才一筆帶過他自己的姻緣符:“那張是給我的。可我該是借你的光才順帶得了一份,瞎子和尚他,嗬,一句話也不贈,真是學人家市儈學得四不像……既被拂方撕了,也就撕了罷。”
好,你總算是說到拂方了!
陳淩在另一張石凳上坐下,手按在大腿上,身軀前傾,很急切地追問拂方的下落:
“拂方、拂方他回明月巷子了麽?你有沒有派車把他送回去?在鄉下沒有鬧出事情吧?”
一連三問。情真意切。
常春藤綠油油鋪滿了花架,在夏風的蒸熏中嘩啦作響。
惱人的蟬鳴。
晶白的、滾燙的磚麵。
院子外來回走動的丫鬟們的聲音。
此情此景令梅瑜安突然想起一個月前他和陳淩也曾這樣坐在院子裏。那時他們合吃一頓早粥,彼此不言語而無比默契。
眼下他卻不能再偽裝下去了。
他早就厭倦了和陳淩念書時的友誼,每每故意親昵地喚他“庸止”而意在惡心膈應對方——其他朋友往往顧忌陳淩的心情、早不再這麽喊他。然而,嗬,陳淩這個念書念得發了瘋的白癡!
“陳淩。”
“嗯?”陳淩還在等他說拂方的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回答他。
梅瑜安微哂,摸出一支煙含在唇邊,雙手拚成一個棚形以擋風點煙,後悠悠噴出煙霧:“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
“瑜安,你……你是認真的麽?”
“嗯,認真的。”總是裝作無所謂的人摘下了麵具,第一次展示他的真實。
陳淩盯著梅瑜安瞧了許久,漸漸坐正身體,複將擦汗的素帕疊好,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手指與手心。他在慎重地思考如何作答。
入伏天的室外熱得很。
梅瑜安等得幾乎失去了全部耐心,其微突的顴骨與狹長的眼隱隱露出暴戾之凶相,這時坐在身旁的陳淩才艱難地出聲嚐試著批評他的竹馬。
“……認真的講,瑜安你是個十足的混蛋忘八東西。我原來真不記得你愛折磨人,又待拂方這樣差。假如你歡喜他,看中他的傲氣,怎麽好同時還與許多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假如你厭倦他,那就快快放手、彼此愜意!瑜安,我既然與你做了二十年朋友兄弟,我自然也不是甚麽好人。可我想,你還是那個與我一道挨罰逃學的梅瑜安。”
一聲嗤笑不留情麵地打斷了他幼稚的“感情牌”。
嗆人的煙圈直截地噴在陳淩的臉上。
陳淩下意識想踹梅瑜安一腳或者開幾句玩笑,最終隻是皺眉,隻是抿唇。
他已預見他們二十年的友誼即將更換麵貌、絕不容他再壓抑遏製哪怕一日光景了。
他還以為瑜安是小時候的瑜安啊。
那時他們兩一起爬進私塾後麵壞掉的銅鍾內互訴苦悶,講各自爸爸的嚴厲與每日回家做不完的額外功課,本來是講自己的難過,可聽著聽著就豪邁地勸對方鼓起勇氣來;有時則為了“攀比苦難”而誇張地講述爸爸凶惡的程度,講著講著都信以為真了,流下兩行好笑的淚……
“你這些年變了很多,可沒變的也有很多。我曉得大家都長了年紀。”陳淩突然輕歎一聲,眼睛裏露出懷念的意思,“瑜安,你和拂方的事是我越界,我、我給你道個歉,你要是為了這個醋了——”
粘在花架上的舊灶神畫像被一陣突來的熱風卷跑。
陳淩眯了一下眼睛,抬高脖頸目送它飛過高牆。也許落到了自己家的什麽地方。
梅瑜安咬著紙煙,將它咬出一個個牙印,心裏方覺得愉快舒暢,於是站起來輕慢地俯視曾經的朋友、如今的鄰居與敵手:
“陳淩嗬,你不用把我和拂方想得太好了。我們從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也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單純。傅先生當年想教的學生隻你一個,我和錫愚、恒森……大家都是襯托你的書童罷了——你別急著反駁!嗬,若非你去念舊學,我們的爸爸絕不會仿照陳老爺把我們也送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嗯,吳城頭一等的陳少爺?”
“瑜安——!”陳淩眼裏冒火,咬牙忍住了心頭的衝動。
梅瑜安搖搖頭,鼓起兩腮猛吸兩口煙便把它扔了,再拿腳尖用力地碾它,直至碾出一地黃褐色的煙草碎屑:
“陳淩,我和你是全然不同的兩種人。你長到這個年紀,做了一件壞事還他/媽/的愧疚——而我,我和拂方,我們大家啊,是難得做一件好事也束手束腳,總要給它添幾筆黑才舒坦。”
院子裏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
陳淩在等自己冷靜下來,好幾次他的手已抬起來打算攬梅瑜安的肩膀了,又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壓力墜在胸口。
他是癡情的性格,亦是長情的人。
可陳淩還未下定決心,他們的友誼也還未正式宣告破裂,院子的門就被梅府的下人們推開!
八個係黑腰帶穿短褂長褲的壯漢衝進來,站成一排瞪著虎眼看向他二人。
梅瑜安的大哥梅瑜昶背著手走在最後麵,他朝陳淩溫和地笑了一笑,立時翻臉橫眉、對自家弟弟冷喝道:
“爸爸叫你滾去祠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