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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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善意的禮貌青年是很難讓人在第一眼就生出惡意的——何況他還長得很好。
紀筠的目光落在許暮洲的手上,才發現他手中握著一個二開尺寸的紙卷。
“我也是沒辦法了。”許暮洲說:“這是我學校要交的作業,老師剛剛返給我的。但是療養院有上網時間限製,我一個人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聽說您也是建築設計師,就來碰碰運氣。”
許暮洲說著把紙卷架在臂彎裏,倒出手做了個懇求的手勢。
雖然許暮洲本人並不喜歡與人有過多的深切交往,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懂得怎麽才能讓別人對他抱有善意。孤兒院生活塑造了他過於獨立的性格的同時,也讓他學會了怎麽才能盡可能獲得更多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唇角略微下拉,看起來可憐巴巴的。許暮洲長得很清秀,也很年輕,看起來確實是個大學生的模樣,作出這種表情非但不讓人生厭,反而有種莫名的可愛,讓人看著就想擼一把。
紀筠當然也是這樣。
她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了門,讓許暮洲進來。
“謝謝。”許暮洲毫不吝嗇自己的情緒,他彎著眼睛笑起來,腳步輕快地進了門,將手中的紙卷鋪開放在了床頭櫃上。
床頭櫃的麵積不足以支撐這幅圖,還有一半紙頁露在外麵,順著慣性彎折下去,許暮洲手忙腳亂地架住紙頁一角,勉強維持了一下平衡。
紀筠已經從沙發上拿了跟人交流的紙筆回來,見狀指了指自己的床,示意許暮洲將圖鋪在上頭。
那張圖確實是許暮洲曾經上學時期的作業,是他從自己的郵箱裏扒出來的。許暮洲最初不知道這算不算與原世界線聯絡,於是還現巴巴發了條短信給嚴岑,對方在會議間隙抽空給他回了這條短信,上麵隻有簡明扼要的倆字——可以。
隻是醫生辦公室的打印機隻能打印a4紙,許暮洲把這張圖下載下來之後又裁又印,最後才勉強拚成這幅整圖。
大概是這張圖太過慘兮兮,紀筠抿了抿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
許暮洲撓了撓頭,笑著說:“這沒辦法,療養院的打印機不能打大圖,如果縮略到a4紙上的話就看不清細節了……”
紀筠從床下拿出兩張塑料凳,遞給許暮洲一個,然後攤開本子寫了幾個字。
【我知道。】
紀筠第一次跟許暮洲這樣交流,不知道他習不習慣,寫完之後還看了一眼許暮洲,確定對方再看才繼續寫了下去。
【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許暮洲伸手在圖紙右上角的一個小房間,那裏明顯有一塊線條格過於突兀,沒法跟其他的外線條連接上。
許暮洲點了點那個連接點,小聲說:“這裏總是合不上,我是按照老師給的數據一條一條線畫的,但是最後畫完臥室往回合攏過來的時候就差這麽一點。”
他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張折起的紙攤開放在床上,那是一張手寫數據的便簽,上麵隻標注了一些基本數據。
他這張圖並不複雜,是一張四室兩廳的基礎平麵圖,隻是戶型不太方正,是那種窄式長戶,以致於裏麵的各個房間分布不太對稱,一眼看過去好像很雜亂的模樣。
紀筠將那張紙往自己這邊拽了一點,隨手在本子上寫道。
【剛開始學?】
“對。”許暮洲點了點頭。
他不擔心這種謊話會被戳穿,這裏的所有病例隻有本人及親屬可以調用,他的個人信息不會被紀筠發現。
紀筠習慣性地轉了個筆花,眼神落在了那張圖紙上。紀筠看圖紙的效率比許暮洲還要高,她將筆尖點在玄關靠上的外牆上,將其視作,然後用筆尖順著牆麵線條的路徑逐一下滑,並且比對著許暮洲打印出來的那張原稿標注著數據。
她通常會在一條線的左右兩端畫一個小小的斜線,然後從兩條斜線的中端入手,向內拉出一個線條,用來示意數據範圍。
許暮洲的注意力沒有放在圖上,而是落在了紀筠執筆的手上。
紀筠的手很穩,線條畫得非常好看,一點都沒有破壞圖紙本身的美感。
碳酸鋰片和利培酮都是副作用很明顯的精神類藥物,利培酮容易引起焦慮頭暈等不良反應,而碳酸鋰片更是會產生雙手萎靡無力,間歇性震顫的神經性副作用。
紀筠在療養院住了一年多,中間還因躁狂症在監護區進行過治療,如果她一直持續性服用這些藥物的話,她的手絕不可能這麽穩當。
——許暮洲是故意選用了看圖紙這樣的名頭來試探紀筠的。
在從食堂回來的路上,許暮洲想象過很多與紀筠接觸的方法,但都無一例外被他否決了。
許暮洲認真想過,他究竟是想從紀筠哪裏得到什麽信息——從完成任務的角度來說,無非隻有兩種途徑可以達成最終目標。
一是從紀筠本身的心理狀態入手,這種方法無異於最便捷,但是用膝蓋想也知道,紀筠哪怕再傻也不會在三言兩語間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而如果僅僅想從普通交流中發現端倪的話,許暮洲自認做不到。他心理學的專業知識不多,於是幹脆決定把分析紀筠的內心世界這種任務交給嚴岑去搞定。
二則是像上一個實習任務那樣,將“任務目標”本身先從任務中刨除,從任務目標身上延伸出各類線索,抽絲剝繭地尋找她的經曆和人生轉折點,然後縮小所能產生執念的事件範圍,最終再一個個嚐試。
相比起其他的主觀意願極強的因素,許暮洲知道,這才是他的強項。
嚴岑在上一個任務世界曾經教過他要如何“融入人群”,許暮洲是個好學生,不但會活學活用,還會舉一反三。
人之間的相似之處會讓他們迅速拉近彼此的距離,從而在不經意間展現出潛意識中非常熟悉的行為來。
而“同專業”則是許暮洲給紀筠展現出“歸屬感”的第一步,也是他獲取信息的第一步。
事實證明,許暮洲的判斷沒有錯。
紀筠的手太穩了,穩得不像是一個常年吃精神類藥物的患者。許暮洲的目光從她的手移到圖紙上,被紀筠比對過的圖紙部分都已經標好了數據,那些數據比許暮洲給出的半成品還要精準。
——思路清晰,工作效率極高。
如果說吃了一整年利培酮還能有這個水平,那恐怕這位紀筠小姐是個天才。
看到這裏,許暮洲幾乎已經可以斷定,紀筠沒有在接受藥物治療。
在許暮洲思考的功夫,紀筠已經將整張圖看完了,她隨手在圖紙右下角劃了幾筆,寫了個什麽。然後拿過那張標注著數據的草稿紙比對了一下,然後用筆在其中一個臥室的內牆上畫了個圈。
【臥室牆厚度不對,內單牆厚度應該是200,你畫成240了。】
紀筠用筆敲了敲許暮洲的手背,示意他去看本子上的字。
許暮洲湊過去看了一眼紀筠圈出的地方,然後又比對了一下周圍幾麵外牆的厚度,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好像是啊。”許暮洲說:“我怎麽找了半天數據錯誤也沒發現。”
【初學者是會這樣的。】紀筠在本子上寫道。
【因為你在畫圖的時候已經有慣性思維了,所以如果不是比對精準數據的話,不會發現這種小問題的。】
“不光是這個。”許暮洲歎息一聲,失落地用手搓著紙卷邊緣,小聲抱怨:“自從生病之後腦子就不太好用,如果治療之後還沒個起色的話,可能就得徹底休學了。”
紀筠的筆尖在紙麵上晃了晃,但最後還是什麽也沒寫,隻是轉過頭看看著許暮洲。
“間歇性失憶症。”許暮洲苦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好多事情記不清,最開始是發現期末考試怎麽複習也記不住,後來連日常的事都能忘。”
紀筠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她的眼神搖晃了一下,依舊沒有落筆寫字。
這是一個非常抗拒的表現,說明紀筠不想跟許暮洲談論這種私人話題,哪怕是許暮洲自己的也不行。
紀筠很警惕,她可以在“公事”上為許暮洲提供幫助,但是一旦涉及“私事”,她就會像裝了情感雷達一樣,驟然將身邊的警戒線劃在明麵上,拒絕跟人產生私人交往。
許暮洲並不想讓紀筠對他產生警惕之心,幹脆見好就收,順勢打住了這個話題。
“不過找到了原因就好了。”許暮洲裝作沒發現紀筠的僵硬,笑著說:“謝謝您,真是幫了大忙。”
許暮洲說著,站起身來開始收攏圖紙。紀筠見他沒有再繼續閑聊下去的意思,微微鬆了口氣,僵硬的肩膀肌肉重新放鬆下來。
拚接過的圖紙有些不聽擺弄,有一角不知道什麽時候掖進了疊好的被褥底下,許暮洲輕輕拽了一下沒拽出來,又怕拉壞了拚接處,於是伸手從被褥下墊了一把。
紀筠忽然蹭得一下站了起來,有些粗魯地探身過去將紙頁拽了出來。她這個動作太過於急切了,甚至自己碰歪了被褥。
當然,如果不是紀筠自己這麽神經過敏,許暮洲也不會發現,她被褥下還放著一本《雪娃娃》的繪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