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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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梅府大少爺梅瑜昶說得半點不錯,今年江南有名有姓的人家的生意都不大好。銀錢周轉困難絕不是一家獨有的問題,提早兩月去確認對方中秋準備的銅錢到底能否排到結自家的賬——還算遲了些。
第二天陳淩起床後便忙得腳不沾地。
頭一個原因是月前上滬紡織廠工人再度大罷工的影響終於泛濫到吳城及其周邊,是以他吃過早粥就被姆媽催著去察看城裏鄉下各處的絲織品鋪子和繅絲工坊。
第二個原因是昨天夜裏陳父發了緊急電報來,他命令陳淩盡快去市政廳辦手續、與即將抵達吳城的閔姓商人交接一筆拖了足有五年的貨款。
第三個原因麽,陳府這邊派人出去問銅錢,外麵商戶自然同樣一家接一家地上門,紛紛來問中秋結賬的事。店鋪裏的老賬房先生們不敢托大,選出一個代表天天到陳府來,還舊請陳淩或者陳太太親自去拿主意。
陳淩隻能找了幾個人盯著梅府與明月巷子兩處,再派些人悄悄去梅瑜安關過拂方的鄉下搜尋新線索。
三天一晃而過,今天已是六月十三。
陳少爺坐在城中心鬆月樓的四樓喝盡一壺熱茶,吃下兩塊巴掌大的鴨肉酥餅與一小碟棗泥芙蓉卷,才等來個風塵仆仆的中年矮胖男子。
兩人寒暄坐定,繼而交換經市政蓋章登記的文件、曾經往來的賬目與舊欠條。
“……陳小先生,您瞧瞧,這兩份還有麽有錯,沒錯我老閔可就蓋下去了喔?咱們彼此一定要清楚,三千塊的老賬就此——嗐,沒了!我再不用愁他娘的是賣《千字文》還是《摩登畫報》!”
“嗯。沒錯。”
閔姓商人方迫不及待地將方形公章用力蓋在契書下方,幽幽籲出一口氣,轉頭叫跑堂送兩份鱔絲時蔬燴麵來。
陳淩擺手,桃花眼中盡是客套的笑意:“閔先生你慢慢吃,我不餓。”
他下午為了爸爸吩咐的差事好一番苦等,吃了一肚子石沉沉的(瓷實的)點心。
“好哇,那我就吃兩碗罷,從長原坐火車來,餓得肚子裏早沒貨嘍。幾年前到吳城,陳老先生就同我吃的這家鬆月樓。想不到他家大廚竟早早老(去世)了……噯。”
陳淩淡淡應和了兩句,把寫著“某某書社轉讓與江南吳城陳齊知”的新契書收好,往窗外馬路上望去,看見涼亭裏站著一瘦個男子朝他奮力揮手。
拂方的事有消息了!
他立即起身替埋頭吃麵的遠客一並付了錢,又在一樓櫃台處再點了幾碟下酒菜叫跑堂送去四樓。
此時受陳淩雇傭盯梢的瘦個男子小步跑過來,壓低聲音告訴他:“陳少爺,梅府那些漢子好像散了。”
“散了?”怎麽會這樣快?不是說要關到中秋麽。
陳淩把錢夾子掛回腰間,先慢慢走出酒樓,見蔣媽果然不在桃子攤挑揀了,才朝身後的“線人”點點頭,示意其跟上來。
“哎唷,不曉得到底怎麽樣。我們弟兄還盯著,梅府裏向來跟梅二少爺的張德子去吆喝汽車了。陳少爺放心,梅少爺要是出門去,我們絕不會跟丟。”
“唔……但願。”
陳淩本欲趕回家去見梅瑜安,可餘光瞥見躲在牆角的蔣媽的藍白碎花衣袖,不得不停下往西邁的腳步,改往東去。
好罷,先把爸爸的事做完。
唉,姆媽,你難道不曉得兒子我是什麽樣的人——怎麽會想到派蔣媽他們跟蹤我……
他去郵局發了電報,把閔先生用來抵債的契書一並寄出去,要回家的時候偏被周師傅拉著回憶舊事——等回到金交巷子,梅瑜安早就出門了。
陳淩從鬆月樓出來時漫天胭紅色綺麗雲霞,現卻僅剩頭頂一盞時而閃爍的路燈。
昏暗的、人造的冷白光灑在巷子裏幾個男人臉上。
“素祥巷子?”陳淩以為他聽錯了,驚愕地再問了一遍。
“是。我們不敢跟太緊,但梅少爺的車開得格外穩,應該不曾發現什麽,呃就看他進了巷子盡頭的劉媽家裏。看樣子是要在那過夜的架勢呢。”
陳淩曉得城郊素祥巷子裏住的多是和娼寮裏端茶水做買賣的男女,可梅瑜安怎麽會去那裏……難道他在家三天就改了性子,從此愛上女人?哼,荒謬。
幾隻花蚊子嗡嗡地在陳淩耳邊飛舞鳴叫,他合掌拍死兩隻,手上沾了不知是誰的黑血,故煩躁地坐回車裏。
“師傅,開吧,去素祥巷子。”
車略微往前動了一動,又穩穩當當地停下來。
陳淩剛發現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亦被蚊子連咬兩個包,輕輕一撓便又癢又痛,索性閉上眼靠在窗邊冷聲問道:“怎麽停了?”
“……陳少爺,有人攔——”
話音未落,幾聲沉悶的叩響透過車窗與他貼在玻璃上的額頭共顫。
“篤篤——”
“篤篤——”
這個人頂有耐心與禮貌,抑或說是頂固執。
陳淩沒好氣地坐直身體睜眼去瞧是哪個神經病敢攔他的路、敲他的車玻璃——
“你!……噢是你。”陳淩突然就蔫了,比今天早上出門發現蔣媽真在跟蹤自己、比下午怎麽也等不來閔先生、比傍晚在郵局心急如焚而不得歸……總之比今天遭遇的一切還要更泄氣和鬱悶。
他怎麽從家裏出來了阿。
陸識忍默默收回手,似乎還有些遺憾不能再繼續敲下去的意味,待車裏的青年把窗戶放下來,趕在對方蹙眉出聲之前就詢問他:“表哥帶上我好麽?”
這張英俊豐朗的麵孔在冷白的人造光線下照樣能溫柔得不像話。其灰黑色眼眸中隱隱有光亮在睫毛自然顫動之時滑落,順著熏風化在注視者幹澀的嘴唇上。
“帶、帶什麽帶!你曉得我去哪裏就帶!”青年兩腮飛出一對汗津津的緋雲,逼迫他慌亂地移開視線。
最近是怎麽了,為什麽總能在吳城的各個角落遇見!
跟蹤、盯梢……陸識忍總不會也——陳淩當即否定了這個猜想。唉,他不該輕易汙蔑陸識忍的人格。以後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表哥是去找拂方,對麽?帶上我,也算多個幫手。”
開車的師傅嗓子一陣癢,捂著嘴咳嗽起來;車後麵兩個騎自行車的“盯梢人”則好奇地歪過頭看這裏的動靜。
陳淩嘖了一聲,他不願把陸識忍帶去。
好罷,說白了,他根本不預備讓陸識忍與拂方再見麵——可這是什麽歪道理呢。他又不是陸識忍的誰,陸識忍也未必是梅瑜安一樣的人。再者,拂方或許對陸識忍有一些好感——不不,陸識忍這樣狂傲的家夥,誰會忍得了他的怪脾氣和瘋病啊……哈。……咳。
“——還不滾進來!”
他要什麽幫手,難道梅瑜安敢揍他?何況小時候與梅瑜安打過許多架的。
素祥巷子裏的路燈幾乎全壞了,各家門前的大紅燈籠不但充當照明用,更是為了提醒初入此地的嫖客該往什麽地方去娛樂身心。
陳淩和陸識忍並排走在這條不足兩尺寬的石板小道上,忽視了幾個醉醺醺的嫖/客的打量與深意微笑,在“盯梢人”的帶路下很快找到劉媽家的院子。
大門沒仔細關攏,院子裏也看不見人,他們就這麽輕易地走進去,直截尋到唯一一間亮著燈火的廂房外。
至此陳淩還未覺察出什麽不對勁,隻是放輕了腳步;因他轉頭示意外麵的瘦個子不必跟進來,再往前走時就落在了陸識忍後麵。
陳淩心跳得很快,他從沒有夜裏潛入私娼家,還是與表弟一起。他不意踩到地上的一根樹枝,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差點兒出聲。
走在前麵已到了廂房外的陸識忍沒有回頭關心陳淩一二。
因為他一瞬間的心魂皆被所見之景象攝去:
細微的、曖昧的喘/息聲從窗戶下的縫隙逃出來,室內幾盞油燈逼射出橘黃色的光,照亮了窗戶玻璃上絲絲縷縷的灰塵線條。
透過這些蛛網般的線條可以清晰地找到床榻上摟在一處的兩個赤/裸/裸的男人的身體。
卿生的兩隻手埋在床邊一盆冰水裏,他整張臉慘白如蠟,豆大的汗從漆黑的頭發裏鑽出來,一滴又一滴、滾聚成一大片,濕淋淋地黏附在脖子與肩膀上,僅有一張嘴鮮紅如吃過嬰兒的臍帶、張成一隻黑洞洞的圓。
隨著一聲聲壓抑淒厲的呻/吟與哭泣,他雪白的背劇烈地晃動著,紫紅色的咬/痕、粗糲凸/起的鞭痕與方形的烙印如藤蔓般爬滿這張快要破裂的人皮;一些粉紅色的半透明液體從裂口滲出,很快與汗水匯合,一齊流向臀/部。
摟著他的梅瑜安滿臉是汗,兩條細眉毛高高挑起,臉頰下的顴骨尖銳無比、險些把臉肉擠碎,淡色的唇凶急地張開,兩排尖小的牙一口又一口咬在卿生身上,猩紅的舌頭上滾動著唾液、仿佛咀嚼撕咬下來的肉沫。
潮熱的燭光在他們的動作下左右搖晃,一時把兩張人臉照出鬼怪妖魔似的可怖殘忍。
陳淩才走了過來,他剛要湊上前看窗戶裏麵是誰,就被陸識忍捂住了眼睛。
“陸識忍!你做什麽!”他還顧忌著屋裏的人,壓著嗓子低喝一聲。
“陳淩。”陸識忍倉皇地眨了眨眼,很以為捂著表哥眼睛的右手滾燙得即將把他們兩人一塊燒盡。他下意識再瞥了一眼窗內,一遍遍念青年的名字以鎮定心神,呼吸同樣熱得駭人:“陳淩。陳淩……”你不可以看。我不準你看。
陳淩聽著陸識忍低沉沙啞的聲音,或許是想到了什麽,胸膛燥熱起來,在熱夏無月的夜裏,在詭異的私娼的破院子裏,在這樣奇怪而下/流的地方,氣血上湧而不止。
可他總算想起自己是為了確定拂方的下落才來的,聽到一聲似瀕死的嬰孩的哭叫,便立刻掙脫了陸識忍的手,趴在窗戶上往裏望。
“陳淩。”
半晌寂靜。
“……嗯。”
陳淩怔怔地應了一聲,心下氣憤而茫然,往後退了三步,又走到院子裏。
他從沒想過兩個男人做那種事是如此的叫人駭怕。好像、好像是在吃人!
他無措地抬頭看向自己知識淵博的表弟,腦海裏仍不斷閃現方才窺見的滲人場景,臉卻紅了。
陸識忍別過臉去,悶聲罵他一句:
“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