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醉落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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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解玉連環!
“咕咕——”
夜幕降臨,一隻布穀悄然滑過長空;晚風清涼,懸在營帳前的鐵馬叮鈴作響。山頂一座古樸的望樓上,有人將那麵鏽綠色銅鑼“咚”地一敲,鑼音嗡嗡飄遠,一記綿長的號角聲嗚嗚吹響起來。
沙塵四起,腳步紛亂。兵人們集結完畢,紛紛解下護臂,脫去身上沉重的盔甲,成群,鑽回營帳裏歇息。
連綿一線的黑色山崖,從頭至尾依次亮了起來;天上星辰點點,橘色的燭光在晚風中飄搖。
燈火闌珊,一人走到山崖邊上,俯下身來,輕輕一聲吹氣,吹滅手中一點溫暖的燈光。
餘暈消散,待雙眼適應了夜色,便看見,遠方天地的輪廓,完美地勾勒出一幅安詳的畫麵來。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放眼望去,天上星光如螢,一輪皓月穿空而過,月色潔白如雪。
忽而鐵甲錚鳴,身後有同僚經過,幾條細長的影子蓋在這人肩上,又很快落地,嬉笑聲漸行漸遠。這位兵人低頭看去,半山腰處有一座村落,——那是他的家鄉。兵人堅信,那裏華燈初上,夜夜笙歌不絕。
與此同時,半山腰處的一座村子裏,也有一個男孩正在仰望遠方。遙遠的天邊,月色融入一片黑暗,群山起伏,像是一疊被人揉爛的紙張,隨手丟入一片墨池,浸潤陰寒。
山頂,一根石柱淩霄而立;四周,遍地營帳連綿不絕。男孩知道,許多人自願堅守在那片苦寒的絕地,吃苦耐勞,無怨無悔。一年前,他還曾跟隨村子裏的運糧隊伍一同上去過,光禿禿的一個山頭,兵器倒是充足,禦寒的衣物就很稀缺了,營帳之外,除了一個大糧倉,別的什麽也沒有。
每當日落黃昏,金色的燈火點綴那片夜空。在男孩眼中,這些守望者的光,便是散布在天上的燦爛星辰。千百年來,山民們早已習慣了這片黑暗中的光明。好似有了它們,酣睡的孩子便會擁有一個甜美的夢。
此時此刻,男孩心裏也這樣想著……
“燕兒,吃飯了。”一名婦人走了過來,頭上束一尾方巾,儼然不久前才剪去長發,身上還披著一層細甲。
“娘,吃完飯,你們就要走了嗎?”男孩轉過身來,眼神中透露著不安。
“燕兒,生逢亂世,身不由己,能為神族而戰,是我們的驕傲。”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也跟著走了過來,長劍在他腰間錚鳴。
“可是他們……”男孩伸手,往上高高舉著,指向無盡的夜空,眼神中充滿了不解和埋怨。
石柱通天,在天的上麵,更有一個神話中的世界。
男人走了過來,伸出一隻寬大的粗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父子倆一同望著天上璀璨的星辰,男人說道“神,是不會拋棄我們的!”
男孩忽然想起一個老人,——那是一位滿頭白發的老者,他身穿一襲白袍,長衣拖地,在男孩的記憶中,老人的樣子已經模糊,就連那些他跟自己說過的話,也像男孩小時候做的一場夢
“古燕,我的孩子……”印象中,老人也是站在他後麵。
“很久以前,世上隻有一個種族——獸族,我們的祖先都是動物。後來,有了人和妖,人是獸族的孩子,妖也是;再往後,妖族中產生了不吃人的靈族;異族相愛,又生出了一個被大家嫌棄的孩子,——巫族。”
“那我們人哪?還會變成別的種族嗎?”男孩問。
“嗬嗬,我的孩子……”老人停頓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抬頭往天上看。
男孩忽然想起來,他們聊天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
“一群人去了天上以後,就砍斷了天地之間的通路,不再允許地上的凡人站在他們的位置。那些人拋棄了過去,丟掉了原來自己‘人’的身份,所以世界上便有了神族。這就是神話故事中的‘絕地天通’。”
“神……原來是人嗎?”男孩迷惑了,神既是人,如今人又為何不能成神?
“我的孩子,這是亂世。”老人的手落在他肩上,“而你,將會在不久的未來,成為左右這個世界的人。”此話說完,老人拉過男孩的身子,看著那雙稚嫩的眼睛說“孩子,告訴我,你是會追隨著先祖的榮耀,繼續為神而戰哪?還是選擇推翻神族的統治,帶領大家走向一個……新的世界?”
“我會死嗎?”男孩似乎並沒有被老人描述的未來所吸引。
“誰都會死的,我的孩子,人會死,妖會死,靈、巫,都會死……”
“神哪?”男孩又問。
“神,——也會死!”
“會死……”男孩呢喃,“既然神都會死,那麽我也肯定不是什麽重要的人。或許我還有別的選擇,比如……”他的小腦袋裏悄悄浮現出一個可愛的身影,臉一下就紅了,低聲喃喃“我還可以娶一個老婆,當一個孩子的爹。”
說出這句話以後,男孩記得老人看了他很久,看他的目光也變得很複雜。後來,老人歎了口氣,就走了,隻留下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如果不願為王,那就多救一些人,再去死吧。”
直到此時,這位名叫古燕的男孩,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三十年後,當他得到女帝的遺物,成為世人敬仰的神將時,才明白……原來在天下蒼生與個人幸福麵前,他早已做出自己的選擇。
『曆史相傳在萬年以前,神族曾給眾生留下九條通天的道路昆侖、不周、龍骨堆、天涯、海角、渡江、哀牢、樓蘭,以及一個早已消失在曆史中的名字。
上古時期,妖族叛亂,神族敕封天將鎮守天門,派遣天兵下界清剿異族。數千年血戰,兵戈不息,蒼生塗地。亂世末年,神族式微,天門九失其八,唯南方一隅從未被逆臣染指……
南門守將兵祖——古羅門』
多年以後,當哀牢之地的最後一隻布穀在一片火海上無盡盤旋,目光所見皆是地獄的慘狀。這隻生不逢時的鳥兒和亂世中每一條生命一樣,他們擺脫戰爭的唯一途徑,隻有死亡。於是它拚盡全力,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哀鳴,便在滾滾濃煙中墜落於火海。
而那個傳說中幸福的遠古時代,早已悄然離開這個世界,去而不返。
一場業火過後,焦灼的大地上充斥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殘陽暈染著血光,整個山穀猶如一隻被剝了皮的野獸,在這生命垂危之際,它已無力舔舐自己的傷口。
時代已經改變,而戰爭,也即將終結。
惡風襲來,一片黑雲壓境,電光在夜空中閃爍,極致的黑與純淨的白在昔日柔和的夜色下依次交替,猶如鬼神眨眼。
電光閃爍,一記黑刀揮落,最後的妖獸終於倒在最後的戰士腳下。
天地寂然,風吹如鬼哭。
仿佛很久以後,霹靂聲滾滾而來,雷聲尚未結束,又是一道雪白的電光,渲染出戰場上最新一幅畫麵突兀的山石、無盡的荒野、粘稠的血泊、淩亂的屍首,還有三個……站立在天地間的浴血身影。
三人在無聲中相聚,在沉默中靠攏,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隻有等待。又是一聲霹靂,那不是雷鳴,是利刃對撞的聲響,發出神器交擊的光芒。
短暫的失明後,三人意識到,這場預謀了千百年,已經綿延整整二十一天的戰爭,終於落下了帷幕。
二十一天前,山下最後一個村子也被妖族攻克,於是他們衣不卸甲,枕戈待旦;等到成千上萬的妖族軍隊完成了合圍,開始攻山;他們又奮勇殺敵,視死如歸!如今,經曆了二十一天的激戰,他們已經戰勝了惡鬼。隻是死神到底有沒有放過他們?三人看著天穹,等待著最終的結局。
是生,——還是死?
天上的雲層凝重不堪,宛如三人腳下粘稠的血水,此刻卻忽然膨脹起來,像是雲中生出了一個惡瘤。惡瘤破裂,兩座相距僅一線的大山壓了下來。
很快地,三人分辨出了“兩座山”的樣貌筋骨如岩,虎麵長角,身軀魁偉如龍……那不是裂開的山,而是被攔腰斬斷的、妖族七大君主之一的——蠻王!
透過蠻王“兩座”身體間的縫隙,三人看到,在雲層後方,還有一個巍峨的身影。——此人手握三尖兩刃戟,身穿神將禦風甲,肩披浴血斷紅袍,那是他們的將軍,神將古羅門!真正的屹立如山!
“蠻王,你們輸了。”是“山”威嚴的聲音。
緊密貼合的“一線天”逐漸裂開,蠻王下墜的身軀遮天蔽日,他卻毫不在乎,隻是注視著那個斬斷他身體的男人,嘴角一扯,開口以人言說道“古羅門,天地九柱我族已占其八,神族大勢已去,龍主即日登天,我們才是天下之主,別再不自量力……”
說話間,三人中的一個血影揮舞著手中黑刀,迅雷般衝下了屍山。血影直行一線,一折、再折、三折,黑刀在他身後留下一條冰冷的軌跡,像是暗夜的星光雕刻出遠方大地的輪廓。
“搖光、開陽、玉衡、天權——”血影緊貼著起伏的山脊前行,轉瞬已在蠻王身下。
“天璣——”他將黑刀背身,刀尖點地,屈膝奮力一躍,下一刻已經出現在蠻王耳側。
瑩潤的刀光緊緊跟隨,仿佛托地而起的一輪水月,大地生輝!
每念誦一個字詞,血影的眼神便要冷峻一分,他手中那柄黑刀似乎也會更加亢奮一些,就像是——一個饑渴的、即將蘇醒的孩子。
蠻王無心搭理這隻出現在他耳邊的蒼蠅,即使在此時,他也一直注視著古羅門的麵容。
“我族向來尊重強者。”蠻王想要抬手,可是連續的戰鬥已經讓他失去了對雙臂的控製,隻好放棄,昂首說道“取下我頭顱,以你的實力……”
血影再次閃現在蠻王另一側,一升一降,二者的地位已經發生改變。此時,他已能夠俯瞰這位妖族霸主的麵容。二十一天前,就是他率領著一眾妖族攻上哀牢,殘害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上千位兄弟。
血影心中卻沒有憤怒,憤怒是脆弱的情感,他的思想已經冷如寒冰。手上加了力,嘴角微張,默念“天璿”二字,同時舉起手中的利刃,他以一種絕不屬於任何生命的聲調,下達了一條冷漠的命令“黑刀,七星——”
從他動身的位置,到穀底,到山頂,到空中,到蠻王耳側,到他此刻停留的地方,一個立在空中的六星圖案依次閃耀,宛如一把發硎的鐮刀緩緩露出鋒芒,隻差最後一角。
冰冷的星光照耀著一切,血影在一瞬間猶如天地君主,即將化身為一顆墜落星空的——“天樞”。
“斬——!”
流星墜地,命運的鍘刀無情揮落,輕鬆劃過蠻王粗碩的脖頸,割取了這位偉大的妖族君主的生命。
兩斬三段,蠻王身首分離,刀光如滿月,就連天上厚重的雲層也被割裂;蒼穹之下,一片星光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