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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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舊曆六月三十清晨。
    陳淩與陸識忍下了人力車,一前一後走進明月巷子。
    有個大腹便便的某四爺剛從相好家裏出來,低頭撣一撣洋綢黃褂子的灰,背著手優哉遊哉踱出巷子時和陳淩撞了一下。
    陳淩正要說他,他已灰白了臉色、兩隻綠豆眼縮成蒼蠅屎大小,唯唯諾諾地自賠不是。
    未待陳淩反應,巷子外跑來兩個伶俐的小囡,各舉一支龍鳳圖案的糖畫歡歡喜喜地喊爸爸。
    這素以老實正經享譽鄰裏的中年男人驚喜地跑過去,很享受子女的孝順似的,蹲下揉了一把他們嬌嫩可愛的臉,各咬一口送到嘴邊的糖畫,一手抱一個笑嗬嗬地帶他們回家。
    “你們姆媽呢?怎麽這樣早出來買糖吃?當心壞牙齒!”
    “……姆媽在那邊買菜呢,說今天是爸爸的生辰,酒菜都要買好多……爸爸,你怎麽在這麽髒的巷子裏哩?”
    陳淩冷笑一聲,收回視線,朝陸識忍做了個不必驚怪的手勢。
    他們繼續往巷子深處走,到達拂方家。
    院門上掛著的紅燈籠隻剩下紮得不甚麽好的一副竹骨架,孤零零守著淒涼破敗的院子。
    門鎖換了把新的,黃澄澄的獅子臉圖案對著陳淩,好奇他們來此的原因。
    陳淩上前叩門,許久無人答應。
    說起來他也不曉得拂方的娘叫什麽,那些風月裏掙得的諢名他難以啟齒,尤其身邊還有個一直悶不做聲的陸識忍。
    “你還是不高興?”陳淩湊身彎腰往門縫裏看,不在意地勸他道,“要我說,你以後早些休息。早上我不是有意要闖你的屋子,是你這人——你這人不說話,我——我不是怕你有個什麽意外麽。”
    陸識忍見有個老妓/女出來買早飯,兩根手指夾著陳淩的衣袖扯他起身。
    老妓/女打了個圓滿的嗬欠,從破夾棉的裏層摸出兩枚圓燒餅,單手提個小竹籃站在對麵的院門外找鑰匙。
    她患有嚴重的眼病,眯著眼回頭使勁瞅陳淩兩個,還是搖搖頭,邊開門邊問道,“你們是來幹什麽的?找飛玉環?”
    飛玉環正是拂方的娘當年掛牌的名。
    “她去哪了?”陳淩沒有正麵回答。
    老妓/女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花,順手擤兩次鼻涕,搓著紅鼻子含糊糊地告訴他們:“唉,她這個人,教恩客養刁了嘴巴,抽煙吃飯都不肯簡單。想必你們也是罷?阿看她有個好兒子,就放心地請她賒賬……哼,活該!現要找她的人家組了個什麽、呃、‘討金會’仔,轉個角那賣餛飩的地方就好入會。”
    “她跑了?”
    “可不是呢,搖錢樹殺了人,要債的一家家來逼,飛玉環也還是狠角,賠笑賣臉試個遍,最後一出調虎離山之計,早兩天夜裏就卷衣服銅錢和個老漢子跑啦!你們現還來問,謔,我看是不缺她欠的那筆錢唷。”
    陳淩還欲問她,老妓/女卻擺擺手,眯著淚眼朝他諂笑:“你要是來我家坐坐,小哥哥耶,我再跟你講。我家囡囡才十五歲,很水靈的。”她大概想明白這是個頂年輕的公子哥。
    陸識忍板著臉看陳淩,陳淩又好氣又好笑:他哪裏會為了這個就真去?……咳,便是……唉,總之他不會去!
    這下沒辦法了。
    陳淩走下石階打量一回低矮的院牆,躊躇著不知是自己病中逞能翻過去還是請陸識忍來。
    在他思索的時候,巷子口那邊又走來兩個一臉苦相的女人。
    她們推著滿載碗盆被褥的獨輪車慢慢停下,見陳淩和陸識忍站在她們新租的院子外,眼神閃爍,互相推諉詢問的責任。
    終是兩個女人中較沉穩的那個瘦高個問道:“兩位少爺,你們有什麽事?”
    ……
    陳淩得知她們還未清理過院子,隻是昨天換了把新鎖,便提出進院子的請求。
    院子裏一片狼藉。
    曾用來擦拭地板血跡的抹布胡亂泡在發綠的水裏,孑孓亂哄哄地貼著水麵飛;七八成新的皮襖子、高底繡花鞋、用了大半的雪花膏、胭脂空盒、熟食袋……像是用來點綴幾件破爛家具的,隨處可見。
    簡直沒一處好下腳的幹淨地方。
    瘦高個女人見陳淩繃著下巴一聲不響地從屋裏出來,駭怕被遷怒,直講這不幹她們姊妹的事。
    “……前幾天來瞧房子,地上還堆著品相很好的綢子被和竹布衫的,昨天裝鎖的時候就沒了,不曉得是誰順走的。您,唉,要不您去當鋪瞧瞧?”
    她們還要收拾新家,見陳淩兩人走了,麻木的臉上忽現一絲無味的喜悅,旋即歸於死寂。
    這裏從不是拂方的家,以前不會是,而以後他的魂靈也無法回來。
    陳淩心情沉重地往巷子口走去,袖中重新謄寫過的誄文顯然沒有拿出來的機會。
    突然,走在他後麵想事情的陸識忍的背上一痛!
    “喂,陳少爺,你是不是收拂方哥的東西?”
    一個手裏舉著牛筋彈弓的半大男孩從二樓的破窗戶中探出頭,朝他們耀武揚威般揮了揮“武器”。
    陳淩皺眉不睬他,先問陸識忍要不要緊。
    “……”陸識忍看陳淩一腳踢飛剛才打中他的石子,心情稍霽,仰麵問那男孩時語氣冰冷更甚尋常——“你偷了他的東西?”
    男孩漲紅了臉,低頭又抓起一塊梅幹大的石子作勢要打他們,“我不是偷!是拂方哥死前就給我的!”
    “他既托付與你,你為何要給我?”陳淩問完,就見窗戶那裏的紅臉蛋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男孩跑出來,懷裏揣著一個檀木做的四方盒子。
    “拂方哥他……他那天像是瘋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有時又唱起戲……我駭怕極了,要家去,他卻從屋裏拿出這個盒子,張大眼睛珠子,流下一串眼淚,嘴巴裏說什麽‘我再沒有可怕的’。他把盒子扔在垃息(垃圾)裏,我怕他明天要後悔,就先替他收著。其實算是我的東西嘛。你拿多少錢來換?”
    陳淩本要回絕他,瞧見那盒子上釘了一個蝴蝶狀的黃銅鎖,想起自己曾在城外找到一把鑰匙,便從皮夾裏抽出十塊錢。
    “夠麽?”
    男孩嘴裏嘟囔著什麽,顯然對傳言中闊氣的陳少爺的錢包十二分泄氣,隨即一把奪過鈔票,把他原舍不得撬開的盒子塞給陳淩。
    “你不要亂拆,我跟拂方哥關係頂好的,我大概曉得這裏麵裝的什麽。不是錢,也不是金子。”
    陳淩輕輕晃了晃盒子,“是紙?”
    男孩朝他做了個鬼臉,“你猜不到!”
    待陳淩和陸識忍走遠,男孩四下張望後跑回樓上,坐在喝得爛醉的爺爺身邊露出狡黠的笑。
    這是明月巷子最外沿的一戶,落魄的算命先生帶著他的孫兒在此掙命。
    “阿超,你做什麽去?”
    “我哪也不去,就守著你,爺爺。……我把順芳哥以前叫我寫的東西給了陳少爺啦。該有個正經人記得他的名字!”
    陳淩拉著陸識忍出門時借口說是去散心,蔣媽不疑有他,隻是見他們回來後手中多了個蠻好看的盒子,想起一件事,哎呦道:
    “少爺,我真是忘性大了,剛還記得的!陳大夫的兒子在省城開了新藥店,不預備大辦,你們出門了,才派人來叫親戚房頭今天中午都去吃酒。少爺你病著,在家歇歇罷,送什麽東西好呢?”
    陳淩既能出門了,那麽豈有單送一份賀禮的規矩?
    他把拂方的盒子放在桌上,歇息半個多鍾頭,換身衣裳叫陸識忍一同坐車去陳棨家。
    這一去,便是一下午。
    陳棨的老妻見了陸識忍的模樣態度,隻怕心裏愛的不夠,又仔細問陳淩的病和飲食。
    “這男小囡,俊得呱呱叫,眼睛很像你爺爺,淩淩你說是不是呀?”她舉著鏡片再看站在缸蓮旁的陸識忍一眼,笑眯眯地問陳淩。
    爺爺?
    陸識忍最多像公公(外祖父)婆婆(外祖母)吧?
    他哪門子能像我爺爺?
    陳淩不以為意,婉謝她留飯的美意,趁天還未黑,悄悄走到一直在想心思的陸識忍身後,輕拍其肩叫他回家。
    晚飯喝了一碗藥粥與小半盅參湯,陳淩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找鑰匙,兩相比對,果然把盒子打開了。
    陸識忍隨後從飯廳出來,還未回他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就下意識抬腳走進陳淩的主屋。
    屋裏書桌上唯有兩盞油燈各占一角、幽幽飄出幾許青煙。
    其餘地方都落在黑影裏,輪廓依稀可辨。
    陳淩見他來了,略抬眸頷首示意,“你也坐。”
    盒子裏裝著厚厚一疊未寄出的信,信封右下角落款皆為“河洛宛昌縣鍾造台”。
    陳淩本不欲繼續發掘拂方的隱秘,隨手翻瞧幾封信的落款,竟在信封的背麵看見“陳淩可啟”四個歪歪斜斜的小字。
    這字是用什麽細竹棍或者銀針蘸了紅紙上的膩子臨時寫的。
    陳淩有七、八分確定是拂方做的記號,捏著信封的手一頓,呼出一口氣,把信取出來對著燈光細讀。
    這些方正的字便不是拂方寫的了——他私下和陳淩說過不識什麽字的苦惱,倒很像個初入學的孩子的筆跡,腕力相當軟綿。
    [如果有人問我家住哪裏,姓甚名誰,祖上可曾有什麽名人英雄,我在外麵說不曉得,關起門來還是要告訴我自己一聲。我是有地方可去的。]
    [我是臘月生的,屬兔,生下來隻有個‘小東西’的名字,後來被人叫‘小畜生’、‘白眼睛’、‘小賤/貨’,或者還有許多名字。後來我才曉得我原來是有名字的,我姓朱,叫順芳。這幾個字刻在一塊半斤重的金鎖上,曾被她賣了,輾轉又回到我手裏,可是再後來還是賣了。]
    [我的祖籍應該在河洛宛昌,她抽膏子抽得不清醒了會說幾句。那個男人是她的同鄉,或許也是她曾有婚約的丈夫,見她被拐賣了,千裏尋來,可她已流落風塵,哼——阿超,這你不要記,我不識字,但我曉得數數!]
    [總之他們做了半年夫妻,她受不了那樣的生活,又偷偷溜回來賣。兩人便散了。他曾希望我叫‘順芳’,我不大懂。哦……是的,芳是形容美男子的,是很好的字,可是拂芳就不是。我現在人家都叫我拂方,這個名字我死後千萬不要刻在碑上——假如有人給我刻碑。]
    陳淩展開第二封他被允許閱讀的信,緊接著是第三封、第四封,愈是看、愈是難過,喉嚨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堵著:
    [我和他(梅瑜安)不該遇見。沒有他,我就唱戲挺好,未必能唱到首元大戲院,可也總能掙夠自己一輩子的花銷。是他先看中的我,不顧我的意願,把我關在明月巷子裏。]
    [明月巷子,皎皎明月,如玉似花臉龐……阿超你看,我隻會這樣的句子,它本來就不是什麽好名字!我以為我隻要等他厭了我,就能從地獄裏逃出來,重新做人。總歸我是‘臭唱戲的’,是下賤人,活該受人白眼。能活著就很好了,能唱戲就很好了,我原隻想活著。]
    [可我真是個賤/貨罷?我不曉得我對他到底動了心思沒有?他有時候稍稍待我溫柔些,我便覺得這一天過得好快。他發怒了,我還是要和他吵架的,可心裏總覺得不該這樣。他不止我一個,他是真歡喜長得好看的蠢貨啊,那麽我當然也是一個蠢貨!]
    [我原可以安慰自己,身子肮髒無恥,但我的心是白的,現在想來,他總還有厭了我的一天,可他放過我的時候,我不曉得我還是不是原來的朱順芳。]
    [……]
    [明月照溝渠,這話我不懂他是講什麽的。以前人家講我是明月巷子的明月,哼哼,我明明是掉在溝渠裏的東西,哪裏配用好話。就是我的名字,也不配叫罷?我該是活不到三十歲了,怎麽叫作‘順’?哪裏又是‘芳’?]
    [……]
    陳淩眼圈微紅,攥握幾張信紙怔怔地看著陸識忍。
    “陳淩,你——”
    “他叫朱順芳,他是有名字的。”
    “嗯,我……”陸識忍不由苦笑、暗自唾棄他在這種時刻的動心,避開陳淩的眼神,微微喘息,再俯下/身握住陳淩的手時眼睛裏除了安慰再無其他,“我們把這些信都燒給他罷?”
    陳淩遊蕩徘徊的心靈一時不察深陷在這雙深邃的眸裏。
    最終他仿佛做出若大的決心,兩隻冰冷的手反握住陸識忍幹燥的手指:
    “好,都燒給他,他怕我以為他是多麽好的人,可我曉得他不願人家輕視他——還他一個清清白白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