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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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白微堂大夫陳棨在兩個小徒弟的攙扶下方站定,迎上來的陳府門房老胡神色慌張、趕忙招呼他進府。
“哎,不必急呀。淩淩的病,我想不會是什麽大病。”
老大夫氣定神閑地邁步跨過門檻,一路上向徒弟們傳授下鄉收藥材的經驗,慢悠悠晃到陳淩的院子,便止住閑談,向陳太太微微頷首。
陳太太側身回禮,眼中閃過瞬間的猶豫和脆弱;可盡管急得幾度落淚,她要先盡做人家姨媽的義務:“四叔,你先給我家侄子看看罷,哎唷,陳淩他個拾八代!年輕人下手沒輕沒重!對付家裏人向來頂能幹。……小畜生東西!”
陳棨的祖輩是從陳府分出去的旁支,兩家都還在吳城住,逢年過節、紅白喜事皆下帖送禮,得陳太太一聲四叔尊稱並不為過。
“小囡們打架,不算什麽大事,欸,不要這樣講淩淩!呃,那小囡在哪個院子?”他見丫鬟英寶指著東廂房,便謔了一聲,熟稔地拎著藥箱走進去。
陸識忍正坐在書桌前心神恍惚地敷傷口,手裏冰塊早化作一灘溫水流到筆記簿上。
見一個梳花白小辮的老先生踱步進來,他默默脫下上衣讓其驗傷上藥,期間一聲不吭,等到陳棨說“好”便立刻披了襯衫站起來。
陳棨仰臉細瞧了一回陸識忍的相貌,讚賞道:“你這小囡,好耐力,將來是個響當當的漢子!今天用在你身上的藥酒祛瘀快,更是頂疼的——要是你家哥哥,哈哈,他麽非嚷出來博他姆媽的眼淚,教他爸爸麵子上難堪,就為一兩天不再吃鞭子,頑皮、作怪!”
陸識忍配合地笑了一聲,躬身幫他拿上藥箱,“老先生,您快去看看陳淩,他……表哥他到現在還沒醒,恐怕有些發熱。”
陳棨聞言一愣,仔細盯著陸識忍瞧,直把少年看得莫名其妙,才撚須微笑道:“小囡你多大了?”
“虛歲二十。老先生,有什麽不對麽?”
“哦,沒有。難得的,真是難得。”陳棨往正屋走,指揮他兩個徒弟接過藥箱,回過頭又提醒陸識忍兩句:
“年紀既然相仿,你還是小的那個,怎麽能不生他的氣?親兄弟也不是這麽個恭敬法。嘶、難道你這裏頭有別的心思麽?”
拂方的死對陸識忍來說是相當大的打擊,他深陷於自我懷疑與羞愧慚悔之中,隔了幾秒,才訝然地追尋老先生的身影——然而陳棨已麵向陳太太、與她不緊不慢地說起話來。
在外抱臂等候的陳太太問了幾句陸識忍的情況,得知不甚要緊,就請老大夫趕緊進屋給她不省心的兒子把把脈。
陳棨笑笑,還是叫她不要急,自掀了簾子進屋,坐在床邊伸出兩指搭在陳淩的手腕上,閉目靜聽慎辨,嘴抿成一條淺灰色的線。
這是陳棨第一次見陸識忍,可心裏已很欣賞他,不免動了惜才之愛心,想叫他少些寄人籬下的不痛快。
閱曆頗豐的老大夫僅僅是勸陸識忍不必怕陳太太會不高興:兄弟間打架吵鬧是常有的事,一味地讓、反而於加深感情不妙嘛。
陸識忍聽了,卻自然而然生出誤會。他不免吃驚於老先生的“慧眼”和直白,繼而暗暗苦笑,挑了一張離陳淩最遠的雕花木椅坐下,望著那麵朦朧的紅紗持續地出神。
他怎麽敢對陳淩有心思……不,便不能對陳淩有任何不道德的情感,更毋論甚麽。
陳淩是他的表哥阿。
他們共享同一種基因,身體裏流淌著相似的血……
他和陳淩隻能是兄弟。
屋裏屋外所有人一時停止了說話與走動,襯得枝頭的三兩隻麻雀格外吵鬧。
掛鍾的分針向下挪了一小格。
陳太太見老大夫緩緩睜開眼睛、沉吟片刻、蠕動嘴唇朝她點頭,才捂著胸脯籲出一口氣。
“呼,還好,調養半個月我們再看罷。乍一看是突來的毛病,嗬嗬,其實呢也不突然。雖說是年輕,到底平日憂慮過重,往年念書的辰光麽更是擔驚受怕——我和你們夫婦講過多次的罷,這是常年壓在脾腎裏的舊疾了。他近來定是太勞神,加之一時動氣使力,心血上湧、陽氣下潛,把苦讀時體虛的病症全發出來咯。”
陳太太搖了搖頭,俯身給陳淩掩被角,小聲地怨道:“我哪裏曉得他不念書了還是心思重……唉,四叔,您這邊走,紙筆早備好了。英寶,快去端茶。……福生還在外頭哭麽,她還有臉哭!”
幾分鍾的工夫,陳棨開出一副三天的藥方。
他給陳淩看病,一向是直接與陳太太囑咐煎藥、飲食、沐浴等諸多事項的,可這回陳太太卻把蔣媽推出來聽。
她真生陳淩的氣呀!一想到自己舍不得使喚打罵的兒子因個戲子做出無數糊塗事,陳太太就氣得心絞痛,狠狠心、咬咬牙,索性把原為了照顧陳淩打算推遲延後的事一氣提前個十幾天!
“四叔,您與蔣媽講吧,她做事我很放心。我麽,明天起要去鄉下各個莊子收租看賬,還有些佃農長工的瑣事情要管,不在家的。”
她是不是看走了眼?那時還以為他隻是……將來要是遇到……陳淩該做出多麽瘋狂荒唐的舉動來傷她做姆媽的心!
陳太太突然想起藏於心底的秘密,頓時手腳冰涼、眼窩酸澀,她眨了幾回,努力把淚與憂愁逼回腸肚——最終還是挨著床沿坐下,仰起臉把軟帕子蓋在眼睛上。
“姆媽……”
陳淩睡得昏昏沉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一股熟悉的玫瑰香氣緩緩降落在他暈熱的麵頰上。
他掙紮了許多次,慢慢睜開幹痛的雙眼,渾身酸軟無力,手指甚至無法蜷曲,便口齒含糊地小聲喊陳太太。
“你病了,阿曉得呀?”陳太太見兒子這樣可憐,繃著臉不敢再瞧他一眼,攥緊濕潤的帕、好半天憋出一段嚴厲的批評:
“你把識忍打傷了,總記得罷?小畜生!怎麽好、怎麽好——他是你弟弟,那個拂方是你什麽人,你倒為了他六親不認!畜生東西!書讀到狗肚子裏了?你要是怨識忍和我那晚攔下了你,陳淩,你、你、你——”你忒叫姆媽失望了!
“姆媽,我——!”陳淩但聽三個“你”字,身體半是軟綿半是滾燙、仿佛陷落在流沙裏,惶恐不安地喚了她一聲;還望伸手去攔她,可蓋在肩膀上的三床棉被像一座巨山,壓得他動彈不得,艱難喘氣。
“我哪裏是你姆媽!你一個人在家逞凶罷。我現就要去鄉下散散心!”
陳太太站起來,送走陳棨,再叫陸識忍跟她出去。
“識忍,姨媽有話要與你講。”她臉上浮現少有的嚴肅與認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