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112章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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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公主病入膏肓後!
    皇帝尚昏迷不醒,外頭又起妖娥子,正為侄兒病情憂懼的宣明珠當即腹內火起。
    她碾著銀牙冷冷道“江閣老,真是人老心不歇啊!
    當初江琮是如何退任的,宣明珠再清楚不過。
    隻因去歲夏梅長生布局戳破了楚光王的謀反意圖,光王祖孫三代推出午問斬,而門下省的江閣老與楚王光恰是兒女親家。皇帝為了不受守成老臣的掣肘,順勢革了他職,放他掛印歸林。
    她聽說,當時江琮曾在禦前痛斥梅長生心機深沉,有朝一日必權傾朝野,不好掌控。
    此言,她亦不否認,然而說梅長生為霸一方魚肉百姓,這話問問江琮自己信嗎?!
    宣明珠又深深地望了眼容色慘淡的長賜,心內一酸,視線再次變得模糊。隨即她強行逼退淚意,轉頭看一看滿室麵容愁苦的太醫、內侍官以及眼圈紅腫的皇後。
    她此刻的心情並不比他們強多少,可越是此時越要有個主心骨。皇帝倒了,宮闈和前朝不能生亂。
    “傳江氏入宮。”宣明珠掐著手心鎮住神,“既然來了,別在宮外頭宣揚得人盡皆知,來當麵鑼對麵鼓地敲敲!道
    兩名神策軍沿路護送他入大內,莫叫他與任何人接觸對談。”
    她轉而目光森然地看向五位太醫,“聖躬安則社稷安,本宮將陛下的龍體托付給諸位了,卻莫怪我將醜話說在前頭,陛下的身體狀況,半個字都不可傳揚出去,但有違者,誅滅滿門。辛苦五位大人便留在宮禁吧,再為陛下確診開方。
    “本宮還是那句話,當初既然為本宮誤過診,那麽陛下便不是沒有誤診的可能,切未定,誰都不許說喪氣話。”
    她終究還是存著一絲希望,萬一隻是虛驚一場呢?
    宣明珠問周太醫皇帝何時能醒,周鶚道,“陛下的病情來得過於凶急,服過藥,大抵也要半日方能轉醒。”
    宣明珠聽了點頭,“在兩儀殿目睹陛下昏倒的內侍宮娥”
    她說到此處,墨皇後拭淚從榻沿邊起身,來在宣明珠身前深深一福,定色輕道
    “殿下放心,臣妾方才已傳命封鎖陛下昏倒的消息,殿前的侍從也都拘於一處訓誡過。臣妾才德微疏,亦不敢不為陛下管好六宮,後宮的秩序殿下可以放心。”
    “甚好。”宣明珠憐惜皇後,扶起她道,“我知皇後此時的心情,不過皇後自己亦當保重身體,莫要過毀。陛下還未醒來,若得知你如此難過,會傷心的。
    短短幾語,又將墨皇後的淚催了下來,她拭袖忍住,點頭稱是。
    事到如今哭泣也無用,她得為陛下守好中宮。
    宣明珠再傳令給北衙禁軍守領林故歸,“命林將軍帶幾人追去汴州,速召梅閣老回京。”
    再調神策五軍把守宮門各處“務要外鬆內緊,嚴守宮闕。’
    懿令一一下達後,江琮此時也被帶到了宣政殿外侯旨,宣明珠聞訊,目光湛出鋒利的冷意“好啊,本宮便去會會這位昔日的江閣老。”
    她扶婢走出內殿,禦前秉筆劉巍正候在外,見了大長公主便躬身見禮,將手中的一本密折遞去。
    “陛下昏倒之前,正要燒此密折,奴才不敢擅專,特交予殿下定奪。”
    宣明珠腳步頓,泓兒接過奏折奉給公主,她展開一看,落款又是江琮,上麵列著梅長生的種種罪狀。
    這件東西若劉巍沒有交給她,而是被禦史台搶先,會引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老匹夫。
    這上麵的話,宣明珠一個字也不信,梅長生為國忠勤,憑何受此汙蔑?
    大長公主錯著銀牙氣勢洶洶來到宣政殿,江琮身著一身葛布長衫正在等候著陛下,見到大長公主,他著實愣了一下,“陛下呢?”
    大長公主冷冷瞥視他一眼,率步走上龍座前的墀階,拂長裾轉身,鳳髻雍儀,居高臨下“江老謫居江左一年餘,連宮裏的規矩都忘了,見到本宮,不知行禮嗎?”
    江琮見公主麵色陰沉,目光閃了一閃,撩袍下拜“草民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草民有一緊急之事,請求見陛下。”
    “本宮知道,不就是要彈劾梅閣老嗎?”宣明珠笑道,“你說人證物證俱在,人在哪裏,物又在哪裏?不必勞煩陛下,本宮先幫你斷一斷。”
    江琮聞言吃驚,左右觀顧,才發現禦前並無他熟悉的麵孔,皆為大長公主的侍從。
    聯想到方才入宮這一路,他看見神策軍似在調兵,江琮後背一寒,心道莫不是宮裏出了什麽事?
    他抬頭高聲道“陛下何在?草民要求見陛下,大晉祖訓後宮不得幹政,此非大長公主應當過問的。”
    宣明珠心煩已極,心裏記掛著裏頭,沒功夫與他絆嘴皮子,“本宮再問一遍,你為何捏造子虛烏有之事陷害梅閣老,何人指使的你,你所謂人證物證,現在何處?”
    江琮閉口不答,老神在在地闔起了眼,仿佛陛下不至,他便要一直跪下去。
    宣明珠見狀,忍氣道了聲好,“來人,把江琮帶下去關到西抱廈,不許任何人與他接觸。”
    她淡漠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要等陛下嗎,那就請江閣老好生等著吧。
    江琮驟然睜目,他沒想到大長公主竟然真敢代替皇帝發號施令,不等張口,已被入殿的神策軍捂嘴帶了下去。
    大殿頃刻靜了,宣明珠站在高高的墀階上,緘默陣,轉眸望向殿外的澄澹高空,心中默念長生,你快回來吧。
    每到這種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堅強,也需要一一個人支撐。十五年前母親患病時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可賜兒的病若果真是血枯症,當初父親沒能為母後治愈,九叔天資神穎也配不出藥方,天下名醫對此都束手無策,即便梅長生回來了,又豈能起死回生?
    宣明珠不敢繼續深想下去,抬指抹幹眼角,擺駕回到兩儀殿,皇帝依舊未轉醒。
    她便與皇後輪流守著。
    一直到掌燈時分,榻上身著黃綢中衣的少年睫毛動了一下,幽幽睜眼,未等開口,先輕弱地咳嗽了一聲。
    “陛下你醒了?”墨皇後第一個發現,連忙俯身握住他的手,一雙盈盈的水眸緊緊凝望他。
    宣明珠正在罩榻子外倚案假寐,聞聲立時清醒過來,走進去見皇帝那雙清澈茫然的眼睛,她的眼圈便紅了,放輕聲問“陛下,你身上感覺如何?”
    “有些,沒力氣。”宣長賜怔怔地看著室內燭光,他記得,他之前正在禦書案批折子的,中午還準備和皇姑姑一起飲酒賞菊來著“朕,怎麽了?”
    他的嘴角發幹,墨皇後踅身倒來茶水,將他扶坐在引枕上為他潤喉,垂睫囁嚅了幾下唇角,沒能出聲。
    宣長賜緩緩歪頭瞧著她,瞧下了墨氏的一行淚。他目光靜,有了些預感,卻是溫柔地抬手為她擦淚,“皇姑姑還在呢,當心叫姑姑笑話了去。’
    他轉向宣明珠,“我這副身子到底怎麽了,皇姑姑,您說吧。”
    少年的目光很鎮靜,帶有天潢血胤與生俱來的威儀。宣明珠目光與他相接,心想,他是她嫡親的侄兒,卻也是年輕的天子,不當受欺瞞。
    隔著半晌,宣明珠終於緩著聲道“賜兒,太醫之前為你號脈,推斷你也許患上了,血枯症一不過還未最終確定,或許隻是誤診,還需服藥看看。”
    宣長賜聽罷收緊指尖,睫宇幽顫。
    沉默良久,他慢慢哦了一聲,“知道了。”
    他在緊握著他的那隻手背上輕拍了拍,“軒軒,別怕。”
    轉而問姑母他昏迷之後的宮禁安排,得知了姑母下達的種種應對策令,又急召梅閣老還朝,思慮周全,無一處不妥,皇帝擠出一抹笑“辛苦姑母了,本是想請姑母賞菊吃蟹的,倒教您如此為我操勞,侄兒心內難安。”
    宣明珠見他如此,喉嚨發哽,“與我客氣什麽,過兩日待你好了,咱們想吃幾回便吃幾回。”
    宣長賜點頭稱好。
    其實誤診之言,有幾成是為了安慰他,宣長賜豈會不知。太醫院的那幫家夥都惜命得很,他們既然錯過一次,這次隻會更加謹慎,十有八九便是不會錯了。
    很奇怪,他此時的心情十分平靜,他好像忽然理解了當時皇姑母得知她自己患病時,為何會那樣淡定地向他囑托身後之事。
    原來當一個人知道死期將近,恐懼過後,會變得心如止水。
    血枯症,這個可怕的詛咒曾經奪走了皇祖母年輕的生命,而今,降臨到他身上了。
    他看向守在他身邊的女子,隻是對不起她啊。
    宣明珠瞧出帝後有話要說,便退出了殿,今夜宿在旁的麟趾宮,留話說有任何事都來告她。
    她走了之後,宣長賜與墨芳軒並非如她所想那般款款敘語,隻是十指無聲緊扣著,誰也不說什麽,仿佛一旦開口,便會驚動暗中窺伺著他們的厄運。
    之後墨皇後命人送些清粥小菜過來,親自斂袖喂他。宣長賜靠在引枕上吃了兩口,忍不住笑著提醒她,“軒軒,我的手並沒有毛病,可以自己用啊。”
    那笑容,墨皇後知道他是為了哄她,所以看起來才會格外刺眼。她別低了頭,沒有鬆開手裏的銀匙,輕聲問,“陛下為何不喚臣妾三郎了?”
    宣長賜眉心動漾,在榻簾下低頭輕輕牽住她一片衣角,“娘娘每次都臉紅,我以為你不喜歡這個叫法。可是我喜歡看你臉紅的樣子。”
    “臣妾喜歡。”墨皇後抬起熒熒閃動的秋水眸。
    臣妾想聽陛下如此叫我一輩子。
    那雙藏著無數情感卻欲語還休的美目,倏爾令宣長賜眼窩一熱。不願叫她瞧見傷心,他嘿笑一聲掩了過去,“那我便叫你三郎。三郎,再喂我一一口吧,沒吃飽呢。”
    墨皇後點頭,服侍皇帝用過膳。而後又召太醫把了回脈,服過藥後,熄燈相擁歇下。
    八月十七的月夜蛩聲陣陣,一輪盈滿將虧的玉盤掛在天邊,流淌下一片清冷的光華。
    因心裏不願相信真是那不治之症,安慰便也無從談起。而最快確認皇帝的病情,其實有一法子,便是服用治血枯症的藥方。
    有宣明珠的前鑒在先,正常人喝了那副藥會嘔血,隻消令皇帝服用幾日,看他反應如何,也便知了。
    次日皇帝為了不令臣工生疑,不曾稱病,照常臨朝,下朝後裏衣被汗濕透了。這病來得凶急霸道,好像一下子奪走了少年的精銳之元。
    當宣長賜按太醫囑連服了幾日藥湯後,並未吐血,反而覺得不再胸悶,臉色也變好了一些。
    出現這個情況,所有太醫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此方顯見地奏效,說明,陛下是身患血枯症無疑了。
    “對不起啊。”這日中午又一次服過藥,皇帝倚在榻上拉住墨皇後的手,目光溫柔含疚,“我真的吐不出血來。”
    墨皇後這段時日一直忍著沒在他麵前落過淚,聽到這句話,她再也忍不住,撲在他身上啜泣,“陛下,你別出事,別留下我一個好不好?”
    “是我不好。三郎,我爭取,多陪你一年。”
    他抹去她臉上的淚,讓妻子枕在自己膝上,勾起她骨節秀麗的手在掌間。
    纖纖素手肌骨勻停,執毫蘸墨時最為動人,宣長賜怎麽瞧也瞧不夠,輕輕地捏揉,喟歎“可惜,以後看不到你作畫了”
    門外,前來探視的宣明珠目睹這一幕,眼圈泛紅,擺手示意內侍不要通傳,轉身悄然退了出去。
    回到翠微宮,她默坐了會兒,問了句梅閣老有信兒沒有,下頭道無。
    她便又喚來泓兒,吩咐“你去找內務府總管,命他著手為皇帝備壽材吧,此為最高機密,要悄悄地辦,不可驚動任何人,尤其是前朝。”
    泓兒怔愣許久,望著公主疲憊的神色,不忍地道“殿下您勿憂,陛下有真龍之氣護體,也許,也許這麽著衝一衝喜,這病便好了呢。”
    這樣的寬慰與期待,宣明珠當年聽過無數次了。她點頭不多說什麽,撚著眉心啞聲道,“去辦吧。”
    無人知道,她此刻心裏,有如刀絞。
    她曾為自己備過棺,那時因為看得開了,全不覺得痛苦。可今日她親口下令為侄兒預備此事,卻感覺有把刀子在心裏來回地割。
    造化弄人,何至於此?
    “阿娘。”門口突然響起一道怯怯地喚聲。
    宣明珠抬眼見是寶鴉,忙收斂了麵上傷情,招手讓她進來。
    “阿娘在傷心嗎?”寶鴉卻是瞧了出來,仰起小臉,輕輕揉了揉阿娘的側頰,“是不是陛下表哥的病還沒好呀?”
    皇帝病重的事還沒有告訴寶鴉,就怕嚇著小姑娘,隻是對她說表哥染了風寒。
    麵對那雙清澈的眼睛,宣明珠沒法子說謊,模棱兩可地點了個頭,寶鴉便乖巧地說道“那我明日去探望表哥吧,我送些好吃的香糖果子給他!這樣喝藥就不苦了,病也會很快好。阿娘別擔心呀。”
    宣明珠將她摟在懷,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墜下一滴淚,“好。”
    次日下朝後,皇帝請宣明珠到燕殿說話。
    宣明珠過去時,殿裏靜悄悄的,墨皇後也不在跟前。宣長賜在裏間,他今日精神似乎不錯,崴在太師椅裏批了幾道折見姑母來,他起身見禮“姑姑來了,這些日子,有勞姑姑在宮裏為我周全,又照顧著皇後,侄兒心中感念。”
    宣明珠聽得難受,勉強笑道,“你這孩子,就會與我假客氣。”
    說著取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額角的虛汗,姑侄倆相對坐下。為了不讓對方傷心,二人都有意想避開生病的話頭,然兩廂這一沉默,卻是越發愈蓋彌彰。
    還是宣長賜徑先輕笑了一下,“姑姑,不必這麽苦大愁深。
    他臉色孱白,目光卻溫暖“太醫說侄兒至少還能到明年,朝中許多事都可安排妥當。”他抿唇頓了一下,“今日請姑姑來,便是想請求姑姑,待梅閣老回京時,代我轉告於他莫忘中秋之夜他對朕的承諾,朕將這江山社稷托付在他手上了。”
    按他的身子狀況,理應是能等到梅長生回的,隻不過天有不測風雲,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先委托了皇姑姑得好。
    “那江琮之事,我也聽說了,姑姑放心,我信梅閣老如信您。姑姑將他拘起來是對的,在閣老回京之前,人便先在那兒關著吧,免得傳揚出謠言,橫生枝節。我也懶怠見他聽他聒噪。”
    “還有……”
    宣長賜垂下柔密的睫,“我愧對先宗,膝下無嗣,請皇姑姑代賜兒留心考察有無品德出眾的宗室子,以備他日克承大統。”
    宣明珠聞言吃驚又哀慟,番話絞得她肝腸都痛,聲音微微發哽“陛下這是哪裏的話,你與皇後還可以
    宣長賜搖搖頭,他雖還有些時日,但將來他去了,怎麽能夠拿子女將皇後永遠困在這深宮裏呢?
    留下她們孤兒寡母,他於心何忍。
    且繈褓幼子禦極大統,社稷豈不動蕩,梅長生如今已置於鼎沸之上,到那時又該有多難。
    他執意如此,宣明珠勸慰了許久也沒能說動他,反而是宣長賜岔開了話,“姑姑,還有一樁,朕這裏有道旨,請您在梅閣老回京後交他。
    說著命劉巍取來一隻玉檀匣,親自遞在宣明珠手裏。
    宣明珠見匣上嵌了扣子,便當作是事關於國政的密諭,妥當地收了起來。“好,我會給他的。陛下請勿多思,靜心保養為宜,這一年之中,未必尋不到治病的良方。”
    這話,原是當初她生病時皇帝來寬慰她的,少年笑笑,探手去搖了搖姑姑的手一一他自登基之後,便再未做過這般撒嬌的舉動。
    他道“姑姑當真不必為我過憂,長賜是天家子弟,宣氏沒有貪生怕死之輩,長賜也想學一學姑姑的酒脫啊。”
    他才說罷,劉公公近前稟道“陛下,殿下。梅小小姐過來探望陛下了。”
    宣長賜一樂,“我家小寶鴉來了,快領進來。”
    寶鴉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來了幾食盒的甜點糖糕,哄小孩子似的對表哥說,“有了這些,陛下表哥就不怕吃苦藥啦。”
    宣長賜彎腰刮她的小鼻頭,笑著附和稱是,問她的皴墨法練得怎麽樣了。寶鴉立刻洋洋自得地搖晃小腦瓜,“我馬上就能畫得和娘娘表嫂一樣好咧!”
    宣明珠見這兄妹倆相談甚歡,內心慰也不是,悲也不是,不忍多聽童言笑語,留他們在裏殿說話,自己到了外槁間。
    她怔怔地看著窗外鉛色的層雲,計算著路程時日。
    過了一刻,宣長賜要午歇,寶鴉便退了出來。宣明珠為女兒理了理發揪上的絲帶,“寶鴉先隨嬤嬤回青鳶殿可好,娘再在這裏陪你表哥一晌。
    “好,阿娘辛苦啦。”寶鴉點點頭,跟著嬤嬤出殿。
    走下台階時,一滴冰諒的水珠滴在她後脖頸,小姑娘啊呀一聲縮起脖子,伸出掌心“下雨了。”
    下一瞬,那道小身影一晃,崴倒了下去。
    “小小姐!”
    宣明珠在殿中聽見叫聲,立刻轉頭,正看見最後一抹粉影消失在階墀,立刻奔出去。
    當她看到女兒倒在台階上,腦子嗡地一聲,身體裏緊繃的最後根弦霍然崩斷。
    一一太醫的話在她耳邊回響許多病症都有隔輩遺傳之說。
    母後是賜兒的祖母。
    也是寶鴉的外祖母。
    不,不會的宣明珠飛速地跑下階,長長的裙裾在階磯上漾出倉惶的穀紋,她抱住梅寶鴉,“寶鴉,你怎麽了?”
    “阿娘”崴腳摔倒的小姑娘呆呆地被揉進懷裏,她抬眼見阿娘竟是淚流滿麵,一瞬呆住了。
    她慌忙摟住她道,“阿娘,我方方就是崴了一下,不要緊的,你不要哭呀。”
    而宣明珠,並不知覺自己哭了,她再三確認寶鴉隻是因為崴到腳才會跌倒,心有餘悸地抱住她,淚不絕縷。
    那淚開始是無聲的,繼而她開始忍不住啜泣,再然後,低嘶一聲,放聲悲哭。
    周遭的侍婢皆驚惶地看著大長公主。
    泓兒卻紅著眼圈攔住了想上前勸解的人,唯有她知道公主這些日子一個人承擔了多大的壓力,亟需發泄場,任由著公主哭泣。
    娘倆就這樣坐在石階上,宣明珠哭得鳴咽難止。她想起先帝臨終前將賜兒的手放在她手裏,殷殷請求她照顧好他的獨子。當時皇兄躺在病榻上,對她說,他很抱歉,將這樣的重擔放在她的肩上一一宣明珠並不怕艱辛啊,可是,她為何沒有照顧好賜兒呢?
    為何要讓她再經曆一次死別?
    她兩眼赤紅地望向蒼天,似控訴,似不解,又似憤怒。風雲如有感應,忽起的秋風將她的衣袂吹得翻飛,厚重的烏雲間突然轟隆一聲炸響雷鳴。
    大雨傾盆而下。
    那雨澆在她的麵上,與她的淚混為滂沱。宣明珠被冷雨一澆,卻是清醒過來不能讓寶鴉淋雨。
    正欲抱她回殿,忽而,一扇素色的油紙傘麵擋住了她頭頂的暴雨。
    有人為她撐傘。
    淚眼模糊中,宣明珠分辨著他風塵仆仆的眉眼,“長……”
    寶鴉喚了聲“爹爹。”
    “寶鴉乖。醋醋別怕,我回來了。”身披月華色長鬥篷的梅長生蹲身為母女兩個撐傘,袍腳墜進雨地裏,浣出不可汙濘的白。
    他見她哭,麵上帶了急色,怨自己趕回得慢,聲音極盡低緩“醋醋別哭,血枯症,我能治。”
    “你別哄我”宣明珠乍然見他,仿佛是在做夢,抓緊他的袖子哭著搖頭,“這個病,誰都治不了,賜兒他。”
    “我能。”一道紫電劃開雲層,那雙眼卻比閃電更璀亮。
    梅長生用力地攬住她腰背,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能做到,醋醋信我。”
    雨勢越發大,他來不及細說,先將娘倆都送進殿裏。
    而跟隨梅長生同入宮的,除了護送他的林故歸,還有兩人,各撐著一柄素紙傘綴在梅閣老身後。
    其中一人著白地藍緞鑲邊醫士袍,另一人著尋常褐色秋衫,如果薑瑾在場,便會認出,那穿白衫的年輕人,正是去年他奉公子之命,從太醫院落選的醫學士之中選中造冊的一員;而另位布衣郎中,赫然便是曾揭榜入宮為宣明珠隔帷診脈,後來又被梅長生捉到汝州審問的範陽名醫,餘清明。
    “醋醋,去將濕衣換下來,仔細著涼。”
    寶鴉被白嬤嬤帶回了翠微宮照料,趁著劉巍去內寢通報的功夫,梅長生將油紙傘倒戳在殿門處。他自己身上是濕透的,眼裏卻隻看見她受涼。
    轉頭吩咐泓兒“有勞姑娘熬幾碗薑湯過來。”
    泓兒見到梅閣老便如同有了主心骨,領命而去。
    宣明珠仿佛仍不能相信他回來了,以目光怔怔描摹男子的眉眼,見他神態從容澹然,方尋回熟悉之感,心中的悲痛漸次消彌“長生,你說的是真的嗎?賜兒的病真的可治?”
    梅長生肯定地點頭,外人在場,他不好去牽她的手,視線黏連著她,“說來話長,你去換衣,稍後在陛下麵前,我會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而內寢中,皇帝被驚動起來,聞聽閣老回了,還帶回了治病的藥方,滿臉茫然。
    待他易服由內侍扶到外殿,宣明珠與梅長生皆已換了身幹淨衣裳,立在地心。那方子由餘清明遞到幾位太醫手中,後者經過反複驗看,嘖嘖稱奇道“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配量,看似治症,隻是效果如何,還要實際服用過才可知。”
    說罷見皇帝出來,眾人連忙見禮。靠近殿|門的白衣醫學士拱手道“草民方鴻羽見過陛下,此方已經過了驗證,治愈過名血枯病患。”
    太醫們大驚“當真?!”
    皇帝更是驚喜交加,灼灼的目光看向梅長生,“閣老,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張方子,是從何來的?”
    梅長生蘊默了一下,抬眼,凝望宣明珠須臾,撩袍向皇帝跪倒,“臣聽聞日前江公琮,伏闕告禦狀,狀告下臣以權謀私草菅人命。”
    皇帝忙道“朕信卿家,快快平身。
    “不。”梅長生眉眼寡漠,“此言並非空穴來風。臣領罪,有言向陛下陳情,請召江公入殿兩相對質。”
    宣明珠猛然望向他,心不受控製地向下沉去。
    秋日的疾雨還在下著。
    江琮被領到兩儀殿時,幾位太醫自覺退避,到偏閣去研究方子去了。皇帝上座禦椅,宣明珠被皇帝賜座在身畔,下頭筆挺地跪著一人,正是梅長生。餘者,便是餘清明和方鴻羽。
    江琮被軟禁多日,一見皇帝如見親人,撲通跪倒道“陛下,江某終於見到您了!您可知大長公主把持宮闈,將我囚禁一一”
    “放肆。”皇帝咳了一聲,“大長公主是奉朕之命,豈容你侮蔑?你隻道你此番進宮,所為何事?”
    江琮一噎,扭臉瞧見身邊的梅長生,咬緊牙關指他道“陛下,便是此子在揚州為禍百姓!草民已掌握人證,此番己帶進京來,便是受害人的六旬孀婦,清風鎮崔氏,請陛下聖心裁斷,萬不可受此子蒙蔽。”
    “崔氏?”方鴻羽站在後方想起來,急忙替梅大人辯解道“那本是個貪財不足的老嫗,不足為信!陛下,此事不能怪梅大人
    梅長生微微側目,“子翠,不可失禮。”
    皇帝麵色微凝,轉頭看了姑母一眼,見她擱在膝蔽的手掌微蜷,轉而對梅長生道“閣老,朕聽你說。”
    梅長生道聲是,他知道她在直直看著自己,卻未抬頭,聲音清沉道“一年之前,臣得知公主患血枯症,急求良方卻不得,便決定自己研究。臣召集考太醫院不中的醫學士百二十人,尋民間各州名醫八十人,另派人搜集中原疑似血枯症的患者,安置在揚州梅氏名下的一白園,試驗藥方。”
    這番話說罷罷,大殿裏寂無人聲。
    連江琮都愣住了。
    良久,皇帝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拿這些病人,試藥?”
    梅長生麵無神情地點頭,“是。”
    “你不宣明珠開口,她方才哭過,此時嗓音猶有些發啞,視線落在他胸口處,睫宇戰栗,“在庸子鄢那裏找到偏方了嗎?”
    梅長生抬頭,衝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要做兩手準備。那是急方,如果無用,希望便寄托在這些人身上。”
    他不能叫她出事。不管用什麽辦法。
    “臣找到那些病人後,與他們簽訂契約,一旦同意,試藥過程中不準離去放棄,若因試藥造成斃亡,撫恤其家人,蔭其三代子孫。”
    試藥是個痛苦的過程,或因藥不對症,而對身體造成種種損傷。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給子生的希望說服他們加入,再以利益相誘,這是個卑鄙的手段,梅長生知道。但是他隻能如此。
    等到後來得知她是誤診,一白園裏第階段的試驗已經完成,如此半途而廢有些可惜,梅長生便決定繼續下去。
    “嗬,契約?”江琮此時反應過來,冷笑道“請問閣老大人,你這所謂契約,在大晉律中可能找到相關的例條?”
    梅長生“無。”
    江琮睨目繼續追問“那麽在此過程中,試藥者可有傷亡?”
    宣明珠在座上聞言,捏緊手指,心疼地看向跪在眼前的人。一旁的餘清明張嘴似有話說,梅長生徑先道“有。”
    “試藥過程中,共計一死者十七人,昏迷不醒者三十人,高燒致殘傷者三人。臣均以造名籍冊,記載分明。”
    他的眼眸烏黑無光,語氣始終很平靜,向座上拱手“臣自知失德失行,不配為閣輔,願革職待罪,聽候陛下發落。”
    “長”宣明珠再也坐不住地起身,方收的淚又流下來。
    他是帝師的學生,他品性高潔,他從前最不悅以私法傷人的勾當,可為了她,他竟然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但受了兩遭剜心取血的痛苦,還一直默默忍受著心裏的煎熬。而她對此一無所知。
    梅長生微啟血色淺淡的薄唇,露出一點溫弱的笑,無聲地對她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這是他隱瞞她的最後一件秘密。
    不告訴她,是不想她心上也同自己一般,套上沉重的枷鎖。
    天下人做不到的事,為了她,他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試試看。
    事情做下就是做下了,他不悔。
    若無江琮死纏緊咬,挖出了一根線頭,這件事,梅長生可以隱瞞一一世。不過事既發了,這罪名他也不推脫,他認。
    皇帝聽後震驚於梅長生的膽大妄為,然而轉念再一想,若無他在一年前未雨綢繆,他今日又豈能得方救命?
    見皇帝久久不語,餘清明忍不住躬身道“陛下,試藥雖有死傷,然而草民以為,不能全算在梅大人頭上。陛下也知,血枯症這病本身便是致亡極高的,也許那些死者是為因病死,而非因藥死。”
    “正是,”年輕人急切,方鴻羽接口道,“再說梅大人對受試者皆發下了巨額撫恤,那些病患知自己時日無多,吃藥還有錢拿,他們都是自願的啊!”
    江琮聞言冷笑,“一句自願,便能抹殺梅閣老殺人的事實了嗎?那是不是以後富人以利相誘,買良民做些不法勾當,人死再用錢抹平,過後再拿出簽契證明他們自願,就能太平無事了呢?梅閣老此前於大理寺掌晉律,更該明白國法與私行的分別,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法,梅大人,您才博學廣,江某此言可是?”
    梅長生不語,那頭卻也沒有低下去。
    素有辨才的人,從頭到尾隻是呈報事實,沒有替自己辯解過一一個字。
    “陛下開恩呐。”餘清明與方鴻羽跪下,“梅大人此舉雖大悖世情,卻情有可原,並且此方出,也可惠及後世“陛下。”宣明珠忽然下墀走到梅長生麵前,與他並肩而跪。梅長生的臉色變了變,“殿下,你不必如此。”
    “姑母這是做甚?”皇帝這下子驚得站起,連忙走下來扶她,“您這不是折侄兒的壽嗎,快快請起!”
    宣明珠未動,清炯的眼眸望著梅長生,她看著這個清名性命為她皆可全拋的男人,含淚微笑上言“本宮請旨,求陛下賜婚,我欲擇梅長生為駙馬,為我夫婿,有何罪黜,我與他並承擔。
    梅長生動色,“醋醋,你”
    宣明珠握住他微諒的指尖,這個強大又易脆的男人,能為她遮風擋雨,卻也是要她用一生去暖的。
    她當著眾人麵直言不諱道“我宣明珠要你梅長生,要定了你。
    “哎呀。”皇帝拉不起姑姑來,急得跺了下腳,又因身子不支,晃了一晃,“方才朕是在考量,應當令梅閣老功過相抵,還是獎賞他救駕之功,姑姑,難道在您眼中,侄兒便是忘恩負義之人?”
    他直身看向怔忡不解的江琮,冷談道“你方才有一言不對,人命在於天,朕命卻不能聽天由運。梅長生潛心一年治出的藥方,未救得姑母,卻救了朕!於公,閣老對社稷有穩靖之功,於君有救危之勳,於私”
    宣長賜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死灰般的心境,想起三郎為他流的數不盡的淚,一手拉梅長天,一手拉著姑母,將二人扶起。
    “我對閣老,感激涕零。”
    “陛下?”江琮心內駭恐難當,什麽叫做此藥救了陛下,難道陛下也患了、患了。
    皇帝掃睫命人將江琮帶下去,正這時,劉巍趨步入殿“陛下,藥煎好了。”
    他打傘穿過殿下的雨簾,將藥司房按方剛熬出的藥端來。
    那白瓷碗中冒著熱騰騰的苦氣,卻帶著生的希望。
    宣長賜接過這一碗絕處逢生的藥,百感交集,“朕自小立誌效法聖人治世,終究不是聖人,朕不懼死,卻貪生。若有罪,朕來承,梅閣老對宣氏有大功,於後世患此病之子民,更有救命濟危之德。”
    他喝下那藥,而後竟以子侄禮,向梅長生躬身長揖。
    梅長生神色哀矜,側身搖頭“臣不敢當。”
    他心裏自有一杆秤,方才認罪,並非因為江琮咄咄想逼,而是那些雖非他殺,卻死在一白園的性命,他始終記在自己身上。
    “你當得起。”宣明珠將他的手握緊,“我知道,你執著於研製出成方,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一直傷感於母後病逝的事,所以你想找到治血枯症的方子,解我心結,是不是?”
    梅長生目光水澤地微笑起來,醋醋知我。
    宣明珠亦伴他微笑,這個人,還是不喜歡說表功的話,可是她已能明白他的心。
    她轉向皇帝道“恭賀陛下轉危為安。那,我方才請的旨意
    皇帝聽了大為無奈,“姑姑啊,我知您高興,可這種事怎麽能您來主動呢?”
    他偏頭看了梅長生一眼,“姑姑為何不打開我方才交給你的檀匣看一看,裏麵是什麽呢?”
    宣明珠聞言奇異,命人捧來匣子。
    打開來,見玉軸黃絹上謄著陛下禦筆,賜婚二人,永結姻好。
    她詫然望向梅長生,後者見此禦旨,輕鎖的眉宇終於鬆散開,目光脈脈生暉“醋醋,遲來的禮物,望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