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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水少女

    瀨水湍流急,重重丈波磐岩阻,川勢猶奔瀑;縱為石分兩相歧,終思誓逢續前晤。

    《詞花和歌集》崇德院

    1

    夢裏,狹也總是六歲。

    在漆黑的遠方盡頭正竄升著火舌,唯獨那裏可以看見炙灼的天空。狹也在這世上真正能擁有、遇到挫折逃回來時,總是溫柔接納自己的所有東西,此時此刻都被火惡意地燃燒著。暖烘烘的爐畔……彌漫著火鍋及家人體膚氣息的狹窄房間……自己專用的木碗……衣裙稀疏的縫線底下透出柔軟又溫暖的膝蓋……這一切的一切都在火海中恣意燃燒。

    於是,小女孩逃到離村很遠的沼澤地,但卻沒有任何幫助她的人出現,眼看著無處可去了,她隻好蹲在幹枯的蘆葦叢裏,任恐懼緊掐著喉頭,連哭都不敢哭一聲地瑟縮成一團。

    夜裏的沼澤地彌漫著濃濁的泥味及死蛙的屍臭,把怯生生的小女孩嚇得膽戰心驚。地麵濕漉漉一片,久蹲的腳趾邊土中開始滲出一塘淺窪來。曾幾何時屁股也被水沾濕,冷颼颼的真是狼狽透頂。

    即使如此,她也根本無法離開這裏,因為在蘆葦葉穗的正前方,有好幾隻鬼四下徘徊搜尋著自己。

    狹也從葉穗底下借著死白的微光能看到它們的長相,這才驚覺它們是分散各處的五隻高大妖怪。雖然現在它們還沒發現自己,可或許下一刻就會突然撥開蘆葦叢,嘶吼著逮到獵物了。一想到這裏,她便覺得了無生趣,與其忍受等待的心力交瘁,倒不如幹脆讓鬼找到自己還好過些。

    群鬼看似忽左忽右,永遠徘徊不去。濃黑如墨的沼澤水中,映照著從鬼身上散發的青白幽光,就像寂寥的蟲兒滑過水麵一樣。

    忽然間狹也驚覺到周遭情景倏地一變,這次是在一間寬敞的屋裏,檜木建造的宏偉圓柱並排羅列,浮現鮮豔木紋的回廊一直朝內側無限延伸。廊上懸掛的鐵燈籠中火炬輝煌閃爍,燃燒的火焰明快地映人眼底,將黑暗一掃而空。到頭來她不知怎的脫離了猛鬼的爪牙,逃進了這座廣大的宮殿。但令人膽怯的是這裏也同樣沒半個人影。狹也仰望挑高的天井,再低頭瞧瞧自己的赤腳,決心前往宮中深處一探究竟。

    狹也穿過數根圓柱時,發出聲響的隻有自己的腳步及爆裂的火炬,晃動的隻有她通過燈籠旁的身影。然而就在終於走完回廊時,她看見盡頭處出現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這房間的壁上,如同祭壇般供著蓊鬱的墨綠色楊桐枝,而在刺目白幣帛①作裝飾的檜木祭壇前,端坐著一個身影。

    乍看一眼,狹也就認出那人身上的純白衣裳是巫女身份的裝束,雖然瞧不見那名女子的臉龐,卻直覺認為她是位秀色美人。雪白的裙緣如扇流散四處,纖細的背影,仿佛沉浸於光韻中;長長的烏絲黝潤亮麗,在頭與肩上散放光澤,像飛瀑般流瀉至地。然而,狹也卻沒來由地忐忑不安起來。當她躊躇不決時,她慌忙回看自己的腳邊,發現那道拉長的黑影,刹那間便對自己為何不安恍然大悟。

    這個巫女沒有影子!

    狹也驚覺自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兔子,原本打算逃離狐掌,卻又繼而掉人陷阱。她想要嘶喊,卻發覺喊不出聲,這更讓人恐懼到了極點。

    求求你,別回頭!

    絕對不可看到巫女的麵容,這是禁忌!如果看到的話,必然會發生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到時想阻止也來不及。不能看她。然而,狹也既無法閉上眼,亦不能轉移目光。

    別回頭,不然會被鬼吃了!

    就在深陷絕望的狹也麵前,前刻還像雕像般端坐如儀的巫女,此時正緩緩轉過身。劉海微微飄動著……開始看到一點側臉……接著是眼眸……然後是目光……

    我會被鬼吃了!

    狹也驀然驚醒,身上汗如雨下,一股寒氣正摩挲著她的臉頰。

    看樣子,好像是被子將自己的頭給蒙住了。四下仍一片幽暗,西側小窗還殘留著星屑。睡在身旁的母親翻身過來,含糊問著狹也到底怎麽回事,父親依舊不斷輕輕打著小鼾。

    “沒什麽,我有點睡迷糊了。”狹也小聲說,慶幸自己沒有發出尖叫,接著又拉起被子,在枕上以手支頭。

    “又做了那個夢嗎?”

    “才不是呢。”

    狹也不禁反駁母親。從小,她就時常在嚎啕哭喊中驚醒,不過正好在最近,狹也才與母親談到如今既然長大,夢魘也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其實,這不過是個謊言罷了。愈成長,夢境中的細節就更加深刻鮮明,更加無情地蠱惑著她。

    凡事想得開的狹也,唯一的弱點就是會做這個噩夢。她既非羽柴出生,年邁的雙親也不是親生父母,這些迫於無奈的記憶總是三番兩次折磨著她,即使明明不記得曾在沼地旁有個家,即使她連親生父母的臉孔也忘得一幹二淨……

    狹也煩躁地撥起一綹發絲,咬緊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想哭是出於她惱怒自己還一直會做這個夢。

    今年我已十五了,在這個村落生活的歲月,早遠遠超過在故鄉度過的時光。照理來說,我應該想不起在別處的生活才對。狹也心有不甘地想道。片刻前,那個在沼澤地裏手足無措的傻丫頭,究竟是何方神聖?那可不是我,絕不是我!孤零零的我可是死裏逃生,像現在這樣遇見了養父和養母呢。

    死裏逃生這件事其實早就不複記憶,事情的始末也是狹也後來聽人提起的,聽說在她瀕臨餓死之際,剛巧碰上到山裏來的乙彥等人,才挽回了一條小命。在她持續高燒不退的幾天裏,大慈大悲的神明將小女孩遍嚐的種種苦痛一手拂拭而淨。因此,狹也即使知道自己是遭東方血戰逼迫才逃來此地,卻幾乎沒有感同身受的痛苦。

    東方——戰地已成為遠鄉——那裏現在仍有原住民的氏族不屑朝拜高光輝大禦神,與身為神子的照日王及月代王的征討軍大動幹戈,但那場戰爭對狹也而言畢竟事不關己,羽柴鄉早在上上代的鄉長在位時就接受真幻邦的統治,於鎮守的森林中為其建造神社,祭祀高光輝大禦神神靈所在的銅鏡。而神的回禮,就是讓鄉民豐穰太平,得以日日安居樂業。

    隻要在這裏,我就能獲得神鏡的庇佑,諒那群鬼也不敢闖來。

    不過,為什麽夢裏的女孩,無法來到這個安全地帶呢?

    頃刻間,狹也又對夢裏的猛鬼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魅影幢幢的異象在腦海中愈來愈鮮明。她躲在被窩裏渾身打顫,對自己此刻已從夢裏醒來,覺得實在感謝。這床被子、這間茅屋、還有在羽柴此地的狹也,才是真正的狹也。她將在此處生活並長大成人,然後選個好歸宿、照料雙親。都十五歲了,這些事也離自己不遠了……

    然而,在狹也內心一隅,也微微察覺到一件事:隻要夢中的女孩繼續逃避著鬼,那麽自己也將跟著逃避下去。可是這該如何是好?是不是幹脆讓鬼給大口吞了一了百了?——這個夢究竟象征什麽?對狹也而言,實在是個解也解不開的謎。

    川霧散盡,天氣清朗如碧。灑瀉的陽光逗耍著河水,瀲灩的水波粼粼展開金銀色的紋彩,川原上溫潤的石塊不經意地散放出銳利的石英光芒。洗滌衣物的女孩們一大早聚集在一起彼此寒暄,七嘴八舌談論著日照正高。此時鄉民穿的衣衫雖然還是藍染的靛青或粟染的茶色冬衣,但對岸山崖上青葉嫩潤,山杜鵑已遍染一片赭紅。

    夏天即將來臨了,伸手穿過新上身的白麻衣衫袖子,換季更衣的日子也近在咫尺了。

    “早安。”

    狹也抱著衣籃走下川原站定腳步時,姊妹們大概都到齊了。

    “早安,狹也,別獨自煩惱了,告訴我們你心痛的原因吧。”

    劈頭就受到大家質問,讓狹也一頭霧水。少女們在燦爛的陽光返照中,從早就像年幼的香魚般活力充沛,競相尋找逗樂子的餌食。

    “什麽事呀?”

    “你再隱瞞也沒用,瞧你今早走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讓你心神不寧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名字說來給大家聽聽吧。”

    狹也聽完不禁為之語塞,但即使這樣也足以讓大家笑得樂不可支了。

    “不是啦,我隻是做了噩夢而已。”

    “做夢?那好那好,我來替你祈個福、消個災就會沒事。所謂‘徒夢枉然’,可別鑽牛角尖哦。愈是往壞處想,壞事愈纏著你呦。”

    “什麽樣的夢呢?我可以用占卜幫你把噩夢變好,就說說看嘛。”

    “不——行。”狹也從衣籃裏取出衣物浸在河水中清洗起來,並不搭理她們的追問。唯有這個夢,狹也不想讓它淪為大家嚼舌根的話柄。

    “真沒想到狹也口風這麽緊。”鄰家的女孩說,“在我們當中還不知道對唱山歌的另一半是誰的,就隻剩狹也了。”

    “對啊對啊,所以我們才發誓要一齊找出狹也的心上人嘛。”

    下次的滿月之夜即將舉行山歌盛會一事,已成為少女們每次相聚時的必談話題,這原本也是無可厚非。因為盛會當天除了老人小孩以外,鄉裏的村民們會紛紛登上近郊的最高峰——井築山,在山腰上的原野徹夜焚起篝火,然後發上佩戴花飾的民眾將在那兒載歌載舞。男子們懷裏將暗藏小小的獻禮——發梳、飾玉、小盒子等等,目的是為了送給對唱答歌的女子。這是一種儀式,也是一個鼓舞人心的開放式祭典。尤其對情竇初開的男女而言,這項活動也是情感交流的關鍵。在山歌慶典會上交換情歌,實際上就是互許終身的前奏。

    “你們竟然不知道我的心上人?大家也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狹也說,“那就從我的眼神舉止來猜猜看如何?”

    少女們興致高昂起來,一下子就蹦出十幾個可能人選的名字。

    “可惜,全猜錯了。”狹也笑了起來,又恢複到平日的促狹性格,她內心盤算著要將這群年輕女伴們掀起的活潑氣氛,一股腦兒趕得煙消雲散才夠意思。於是狹也掩著口,悄聲說:“是月代王。”

    立刻就有幾隻手伸出來打狹也好幾下。

    “狹也好賊哦。”

    “會遭天譴的。”

    “不管怎麽說,月代王是不可能來參加山歌會的嘛。”

    狹也護著被東拉西扯的頭發,邊說:“我不知道啦,不是有人說神明會降臨觀賞山歌之誓嗎?說不定神子也會現身大會呢。”

    “月代王要是參加所有豐葦原中之國舉行的山歌會,豈不分身乏術嗎?”

    “何況月代王現在正在指揮作戰呢。”

    “而且還身穿一襲銀盔甲。”狹也夢囈般說道,“就算能見一眼也好,我真想親眼看見月代王的風采。神子之美不是猶勝滿月嗎?如果月代王真的親臨這片土地,那豈不是再好不過了?”

    “狹也說的倒像是巫女說的話,難道你想為輝神守節,一輩子不嫁?”

    “我們都不過是一群村姑罷了,才不會為了神鏡裏的神靈犧牲奉獻呢。”

    狹也笑起來。“對呀,怎麽可能,我是獨生女,不找個丈夫可不行。”

    “就是啊,夢終究是夢。”

    然而,明明心想要認清現實,狹也卻壓根沒對挑選丈夫這件事認真思考過。雖然少年郎有一籮筐,但能做自己夫婿的人選,在腦海裏卻連一個也想不起來。這在姊妹中簡直被視為天方夜譚,狹也為此突然難為情起來。

    “如果找不到丈夫,到時就請求巫女收留我當個婢女使喚好了。”

    狹也話才出口,周圍的友人們又一口咬定:“果然狹也今早有點反常哦,是失戀對吧?一定沒錯……”

    就在大家又開始瞎起哄時,下遊處傳來一陣怒斥聲。那裏是較年長婦女的聚集之處,其中一名婦人指著河麵高聲道:“你們不要隻會閑聊,好好專心洗衣服!就是這麽丟三落四的,看啊,東西不是被水衝走了嗎?”

    少女們同時回過頭去,順著婦女所指的淺灘上,隻見一條黃色的柔細飾繩,正如靈蛇般蜿蜒滑向下遊。狹也連忙一躍而起。

    “糟糕,那是我的。”

    狹也毫不猶豫地將衣擺卷至大腿,絲毫不睬年長婦人們一副敗給她了的表情,一下水後就大膽律動著雙腿,徑自追隨細繩而去。

    少女們目送著她勇氣可嘉的姿態,麵麵相覷,撲哧笑了出來。

    “瞧她的舉動,光要在神社打雜都很困難了。”

    原以為立刻能拾起的黃飾繩,想不到竟完全不與岩石或水草糾結,滴溜溜地隨波逐流,與緊追在後的狹也漸行漸遠。對村裏的女孩而言,染色飾繩可是一項貴重的奢侈品,狹也絕不想失去它。

    水流雖然淺不及膝,河床上卻亂石鬆動,稍不留神就會踏空。

    然而身手靈活算是狹也的長處之一,因此她並不怕踩空跌倒,隻是一個勁兒蹬著起舞般敏捷的腳步,飛濺著銀水花橫渡清流而去。狹也的這種姿態,宛如野性奔放的幼獸。紮成一束的及腰長發,像是快活的尾巴在背脊上跳躍。

    在情竇初開的少女中,狹也算是體型纖瘦,但從身上穿的靛青色莊稼服裏伸出來的手腳,卻顯得健康結實,一副看起來吃苦耐勞的模樣。小巧的鵝蛋臉上閃動著情感豐富的明眸,她的容貌雖引人側目,卻又予人一種飄忽且捉摸不定的印象。不過狹也看似爽朗奔放,其實卻潛藏著處世伶俐的機警,這種特質若是心思細膩的人就會感覺出來。她會擁有這樣的個性,是源於身為養女的成長經驗得來的智能。她了解在長輩麵前必須拘謹有禮,並且不要自以為是地大露鋒芒。

    因此,也有大人相信狹也是個靈淑婉約的難得女孩,但另一方麵,村裏的調皮鬼至今仍津津樂道著狹也當孩子王時的驚人壯舉。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都屬於她,而且兩種臉孔的後麵都存在著一個不安定、容易寂寞、總是追求歸屬的狹也,這種心境也隻有當事人才明白。

    河川邊吟唱邊繞過突張的岩石岸旁,蜿蜒流向嫩草茂盛的行船水路。狹也穿過岩石暗處後,不禁為眼前所見光景驚訝得停下腳步。原來她在專心追逐飾繩時,不知不覺來到了河川下遊的渡河跳石。而且有個人正在渡河的半途中彎下身子,想撿起那條黃色飾繩。

    這個人看來比狹也小了兩三歲,是名矮個子少年。然而狹也一時之間無法出聲和少年打招呼,因為他那襲詭異的裝扮,是在這個村落前所未見的。

    隻瞧他全身上下是褪色且短得可以的黑衣,腳上是毛皮綁腿和皮履,背上還掛著菅草編的鬥笠。而且在看似穿舊了的粗衣上,配著一串完全不相稱的赤石首飾。狹也從未見過這名男孩。

    少年挺起彎下的身子,一手拈著濕漉漉的飾繩,直勾勾緊盯著狹也不放。那一頭像是從未梳理過的雜毛亂發底下,有著小狗般桀驁不馴的臉孔。他像是發現什麽罕見東西似的,凝視著以手按住卷起的衣擺、河水早已浸濕及膝的狹也,然後衝著她放肆笑道:“這條飾繩是你的?想要的話就上來拿呀。”

    少年拿著水滴直淌的飾繩,從渡河跳石上飛躍而過,迅速跑向右手邊的河堤上。狹也一時火大起來,立刻大步跨過跳石緊迫而去。

    “還我,你拿它要做什麽?”

    狹也正伸手想逮住他的肩膀,黑衣少年卻搶先回過頭來,臉上帶著有趣的表情,仿佛毫不在意狹也氣鼓鼓的模樣。長期與頑皮鬼周旋的狹也,隨即領悟到這個男孩非同小可,而且還正如她所料,幾乎就在同時,她發現少年身後有三位緊隨在旁的高大男性。他們的存在,讓狹也望之卻步。

    這幾個男性或許是盜賊、或許是拐人集團也說不定,各種迫害威脅從狹也的腦際閃過,她幾乎要尖叫起來。這些異鄉人散發的氣息如此詭譎,是狹也從未遭遇過的。不過,他們並沒有威脅利誘這名少女。這些與少年同樣黑衣及毛皮綁腿裝扮的男性,隻是默默無言打量著狹也而已。即使如此,在狹也驚怯的眼中所顯現的已不是三個人,而是五人、十人般的雄渾氣勢。會有錯覺的原因之一是他們牛高馬大,並擁有倚仗千軍般泰然自若的氣魄。

    原本狹也大可背轉身子一溜煙逃回姊妹那裏,但她卻隻是定定地望著少年,連她都佩服自己哪來的勇氣,接著單手一伸,說:“把飾繩還我,你撿到的東西是我的。”.

    少年像要看穿狹也的臉龐般地仰視著她。忽然間,從少年背後發出氣若遊絲的尖細嗓音:

    “還給她,鳥彥。”

    狹也大吃一驚,往少年背後望去,那令人毛發直豎的聲音並非發自三個男性,原來狹也沒留意到有位白發婆婆拄著拐杖立在那裏,因為她的身軀實在太矮小了。這個名叫鳥彥的少年,比想象中更爽快地微微一笑,交出了飾繩。

    多麽奇特的一群人啊!

    雖然拿回黃飾繩,狹也依然忍不住仔細再瞧他們一眼。三個男性看來雖然高大,其實真正體型碩大的隻有其中一人,其他兩人不過是較村裏的男子體格魁梧點罷了,他們帶著淩厲迫人的氣勢。發型雖然都是常見的雙髻造型,臉上卻蓄著濃髭,皮膚又曬得黝黑,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特別是其中一人單邊戴著綁有黑皮繩的眼帶,他的特異風貌及閃著金光的獨眼,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人較獨眼漢年輕且身材瘦削,眼神十分犀利。至於那個體型碩大的壯士,則是不折不扣的巨人,身高體寬都非常人所及,手腕就像圓木般粗壯,不過從他的容貌來看,是三人裏最豁達大度的一位。

    此外,再看那位老婆婆,她身形像是幹縮幼兒般矮小,那模樣最多不過是五歲小孩大吧,她卻拄著比自己身高還長上兩倍的拐杖,而且竟有一張比自己身軀還大的臉以及一對大眼。白發像是蒲公英的絨毛般蓬鬆倒豎著,如此更加突顯她頭上戴的那頂鬥笠。看來看去,狹也還是覺得那名小個子少年在這群人當中是比較接近常人的,但即使如此,為何他們要一直盯著自己看呢?仿佛除了等待她之外別無所求似的……

    突然間,老婆婆像青蛙般雙眼眨巴著,再次開口:“想借問一下,到梓彥鄉長的府上還很遠嗎?”

    “不遠,很快就到。若沿河往下走,再右轉朝鬆林走的話,就會看到了。”狹也一口氣說完。

    “方便的話,是否能請你帶個路呢?我們是受邀來參加山歌會的,正想前去拜訪梓彥鄉長。”

    “原來如此……”聽到此話,狹也表情和緩下來,心情也為之一鬆。“你們是為慶典演奏的樂師嗎?”

    “正是。”

    這麽一來,他們身上風塵仆仆的鞋履、綁腿、鬥笠及拐杖,看來就不再那麽奇怪了。在舉行慶典的期間,浪跡江湖的樂師會遊走各個城鄉小鎮。雖然狹也至今隻在慶典廣場搭造的板席上,見過樂師們吹笛鼓琴而已,但想必他們也是遠道而來的吧。在慶典前後的數天裏,樂師們會在鄉長的家裏接受盛宴款待,慶典結束後又循例漂泊他鄉而去。

    “當然可以帶路,我這就去拿清洗衣物來,你們願意稍等片刻嗎?”

    狹也說著正要返回上遊時,男孩突然不經意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的掌心有塊胎記呢。”

    狹也驚訝地回過頭來。從小在她的右掌心當中,就生著一朵薄紅花瓣般橢圓形的胎記。平時她並不以為意,但一想到眼尖的少年注視過那塊胎記,就不由得渾身不舒服起來。

    “這是天生的,那又怎樣?”狹也對長紅胎記的人可以預知火災這類說法,早就聽到耳朵快生繭了,因此語氣稍帶挑釁地回答。

    少年一臉古靈精怪的表情說:“你不是這個村子出生的,對吧?”

    狹也沉下了臉。她雖然內心一驚,臉上卻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沉著問道:“為什麽有胎記就不是這個村子出生的?”

    這時,戴眼帶的男性向身旁的人低聲簌簌說了一陣,聲音卻飄到了狹也耳裏。

    “和……是同一人……你知道吧……這孩子生著水少女的臉孔。”

    水少女?她是誰?

    狹也突然感到一陣緊張而全身緊繃。他們所說的那個名字,自己雖從未聽說過,字眼中卻帶著一股不安的餘韻縈繞耳際不去。她感到內心一陣撼動,好像被冰冷的手指觸及般血溫盡失。狹也知道老婆婆是袒護自己的,於是澀聲問:“你們到底來自何方?”

    狹也半存期待地等對方說出“來自東方”,倘若真是如此,他們或許知道有關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說不定……

    豈料,老婆婆卻回答:“來自西方。我和他們是在南方聚首的,這一帶有許多村落規模雖小,卻衣食無憂呀。”

    從老婆婆那細紋縱橫密布的臉上,看不出她有任何想法的蛛絲馬跡。這位老婦的所有精力似乎都集中在明亮閃爍的眼瞳中,卻無法真正摸透她的心思。狹也略感失望地靜默下來,這時老婆婆又像猛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

    “你可知道狹由良公主這個名字?”

    “狹由良公主?我不知道。”

    “這也難怪、難怪。”老婆婆獨自不斷點頭。“公主撒手人寰也很久了,但狹由良在真幻邦宮殿裏死去一事,對老嫗來說還恍如昨日。”

    “她是您的至親嗎?”狹也訝異地問道。老婆婆的口吻仿佛在訴說親生女兒般,她所提到的真幻邦宮殿,是指中央之都所在的輝神之子的寢宮。這個場所若非身份尊貴者,是無緣一窺堂奧的。

    老婆婆並沒有回答狹也,少年卻輕聲笑了起來。狹也發覺隻有自己在那邊無知地瞎猜亂說,不覺心緒一陣起伏,有點不高興起來。

    就在這時,從河邊草叢裏響起了好幾聲“喂——!”的明快叫喊,呼喚著狹也的名字。幾個充滿好奇心的少女,正尾隨狹也而來。

    “你還好吧?撿到飾繩了嗎?”

    一股勁衝上河堤的女孩們看到這群陌生的異鄉人時,也和狹也一樣訝異地圓睜大眼駐足不前。狹也心下感謝她們來此替自己解圍的同時,又忙向友人們說明事情原委。

    “是他們在這裏幫我撿起來的,還說是今年前來的樂師。我現在要帶他們去梓彥鄉長的家裏,你們也一起來,好嗎?”

    少女們臉上閃現燦爛光彩。凡事隻要與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有所不同,當然非常受歡迎。她們哧哧笑著,興衝衝地回到原先洗衣服的地方。

    “好奇怪的一群人哦。”

    “我總覺得他們好像‘土蜘蛛’。”

    “你說得太過分了,這樣很缺德。”

    “可是……”一個女孩有如少不更事的女童般,天真地說,“大家不是都說土蜘蛛手長腳長或是個小矮子嗎?而且夏天露宿樹上,冬天則窩在洞裏,那些人看起來不正像八隻腳的翻版嗎?”

    大家嘩然笑了起來。以她們的年紀來說,沒有任何人真正見過土蜘蛛,縱使大家知道那是對拒絕臣服輝神之子的邊境居民,所冠上的一種侮蔑稱呼,但在誰都不知情的狀況下,土蜘蛛在同伴間成了專指異類或異形的用語。

    女孩當下描述的樣子,正與這群樂師給人的乖違印象不謀而合,狹也因此也跟著大家哈哈笑了起來,不過她才樂到一半就突然打住。手長腳長或是個小矮子——友人的這番話,讓狹也從剛才就朦朧意識到不安的原形,一下子輪廓分明起采。

    狹也驀然回首,透過相隔的河岸草葉凝望著已化作黑影團的旅人一行。他們當真像是一群滑稽的大小搭檔,而且他們是五個人,有五個同伴……

    狹也按捺著驟然戰栗的胸口,喃喃自語著。

    他們不可能是土蜘蛛,隻是湊巧相像罷了。在這樣的光天化日下,那個夢魘不會出現。太陽是那麽燦爛奪目,它絕不會出現。

    2

    “一言為定哦。”

    “嗯,小女子一言為定。”狹也滿臉嚴肅發著誓。“本人保證不和秋彥、村次、豐男、尾廣——還有嘛,絕不收真人送的禮物,也不與他對唱答歌。本人在高光輝大禦神前立此誓言。”

    “行了,這就成噦。”

    女孩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進行誓約。即使籠罩在歡欣鼓舞的氣氛中,大家依然意識到一種難以抑製的心潮激蕩。山間萌生的新綠傲然展現出令人屏息的光澤,就連少女們身穿的雪白衣裳,也浸染了一抹青綠。她們畢竟是少女情懷,陶醉在豆蔻年華中不能自持。清新的麻衣衫,發梢上插的石楠花,腰帶上別的杜鵑花,女孩們知道此刻再也沒有比自己更適合這些裝飾的了,因此感到既光彩又靦腆。

    “我覺得吃虧的就隻有我一個。”狹也向身旁的女孩說。

    “那是你不好,誰教你自己不找對象的。”

    “狹也沒問題啦,別瞎操心。”係著棣棠花般鮮黃色腰帶的女孩在一旁插嘴。

    “為什麽別操心?”

    “為什麽?真是的!”綠草頭冠的女孩說,“你不知道自己多引人注目嗎?最近還不知聽誰提起呢,說狹也那孩子看起來不像村裏的姑娘。”

    “那說我像什麽?”狹也問。

    “你該高興呀,人家說你像個美人。”

    “好羨慕哦,那就當你是公主好了,狹也公主。”

    “別鬧了!”

    狹也鼓起腮幫子。對同伴們開的玩笑卻無法開心的原因,都歸咎於自己太在意那個獨眼樂師說的字字句句:這女孩生著……的臉孔。什麽嘛!

    自己果真長得那麽與眾不同嗎?

    旁邊的女孩拍拍狹也的肩膀笑著說:“你別擔心,基本上沒人在看到狹也原形畢露後,還會認為你是公主啦。”

    在四麵環繞著櫟樹、米櫧和七葉樹混生的雜木林,以及長有高大茶花樹的南方斜坡空地裏,年輕人正忙著把柴薪往上堆高。各個村落各個場所舉辦的筵席上,一群年長婦女正心無旁騖地將豐盛的佳肴盛裝在大柏葉片中。圍繞廣場周遭的繩結上每個裝飾前,都擺著一壇神酒,男子們似乎在還沒日落前,就已經酒酣耳熱了。茶花盛開的季節雖過,但稍微步入山裏,翻著銀色葉背的大石楠花正微紅盛開,金色棣棠花和白色野薔薇沿著溪穀如點點繁星般繽紛綻放。負責分送花朵的少女們,正熱衷於爭相拿花朵裝飾自己。

    “我們是春天的使者,當然要配上最美麗的花朵噦。”係著茜紅色飾繩的女孩說。

    “邀請山上神明來參加慶典是我們的任務,據說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

    “很久以前是什麽時候?”狹也問。

    “是在建造輝神神社之前哦。據說,巫女因此對山歌流傳至今感到頗不以為然。不過巫女心裏不快那是當然,因為她必須整晚坐冷板凳,沒有半個人會去邀請她。”

    “從山上來的是哪一位神明呢?”

    “不知道。山歌到現在還是一種習俗,不過算是美俗一樁,對吧?如果失傳我可不要。”

    其他少女在腰帶的花束上添加棣棠花,一邊又心浮氣躁地說:“以前的神明早就死了,那是因為輝神太過光輝燦爛的緣故。尊奉死去神明的氏族,現在就隻剩下土蜘蛛了。”

    “真討厭,什麽土蜘蛛的神明,我才不想招他來呢。”戴綠草頭冠的女孩說。

    “那當然,因為你滿心想招來的,就隻有一位情郎嘛。”狹也這麽一說,好幾個人都嘻嘻笑了起來。

    狹也摘下像是黃金酒盞似的棣棠花,對邀請山上神明蒞臨盛會一事,開始牽腸掛肚起來。接著,她又對根本沒有神會降臨,同伴卻還為此興高采烈的模樣,感到一股莫名的寥落。

    遠山彼端,太陽正緩緩落下,蒼穹從青轉赤,再從赤轉紫,又急速變靛藍而西沉。東方天空才掛起一輪宛如銅片打圓的碩大明月,廣場就立刻升起與月色遙相呼應的火堆。人們交相發出歡聲,火焰漸漸竄高,刮起超乎想象的擎天火柱,仿佛恢複到白晝一般。狹也睜大眼睛,瞧著火光照耀下的眾人笑臉,還有盤踞在鄉民腳邊,卻交錯得讓人眼花繚亂的團團黑影。

    慶典就此揭開了序幕。鄉長走到眾人麵前致辭,期盼大家在今晚能玩得開懷盡興。頭發已屆花白的鄉長梓彥,是個不具野心、質樸正直的人,如果不看那一絲不苟的個性,他的確是位備受鄉民愛戴的人士。鄉長剛致辭完畢,立刻就笙鼓齊喧,狹也微微局促不安地望著臨時搭建的板席,隻見樂師們早已齊聚那裏。

    從在河邊與那群旅人相遇以來,狹也就不曾再見過他們。今天看那一行人已不再身穿汙黑衣物,而是改換上鄉長所贈的上等麻衫,發上插著綠葉頭飾,變成一副儀表堂堂的模樣,他們因此看來風采超群,外形也十分端正得體。演奏是由巨漢擊著太鼓,另外兩人分別敲鼓及吹笙,男孩手持橫笛,老婆婆則跨坐在琴上屈蹲著彈奏。

    盡管他們來路不明形跡可疑,演奏出來的音色卻無懈可擊。樂音澄澈而嘹亮,飄揚十裏,滑進了人們雀躍的心田。

    “嘿,今年的樂師可不是蓋的!”

    不知是誰發出的感歎,聲音清晰可聞。

    “狹也別發呆了,快來跳舞吧。不要一時大意,讓別村女孩搶走對象喔。”

    狹也被身旁的女孩袖子一扯,才立即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跑向人群。

    就在熊熊火堆的四周,正層層圍繞著幾圈民眾。舞蹈是簡單的肢體動作和著舞步節奏,漸漸圍攏環繞火邊。火焰的炙熱與人們的沸揚融為一體,所有的舞者步伐都漸趨一致。雖然也有人縱聲笑鬧或耍寶,不過眾人卻好像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凝聚力在牽引般,踏響的節拍逐漸化零為整,於不知不覺忘情漫舞之間,舞步達到了一絲不亂的境界,響聲震撼高山群嶺,回蕩在人人頭頂上的枝丫間。村民們為狂濤般的興奮如癡如醉,當廣場全體與火焰配合得天衣無縫時,月兒正高掛當空,以銀色眸光俯視地上的一切景象。滿月仿佛溲疏花的霞彩般迷蒙,慶典之宵則如漫灑淡淡光粉般絕妙。

    就在熱舞到最高點時,振踏一致的腳步節奏再度淩亂起來。眾人的耳際已聽不到樂音,而是男子搜尋著女子,女子探求著男子,彼此梭巡著那唯一的視線。唯獨此夜,已婚的男女也重回單身時刻,彼此在各處吟唱著戀歌:我多麽愛你為妻,而我又多麽慕你為夫——擁有情侶的人相依相惜,為交換贈禮而脫離舞圈,來到樹蔭下。

    事到如今,狹也對立下誓言感到後悔莫及,她連想都沒想過誓言中提到的那幾個名字的年輕人,竟會輪番上前來邀請自己。以前狹也和他們是常遊戲打鬧的玩伴,自從這批人步人青年後,幾乎就不曾與她開口攀談過。就算碰麵,也似乎隻能遠遠隔著彼此打聲招呼而已。對這些不知何時長成肩膀魁梧的青年,已將自己視為女人一事,狹也可是半點不知情。到頭來,她總算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被少女們“牽製”了。

    真是的,好一群重色輕友的丫頭。

    不過,這件事卻突顯出女伴們對山歌會比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她們才是真正由衷思慕著心上人吧。自己甘拜下風,狹也覺得實在怨不得別人。

    我在這裏做什麽?

    狹也當然也憧憬著愛情,她隻願情有獨鍾,與意中人相挽著手、互道情愫衷曲,結果沒料到卻是這種下場——拒絕青年們邀約的狹也,失望得幾乎要哀叫起來。五個青年中,最後隻剩真人站在那裏。

    “連你也來了……”

    當過孩子王的真人比狹也大三歲,他曾是左鄰右舍頭痛不已的調皮少年,但狹也與他許久不見,隻瞧那張變得削長的臉上,早就沒有幼時那叛逆乖張的習氣,就連獅子鼻看起來也蠻順眼,這家夥已活脫脫變成了朝氣蓬勃的青年。當真人高大的身形靠過來時,就像一道無形的電光石火衝著狹也而來。

    “我以前可被你整慘了。”狹也這麽一說,真人就笑了起來,不過眼神卻沒有絲毫笑意。

    “那是因為我知道將來總會等到這一天,小狹也。等你長到可以參加山歌會的年齡時,我就能拜倒在你裙下,懇求你給我答歌。”

    狹也為難而窘迫地仰視真人的臉。“去年和前年你都對我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

    “去年是去年,但今年的你是本村最美的姑娘,我才不想讓別村的男人把你搶走。給我答歌吧,就給我一個好答複!”

    狹也俯下頭來,耳梢上的石楠花也偏垂下來。她早就徹底受夠了,而且準備謝絕男方的答歌也唱完了。女孩們在預備情歌的同時,當然也準備了幾首婉拒對方的歌謠,這些都是自古延唱至今的歌詞,因此女孩們不需再為答歌的內容費神。不過,狹也卻連一首都再也想不起來了。慘了,這該怎麽辦?幹脆即興亂編一首來拒絕他,還是……

    就在狹也進退維穀之際,突然她的身畔響起了一陣歌聲。

    遙遙遠野,尋覓難會。

    冷冷人叢,相知吾妹。

    狹也和真人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回過頭來。若是女方還未答歌,就有第三者前來邀歌,意思就表示他對先前的求愛者下挑戰書,這樣的舉動必然會造成騷動,因此知趣的人都不會去踏死穴。不出所料,真人立刻麵紅耳赤起來。

    “哪來的混蛋,想找死嗎?”

    “別這樣。”

    狹也眼看真人鼓起鼻翼,想起他小時候的惡形惡狀,慌忙製止了他。那個破壞好事的家夥,竟是個相當瘦小的男子,狹也仔細打量那人的臉,不禁氣急敗壞張口無言。原來,他就是那個到剛剛為止前應該都還在吹笛,口吻傲裏傲氣的小個子少年。

    “你呀——到底在搞什麽鬼?”

    “小毛頭,滾回家睡你的大頭覺!別給我不懂裝懂,還有樣學樣。”真人鼻孔噴煙地嚇唬他。

    少年衝著兩人嘻嘻一笑。要不是他臉上還帶著稚氣,真可說是一副擺明“你奈我何”的表情。

    “答歌怎麽辦,狹也?”男孩唱歌般說道,“你若向我們其中一人答歌的話,事情就能和平解決哦。”

    狹也慌亂地左看右看兩人,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唱起來。

    戀戀意濃,吾郎來盼。

    蔭蔭小樹,悄立等待。

    “狹也!”真人不敢置信地大嚷,“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給那家夥答歌?”

    狹也心中一片慘然。“抱歉,我不能給你答複。去找一位打從心底注視你的女孩吧,我想她一定會出現的。”

    狹也就像逃走般離開了會場。坦白說,她真是懊悔到了極點。

    為何我非要充當爛好人呢?

    狹也發出幽幽的歎息。

    原本她對山歌會是那麽望眼欲穿,那種眾裏尋他千百度的戀情興致,現在也全化為烏有。狹也對火焰與人影紛亂目眩不已,隻想找個微暗的地方讓自己稍稍靜下心,於是她走到樹蔭下,當她穿過環繞山歌會場外的繩結時,才發現剛才的少年還跟著自己,狹也狠狠白了他一眼。

    “我有話在先,你送的東西我可不想拿。就像真人說的,你還是個孩子嘛,為什麽你會離席過來呢?”

    少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在微微月光映照下,他的眼瞳浴著光澤,閃動晶亮。

    “我還以為你會說句謝謝呢,你看起來那麽無助,所以我才特地解圍的嘛。”

    這小子真是個怪胎,狹也暗想著,為何他會如此明察秋毫呢?難不成他老是在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

    “我記得你的名字就叫鳥彥,對吧?”狹也緩緩說道。

    “嗯,對啊。”

    “為什麽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村子出生的?”

    “這個嘛,我當然知道。”鳥彥兩手交叉在腦後,看來十分得意。

    “我們就是為了找你才來貴寶地的。”

    狹也努力佯裝平靜地回答:“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生氣噦,我現在心裏正不太好受呢。”

    “好凶哦,我是說真的。”鳥彥收起得意的樣子,略略改為正經八百的態度說,“我們是來尋找九年前,由照日王率兵燒毀的村莊裏的一位失蹤女孩。那孩子當時才六歲,右手上有一塊紅色胎記,那是在她出生時,手中握有明玉的印記。換句話說,她就是水少女的繼承人,也就是狹由良公主的轉生。”

    “別再講了。”狹也喃喃說道。

    “狹由良公主乃是尊奉暗禦津波大禦神的諸王當中,身份最高貴的公主之一,她將大蛇劍……”

    “我說別講了!”狹也發出尖喊將話打斷,她用力搖著頭,半邊發際上的花朵紛紛飄落下來。“我不想聽這些,你給我走開!你給我走得遠遠的!”

    鳥彥一聽這話,不由得掃興,他訕訕說道:“可不可以請你說話別像在趕小狗?我看起來雖像個孩子,但活得比你久哩!”

    狹也於是轉過身,想朝山歌會場直奔而去,她想奔回親友、知交、懂得自己歡笑和淚水的人群裏。誰知她愈跑,就愈陷入枝影無窮蔓生的漆黑森林裏,篝火輝煌燃燒的廣場,明明就在僅僅走個兩三步、兩三棵樹以外的地方,現在卻無影無蹤。狹也即使改變方向前進,也隻是白費力氣,就算她向四麵八方奔跑,迎接她的也隻有深山森林的一片寂靜。跑著跑著狹也終於停下腳步,倚著一株樹幹站住,接著調勻呼吸,想借此壓抑自己恐慌的心。

    別慌,狹也。在這種時候——在此時掙紮也是白費力氣。

    就在這時,傳來了矮小婆婆的聲音,“別擔心,你有一股信賴他人的力量,當然你會把鳥彥的話給聽進去。”

    喏,你看。

    狹也背抵著樹幹,麵對終該來臨的魔物,準備奮力一搏。在無法摸清距離的黑暗裏,五個樂師就佇立於朦朧光影中,像是被包圍在月夜蕈所散發的磷光內一般。狹也覺悟到終於要麵對這個讓自己深深恐懼的業障,她無奈地大吸一口氣,又將氣吐盡。從狹也的舉動來看,可能是一種聽天由命的沉著,反而使她再也感受不到特別的恐懼。也或許,她的感覺早已麻痹,不過與其這麽說,倒不如說她的怒火正加溫般地在體內燎燒起來。

    狹也瞪著這五人,隨口道:“你們果然是鬼,對吧?”

    首當其衝的老婆婆卻麵不改色,以那雙幹癟臉上的銅鈴大眼注視著狹也。

    “不,我們不是鬼。”老婆婆回答得十分幹脆。“至少我們與山歌會上聚集的大夥一樣,和你都很親近。”

    緊跟在老婆婆後麵的鳥彥則補上一句:“是啊,我們的心靈也會受傷哦。”

    戴眼帶的男性開口說:“在這兒的這位是岩夫人,我是開都王。”

    接著他又將手伸向巨漢。“這位是伊吹王,那位是科戶王和鳥彥。我們全都尊奉暗禦津波大禦神。”

    狹也頓時明白了,他們全是土蜘蛛。

    當狹也想到自己的身份也是土蜘蛛,就恨不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不是土蜘蛛!她在內心深處呐喊著。不是!才不是!我最喜歡陽光和花卉,空氣和雲彩也是我的最愛,我明明就熱愛太陽底下所有的生命萬物……

    “請聽我說,狹也。”岩夫人說,“你知道開天辟地的故事嗎?也就是創造這個國家的父神及母神。男神與女神同心協力締造了豐葦原的中之國,並使各方神明遍及在這個國家中。神祗遍布在山嶽、河川、岩石、湧泉、清風、大海裏,眾神和樂融融地住在四方,各處響起的笑聲,就連大地也為之搖撼。沒想到就在女神創造火神時,竟被烈焰灼傷,她因此躲進黃泉國。悲憤的男神在斬殺火神之後,為了討回女神而親赴死國,但男神親眼看到女神那副慘不忍睹的形貌後,竟然逃回陽間,還用千引之岩將通路封死,表示兩神緣分就此了斷。此後,眾神就劃分為天上及地下兩派。”

    “是分成光明和黑暗。”狹也直截了當地插嘴。“凡身為豐葦原中之國的子民,無論誰都知道這個傳說。女神詛咒著地上,說要一天殺掉一千人才痛快,男神就這麽響應,說要一天建上一千五百間產房。說這番話的男神,就是高光輝大禦神呢。輝神使地上洋溢光明,讓生命孕育不息,而他的孩子便是照日王及月代王。”

    “是否孕育生命,還有待商榷哪。”老婆婆卻格外柔聲地說,“孕育所有生命的應該是大地呀。更何況,滋潤大地的正是水,從高處流淌的水撫慰了每一寸土地,最後流人黃泉,這正是女神之道啊。而這條路,就是地上所有生命體最終的回歸之路。我們的豐葦原正擁有源源不絕的水流本性,倘若破壞了這條水路,就會產生淤濁沉澱,那麽邪惡和汙穢便將流滯不去。”

    忽然間狹也感到一股悲傷,她抬眼一看,隻見此刻的岩夫人正低垂著眼簾。狹也對自己竟和這妖怪般的老嫗起了共鳴,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此時的岩夫人與其說麵貌醜陋,倒不如說淒愴得令人心疼。這位老嫗宛如一隻羽毛未豐的稚拙雛鳥,癡癡等待遲遲未歸的親鳥般無助。

    岩夫人接著說:“但男神對女神厭惡到了極點,於是破壞了這條水路,並且命令不死的神子照日王及月代王統治地上,好讓兩位神子開始對付跟女神一起誕生的山川諸神,將他們一一趕盡殺絕。輝神打算一舉殲滅四方各地的神明,然後獨自稱霸天地,他將會使豐葦原充斥著殺戮和掠奪。”

    “才不是這樣!”狹也慌忙打斷老婦。“您說得不對。在我們國度裏陽光普照各個角落,就算是大一統,也不是什麽壞事啊。發動戰爭的那些任性家夥,就是不尊崇大禦神的神光才會挑釁引起糾紛,都是因為他們不期待和平。”

    這時,有人發出了鋼鐵般尖銳的聲音。那個叫科戶王的男子,頭一次開口說起話來。科戶王是幾位男子中唯一沒有蓄濃胡的,但無論是瘦削的體型還是眼神,都像利刃般鋒銳。

    “難道你就那麽絕情嗎?你歌功頌德的輝神,可正是殺害你父母的元凶!輝神引起的烽火和鐵蹄蹂躪了整個村莊,當我們快馬加鞭趕到時,全村已不留任何活口。即使如此,那對輝神神子也當這不過是一場會煙消雲散的朝露,擺出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那種冷血動物你還要膜拜?你竟連殺父仇人都不憎恨,隻顧貪圖安樂?”

    狹也不禁渾身一顫。也許這個要害,正是她最難招架的,不過,狹也自己也有堅持不變、屹立不搖的想法,她發覺自己比想象中來得更堅強。

    “我不想憎恨。”狹也小聲道。如果說她有點氣弱的話,那是因為顧慮到科戶王,其實她對自己要說的話充滿篤定。“對我來說,現在我有父母,他們既收養我也照顧我。我不是絕情,隻不過要我恨人,我寧可愛人。”

    “這讓我想起狹由良公主來了。”巨漢伊吹王喃喃自語著。雖然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聲音卻像破鑼般響亮。

    岩夫人深表同意道:“是啊,那個少女也是這麽說的。我們也不是教人別敞開心扉迎向光明,隻是這場硬仗非打不可。我們必須對輝神想消滅所有地神的狂舉有所顧忌才行。天神對這個國家可說夠絕情了,他隻想將地上肅清幹淨,好讓光之腳步降臨世間,卻不想想若消滅了所有山川諸神,地上子民到底還能不能存活,輝神根本沒有體恤蒼生的仁心哪。”

    開都王揚起濃黑的眉毛注視著狹也。“擁有水質本性的少女,你也加入我們的戰爭吧。你的力量雖然薄弱,卻最接近地母之神,甚至還擁有驅使大蛇劍的能力。”

    鳥彥及岩夫人、科戶王、伊吹王幾人,都與開都王一樣在黑暗中殷切觀望,期待著她給的答複。狹也感到相當為難,但也了解欺瞞他們並無任何意義。最後,隻好由衷地回答:“我討厭戰爭,也無法加入你們。”

    這五人大失所望的心情連狹也都切身感受到了,於是她稍稍辯解般地繼續說道:“為什麽你們不更快一點來找我呢?在這屬於高光輝大禦神管轄的村子裏,我一住就是九年,天天過著稱頌讚揚照日王及月代王的日子。如今短時間內就要我改變信仰,也未免太強人所難。”

    岩夫人沉默了半晌,說:“任何人在擁有青春心靈時,是不會留意到朝高空伸展的樹,也往土裏紮下同樣深的根。然而我們這些死而複生的氏族,正因可以重獲新生,所以每次都必須體驗少不更事的階段。為此,我們不會在新同伴還沒充分成長前,就貿然前往表明使命。等待時機成熟後,我們才會齊聚一堂親自迎接,這就是我們長久以來的習慣,也是一種儀式。但你的情形的確太遲了。我們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你,也不知花了多少歲月。縱然如此,我們還是這樣不顧危險,鬥膽踏人輝神領土暗訪你的下落——不過,我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岩夫人在懷裏找了一陣,朝狹也伸出小手,“我們這就打道回府,追兵已近在咫尺了。但這是屬於你的東西,它和你可是生死與共啊。”

    狹也無言地伸出了雙手。這散發出比老婦手上磷光還要微弱光澤的東西,是一塊如狹也指尖般小巧玲瓏的勾形玉石。這塊勾玉不像珠子般渾圓,而是外形略扁、呈耳狀彎曲。玉的頂部鑽了可以穿繩的洞孔,中間穿過一條細線。色澤是微帶光潤乳白色的青藍,就像是仰望春天蒼穹時那種淡淡柔和的色彩。

    就在一瞬間,突然轟響起一片沙沙的喧囂聲——村人的及夜風

    摩擦葉片的聲響,在狹也的耳際蘇醒過來。然後,她才發現自己剛剛原來置身於毫無任何聲音的空間。她如夢初醒般環顧四周,透過墨色枝丫,看見廣場的火光正點點閃爍,樂師們卻早已消失無蹤。或許,他們不會再出現在人前了吧。鬼在現實中顯像,卻又於沒有絲毫不軌行動下,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狹也緊緊握著掌心的那塊玉,不禁陷入茫然思緒中。

    我該回去了——回到大家的身邊。

    然而,她的腳步才剛跨出,就知道其實並無地方可去。父母都在山腰的家中,各自分散的姊妹們,也正忙著與情郎在兩人世界中軟語相偎。夜色漸深,各村的宴席上揚起了哄笑聲,到處連個落單的身影都看不見。

    突然間,這裏的任何人都與自己相隔十萬八千裏的想法,襲上狹也心頭。這種預感其實一直似有若無存在著,隻是自己不想承認,也不願正視罷了。事到如今,再也容不得她否認。那群鬼雖然和善,卻也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狹也於是挪動腳步,目標不是明亮的廣場,而是朝向森林深處,她一邊走著,一邊忍不住哭泣起來。

    眼淚就像決堤般永無止境落個不停。她邊哭邊走,邊走邊哭,也不知究竟走到了哪裏。當她哭倦了,終於想坐在橫倒的原木上休息時,忽然,身旁的樹木聲音莊嚴地問:

    “你為何哭泣?”

    這聲音仿佛穿過林梢的清風般悅耳,狹也因此並不覺得唐突,回答道:

    “因為我很孤單。”

    “是沒有尋找到心儀的對象嗎?”

    “比那還要孤單上千百萬倍呢!”

    狹也這麽說時,聽到就在茂密的森林深處,響起一陣緊張的窣窣交談聲。狹也不禁也狐疑起來,探著脖子想仔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隻是村裏的女孩在哭泣,不必多慮。”最初的聲音低聲答道。

    陰森森的杉林深處,即使藏著人也不會有所察覺。狹也在吸鼻發出聲響後,對自己的不察感到十分後悔,於是疑問道:“你是誰?”

    一個人影般的形體終於移動,從樹林後走了出來,佇立在月光下。此人相當高挑修長,看來就像年輕的杉木精。不過隨著滿月的朦朧皙光流瀉下,才發現他並非泛泛精靈之輩,而是身份更為崇高的神聖人物。狹也屏住氣息,全身僵硬而無法動彈,原本心想今夜無論再發生任何事都絕不會大驚小怪,但她現在還是懷疑自己的眼睛,不禁想到是否正做著夢。怎麽說呢?因為她不知多少次在夢裏描繪的銀盔甲,如今就與夢境中一樣,沐浴在無數月光的凝露下,靜靜閃爍發亮。

    月代王就站在狹也的麵前。

    3

    月代王就在林葉簌簌交響的隱暗深處,頭上凝聚著月光,如一尊銀色雕像般立在那裏。雖然王的身形如夢似幻,卻又非虛擬幻象,而是充滿威嚴的存在,這種感覺也讓狹也切身感受到了。那身形就像山嶽凜然矗立,而這位神子也確實雙腳踏在土地上。不過,對世人而言,月代王實在太俊秀超凡了,狹也為此感到渾身毛骨悚然,她首次了解人除了恐懼之外,麵臨這種震懾人心的美感時,也會有同樣反應。

    王的一身裝束,除了頭盔甲胄之外,還戴著銀護腕,肩掛箭筒,腰上佩有長刀,完全一副征戰沙場的打扮。衣裝是一襲雪白,袖上纏繞的絲線裝飾著一排小玉串。從光可鑒人的頭盔接近兩頰之處,可約略窺見這位神子的麵龐細致,鼻梁高挺,眼神溫柔得難以言喻。而且形象是如此典雅、如此優美,同時卻又令人感到排山倒海的力量。神子隻是靜立一方,氣勢就足以讓黑夜為之形變、森林為之搖曳,甚至從林蔭中散發出全然不同的香氣。

    就在狹也瞧得過於出神,甚至渾然忘我時,竟然忽略了對方也正端詳著她。當她回過神來半晌後,才慌忙拿袖子遮住臉,但此時所有的一切早就被月代王看在眼底。

    “為何要遮住臉?”神子心平氣和地問。

    “因為剛才哭了嘛。”

    相遇的時機真不巧,狹也心想哭花的臉一定沒人敢瞧第二次,不禁獨自在袖底下羞紅了臉。

    “這我知道,你一直在哭,對吧?”從神子的聲音裏隱隱聽出一絲笑意,然而,語調卻是如此動聽。

    “把頭抬起來。”雖然是淡淡地對狹也說的,卻是一種命令。狹也還來不及思考,就先遵旨行動了。

    月代王麵對抬頭仰看的狹也,告訴她:“你不就是水少女嗎?”

    狹也像臉上被人摑了一掌般狼狽不堪,眼睛也睜圓了一倍。

    “為什麽——您會知道這個名字?”

    神子的眼神隱藏在頭盔的護眉後麵,因此無法捉摸,不過,聲音仍是平靜如常。“我認識一位和你容貌相同的少女。不,應該說曾經認識,就在很久以前。雖然時日不多,但她曾在真幻宮裏。”

    我到底是誰?難道是狹由良公主的影子?狹也黯然想著。

    “我的確是水少女,就在今夜鬼來找我,告訴了我這個名字。”狹也悄聲說著,並將兩手手指僵硬地交疊在一起,以免顫抖不停。“而

    且我也得知自己是尊奉暗神的氏族,可是,我連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我從小生長在羽柴鄉,也到神鏡神社參拜。春日向月神祈求播種順安,秋天向日神祝禱稻禾豐收。今後到底該怎麽辦,就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事到如今,我仍祈望您賜予光明,縱然以我的身份來說,這是一個不情之請,但我一直……”

    狹也雖然努力克製自己,卻還是亂了聲調。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淚水還猶濕未幹。

    說吧,狹也。現在非說不可。

    狹也鼓起所有勇氣,終於說:“我一直想追隨您……”

    半晌,月代王隻是俯視著她,一語未發。此時,在王後麵隨扈的一師軍隊,正全副武裝、小心謹慎地走近神子,然後緊緊圍繞在旁。

    狹也眼見如此,不禁心灰意冷起來。

    然而,接下來的瞬間,月代王解開了繩結,將頭盔取下,然後悠然將頭一甩,結在長雙髻上的玉飾,發出了琅琅澄澈的玉響。年少朱顏——沒想到出現在那裏的竟是一位如此年輕的青年。

    “你叫什麽名字?”

    “狹也。”她目不轉睛、眨也不眨地回答。

    “我循著濃臭陰暗的蹤跡來到此地,雖然徒勞無功,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月代王爽朗地說,接著又問,“今晚羽柴鄉應該有山歌會,是在這附近嗎?”

    狹也點了點頭,卻又顯得不知所措。

    “替我們帶路吧。好想觀賞暌違已久的山歌會,我經年累月隻為戰爭而跋山涉水。——不對不對,用不著走路去。”神子回過頭吩咐:“牽我的馬來。”

    無論是羽柴鄉鄉民還是鄉長,都為這驚鴻一瞥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神明親臨山歌會場,這個自古流傳的神話突然出現在現實中。在鄉裏所見的馬兒,都是魯鈍的耕作畜馬,除了鄉長以外,沒有任何人擁有坐騎,然而就連鄉長的鞍馬,也和浮現在篝火中的這匹色澤灰白、側腹上布有星點的挺拔神駒,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更何況馬背上的月代王,就連神社巫女都隻能從神鏡彼方略窺聖顏而已,如此豐姿,遠非人們的想象力所及。

    聚集在前方的鄉民,對簇擁守護月代王的武士們深感畏懼,因此小心翼翼繞到安全地帶,一邊呆若木雞似的緊盯著眼前奇景。更讓他們震驚傻眼的是灰白雄駒的坐鞍上,有個纖瘦的少女——而且,是一個羽柴鄉的女孩側坐其上,與神子一同前來。

    月代王一行人分開人牆緩緩前進,來到鄉長的板席前方才停下來。這時鄉長幾乎連滾帶爬,忙從座位衝下,將額頭平貼在地伏身行禮。神鏡神社的巫女也同樣行禮如儀,鄉民們見到這番光景後,也如夢初醒般慌忙隨著鄉長有樣學樣。

    月代王環視著廣場,隻見盡是人們靜默拜伏於地的背影。柴薪剝跳的聲音格外響亮,火粉在夜空飛舞。

    王於是開口道:“慶典繼續進行即可,你們也不必如此惶恐,本王隻是想來一睹山歌會罷了。你們好好歌舞娛慶,暢遊酣樂,還要選個良妻美眷才好。今宵的歌盟之誓,就由本王來祝賀。那麽,奏樂吧。”

    受到月代王敦促的鄉長將頭微抬,顫聲含糊回答:“如此窮鄉僻壤的慶典,承蒙高光輝神子禦駕親臨,實在不勝光榮。又蒙您的慈輝厚意,草民誠表謹遵不悖。隻不過,目前不見樂師身影。”

    “沒有樂師?”月代王不可思議地說,他以探詢的目光注視著狹也。不知該如何響應的狹也,隻好窘迫地將身子縮成一團。其實她恨不得趕快從馬背上溜下,一心隻想躲進拜伏的鄉民群中。

    “沒有音樂,就缺少興致了。這樣好了,就由本王來演奏吧。”

    神子若無其事地說著,取出橫笛,以輕冉的姿態飛越到樂師的板席上,然後盤坐下來,撥開發綹,勻整呼吸後,朗朗吹奏起來。

    誰都不敢相信慶典是由輝神神子帶起音樂翩翩,將盛會繼續進行下去。眾人都認為在尊崇的神子麵前,是絕不可能盡情享受山歌會的。然而,大家在發現並非如此時,早已移動起舞步,盛會就在不知不覺中,比原先更加熱鬧精彩起來。笛音的魔力讓人心蕩神馳,手舞足蹈間充滿了喜樂。喜極而泣的人們打著拍子,為絢爛的慶典如癡如醉。

    在板席下方注視著人群的狹也,突然發現沒有任何人凝神注視月代王。他們仰頭一看到神子,就立刻像是炫目到無法逼視般別開臉去。然而人們仰望的臉孔上掛著笑容,就像心中點燃燈火般漸漸明燦起來。熱情洋溢的山歌之誓,在廣場此起彼落地進行著。

    對神子瞧得入迷的人,難道就隻有我嗎?

    雖然狹也覺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議,不過腳上卻不安分起來,她真想繞著火堆舞個盡興才罷休。正當她想探身跑去時,突然被人抓住肩膀。狹也大吃一驚回頭,原來是鄉長梓彥。他以嚴肅到足以刺穿人的眼神,對她說:“你是住在上裏的那位乙彥的女兒吧。到底你顯什麽神通,竟然將輝神神子給招來?不過,現在可別從這裏給我溜掉,必須好好盡心盡力服侍神子才行。你這就去敬奉神酒還有魚鮮,懂了嗎?明白嗎?”

    就這樣,狹也為獻上祭皿來到吹笛的月代王身畔。單腳豎膝、悠閑盤坐眺望慶典的月代王,一看到站在那裏略顯羞澀的狹也,秀麗的眉目就笑展開來。

    “上來吧。”

    拾階而上的狹也跪著身子獻上酒盞,正準備要斟酒。

    “你今夜有從別人那裏得到寶物嗎?”月代王問道。

    狹也的心中,瞬間浮現那塊勾玉,但她立即打消了念頭。王所問的應該是山歌的事,那塊玉並不算是擇妻的寶物。

    “沒有。”

    “如果這樣,可否接受我的?”

    狹也不禁抬起臉龐。月代王的眼神是如此深邃而高深莫測,不過,狹也尋思即使貴為神子,在悠閑時也總會說句玩笑話吧。

    “就遵照高光輝禦神您的旨意。”

    聽到狹也若即若離的答複,月代王仿佛微微笑了。

    “你的水很清澈,還不曾遭受陰暗的汙濁。能夠盡早發現你實在萬幸,就讓我來守護你的清澈。成為我宮裏的女官吧,狹也,能到我宮裏來嗎?”

    所謂女官,指的就是侍奉輝神之子的女性神官,這在巫女中是最高地位,也唯有最權貴之豪族的女兒才能獲準入宮擔任,狹也為此訝異得目瞪口呆。

    “這是不可能的!我既沒有任何資格……而且我的氏族是——”

    “不用介意自己出身。”神子幹脆地說,“在乎出身是住在豐葦原的凡人的陋習,這種想法並非來自天上父神。就連暗神,也有不以血脈相繼的時候,你說是嗎?”

    “遵命……”狹也困惑而含糊地應著。

    月代王雖然泛起端正的笑顏,但看起來並不開心。“暗族是輪回轉生的一族,而輝族乃不老不死的一族,雙方都是與子嗣無緣的氏族。”

    王仰起白皙的頸喉,將酒一飲而盡。從神子的話語中,狹也感受到一絲嘲諷,但她訝異到底是什麽讓他如此。

    擱下酒盞,月代王命令道:“看著我。”

    狹也順從地凝視著神子,一抹微妙的感情似乎存在,但又不曾.浮現在王的臉上。那是由俊秀絕倫的容貌上,那可與空中皓月比擬的高貴所致。

    “這就是你擁有的女官資格,懂嗎?”神子柔聲說,“隻要是豐葦原的泛泛之輩,都無法直視我的眼睛。他們無法做到,也不敢奢望。”

    神子接著麵向歌舞盡興的羽柴鄉民,在那裏有誌同道合的夥伴、手足至親、嬉笑歡鬧的人潮。

    “我懂了。”這回狹也總算點頭同意了。然後,她多少領會到月代王周遭籠罩的那股難以捉摸的憂鬱之氣。

    “來真幻邦,狹也。無論遇到何事,我都希望你留在身旁。”忽然,神子以格外堅決的語氣說。

    就在點頭答應前的一刹那,狹也的內心浮現出九年來再熟悉不過的羽柴風景。內院桃樹、玩伴、稻花、畦蛙、結冰早晨、盛夏午後,還有打稻草的父母、窗邊的明光——悲喜起伏就在轉眼之間,又隨即煙消雲散。狹也聽到自己遙遠的回答。

    “是的,謹遵您的吩咐。”

    僅僅就在瞬間,月代王的臉上露出青年般喜出望外的表情。

    “能找到你真是太幸運了,還好發現你的不是皇姐而是我,實在是太好了!”

    狹也在點頭的同時,突然覺得心頭一輕,發覺自己變得好安心。

    長久以來不斷摸索的她,終於找到了一線曙光。

    追隨這位神子而去吧,我已不再迷失了。

    4

    今夜發生的事,就算曆經百代也必然成為不朽的話題。羽柴山歌會的傳聞,早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傳遍了遙遠的村落。月代王遠離戰場專為慶典而禦駕親臨,還有一介村女榮膺女官的破格拔擢,實在是特例中的特例,所有的人都為此震驚而悄聲議論。

    羽柴在一夕之間遠近馳名,一舉升為大老的梓彥也樂得合不攏嘴。月代王賞賜過多的綢緞黃金,作為征納女官的用度,讓羽柴鄉名副其實地財利雙收。鄉長不再把狹也視為下民,非常禮遇,讓她訝異今非昔比的同時,也空虛到無法感受到喜悅。

    狹也將裝滿數個藤衣箱送來的薄絹和精美染織布鋪展開來,仿佛錯置空間的彩虹泛濫著豔麗的色彩,將局促的家裏層層圍繞。

    狹也難以置信地問:“這全是為我打點衣裳的?”

    “真是的,還得靠村裏的婦女幫忙,非趕在出發前縫好不可呢。”

    母親八田女破涕為笑說道,一邊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撫摸著光鮮的布麵。“能剪裁這麽昂貴的布,我這輩子連想都沒想過。”

    “就在家裏放幾匹吧,沒必要全拿來做衣裳。”

    八田女搖搖頭,“那可不行,娘不能讓你在高貴的公主間感到寒酸呢。”

    “娘!”狹也澀聲笑了,“我才不可能成為公主呢。村女就村女,有什麽不好?”

    “不,你跟別人不同。”八田女堅持地說,然後停頓片刻。“從你在山歌會上沒和平凡青年交換平凡的誓言起,娘就這麽覺得了。希望你在這老房子生下孩子,成為熱鬧的大家庭,簡直就是夢中之夢,雖然娘也曾有一點點期待,不過聽到你要人宮時,還是比天塌下來還吃驚哪。”

    狹也凝視著母親,這位因農事辛勞而早在臉上留下刻痕的駝背老婦,因為天災喪子,直到晚年才收養自己。對八田女而言,能見到孫子的臉是唯一的樂趣。

    “我馬上會回來的,也許被趕回來也說不定。”狹也情不自禁這麽說,八田女逞強地哼了一聲。

    “你在說什麽傻話呀,如果這樣的話,不就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了嗎?娘是不會放你進屋的。好了好了,專心縫衣服吧。就算要去當女官,娘也不想讓你偷懶針線活兒。”

    那天夜裏,從外歸來的乙彥在看過狹也試穿縫好的衣裳後,難得喝起酒來。月代王吩咐鄉長代為轉賜給乙彥的財物,讓老夫婦倆用之不竭,但因事出突然,乙彥和八田女都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鄉長對我說,沒有比有個孝順女兒更好的了。”乙彥邊拿起酒杯,笑笑說,“梓彥大人大概還在後悔吧。那天在後山發現野猴子似的小女孩,若不是硬交給我,而是他自己收養就好了。再怎麽說,當時都是因為你這孩子長得不算討喜,渾身發黑又皮包骨,全身裹著破衣,隻從小竹叢裏露出兩眼閃呀閃的。”

    狹也苦笑起來,“根本就是土蜘蛛的小孩嘛,為什麽還收留我呢?”

    乙彥隔著花白的眉毛看著狹也,“無論是誰的孩子,隻要是沒爹沒娘的幼兒,哪有人會見死不救呀?這是人之常情。狹也,不是常有這種說法嗎?就算是土蜘蛛,原本也同是豐葦原中之國的子民。是自從高光輝大禦神降臨後,才瓜分成兩派的。”

    “嗯。”狹也低聲回答,胸中畢竟百感交集。她對還沒盡心道謝報答父母就辭別離去一事,感到十分歉疚,但乙彥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讓她不禁欲言又止。

    “爹——”

    乙彥像是察覺到狹也的心情,醚著滿布魚尾紋的眼睛微笑著。

    “你是我們家的女兒,羽柴的孩子,爹以你為榮,無論是到真幻邦還是任何地方,你都要拿出自信。”

    狹也帶著最後一瞥的心情,沿著河岸甬道漫步。出發在即,在這個風雨欲來的季節前,初夏的黃昏是如此清爽宜人。舒展的柳葉乘風搖曳,蛙聲呱呱和鳴。濃濃熏染的青葉香,與溫熱草原上散發的悶濕氣味——風中的氣息已經完全屬於夏季。近掛在山巔的夕陽,還有映照天色的河水,在下遊閃爍著灼紅。狹也站在不見人影的川原上,想極目眺望河流的盡頭。

    不知有多少次她在這條河裏流放竹葉小舟玩耍,而對未踏上過的土地、素未謀麵的人、未知的眾神,也不知夢想過幾回了。雖然將夢想托付在一葉小舟上,但狹也當真想都沒想過要離開村子。真幻邦,據說是在比此河終點更往西的地方。對狹也而言,都城與本村的位置關係完全不在想象之內,她幻想要去的隻是一個如夢中樓閣般的地方。

    狹也微微歎息後,解下頸上掛的穿線勾玉,天藍色的玉石貼在肌膚上,因此看來像有血有肉般地溫潤靈動。她再將玉放在右手上——已經這樣嚐試好幾次了——將它疊合在胎記上。真不敢相信一個嬰孩能擁有這種東西,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塊美玉,如果這是擇妻的寶物,那麽狹也大可揚眉吐氣一番了。

    丟了它吧。

    她心意已決,因此才來到川原。狹也想將水少女的玉石還諸流水,這東西她並不需要,如果成為真幻宮的女官,不能帶去這種有陰霾的東西,必須將暗族的點點滴滴抹消才行。

    狹也緊握右手,然後高舉揮動起來,就這樣心一橫將它丟得遠遠的——

    然而,她還是沒拋出去,好像手被人按住了一樣。狹也踉蹌著,對自己感到很無奈,又像做了難為情的事一般,四下張望了一下。

    夕暮的昏暗開始彌漫川原,狹也眼尖地發現似乎有人從較上遊的河堤坡道走下來,於是她慌忙將玉藏進袖裏。丟玉的事若被人撞見,可就不妙了。人影似乎直接朝這裏過來的樣子,狹也揉揉眼睛,到底是誰會在這種時候過來呢?

    要認清是誰其實並不困難,即使暮色隱藏了對方麵孔,但身形卻很獨特,此人的頭頂高結著大髻,平民所沒有的長衣曳及腳踝,還有中年女性略胖的圓肩。來人是神鏡神社的巫女,因此狹也連忙行禮。

    “晚安,巫女大人。”她邊說邊覺得不可思議,狹也從未見過神社的巫女獨自拋頭露麵,就連白天也很少見到,天色暗了之後更是絕無僅有。

    巫女一停步,就妄自尊大地傲視著狹也。她老是這種態度,就連對鄉長也是如此,如今又比平常更冷峻三分。接著,她吐出意想不到的話語:“我被免去巫女一職,現在正奉還神鏡回來。”

    從聲音中能感受到一股冰寒怒氣,狹也渾身哆嗦地睜大眼眸。

    “怎麽會這麽突然,為什麽您要辭去呢?村裏不就隻有一位巫女嗎?”

    仿佛隻要頭稍微傾斜,大髻就會倒下似的,巫女以僵直的姿勢對她說:“不就是因為你去迎接月代王,我才淪落到這個地步嗎?狹也,你拜見王的尊容,還進獻神酒、受賜賀辭——並且獲選為女官。我在設置神鏡的村落裏獨自拜見輝神神子,卻無法達成蒙神子召見近身的心願,甚至連一句聖言都沒被垂詢,這樣今後我還怎能繼續厚顏無恥地守護神鏡?”

    狹也聽了不禁倒退一步。

    巫女繼續說:“我要離開羽柴鄉了,不過,在你前往真幻邦前,我有句話奉告在先——”

    隻見巫女吸了一口氣,突然臉色詭變。狹也不明白那是充滿殺意的表情,僅覺得眼前女子瞬間被魔煞附身。隻見她眼睛猛然怒張,裂開一寸多長的血盆大口,真讓狹也怯怯看呆了眼。

    巫女用像換個人似的聲音,呻吟說:“你這禍種,黑暗妖物!以為我會不知你的底細?竟想用花言巧語蒙騙月代王,我豈能白白讓你得逞!”

    冷不防,巫女一下子拔出胸中暗藏的懷劍。殘照中的短刀刃上,泛著暗鈍的紅光。

    “就在這裏讓你命喪黃泉!”

    狹也驚恐地左閃右躲,卻仍無法回神,絲毫沒警覺到自己正處於生死關頭。待她瞧見短刀刀尖劃破一方衣袖,用力扯裂垂下來時,她才初次感到一種近似惡心的恐懼感。

    “請住手!我是——輝族的奴仆。”

    巫女發出淒厲的嘶喊,“給我閉嘴!你還敢狡辯。”

    “是真的,我的心是屬於輝族的。”

    狹也邊說邊逃,險些又被刀鋒劃過,趕緊背轉身子拔腿就跑。

    中年巫女腳程遲緩,照理說可以順利擺脫,可是不知為何,狹也在千鈞一發之際被石頭絆了一下。猛摔在砂石上的狹也,連痛都來不及就回頭,這時她身後已站著聳立如女鬼般的黝黑身形,正發出勝利的高喊,將短刀一揮刺下。

    死定了!

    就在狹也閉上眼的刹那,尖銳的慘叫聲進發,刺痛了她的耳膜。

    發覺叫聲不是自己所發時,狹也張眼一看,隻見巫女以手臂掩住臉孔,想保護自己不被某種東西攻擊。原來,有兩團漆黑的東西正輪流襲擊她。巫女的手腕上血花四散,隨即發出一連串慘叫。而撲翅的聲音又蓋過了慘叫聲,原來是鳥。

    襲擊巫女的,竟是兩隻烏鴉。

    巫女揮動短刀,卻全撲了空。烏鴉的迅捷讓人不寒而栗,而且冷酷無情。狹也見到巫女扭曲的臉上,一隻眼睛正淌下滴滴鮮血。

    悲鳴隨著喘氣漸弱漸歇,然後慢慢轉為啜泣。筋疲力盡的巫女終於抱頭用力仆倒在地,再也不動。唯有拱起的背脊,因喘息而上下抖顫著。

    這時,狹也還一直呆坐在那。巫女濺灑在川原石上的血斑於暗暮中褪失顏色,看起來黑汙汙的。她覺得一陣惡心,耳鳴嗡嗡作響,好像站起來就會立刻倒下似的。烏鴉們在巫女不再抵抗後馬上停止攻擊,停落在距離狹也有一點位置的大圓石上,接著如釋重負般地徑自開始整理羽毛。

    當烏鴉看到狹也不斷盯著它們,就以閃亮狡黠的眼睛偷瞄她。

    等到整理羽毛滿意後,將鳥喙在石頭上摩擦著,緩緩叫道:“狹——也。”

    另一隻回答:“傻瓜。”

    狹也驚訝得目瞪口呆,這時背後響起了別的聲音。

    “還嚇得腳軟啊?”

    鳥彥的小身軀正站在那裏,就像突然蹦出來似的。他身上已穿回黑服,沒梳理的頭發隨意綁成一束。

    “你還好吧?”鳥彥將手貼在臀上,仔細瞧著狹也,臉上倒是一派滿不在乎的神情。

    狹也啞聲問:“這些家夥是什麽?”

    鳥彥看看烏鴉。“這個嘛是烏仔,這隻是烏兄,那隻是烏弟。”

    隨後,他又跳到蹲踞的巫女身旁低頭看她。“快回去疔傷吧,大嬸。抱歉不能帶你去治療,誰教你想殺狹也。”

    “嗚……”巫女擠出聲音,單手死命按住眼睛,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頭上的發髻早就亂得不成形。

    “果然現出原形了,禍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巫女低喃著。“現在瞧見再好不過,此事照日王必然會——”

    “鏡子都還了,看你還能怎樣打小報告?”鳥彥泰然自若地說。

    “給……給我記住!女王可不會那麽好騙,她對新來女官的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要逐字不漏地去稟報,我絕對會——”

    “你有完沒完啊?”鳥彥似乎失去耐性打斷道,“再少一隻眼睛的話,是不是很不方便呀?”

    少年漫不經心的語氣中,暗藏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肅殺。巫女於是牢牢閉嘴,然後沒命似的匆匆消失在暮色之中。

    狹也這才好不容易撥開臉上的發絲。

    “那人一輩子都隻能獨眼了。”她語帶責備地說。

    “如果她想死,那還不都一樣?”鳥彥極為幹脆地回答。“至少巫女是打算自盡才來到河邊的吧,不過,依我看她那副精神抖擻的猛勁,肯定是氣昏了頭,所以才又放棄尋死也說不定。”

    望著鳥彥像在閑話家常的模樣,狹也憂心這到底是暗族特有的風格,還是鳥彥個人性格所致。

    狹也歎口氣,喃喃說:“我原本還想說你已經回故鄉了,其他人呢?”

    “都回去了,隻剩我還不放心。”

    鳥彥搜著腰帶上的木盒,烏鴉們立刻飛到他的頭及肩上,不安分地搖頭晃腦,然後鳥彥打開盒蓋,從中取出切成小塊的肉幹輪流喂它們。

    “這麽一來,果然如我所料。聽說你要去真幻邦?”

    “沒錯……”狹也難為情地囁嚅著。

    “你怎麽傻性不改啊!這簡直是自投羅網。就算月代王的臉迷倒眾生,你也不能連魂都丟了跟去呀。”

    “噦唆,不用你來教訓我。”狹也怒聲說著,臉上卻飛紅起來。

    “不對——才不是那樣,我是因為喜歡光明,想在太陽底下生活,才會接受女官職位,你當然不能體會。”

    雙肩上各停著正經八百的烏鴉,鳥彥雙臂抱胸。“照日王跟月代王可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哦,不過那位大姐難惹得要命,恐怕你絕非對手。雖然她愛裝年輕,但已經是個好幾百歲的姥姥了。再說——我猜剛才那樣的大嬸也許到處都是。狹也,這種地方你還想去?簡直就是飛蛾撲火嘛,孤零零前往一個沒人會幫你、可憐你的地方。”

    狹也並沒有立刻回答,隻站起來拂去身上的髒汙,膝蓋擦破的地方還流著血。母親見狀一定會大驚小怪埋怨的——沒關係,遮起來就好,因為明天開始便要改穿長裙了。

    “我已經不能回頭了。”狹也語氣爽快地說,“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想考驗自己看看。如今,已沒有辦法待在村裏而不去尋找解答了。我想去真幻邦看看,即使後悔莫及,也是心甘情願的。你去做自己愛做的事,我不會加以幹涉,所以你也別來管我。”

    烏鴉像在取笑狹也般叫著:

    “傻瓜。”

    “狹也。”

    一臉慍色的狹也望著它們,“你去別的地方喂鳥啦。”

    “烏鴉們頭腦可靈光哩。”鳥彥似笑非笑地說,“它們想記住你的名字。”

    狹也遲疑了片刻,說:“謝謝你相救,下次我會對自己負責的。”

    “虛張聲勢。”鳥彥小聲念道,聳了聳肩。

    “你說什麽?”

    “沒啦。”

    鳥彥小孩子似的親昵地仰看狹也,但口氣卻相當老成,“我知道無法改變你的決心,所以不再多說比較好。不過,別忘記是你自己做的抉擇,到了真幻邦,你絕對會開始起疑的。”

    ①在神前析祝時獻納或消災除祟所用之物,主要由麻或白紙製成。

    第二章輝宮

    夕暮逢向晚,遠眺瑤雲思無量,憂耽滿縈懷;遙居天闕難奢望,徒添情瀾苦索腸。

    《古今和歌集》作者未詳

    1

    真幻邦此地的稱呼,據說源自於地理上位處豐葦原的中央,並曾有一條通往天界之道。傳說高光輝大禦神回天宮時,在這塊土地上遺留下最後的足跡。如此說來,這個群山環繞、南北狹長的盆地,確實像腳踏過的形狀。在如此腳印上,現在建有輝宮這個赫赫有名的廣大宮殿,以及臣民家宅聚集的唯一“都城”。

    連日的騎乘之旅——讓狹也完全適應了馬和馬鞍,騎馬連同坐船——最後,終於翻過環繞屏障的山嶺。在她眼中最感驚訝的景觀,莫過於低峰相連的群山是如此的端整秀麗,而且自己無論麵向何方,都是蒼山近逼,天空反而顯得格外狹小。狹也生長的東方之鄉及沿途穿越的無數山川,在與真幻邦此地相較之下,就像粗刻的木雕與在陶輪上推磨光滑的陶器做對比一樣。這裏沒有費半天工夫才能橫越的蘆葦濕原,也沒有突然聳立眼前、暴露出赭色岩床的斷崖。景象全是細致的,仿佛理當如此平靜安泰,又像被小心翼翼包容在掌中般充滿溫善。這是個沒有地神作祟的地方,狹也私忖,因此這才是真幻邦啊。

    自然沒有發揮的力量,在此則靠人手來展現所能。人類的整地、耕作及建築,在水與風的造景之前,幾乎看來微不足道,然而這些卻是真幻邦最發達鼎盛的功業。馬上的一行人就在前進的同時,左顧右盼著灌溉充分、井然有序的水田。水稻新苗的淡綠及綻開於田畦上菖蒲花的濃紫,像是融人了濡濕的大氣中。絹絲細雨雖然沒有造成旅途不便,卻霏霏不斷。厚雲籠垂的天空十分明亮,呈現出濃濁的白銅色輝彩。狹也出生以來首次見到都城,這裏就如穿上梅雨薄衣般神秘難測。

    途中幾次遇見穿蓑戴笠的當地人,他們一見隊伍就惶恐讓道跪在泥中,連頭也不敢抬起,直到馬蹄通過為止。

    不久,在白濛濛的通道盡頭,終於看見了氣派大門及高聳牆垣。盞有屋宇而且幾乎能讓人住下的大門前,正有好幾名士兵朝此迎接。狹也才剛猜想通過城門後就是宮殿,當她發現還需要經過廣場,而信道仍遙遙無盡時,她大吃一驚。雨中隔著牆垣的重重樓閣,形成了濃淡有致的姿影。

    唉!狹也心裏低語。到底還要繞上幾層才夠呢?這個真幻宮簡直就是大匣套小匣嘛。

    此後又通過兩三重門,眼前所見淨是土牆、塗上赤礦的柱子以及衛兵,一切靜謐到超乎尋常。戒備是如此森嚴,讓狹也無法不覺得緊張。不過就在通過最後一道門時,忽然周遭大放光明,即使白晝也燃亮點點篝火。放眼望去,前庭是一片廣場,最宏偉的殿裳——輝宮,正巍峨聳立著。從正麵台階到左右兩宮的彼端,正有密麻如潮的人群列隊迎接。

    月代王策著灰白的愛駒,朝事先抵達並下馬跪迎的臣下們前進。緊接著一名親信將馬立定,狹也等人的馬則謹隨在後。待眾人下馬整理如儀之後,月代王的朗聲宣辭響遍四方。

    “皇姐,別來已久。臣弟剛從荒暴的東夷之地完戰歸來。”

    狹也的目光,被立在最高階上那位光輝燦爛的女子深深吸引。她頭上的眾發髻插著數根黃金長簪,掛下的垂飾在臉龐邊輕晃閃亮,深紅和明紫的幾重霓裳綴著一排皓珠,上麵輕罩著羽衣般飄然的銀絲薄絹,耳上飾著鮮豔奪目的翡翠大玉。然而,這些都遠不及女王豔光四射的炫目鋒芒。

    “賀喜皇弟平安早歸。”

    照日王開口答道,那朱唇比宮柱還緋豔。無論是容貌,或是身為女性卻帶有凜然威儀的嗓音,都與胞弟十分肖似。

    “倒是你這渾身濕透的武者模樣,更顯秀美絕倫呀,月代君。”

    月代王似乎泛起一抹苦笑。

    “那麽皇姐的盛裝打扮,也勝過日光下閃亮的黃金鎧甲,比曙光中的彩虹還難得一見。”

    照日王輕白了他一眼,將話岔開,“你先別說玩笑話,快卸甲暖幹身子,旅途勞頓好好休養才行。隨臣也同樣該歇息了。”

    就在女王下旨,隨臣開始牽馬退往馬廄時,照日王才進宮門,就像想起什麽似的,回頭說:“月代君,我稍後會到你宮殿,你新提拔的什麽女官,就讓她來侍候本宮吧。”

    接下來,狹也的日子可說是多災多難。她整個人被交由年邁的從婦打理,而且還被帶到與月代王宮殿完全相反的方位去。雖然狹也本來就知道,自己希望能在看得見月代王的地方住下,隻是一種任性妄想,然而她還是不由得膽怯不安起來。狹也唯一真實的憑靠就是月代王,如果沒有神子,四處都是威脅充斥。

    來到與渡廊①相連之別館所設的一間館邸,狹也雖被吩咐過這房間歸她所使用,但房間地點卻在她獨自一人絕不願走去的大門深幽處。她活像個囚犯,完全沒有心情欣賞屋內的絹質屏風以及菇草編的榻榻米等氣派的日常用具。而且提起在真幻邦的人,老人家比比皆是,雖然依稀感覺得出從婦昔日曾經貌美,但如今皺紋深布的老臉帶有陰險以及一貫的自以為是和專橫倨傲。

    從婦以不中意的眼神將狹也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不待女孩開洗過澡的狹也從未見過這種設施,僅見黑木圍建的房間裏擺著浴桶,木桶內水氣騰騰直冒。房內隻有兩名婢女,她們直接走近大驚失色的狹也,脫去她的衣裳,將她趕進滿滿熱水的浴桶裏。接著兩人拿起浸過熱水的濕布,往她身上使勁搓洗起來。從婦站在旁邊望著,也不管她是否覺得飽受虐待,仍不斷嘮叨命令要更用力刷洗。狹也愈發忍無可忍,一時火冒三丈掙脫身子,兩手舀起水來就往幾人身上潑去。

    從婦大聲驚叫:“你做什麽,竟然動粗?”

    “你們用不著替我剝掉一層皮!”

    “也不瞧瞧自己汙垢有多厚?”

    “絕沒這種事!”狹也回嘴。

    侍浴的婢女們大概領會到狹也不是好欺負的女孩,接下來手勁放輕了一些。雖然她深信身上已經皮開肉綻,但等到去熱褪紅之後,才發現並沒有想象的糟。然而,接著又是永無止境的梳頭,在整理好衣裝後,又被胡亂綁上的腰帶纏個死緊。當梳整完畢回房時,外麵天色早已全暗。

    “這樣才勉強能見人。”從婦說,“要不要口紅?你的臉色看起來壞透了。”

    “不要。”狹也氣鼓鼓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吃東西,從早到晚都還沒進食。”

    狹也知道用膳時間已過,而且還曉得浴房旁的夥食房精燉出來的菜肴芳香四溢。其實她從清早就肚子空空地一直坐在馬上,此刻早巳餓到臉色發白。

    “已經沒有閑工夫了,帶你前往王殿的時刻已到。”

    狹也聽到從婦蠻橫的回答聲中潛藏著惡意,便說:“那沒關係,我去拜托月代王好了。”

    從婦怒眉倒豎,“這種下流事怎能講給聖上聽?”

    “不,我要講。就稟告他說來宮裏連一口飯都還沒吃到。”

    “真是的……”從婦話還沒說完就走出房間,喚住走廊上的童仆,命令他快送一盒飯菜來,然後返回房裏繼續念道:“你呀根本是個娃兒,一點女人味也沒有,我瞧不出聖上是看中你哪點了?”

    “那你就靠女人味討到聖上歡心了?”

    狹也反問從婦。老宮女一時語塞,掉頭不再理睬她。童仆端來的膳食不僅有炊煮柔軟的白飯,在小器皿內擺放著魚及春蕈、青菜等熟悉的食物,此外還有完全不認得的珍饈——幹鮑和海參——也羅列其中。雖然狹也剩了一些恐怖的菜肴沒吃,但她對米飯的美味實在難忘。

    緊接著狹也在從婦的催促下,穿過重重回廊和渡廊,急忙趕往王殿參見。月代王殿是一座在屋宇下就能召開整村集會的白木殿堂,進入有閃亮門釘的對開門扉後,刨光的杉木地板滑溜平順,最裏麵的王座四周懸掛著天蓋,薄絹帳幔垂至地麵,前頭放置與貴賓對坐的熊皮坐席,上麵添放著扶手。高漆杯裏放著些許水果,燭台和絹質屏風同樣安置在四方角落,火光將屏風上的畫映得紅豔鮮活起來,那描繪的是絕非人間之物的四種妖獸。

    掀起帳幔,月代王的身姿出現在眼前。一襲棺子花染的淡黃色長衣,頭發已放下,看來十分悠然自得。從婦雙膝跪地,深深埋下了頭。

    “奴婢帶人參見。”

    “太慢了。”神子說,聲調中興致稍減。

    “奴婢惶恐,裝扮實在耗時過久。”

    神子望著狹也,有點陷入思考般地微傾端正的麵孔。

    “從婦,去取腰帶來,淺蔥色的好了。這配色簡直是皇姐的打扮。”

    係著深紅色腰帶的狹也滿臉困窘。

    “遵命,奴婢立刻去取來換過。”

    老婦以隻有狹也才能體會的咄咄逼人語氣回答後,旋即退身而去。狹也如今才發覺這是蓄意搞鬼,可惜為時已晚。她麵色難堪地察看神子,心想對方可能受夠了這鄉下姑娘的不識大體。

    豈料,月代王微笑道:“你應該會喜歡淺蔥色這種淡雅的色調,不是嗎?”

    “是的。”

    神子在毛皮上坐下,說:“淺蔥的腰帶最適合你,就佩在身上吧。狹由良總是係這個顏色。”

    不過才剛鬆口氣,聽到這番話的最後一句,狹也突然又渾身虛脫了。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的處境變得更加淒慘,但此時說喪氣話也無濟於事。等從婦拿來明亮的湛藍色腰帶係上後,果然心情舒暢多了,她也就不再多想。

    稍後,一位年輕的侍女來通報照日王駕臨。就在狹也不知所措之際,月代王見狀道:“如果害怕的話,就待在屏風後麵吧。”

    哪有人看到日月同光會毫不退縮呢?狹也慶幸地退到後麵,卻又按捺不住內心的悸動。雖說擔心惹禍上身,但她並不想放棄這親眼目睹的機會。不久,照日王踏著快活的腳步來了。

    女王已換下豪華盛裝,隻穿一件薄桃色內衫。腳上裹的也不是先前的綺羅裳,而是紮著腳結的褲挎,腳勁似乎強而有力。身上的裝飾已盡數褪去,發式隻留耳上的小髻,放下的長發流過修長的背脊,幾乎垂落地麵。

    月代王仰望著皇姐,說:“唉,已經這副打扮了?”

    “那當然,那樣穿戴簡直動彈不得,也不能盤坐。”照日王說著,邊在熊皮上雙腿一盤。

    兩人相對的麵容分毫不差。即使如此,狹也做夢也想不到這對姊弟給人的印象會如此天差地別。照日王與月代王的感覺,就像紅白的區分般一目了然,熱情如照日王,而憂愁似月代王……

    人們本能上更加畏懼照日王,這點狹也能充分體會。照日王是激越的美,是一箭洞穿致死之美。女王令人生畏的豁達不羈,使室內頃刻間彌漫麝香的濃鬱。

    照日王泛起武將的微笑,說:“有酒嗎?快去拿。我是來為你慶祝平安歸來的。”

    除了優美的肢體以外,連單腕靠在扶手上的動作及語氣,照日王都可說沒有一點女性的習氣。然而,這種態度是如此自然,令旁觀者為之吸引。

    “皇姐的要求已經辦妥了。”

    月代王說完,就有一位看似女官的女孩以輕快練達的腳步出現,手捧著裝有細頸玻璃杯器的盆子。狹也暗想,即使這女孩衣著光鮮,但身為女官的職務,內容其實與村中少女被吩咐去做的事大同小異嘛。然而,這名美少女的優雅氣質是狹也不曾見過的,她為能斟酒而驕傲到幾乎顫抖的神情,在臉上表露無遺。

    在注滿酒的過程中,照日王吊眼瞅著女官,對月代王說:“你千裏迢迢從東國帶回的女孩,不是這人吧?我不是說過叫她來侍候嗎?”

    “你看穿了?”

    “少消遣我。”

    月代王語帶挖苦說:“到頭來,我看皇姐前來的目的是為了見新女官,而不是祝賀我歸來。”

    照日王歪著美麗的下顎。“人在前陣,連個像樣的戰果通知也沒來,還四處去瞎混,你分明就是隻顧著找她。”

    就在狹也從屏風邊緣探眼,滴溜溜地左右輪流偷窺房間時,忽然聽到這話,她驚慌地想找地方躲,卻已經慢了半拍。

    “你在那裏做什麽?”照日王厲聲大喝道,“又不是捉迷藏,要來就給我過來!”

    臉上仿佛火燒的狹也,垂頭喪氣地從屏風暗處現身。月代王命斟酒的少女自房裏退下,然後像是想從中調解般地對皇姐說:“其實這女孩來晚了,我還沒時間告訴她要做的事。”

    狹也以手支地行禮,細如蚊蚋道:“民女狹也來自羽柴,初次叩見女王。”

    “來自羽柴?”照日王疑惑地重複道。

    “聽說她從小由一對老夫婦撫養長大。”月代王做了說明。

    照日王以刺穿人的眼光緊盯狹也不放,即使她伏著臉,也能感受到刺痛。

    我為什麽在這裏做這種事?

    忽然間,狹也如此暗想:如果想到現在眼前的人正是殺死雙親的仇人,那麽她應該會覺得他們像鬼蛇般恐怖。然而,狹也到底還是無法憎恨對方,她在震懾於女王氣魄的同時,不得不讚歎此人是天地造物的奇跡。

    一會兒,照日王向月代王說:“真拿你沒轍,至今為止,你總是得到後又失去她,怎麽到現在還執迷不悟?為什麽你個性中總有這種關心珍怪的癖好?”

    月代王溫柔答道:“你說向往光明而流的水少女是珍怪,豈不是太傷人了嗎?請看看她,擁有如此新生、如此真實的青春,難道你就不想掬在手心好好端詳嗎?”

    照日王略略蹙眉,將酒盞移到唇邊。“若我的話可沒興趣,再怎麽說她是暗族人,跟我們是死敵,這些家夥死而複生不下千百次,所以未來永世也絕不會有避免重蹈覆轍的覺悟。”

    “也許的確如此。”月代王低聲說,“不過,難道皇姐不認為這也是一種強韌嗎?死而複生的暗族對什麽是放棄似懂非懂,因此他們看似稚嫩其實不然。他們不斷反複從無知開始卻毫不退縮,借此來延續那足以推動磐石的希望。”

    照日王以銳利無比的目光睨著皇弟。“你在哪裏挫了誌氣變得如此軟弱?”

    “東國一戰勝負已見分曉,皇姐偶爾也該把目光放遠一點才好。”月代王略顯不快地說。神子的眼瞳露出怒色的神情,與女王姐姐還頗為相似。

    “大蛇劍在我們手中,才會讓他們愈挫愈勇,我相信皇姐在西國對此事再清楚也不過了。”

    大蛇劍?狹也猛然想起這似曾耳聞的名稱,就是以前鳥彥說過,而開都王也曾提過的東西。

    照日王將下巴靠在置於扶手的玉臂上,一邊瞧著狹也,仿佛覺得可笑地說:“喂,小家夥,你耳朵動了一下哦。要仔細聽清楚,才能

    當個好奸細。”

    “我怎麽會……”狹也吞吞吐吐道,接著又勉強進出一句,“我就是為了不和暗族保持關係才進宮工作的。”

    “聽你說的倒像真心話,不過還是行不通。”女王冷冷答道,“像你這種人無論做何事,輝宮裏是絲毫不會放鬆警戒的,這點我雖然清楚,但對本王而言,有暗族人在宮裏,畢竟礙眼極了,若你不是月代王的女官,本王早就劈了你。”隔著杯盞,照日王笑吟吟地望著月代王,“我說得對吧?”

    照日王雖半帶嘲諷地說,卻是一副言出必行的語氣。狹也不由得渾身打顫,但當她發現女王見人畏怯就更心滿意足之後,便鼓起勇氣說:“可我是月代王的女官。”

    照日王驚訝的神情稍縱即逝,月代王朗聲笑了起來。

    “明白了嗎,皇姐?她就是這麽有意思的女孩。”

    “初生之犢不畏虎。”女王哼一聲,說,“被咬傷才知道厲害。她今後能不能勾住你的興致,還走著瞧呢。”

    “我不會讓她被咬的。”月代王答道,“這女孩會毫發無損。”

    “花言巧語。”浮起訕笑的照日王宛如血統尊貴的貓族。“你是否能辦到,我倒想親眼仔細瞧瞧。但為何偏要如此袒護暗族人?身邊招來敵人臥底還臨危不亂,我猜不透你是大膽,還是愚蠢?可有件事我很清楚——”女王傾出身子,凝視著雋朗的月代王。“你仗打膩了,才去找來水少女的,不是嗎?”

    “皇姐。”月代王略微板起了臉。

    “你看吧。”照日王一說完,眸裏閃爍得意之色。“我不明白你是什麽用心,為何對迎接父神重返大地的戰役感到厭倦?我一心急著想盡早完成使命,就連休息都未曾考慮,要不是你我輪流掌理真幻邦的政務,就算讓我轉戰陣前也在所不辭。可是,你卻時常反複無常,突然一下子棄甲歸來,一下子又對暗族起了興趣……”

    月代王看起來雖非平心靜氣,卻不像女王姐姐那樣將憤憤不平全寫在臉上。然而,他的微笑化為了一絲冷笑。

    “不必急於一時,皇姐。無論是神是鬼,都無法改變高光輝大禦神的意誌。父神一旦裁決的事,就是這個世界的宿命,父神必然降臨。”

    “父神會寒心的,沒想到有你這種子嗣。”照日王直接將不滿說出。

    “不,我係出父神,這種本性,也是部分得自父神真傳。”月代王靜靜接受冷嘲。

    “父神屬天,絕不會希望被黑暗髒汙了眼!”

    照日王突然高聲大喊,一舉將酒盞擲碎於地,這股怒氣如烈焰般豔燦明亮。狹也不禁蜷起身子,一點一點地膝行後退。

    “正大光明的大禦神要暗族何用?將他們掃蕩精光,才能創造光輝燦爛的新世界,父神正是為此才要降臨世間。”

    “我不打算唱反調。”月代王轉開話題,“反正皇姐總是言之有理。”

    失去發怒的憑借,照日王交叉雙臂瞪著皇弟。“你說話怎麽老在拐彎抹角?族裏最後那個不成材的人我早對他死了心,現在連你也不合我意?這到底是為什麽?”

    月代王以深邃難測的眼瞳望著皇姐的臉孔,半晌才說:“或許我們應該要避免長久同在一起,相處起來才會更融洽吧。皇姐在真幻邦時,我身赴沙場;而我留真幻邦時,皇姐親往戰地。從遙遠的時代以前就一直這樣了。不過,原本皇姐是父神的左眼,我是父神的右眼,兩人本該注視同一件事物才對。”

    照日王憤慨地縱身而起,長發颯然落地。

    “算了,我跟你是以背相抵,所見完全不同。”女王悔恨說道,又垂眼看著對方。“你說得沒錯,既然回到真幻邦,我還是早點出征西國戰線好了。不過,我想也不用這麽著急,這裏的雜務簡直堆積如山,目前,到整頓好手邊事情為止,咱們暫時冤家相見吧。”

    話才講完,照日王連告退都沒說一聲就揚長而去,宛如一場風暴席卷而過,狹也一時間隻能傻傻地目送她離開。一股似有若無的甘甜香氣,久久飄在房內不散。

    片刻後,月代王輕聲歎息。

    “每次都一樣。重逢時雖互道欣喜,但在當天內就骨肉相爭。”喃喃的話語裏競帶有一種失落,不過縱然如此,神子依舊望著狹也,微笑說:“重蹈覆轍,並非你們族人才有的特長。”

    重蹈覆轍……重蹈覆轍,到底在重複些什麽?

    狹也出神地思索著,腦海浮現正在盤卷的麻線球,手拿卷球反複纏繞麻線的女性,是狹也不曾見過的——狹由良公主。

    我所做的一切,無論這人還是那人都說不是第一次。同樣的事重蹈覆轍,死而複生。太狡猾了——我覺得好不公平。對我來說,這些全部都是第一次,明明就是我自己摸索過來的。

    當自己被人說得像傀儡時,何止不愉快,簡直是非常不值得。

    這些都是我以我的想法認真思考過才做的事……

    “你要睡到幾點才夠?快起來!”從婦突然發出獅子吼,讓狹也嚇一跳。

    “大家都在‘朝間’裏到齊了,現在早已日上三竿。”

    狹也猛眨眨眼,感覺像完全沒睡過。旭日斜照進房間的格子窗,灑在地板木眼上,麻雀正啁啾著。

    “朝間?”狹也揉著眼問道。

    “拜過輝神神子後,大家會齊聚一堂用早膳。如果你不想吃,不起來也無所謂。”

    “我會起來。”

    真的是肚子快餓扁了。

    倉促穿戴整齊的狹也隨著從婦穿廊而過,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於是問道:“請問……你以後會一直照料我嗎?”

    “我是奉命行事。”從婦沒好氣地回答。“所有能成為女官的閨秀都雇了男侍或童仆,你卻什麽都沒有,還給我額外添麻煩。”

    唉唉!狹也心裏歎息。

    所謂“朝間”,就是指沿著走廊的細長廂房,裏麵並排兩列膳食,一群年輕女子束起烏黑長發已端坐在那兒。悄靜無聲的原因,是因為在上座的人已經開始致朝辭了。廂房最上方設有祭壇,擺置裝飾華美的王座,卻不見神子姐弟身影,他們似乎不一定會親臨席間的樣子。

    狹也靈巧地溜去坐最後麵的位置。排好的膳食大約有四十份吧,從側麵的回廊透進耀眼的陽光,並排而坐的女子們宛如早晨綻放的蓮花般清新麗致,繽紛的衣裳映襯著季節感,分別是讓人神清氣爽的雪白、薄青及淺黃。雖然舉目所見皆是花樣韶華的少女,但看起來狹也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

    致辭完畢後,就在茫茫然的狹也跟著大家一起行禮,開始用膳之際,立刻就嚐到食不下咽的滋味。因為所有女官都輪流用冷淡的目光打量她,這些女子輕輕交頭接耳,卻沒有任何人理睬這個新人。不僅如此,她們似乎想早點離開她身邊,一個個把剛下箸的菜肴剩下,起身而去。不一會工夫,空蕩蕩的席間就隻剩狹也一人幹坐在那兒。

    當她猶豫是否也該放下筷子時,感覺到有人正朝自己走近。一抬起頭,原本坐得離祭壇最近的兩位上了年紀的女子,正站著凝視她。兩人都已過盛年,但還維持著淨妍貌美。穿著藤紫衣裳、看似年紀略長的女子開口說:“你就是昨天新來的那位吧,我從聖上那裏聽說有關你的事。我是主殿司,她是輔執司。”

    “我叫狹也。”她慌忙兩手並攏行禮。

    身穿藍白衣裳、眼睛細長的那名美女,優雅地以袖掩口而笑。

    “這名字稱呼起來有點太輕率了,好像是供人使喚的童仆才會取的。”沒想到她語中帶刺。“這樣的話,淺蔥色很適合你,就叫你淺

    蔥君好了,可以嗎?”

    “可以。”狹也困惑地點頭。

    主殿司繼續說:“你好像從沒受過巫女教育吧。聖諭下旨,從現在起,自早膳後到晚上值勤這段時間,由我們來調教你什麽是禮儀、成規、禱文、神諭。到六月三十日舉行大祓式②以前,你必須執行身為女官的勤務。雖然會很忙碌,但你能有心理準備嗎?”

    “嗯……是的。”狹也發覺對方在盯著自己,於是連忙回答,“請多多指教。”

    隨後狹也被領到另一間有點煞風景的館內——後來才知道這裏是下級巫女值勤的場所——直到當天日落為止,完全不準她踏出外麵半步。若說她做了什麽,其實光反複練習走路就花上了一整天,就這樣在房間四麵八方走了不下數百回,練習結束時她累到幾乎站不起來,帶頭的女官們卻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那麽,明天練習的是盆子的拿法,希望大家在早膳後立刻到這裏來。”話才說完,這位女官就匆匆退下。朝間的女官們也有樣學樣,她們的退下方式真是快如閃電。狹也心下厭倦,暗想她們恐怕這陣子連如何退下都會訓練吧。

    由於從婦似乎不會來了,因此狹也就在這遼闊宮殿內縱橫交錯的渡廊上迷走著,途中有一次差點和一個端膳盒疾走的婢女撞個滿坪,但除了這點小驚險,她總算平安摸回依稀記得的屋簷下。在渡廊和回廊上穿梭而過的人數多得令人意外,其中大半是從仆之輩,還有身穿短衣的婢女或少年童仆。

    雖然女官們要掌管神子身旁的起居,像是備膳、縫袍及整理王座,但她們不需要替自己打理任何事。這群女官的生活全交由從仆去做,從仆們又有身份更低的下仆為其效力,然後階級層層延伸下去……最後繼續擴大到無數個人,他們全受宮中管轄。狹也一想到這裏就大感驚訝,因為人數之多實在太超乎想象。

    當她走在廊上,好不容易發現自己房間時,忽然聽到廊側的房間簾後傳出說話聲,好像有一群女官聚在那裏。

    “就算要女娃也有更好的人家嘛。”

    “連男侍也沒帶就一個人來,又沒舉行儀式就偷混進宮裏。”

    “聖上偶爾會一時糊塗啊。”

    “恭敬婉拒才是聰明人的做法,真不知羞恥。”

    狹也不禁停下腳步,她本想咳嗽一聲表示自己在場,但整天下來的走路練習,讓她根本提不起勁,而說話聲仍在進行。

    “聽說她當晚就蒙聖上召去王殿了。”

    “女王在宮裏她也敢去?照理來說,隻要照日王待在宮內,聖上都會情緒不佳才是啊。”

    “物以稀為貴呀,那個鄉下賤丫頭。”

    “可別讓她拿翹了,那種人怎能跟我們相比。”

    狹也決定早點離開這裏,因此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反正我從一開始就沒指望受她們歡迎。狹也自言自語。鄉下賤丫頭又怎樣,總比知道我是暗族人要好多了。如果被她們知道的話——她們才不會就此罷休。

    她的眼前浮現了村裏巫女高舉短刀的臉孔,此處的麗人們是否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這種想法實在太晦暗了,因此狹也搖搖頭打消了胡思亂想。不過,當晚她想起懷念的羽柴家園,怎麽也無法合眼。

    2

    瀟瀟細雨的陰鬱日子不斷,雖然狹也再三練習,但愈受調教反讓她愈覺不妙,她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與神子疏遠了。那天,可以毫無忌諱地與月代王坦誠相見,隱約中自認為能夠分擔神子的心情;然而,如今即使每天住在近在咫尺的真幻邦,卻覺得月代王更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神子往往閉居王殿,鮮少能見到他的尊容,即使偶爾有機會從遠方偷看,神子也從未留意到她。

    狹也坐在淋濕的廊緣,從麵前簷端上成串滴落的雨幕向外眺望。壓低的烏雲、沾濕的綠木,內庭裏苔石環繞的古池水麵也暈起十片朦朧。即使下雨,待在這裏也絕不會弄濕身子。跑外麵的差事,全交由外勤的從仆或男侍來處理,置身在潮濕木板及柱子之間,格外讓人一看到雨就煩悶起來,還不如幹脆踩在水窪裏浸濕雙腳,反而能知道泥土和青草有多喜歡這種天氣……

    為何住在宮裏的貴人會因弄濕頭發或腳丫而大驚小怪,對於這點狹也十分不解,因為如果不靠身體來感受雨水,根本無法體會那種多彩多姿的喜悅。當然有時也會受雲霧影響下起堅冷辛澀的雨,但夏雨多半芳香甜美,每次降下的都是從遙遠天際送來的信息。

    主殿司臨時停止訓練,在這樣的日子,讓本就無所事事的狹也無聊到快發黴的地步,她目光追隨著濕欄杆上漫爬的一隻蝸牛,一邊隨意想著同樣的疑問。

    我為什麽在這裏做這種事……

    女官們照常排擠狹也,一有小機會就不放過整她,然而她打算以耐力取勝,因此都樂觀應付,畢竟遇到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

    當她一夕之間成為羽柴鄉民時,鄰家的小孩也曾同樣聯手不跟她玩,無論狹也怎麽討大家歡心、再如何乖乖聽話,都沒有用,到頭來還是時間解決了一切。隻要不鬧別扭或哭哭啼啼,別人總有一天會接納自己的,因此她並不打算為這種事亂鑽牛角尖;讓她心情大受打擊的,畢竟還是那可望不可及的月代王。

    “也不照照鏡子,還好意思跟聖上回來。”即使狹也遭人如此攻訐,她仍舊努力不放心上,但她察覺此話也未必全假,而且漸漸的,當她被無情點醒這件事不是隻有一點真,而是大半屬真的時候,還是讓她撕心裂肺。

    山歌會那夜的目光交會,感覺就像一場遙遠的夢,她相信可以觸及月代王心意的人就是自己,而射入自己心房的唯一眼神就是王的眼神。雖然是因為神子的軟言勸慰,她才會離開家園,不過這種舉止畢竟是不懂事的女孩常有的自作多情,但即使她了解明月既然從天普照,就不該一人掌握,她仍舊為此傷痛不已。

    為何我會如此深陷愛慕之中?迷戀到一口回絕專程來找我的族人,竟然緊隨神子而來?

    狹也如此試問自己,她心底深處老實回答,是因為她深為月代王的容顏著迷。她深思著那夜神子靜靜的笑顏——凝望著山歌焚火的秀逸側臉……

    神子看似寂寞,因此我才追隨而來,將一切都一股腦兒全忘掉,就這樣奮不顧身。不過,我從不敢妄想自己擁有為王解憂的能力,畢竟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村女,而神子的憂慮也隻屬天上之物。心情一旦平穩下來,狹也不禁從胸前拿出天藍色的玉石。既不能丟棄這塊石頭,又擔心放在某處若讓從婦等人看見會不妥,因此隻好將它隨身攜帶。不過,每次無論她心情再怎麽沮喪,隻要看到玉石的色澤及圓潤時,總會神奇地感到慰藉。那是類似淺蔥色的溫暖,柔和而內蘊的純潔之色。狹也凝望著玉石,邊想:流向黑暗的水少女之石,為何有如此澄明的藍色?真讓人百思不解。

    狹也當晚沒有進食。奇妙的是,每次開始練習時看到主殿司和輔執司的臉,心頭老是一陣刺痛,但沒見到兩人尊容的口子,反而食不下咽。與其為無事可做而窮煩惱,她寧可接受殺氣騰騰的過招練習,因為怒氣也能使人恢複活力。狹也反常地將碗盤裏的菜肴全剩下,正想離席而去,才發覺其他女官平常就隻吃這麽一丁點。

    大家是否都積著憂鬱呢?狹也如此想著。

    這麽說來,女官們個個都像隨風嫋娜的柳枝般苗條,原本狹也也算是纖瘦體型,與幼時相比雖然長了點肉,但還是被村裏的姊妹取笑扁胸窄腰什麽的;不過在這裏看來,自己並不落人後。

    她才回房,從婦就已經在等候。好一陣子未曾出現的從婦,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讓狹也內心打了個疑問。最近從婦總是隻在想發牢騷時才露臉。

    “有事嗎?”

    “是來帶路的,請隨我來。”

    從婦以無可奈何的聲音說完,站起身。狹也凜然一驚,因為過去隻有一次從婦也是以這種口氣說話。她急忙攏好頭發,跟隨從婦手持的燈火,穿過陰暗的渡廊。果然不出所料,從婦通過幾曲回廊,前往宮殿的深處——帶領狹也前往神子的王座。

    雖然悠悠過了一個月,對狹也來說卻像是隔日再訪,輝神神子及其身邊的一切並沒有絲毫變化可言,改變的唯有將召見改在白天。月代王本身也仿佛才剛見麵般望著狹也,讓她覺得隻有自己感到歲月不饒人,反成了浦島太郎③。

    “還是這腰帶漂亮。”倚在扶手上的月代王流發滑過長衣,相當滿意地對她說,“你的裝扮也是這次比較好看。”

    “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光輝的聖上。”雖然狹也心想多說無益,但仍脫口而出。對獲得永生的氏族而言,這或許隻是眨眼的一瞬間。

    “短暫不見,你變得更美了。”神子說。這時狹也突然思緒一轉,覺得剛才說出來是對的。

    “來這裏。”月代王喚狹也到毛皮坐墊上來,那裏已備好輕酌小宴。

    “喝這杯好嗎?”

    狹也雖對月代王的邀約感到遲疑,但盛情難卻下,她接過了翡翠酒盞淺嚐其味,才發現略帶苦澀。

    神子姐弟雖都飲酒,但隻有在真正興起時才會進食。朝間及夕間的禦駕親臨也不過徒具形式,二王從未在人前現身。對神子們而言,他們幾乎不用仰賴大地的滋養。如此一想,狹也稍稍感傷起來,他們是異質天成,絕不沾染凡人之氣……

    “為何你低垂著眼?”月代王詫異地問道。

    這一問,反令狹也驚奇。“是禮節這麽教的,聖上。”她答道,原以為會受到神子讚許的心情,不假思索地流露在聲音裏。“我已經記住好多種了。”

    “禮節有時真是無聊透頂。”月代王說,“習慣成規矩,人們就這麽將子孫困在框框裏。哪些是必要,哪些又是俗套,還來不及分清楚就過完一生,真可憐。”

    月代王伸手托起狹也的下巴。當她明白到神子觸碰到自己身體時,簡直像從雲端掉下來般震驚。

    “你不是超越了那些繁文縟節,才來到這裏的嗎?水少女。”

    有苦難言的狹也凝視著月代王的爽朗容貌,刹那間百感交集,她為自己眼中竟泛起淚來感到驚訝。然而,她不想移開目光,因為下次也不知何時能再蒙召見了。她好不容易才將自己的心意表白出來:“我擁有的隻是現在,卻什麽都無法超越,就連以前的事也一無所知。聖上,我隻是狹也。”

    “這正是你的強韌,你可以卷土重來。”月代王幾乎是滿懷憧憬的語氣道,“山歌會的夜裏,你答應接受我的禮物,對吧?”

    “對的。”狹也悄聲回答。“我追隨您來到真幻邦,隻不過……”

    她的聲音變得微不可聞。“現在,我知道這個要求太過分了。”

    月代王的表情略顯驚訝。“你擔心我會食言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狹也急忙搖頭,她拭去因此滴落的淚珠。

    “我真不知該怎麽說才好,不過……我以前並不曉得成為女官會是什麽樣子。”

    “小水少女,”月代王柔情地說,“你當真是毫不知情啊,而我卻不知快點告訴你,真是太罪過了。”

    神子撩起頭發,傾出身子,以帶點逗弄人的愉快眼神捕捉著狹也。“我曾說過會將擇妻的寶物送給你。我越過千山萬水喚你來真幻邦,並非區區為了讓你撣拭屋塵而已,而是像這樣——”月代王執起狹也的手,疊在自己掌上。“手牽手的男女在山歌會那夜交換的信物,不是隻有飾玉和發梳,這點想必你也知道。”

    的確,狹也應該心知肚明。

    這件事母親曾經淡淡提起過,朋友們也口耳相傳過。換句活說,贈禮是允許互相思慕的定情之物,但最重要的還是愛情。這種感覺最為神秘,在眼眸交會的那一刻,即使沒人傳授也能自自然然動情。月代王的話完全切中狹也的要害,她驚慌失措到腦中一片空白,無從招架的她就像大白天從巢中跌落的貓頭鷹。

    “我……”狹也本能畏懼著,想退縮身子,然而月代王卻牢牢握住她的手,這更讓她莫名地驚恐萬分。神子外表看似秀豔而弱不禁風,手勁卻悍如鋼鐵。

    “別怕,說仰慕我的人正是你,不是嗎?”月代王平靜地說,聲音裏壓抑著某種情感,那也抑藏在烏黑深邃的眼瞳及氣息中。

    狹也慌亂地左顧右盼隻想求救,但那裏淨是屏風上作勢欲撲的幻獸身影。她不自覺閉上眼睛,此時已被月代王攬在懷裏,聞到了神子那襲上漿衣衫飄染的芥草香氣。不過,就在這時——

    “豈有此理!”一個聲音出其不意響起。“你說這女孩會毫發無損,結果竟然迫不及待馬上出手?”

    感覺月代王腕勁漸鬆的狹也,鼓起勇氣從他的懷抱裏一躍而出。隻有在這一瞬間,她覺得說話的人真是救星,但這號人物——照日王,卻冷冷交叉雙臂俯看兩人。

    出乎意料的,月代王並沒有驚訝之色。

    “我有直覺皇姐會來。”

    “那當然,因為我說過要瞧瞧你如何實踐諾言。”照日王走進來說道,身上依然穿著褲袴,係在腳結上的金色小鈴鐺丁丁輕響,還飄散著她獨有的侵人甜香。“我跟你不同的是絕不食言。”

    “政務方麵大致告一段落了?”月代王一問,女王就以凶險的眼神猛然一瞪。

    “你是想趕快把我趕去戰場吧。不過,神官希望大祓式由我親手執行,然後我才會遠征西方。”

    “皇姐的確是驅邪消災的最佳人選。”

    “你在諷刺我?”照日王不領情地說,一撩發就坐下,動作和皇弟十分相似。玲瓏的月代王隻有與皇姐同席時才光芒略減,這更加顯出女王是如何地氣魄十足。

    照日王一回頭,瞧見退到角落驚魂甫定的狹也,正為該不該退下而磨蹭,於是女王泛起淺笑。

    “平常女孩在這種時候,都會嚇得顧不了別的趕快逃走。這女孩囫圇吞下教訓,卻轉眼就忘,簡直像隻雞。看樣子因為我來見你,她的那點好奇心就發作起來,賴著不肯回去了。”

    “那是因為她沒做出讓皇姐蒙羞的事情。”月代王護著狹也。

    “她還隻是個孩子嘛。”照日王嗤之以鼻,又以探詢的眼眸看著月代王。“你有意立這種小女孩為妃?”

    月代王眉毛輕動,“她不會永遠如此幼小,因為她與我們永恒不變的長生不同。”

    “是嗎?那就讓她在你眼前垂垂老去,衰弱而死?”照日王語氣嘲諷,眼神卻極為激動。

    女王的盯視連旁觀者都會恐懼得戰栗,若非身為弟弟,任誰都絕對無法承受。

    “或許不會如此。”照日王低聲說,“水少女或許不會停頓下來老去。她遲早會自盡,從你手中流去。你聽好了,月代君,我對這種不斷反複的愚行早就忍無可忍,實在不想為了目睹這種行為而長生下去。我不會讓你立這少女為妃的,而且我要親手斬斷你的愚蠢妄執。”

    月代王頓時抬起臉,表情是前所未見的險峻。“你能做什麽?雖然毀滅一向是你的專長,但這份情緣流水不會映在皇姐的眼裏,無形的東西,你又怎能一刀兩斷?”

    照日王的頰上染起一抹薄紅,美得令人屏息,又看似危險。“你憑什麽知道不會映在我的眼裏?”

    “皇姐的眼裏投入太多天上父神的燦光,因此什麽都映不出。”

    “你是說你不敬仰父神?不敬仰我們光明之父的神影?”照日王的叫嚷響遍宮殿。

    “我當然敬仰。”月代王的語氣同樣義正辭嚴。“我希望迎接父神來此,讓豐葦原成為充滿光明的清淨之地。你我身為半神降臨世上,就是為了這目標才存在的。”

    “又多一個不成材的。”照日王喃喃道。

    月代王緘默片刻,繼續說:“但自從來到地上後度過的時日,就算對我們來說也太漫長了,我沒想到肅清豐葦原竟如此耗時。因此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父神的旨意到底屬於何方。”

    照日王搖搖頭,“我總覺得,要不是你常對暗族眷戀懷柔,老早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了。”

    女王手叉腰站起身,“你說我能做什麽,別忘了將大蛇劍收回手中的人可是我。若能靠那把劍打倒暗禦津波大禦神,暗族也會同歸於盡,他們的氣數將竭,這女孩也隻能活這輩子了。”

    月代王如戴上麵具般抹殺所有表情,凝視著女王。“皇姐,我說你看不見的,是指我個人的心意。”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銳氣盡失的照日王回望著弟弟,一下子背轉過身。

    “我最聽不慣男人耍嘴皮子。”朝背後丟下這句,女王就此離去。

    狹也吃了一驚,像被彈了一下般兩手支地。“請恕女官告退。”

    連珠炮般說完的狹也飛奔到廊下,在黑暗中四下張望一陣,然後撥開絆腳的裙裾,在地板上奔跑起來。照日王可能是聽到了嘈雜聲,她在渡廊轉角回過頭來,狹也總算追上了。

    “真……真抱歉。”狹也激喘到抓住柱子才能支撐身體,心裏感謝身處在黑暗中,因為如果不是借著暗處,實在無法向如此恐怖的人開口。“拜托您,請告訴我,狹由良公主為什麽死了?”

    照日王立在暗處裏,衣裝上隱隱泛著星光般的微亮。然而,卻無法見到女王的表情,隻有一種身影窈窕修長的印象。

    “拜托——”

    “原來你這女孩很有勇氣嘛,或者該說一廂情願更恰當。”照日王的聲音裏帶著細細玩味的感覺。

    “狹由良公主真的是自盡的嗎?”

    “沒錯。”照日王答道,女王的語氣完全像個男子漢,絲毫不懂猶豫。“你的族人其實一直死過再死,稍有不順馬上就一死了之。雖然說是轉生,但我可絕不讚同這叫做強韌,尋死等於逃避,也就是懦弱,你站在我和月代君的立場想想,我們既不能期盼逃避與對方共處,也無法要求諒解,你懂了嗎?下次再想投池自殺的話,我一定拿把竹耙絞著你的頭發把你活活拖上來,你先給我心裏有數!”

    說完要說的,照日王就恣意離去了。女王剛離開,周圍便呈現一片黑暗。狹也不知何時頹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全身力氣盡失,腦裏混亂到發痛。然而,隻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

    月代王的目光不是向著我的。無論是現在,還是往後,神子都不會注視我的。

    起初狹也在腦海中認為,神子凝視的是狹由良公主,然而她錯了。狹由良公主也必然深知神子的心另有所屬,因此才會輕生。月代王在追求水少女時,其實是凝望著遙遠的彼方,隻是神子連他自己都幾乎不曾意識到……

    可是,狹也卻察覺到了,或許狹由良公主也了然於胸。月代王投去的目光,是寄在水麵上隱約可見的照日王身影。狹也憑著小動物般的敏銳直覺,讓她對此明察秋毫。兩位神子每次重逢必起爭執,並非單純隻是個性不合,而是因為他們倆如同環繞在對方周圍運行的星辰,彼此太過激昂地對望才導致摩擦,即使他人再怎麽從中介入,也無法動搖這股強烈的維係、永無止境的愛恨。

    生在這世上的任何人,都無法療愈被天撕裂的兩位神子的傷口,除了彼此互為對方另一半的日月兩星之外……

    雖然狹也洞悉了真相,對她而言卻痛苦得無藥可救,這種張開手掌卻空空如也的虛無,隻能獨自咬牙咀嚼。

    “要不要替淺蔥君叫大夫來?”狹也走遠後,主殿司對輔執司說。

    正在整理桌麵的輔執司撫一下頭發,轉過身來。

    “這樣不是更好管教嗎?大祓式也快開始了,我們扛下的重擔總算輕了點。”

    “這幾天來她都乖得教人難過,有一陣子還毫無節製地大吃大喝,最近卻連膳食都懶得碰,該不會是哪裏不對勁吧。”

    “您這一說……或許還真有點怪。”輔執司突然陷入思考。

    “對我們來說真是災難一場,她如果看起來像是弄壞了身子,傳到外麵可就難聽了,必須想想辦法才行。”主殿司這麽一說,反應極快的輔執司立刻想出妙計。

    “叫大夫太勞師動眾了,召個侍童之類的如何?淺蔥君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從仆,樣樣都要自己動手,如此一來她會省事多了。”

    主殿司點點頭。“你想得真周全。如果有個侍童,那些毀謗她是女童的年輕女孩應該也會收斂一點。”

    “這就不得而知了。”輔執司歪起一邊嘴角笑著。

    渾渾噩噩,做什麽都嫌煩。梅雨剛過、天氣劇烈變化或許也有關係——現在已是豔陽高照、乍現暑熱的季節了。不過,煩悶的最大原因,是從未因心痛而陷入絕食深淵的狹也,對自己感到氣餒所致。她對凡事都喪失自信,也失去繼續當女官的希望。

    如果病死的話,照日王是不是就不會怪罪我了?

    狹也雖這麽想,但在這群冷漠的宮人麵前病倒的話,隻會徒增別人的麻煩和怨言。她好想念東國的故鄉,在那裏如果暑熱漸盛,她可以盡情地在河裏遊泳,又能拿出板凳在星空下人眠。然而,在殿閣相連的深宮裏,卻完全感受不到一絲涼風的活力及朝露的潤澤。被人踏硬的幹燥地上,刺眼的陽光隻是讓暑氣更盛,宮裏的夏天既沉滯又欠缺活力。

    某個悶熱難眠的夜裏,毫無睡意的狹也當真覺得快要死了。雖然她至今對死亡一事仍舊無法釋然麵對,但靈魂隻想求個解脫,隻想逃開這個身體,以及纏住這個軀殼的一切煩亂。

    既然要死,才不想留屍體在這裏。突然狹也如此想。要找個清澈的地方——對了,就在冰冷安靜的水中吧。

    她想象自己的發絲在碧水中展開如扇,仿佛水藻正歡愉搖曳。

    這光景並不壞,還很淒美。

    狹也從菅草榻榻米上一骨碌翻起身。周圍沒有半點聲響,巡邏的侍衛也在遠處。她輕輕打開板門,見到夜闌最甚的空中,遲掛的半邊月兒投射出清澄的光芒,而在蓊鬱林木圍繞的古池裏,浮映著寂靜的月尖。就在她被寒靜的水麵吸引,仿佛受人感召般踏出腳步時,忽然她驚駭得退了一步。原來就在廊緣處,有個小家夥的黑影正蹲在那裏擋住了去路。

    “是誰?”狹也悄聲問道,“你到底在我房間前做什麽?”

    黑影答道:“小的是新雇的童仆,正來為您效勞。”

    “我記得沒有召過童仆,你退下吧。”

    “小的還略懂醫術,聽說您身體不適。”

    “我也不要大夫。”狹也斷然回絕。

    “真的嗎?”忽然間,小家夥的嗓音變成狹也認識的聲音,驚訝的她倒吸一口氣。

    “鳥彥!是你在那裏嗎?”她蹲下一看,認出咧著微笑的大嘴及亮晶晶的銅鈴大眼。即使如此,她仍無法相信這是真的,這男孩總是出其不意地蹦出來。

    “我已經正式成為你的童仆囉,淺蔥君。”鳥彥快活地說,“女官的頭頭吩咐了男侍,男侍吩咐侍衛,侍衛吩咐下仆,下仆又剛巧從門外逮到我這不二人選。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宮中禁衛,也會百密一疏呀。”

    “這不是鬧著玩的。”狹也提高嗓音,接著慌忙掩住了嘴。“我可不要這樣,我們倆都在這裏,如果泄底就沒戲唱了,就算再三保證我們沒有任何企圖,誰也不會相信的。為什麽你要來?明明知道這是虎穴。”

    “當然是因為我有企圖嘛。”鳥彥坦白地說,“你怎會這麽遲鈍?你應該聽我說過關於大蛇劍的事吧?那把劍關係著你我的命運,當然要想辦法奪回來才行啊。”

    “劍和我可沒關係。”狹也說完吸了口氣,站起身子。

    “難道——”狹也握緊拳頭,低聲說,“難道,你們為了拿大蛇劍,才將蒙在鼓裏的我派進宮裏,好替暗族找門路進入大內?”

    “討厭哦,我先前應該有再三叮嚀過,是你自己要選進宮的。”鳥彥邊笑邊說。

    狹也無言以對,繃著臉蹲著不動。

    “算啦,狹也不幫忙沒關係,就算喜歡月代王也無所謂,不過,你是不會出賣我的,對吧?”

    狹也很不高興地將頭一撇,“你別自作主張,我現在是宮裏的人,會怎麽做還——”

    “當女官真的快樂嗎?”忽然間,鳥彥以意想不到的小心語氣問道。

    於是狹也再度說不出話來,漣漣的淚水不斷奪眶而出,她對自己感到不悅,希望最近常犯的這個毛病能改一改。

    就在她設法停止啜泣的時候,鳥彥隻徑直望著她一語未發,稍等她平靜下來後,才說:“我以大夫的立場告訴你,淺蔥君,你會無精打采的最大原因,是因為長期沒接觸到泥土和水,以及活生生的草木。你不是那種能與這些東西隔絕而活的人,就像野外的小鳥被關住的話會活不下去,必須還它自由才行。”

    “嗯。”狹也天真地點頭。“是啊,我好想念這些東西,好想做大家說不行的事,我連現在都忍不住想跳進池子裏。”

    “那就別忍了,去遊吧。”鳥彥爽快提議。“今晚很悶熱,遊泳最棒了。我也想去遊呢,瞧我一身臭汗。”

    狹也睜圓了眼,“這是宮裏的池塘,你這樣無法無天——”

    話雖說到一半,她突然有種頑皮的想法閃過腦際,好久沒有這樣的興致了。“不過,這裏是深宮內苑,侍衛反而不會注意,或許不會穿幫。”

    “才不會穿幫呢,宮裏誰都不會料到我們在此。”

    就在鳥彥輕率的保證下,狹也打赤腳跳下地麵,腳心捕捉到令人懷念的觸感,還有夜半吐露的草木香。不過最重要的是夏夜緊緊包裹著狹也的肌膚。正因為違反宮中規矩,這種觸感才更顯得甘美無比。

    她像夜行動物般壓抑著興奮,沿著樹蔭悄悄走去,庭園深處是極為常見的老樹林,被黑暗蒙上眼的老樹,與深山同樣在夢鄉中,在微風的邀約下,鬆樹輕吟的老歌及杉木低喃的故事占據了這片地方。池岸邊的綠苔溫中帶濕,踏上去就像踩在短毛動物的背脊上,狹也凝視著水麵漣漪中的月亮,忍不住發出笑聲。然而當她解開衣衫時,卻讓鳥彥搶先一步,隻見他冷不防飛躍到池裏,優哉遊哉劃起水來。

    “你呀,真像青蛙。”狹也說著滑入水裏。

    池水比河水還體貼肌膚,難以置信的歡喜滿溢她心田。夜裏遊泳對狹也而言是第一次,但她並不怕這沒有湍流、受到月光淨化的池水。她仿佛化成魚兒潛入水中,上下左右自在環遊,將一切煩憂完全拋諸腦後。她覺得過去就算受到多少的刻骨傷痛,如今也能一笑置之了。鳥彥的出現雖是另一個意外,但就讓所有事情順其自然吧。

    “如果就此變成池裏的魚兒,真不知會有多幸福。”狹也邊仰泳邊說。

    於是,她身畔立刻來了一條大鯉魚,仿佛響應般跳躍起來。魚鱗和尾鰭霎時像銀雕在月光下閃爍,狹也不覺笑出了聲。

    “鳥彥,看到沒?是池裏的魚精。”

    “去打聲招呼吧。就說多有冒犯之處,失敬啦。”

    從對岸傳來鳥彥的回答,狹也照著他的話靈巧返回水中。水中當然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卻看到一樁怪事,或者應該說她隻見到那條鯉魚,而魚身隱約發出亮光。

    鯉魚不愧有魚精之稱,碩大的體型足足比狹也的整隻胳臂還長,魚須也長飄飄的,怎麽看都是一副修成正果的老僧模樣。她能瞧那麽仔細,是因為鯉魚好奇地遊近之故。它完全不怕人,而且邊用魚鰭掮著狹也的鼻尖,邊問道:“夏夜裏想變成魚的人難道不止我一個?另外,你不想變成鯉魚嗎?如果以你那種身體享受遊泳,實在不太搭呢。”

    狹也以為是鳥彥在取笑她,於是一驚吐氣,急忙浮出水麵。但才轉頭,就發現鳥彥早已登上池岸的岩石,正在擰幹發上的水滴。

    “鳥彥!”

    狹也不禁發出淒厲的尖喊,就在她起雞皮疙瘩的瞬間,身體也隨之痙攣起來,因此吞了一肚子水,若不是瞧得好笑的鳥彥出於相救,她差點會遭滅頂之災。

    狹也好不容易攀住岩石,正沒用地猛咳,林間突然點亮了燈火,鳥彥驚惶得直眨眼。岸上出現兩個人影,正是手舉火炬的照日王,還有拿著竹耙的男仆:“我應該說過會絞住頭發再把你拖上岸的。”照日王怒氣衝衝道,“你寧願受辱也要下水嗎?”

    “我隻是在遊泳。”還在連連咳嗽的狹也說:她差點丟了性命,禮儀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請您快靠邊讓我上岸,這池裏有妖怪,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哦,妖怪?”照口王故意假裝感同身受。“你敢說在輝宮正中央的鏡池裏,好死不死竟然有妖怪出現?”

    狹也費盡全力才從水中脫身,任憑發上水流直淌就披上衣衫,她認真道:“是真的,而且鯉魚還開口說話。它問我為什麽不變成鯉魚,還說夏夜裏想遊泳的不止它一個。”

    雖然謹守禮分的男仆背對著狹也,但他的肩膀忽然激烈抖動起米,似乎很難停下來。

    不過照日王卻沒有笑,女王隻露出蹙眉的表情,立刻就佯裝若無其事地道:“真是個好玩的女孩,睡糊塗的話,就更該乖乖去做你的糊塗夢。”

    “才不是夢!這麽荒唐的夢我也做不出來。”狹也愈說火氣愈大,但照日王的眼神變得很駭人,因此她住口不語。

    “那是夢,不準你再提它。”女王顫聲說。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直到次晨,狹也還是覺得匪夷所思。昨夜,悲傷到想尋死的念

    頭就像騙人似的,好像一場農事歌舞慶典般在滑稽逗趣中結束了。

    的確,那種不想活的心情已隨夢而逝,但那聲音仍留在耳際不曾離去,當然,鳥彥矢口否認那話是他說的。

    “在遙遠古代,據說連草木都會開口說話,但在神明漸少的現在,無論怎麽期待都不可能實現,沒想到偏偏在輝宮的正中央還有神明存在。”鳥彥聳聳肩。“一定是幻聽沒錯啦,八成是你肚子餓了。”

    “連你也這麽講。”狹也憤憤道,但接著發現自己真的是饑腸轆轆,食欲好像已經恢複了。完全複原的她,急忙跑向朝間。

    下次若再聽到那聲音,我會立刻認出來。狹也邊吃邊想。

    那聲音並無惡意,而且感覺上聲調很年輕。是一種獨特而毫無惡念,初次聽到卻令人懷念不已的聲音。

    照日王的舉動真不尋常,一定是心裏有鬼。她大概知道些什麽,必定有什麽隱情。

    ①連接殿宇之間的長廊。

    ②向神明祈禱以除邪穢罪障,並求身心清淨的儀式。

    ③流傳在日本各地的古老傳說人物。漁夫浦島太郎乘海龜到龍宮而受到公主盛情款待,數年後漁夫想返回地上,公主就贈一隻玉匣作為紀念。漁夫回到岸上後發現景物全非,原來人間已過數十載,再打開玉匣一看,自己也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

    第三章稚羽矢

    棣棠展黃卉,群立芳姿顧影憐,山湧清泉流;欲汲幽水行相隨,未識冥途覓難求。

    《萬葉集》高市皇子

    1

    “所謂的‘祓式’,就是在這片不潔土地上生存的人們,為了清除無法避免的災禍及汙穢,並且借此接近天的清淨,而舉行的一項重要的祭典。尤其一年舉行兩次的‘大祓式’,以驅除宮裏各處災厄為目的,乃保持輝宮美譽所不可欠缺之活動。”

    主殿司召集了包括狹也等資曆尚淺的五六個年輕女孩站在前排,對她們說:

    “儀式當天由月代王及照日王為首擔任主祭,宮裏所有擔任要職的人都會集合在西門中瀨川畔,然後將汙穢隨水流清。因此,你們千萬別讓我泄氣,川原將有照日王的女官們在場,所以要盡心盡力遵守儀式的進行,千萬別在人前丟人現眼。”

    主殿司特別強調語尾的那番話,照日王與月代王的女官們彼此之間,看來似乎有相當強烈的較勁意味。雖然狹也坐著洗耳恭聽,其實心思早不知飛到哪去了。

    過了六月的最後一天,照日王就會出征西國。狹也如此想著。宮中就隻留下月代王了。如果照日王遠離輝宮,神子是否會改變心意看著我呢?

    狹也深知這種心願是多麽渺茫,但明知如此,仍情不自禁心懷盼望,這便是單相思吧。狹也自覺到一種無意識且迫不及待的焦慮。

    真希望大祓式早日來臨……

    主殿司鄭重說明她們該擔任的職務程序後,語氣略改地問起這群少女:“你們知道什麽是清淨,什麽是汙穢嗎?身為女官,你們應該比誰都更了解輝神的神光恩澤才對。”

    一個少女被指名回答這個問題,隻見她兩眼閃爍發亮,激動地侃侃而談:“主殿司,所謂的神光恩澤,就是指照亮黑暗。所謂黑暗即是死亡、即是腐朽,神光降臨在這片遭到黑暗汙穢的世界上,就能賜給我們永遠、永久的美好。”

    這根本是巫女教義嘛,隻有這幾句我也會說。狹也暗想著。一個月下來,聽得我耳朵都長繭了。

    “你說得很對。”主殿司滿意地點頭。“豐葦原的中之國裏唯一能實踐天的清淨之地,就是這座輝宮。你們能幸運地獲選成為女官,千萬別就此安逸怠惰了,應該要更加勤奮不懈,努力保持身潔體淨,終有一天說不定可以承蒙輝神神子寵召近身。”

    主殿司驕傲地將手放在胸前,“我上承可貴的神光恩澤,才有幸擔任女官一職,到今年為止算算有六十四年了。”

    滿心期盼說教快點結束而伏下眼眸的少女們,乍聽此話,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於是紛紛抬起頭來,就連狹也的反應也是一樣。她略有耳聞主殿司的年齡比外貌更資深,但這簡直太讓人難以置信了。要是從十五歲開始任職算起的話——照理說應該已老到直不起腰了才對。

    主殿司略顯得意地望著女孩們驚奇的表情,然後微笑起來。

    “最重要的是能為高光輝大禦神奉獻身心,這樣你們的光明之道才會敞開。首先,請你們要用心清除自身的汙穢才行。”

    實在看不出優雅撥著裙擺離去的主殿司竟然早屆花甲之年,她的外表雖稍嫌冷峻嚴謹,但美貌卻不下任何人。少女們完全懾服於主殿司的氣魄,隻能目送她遠去。

    一會兒,少女們的心情放鬆下來,自然地聚在一起聊起閑話來。

    “靠祓式除穢就能長葆青春,這個消息是真的嗎?”

    “好像是真的。據說所有儀式中,沒有比大祓式更恐怖的了。”

    “真有那麽恐怖?”

    “會死人的。”

    “騙人啦。”

    “噓!”一個少女以手指按唇。“不能說出去哦。不過啊,聽說中瀨川有個別名叫骸骨川,水中流著骨灰。”

    “哎喲,好可怕。”

    “也就是說——”

    在渡廊角落嚇得全身僵硬的少女們突然靜默不語,原來她們注意到狹也在場。

    “我們走吧。”

    其中一人大聲說道,於是她們爭相白了狹也一眼後,就匆匆離去。狹也不禁大失所望,她好想知道談話的後續內容如何,也十分在意大祓式中會有人喪命一事。

    她們要消除災厄的話,絕不會像村裏祭典隻有儀式做做樣子而已,畢竟這裏可是輝宮啊。

    就在狹也駐足陷入思考時,聽到渡廊轉角的另一頭響起憤憤不平的抱怨,而抱怨聲正發自片刻前剛離開的那群少女。

    “真是的,剛才過來的童仆究竟怎麽回事呀。”

    “連聲招呼也不打。”

    “到底是誰的童仆,還走在庭園地上呢。”

    狹也才私忖該不會是那小子,果然現身走來的正是鳥彥。隻見他的前額綁起束發,穿著一身淨爽的青色麻衣,雖然這副打扮還算得體,但他卻拒絕乖乖走渡廊,大剌剌地就徑自穿庭過來。

    “你別走下麵嘛。”狹也蹙眉說,“都是因為你,害我無緣無故地評價更低。”

    鳥彥笑笑並不在意,一縱身跳上欄杆,稍微敷衍了事般地拍拍腳底。

    “明明可以抄近路還笨到不去走,我從狹也房間走到這裏才五十三步。你知道該怎麽走嗎?”

    她才納悶鳥彥究竟是如何記住路徑的,原來這小子在幾天內就背熟了廣大的宮殿結構,因此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遊走。

    “我現在要回房間了,不過,我要走回廊。”狹也挫他銳氣道,“跟我一起回去,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狹也細心確認沒有人影後,就放下房間簾子,問道:“你知道大祓式吧。”

    “嗯,還有五天就到了。”鳥彥雙腿豎膝,席地而坐。

    “我身為女官,會被輪到執行祓式。所謂祓式,就是指清除黑暗。”

    “嗯。”

    “你沒問題吧?宮裏要舉行祓式。”

    “狹也用不著擔心,你隻要照常去進行儀式就好,你有月代王保護,而且本來也就沒受到黑暗的影響。”

    狹也焦躁起來,“我說的是你呀,鳥彥。就算沒人識破,你承受得住祓式除厄嗎?”

    鳥彥歪著頭,圓眼骨碌碌轉著。“這麽說——哪可能會沒事啊,大概就像跟錯群的鳥被叼出來一樣,我也會給人一口叼出來。”

    “你少跟我鬧了,還有心情說笑。”狹也一慪氣,鳥彥就頑皮地笑了。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想到能在宮裏待這麽久,遲早會讓人發覺的。暗族的氣息在這裏明顯到格格不入,簡直就是異類,目前雖被人嫌東嫌西,但還算平安,所以我想趁現在盡快行動,好做個了斷。”

    “了斷?”

    鳥彥壓低聲說:“就是奪回大蛇劍。”

    狹也真是服了他,他不僅態度囂張,還是個膽大妄為的男孩,竟然打算光憑己力在宮殿裏單打獨鬥。

    “安置大蛇劍的地點在哪裏,我大概有把握。這座宮殿是以‘高殿’為中心,照日及月代兩個王殿恰好建造成左右對稱的格局,甚至連從仆的屋舍也都設在相對的位置。不過,唯一有個地點例外。就在照日王殿後麵隔一段距離的地方,延續著一條小路,那條路的前端有一片蒼鬱的樹林,什麽都瞧不清,但我聽說隻有女王跟少數幾名女官才能獲準通行進入。據說那裏有高光輝大禦神的祭殿,那座神殿的確很可疑。”

    “你想潛入神殿?”不覺聽得入神的狹也問道,鳥彥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抬頭看她。

    “應該有人在祭祀大蛇劍,隻是目前還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

    大蛇劍可不是放在那裏就能安心的貨色,必須要有一位特別巫女時時刻刻鎮守它才行。但不可能有這種人物的,我簡直無法相信這種人會存在,因為長久以來大蛇劍都是暗族之物,掌管劍的巫女就隻有狹由良公主一人。”

    “狹由良公主?”狹也揚聲問道。

    “對,就是狹由良公主。”鳥彥點點頭。“狹也大概不知道,輝神在遠古時代斬死由地母女神創造的最後一個兒子火神時,所用的劍其實就是大蛇劍。沾滿火神鮮血的劍上,燒烙了當時遺留的憤怒、仇恨和詛咒,它成為殘存在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無論是輝族或暗族,大蛇劍的力量都不隸屬於任何一方。”

    鳥彥的眼瞳因莫名的興奮而發亮,“也就是說,它可能是一把蓋世無雙、連輝神都能打倒的神劍。”

    “別做白日夢了。”狹也悄悄說,“有誰能斬得了高光輝大禦神呢?”

    鳥彥縮一下頭,“是啊,除了能安撫火神詛咒的水少女之外,誰都無法動搖大蛇劍。就連照日王為了想得到它,也隻能擄走狹由良公主,因此公主才被帶到真幻邦來的。”

    “嗯,我懂了。”狹也歎息道,“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大家想盡辦法要救公主出來,結果還是白費力氣。水少女好像曾經表示說她不想要離開……”

    狹也沉默不語,她似乎可以感同身受狹由良的心情,但還真不忍去體會。

    鳥彥於是搔搔頭,“這些往事都是從岩夫人那裏聽來的。隻有那位老婆婆還記得所有事情,但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前世發生的事了。”

    “連我——”狹也猶豫地說,“那麽,連我也擁有力量鎮伏那把可怕的劍嗎?”

    “可能吧。”鳥彥瞥她一眼。“你有意把劍拿回嗎?”

    “沒有!”狹也使勁答道,“誰想要就給誰吧。”

    “是嗎?真可惜。”鳥彥遺憾地說,“這麽一來,我隻好學照日王以前的勾當,將巫女連劍一起偷走了。”

    “你講得這麽無法無天。”

    狹也突然感到背脊發涼,鳥彥根本像個準備出發到深山探險的頑童,還吹牛將不可能的事都說成可能,隻不過,這是一樁生死攸關的事。

    “別小看輝宮。首先,你和照日王就身份懸殊,不是嗎?別胡鬧了,立刻給我離開這裏,現在要走的話還來得及。”

    “真討厭。”鳥彥像是取笑她,答道,“這可是我愛做的事,你也說過要各管各的。”

    “可是你一定會被殺的。”狹也不由得叫道。

    鳥彥若有所思般,眼露哀切的神情仰看著她;“暗族人若怕死就太荒謬了。我不會去白白送死的,所以——切沒事,你放心吧。”

    怎麽可能會放心?

    狹也再次換過枕頭位置,卻無論怎麽試也睡不著。夜已深,微涼的輕風從半掩的板窗習習吹送進來,簷端垂掛的貝殼風鈴搖曳著發出空洞聲響,輕輕擾亂著暗謐。她不安地睜眼凝視著黑暗巢伏的天井,似乎看到人們在屋內沉睡時做的夢境,那些不成形的夢帶著朦朧暈彩飄逝而過。就在追望流變不息的夢境之際,她突然恍然大悟了。

    鳥彥說什麽不怕死都是假的,無論是暗族還是任何人,應該都不會甘願白白犧牲。

    她愈想愈覺得篤定。

    鳥彥深知即將舉行大祓式才來的,他是為了我——是為了幫助我。從巫女的短刀下救我一命的是鳥彥,讓我兩度死裏逃生的也是他,而我竟然忘記這份恩情,真是愚蠢到了極點。

    狹也邊咬指甲邊受良心譴責。

    不管怎麽說,我都要叫鳥彥回去,放任他不管就等於見死不救。

    那孩子雖然口出狂言,但畢竟年紀比我小,絕不能讓他輕易送命,他不可能不怕被殺……

    “你看,那是什麽?”

    “討厭啊,它們想做什麽?”

    戶外又響起女官的聲音,狹也心想挨罵的人八成又是鳥彥,於是離席來到外麵察看。不料四處不見他的身影,隻有兩位女官正仰望著庭院樹木。

    “請問是怎麽回事?”狹也試問。

    其中一人指著赤鬆的枝梢,“它們在那裏有半個時辰了,剛才經過時我就發現了,真是看了讓人頭皮發麻。”

    “該不會象征什麽預兆吧。”

    狹也一看,隻見蔓生鬆結的樹頭高枝上,有兩隻黑亮的烏鴉正目中無人似的停在那裏。它們仿佛知道女官們正皺眉談論自己,以爍亮的眼睛往下瞧,冷不防發出威嚇的叫喚。那聲音實在是恐怖至極,兩位女官發出一聲尖叫就嚇得逃走了。狹也留下來仔細打量烏鴉,雖然無法分辨它們的喙臉長相,但難不成就是——

    “狹也。”烏鴉啞著嗓叫喚。

    狹也不禁狼狽地環顧四周,噓的一聲製止烏鴉。“你們是烏兄和烏弟吧,這裏是不能來的地方哦。”

    不料,烏鴉經狹也一叫名字後,就隨興地飛到簷端旁的黃楊木上。狹也後退了幾步,因為當烏鴉靠近時,她感覺它們不僅身形龐大,連尖銳的鳥喙也非常醒目。

    “食物。”鳥兒略帶可憐兮兮地叫著。

    “去向鳥彥要吧,快離開這裏。”狹也嚴厲道,烏鴉上下搖晃著頭,仿佛要努力用頭點出想說的話,又拚命叫起來。

    “沒有食物。”

    “沒有人喂食嗎?你們是不是做什麽壞事了?”

    “沒有。”

    “沒有。”

    烏鴉不滿地振動羽毛。就在狹也尋思是否有合適的食物時,突然注意到身後響起人聲,好像是剛才的女官們叫了侍衛前來。

    “就在那裏,快射下來。”

    狹也慌忙向烏鴉揮手,“快逃!”

    烏兄和烏弟立刻將翅膀下的長羽毛拍得啪啪作響飛走了。就在手執弓箭的侍衛從轉角處現身時,兩隻烏鴉早已越過屋宇離去。

    真怪,這麽說從昨天就沒見過鳥彥的蹤影了……

    狹也有一種大事不妙的預感,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間。

    隨後,她一直等待鳥彥回來,但希望卻落空了。終於在等到日落時分後,她下定決心前往主殿司的居所稟告此事。

    “我的童仆從昨晚就失蹤了,請問他怎麽了?”

    主殿司在燈火畔解開書卷的細繩,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是誰怎麽了?”

    “我的童仆失蹤了。”狹也竭力忍耐,又重複一次。

    主殿司將書卷放在膝上,表情冷漠地回過頭。“是嗎?”她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那樣的話,就快點召個新童仆來吧。”

    “鳥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狹也忍不住語氣激動起來,主殿司擺出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高傲姿態,睥睨著她答道:

    “真沒教養!身為一名女官,難道還為一兩個童仆鬧成這樣?你這人,根本就沒將我說的話牢記在心,我應該有詳細說過大祓式中要如何處置獻祭用的替身一事吧。”

    “我努力記住您的教誨。”狹也答道,“就是將驅除的汙穢轉到替身身上,再將替身封在鐵籠裏,用火焚燒清淨後再讓水漂走。這些程序我記得很熟,不過——”

    “我就是指這回事。”主殿司緊接著說,“他已經承蒙照日王選為那個替身了。”

    狹也張口說不出半句話來,然而就在慢慢領會出語意時,她的臉孔逐漸轉為蒼白。“怎麽可以那樣……那麽……”

    “講話可別放肆!”主殿司嚴厲警告她。“你沒有任何開口的權利,原本那個少年就是我推薦給女王的。所有在宮裏任職的人,都必須為神子獻身,你應該為能當選替身的人開心,即使他身家微寒,也能獲得這項殊榮。”

    主殿司再度拿起書卷,“給我退下吧,別再來煩我了。”

    即使主殿司背對自己,狹也一時間仍無法就這麽離去。她拚命穩住已激動狂亂的心緒,問道:“請問會在哪裏呢?那個被選為替身的人——”

    主殿司回過頭來,滿臉顯出露骨的嫌惡。她皺起眉間的深紋,看起來老醜到令人驚駭。“你是聾子嗎?”

    看到對方氣勢凶煞的模樣,狹也除了退下也別無他法。才來到走廊,她的腦中就一片混亂,她伸手抓住欄杆,咬牙啃噬著那股恐懼。

    我怎麽會來這種地方?宮裏實在好恐怖——真是可怕的地方。

    在聽到處置替身的程序時,狹也以為那是為了清淨宮裏的一種儀式性職務,因此覺得無可厚非。即使傳聞說會有人喪命,她除了擔心鳥彥之外,也沒有太多憂慮。沒想到,作為女官祭司的真正角色,竟然是利用獻祭的犧牲者來替眾人拭去邪穢,然後將這位替身活活燒死,骸骨則丟棄河裏……

    自遠古時代以來,輝宮就是在一年裏舉行兩次大祓式,借此保持眾人自身的潔淨的。

    我將用這雙手殺死鳥彥。

    如此一想,狹也發出絕望的呻吟。在赤色夕空的襯托下,隔著牆垣的月代王殿屋脊兩端,巍然矗立的交叉長木就在眼前。主殿司的屋室,在眾女官居所中最接近麵向王殿的方位,狹也凝望著王殿,覺得自己與月代王之間橫阻的障壁,再沒有比現在更凶險高聳了。

    非得找出鳥彥在哪裏不可,無論如何都要找出來……

    晚膳的時刻已到,狹也嚐試走到後側的夥房,男侍和童仆正聚在這間朝北的大廳裏吃飯。泥地屋裏的廚房彌漫著猛冒的熱氣和水蒸氣,煤煙熏黑的屋梁下,廚子們個個汗流浹背。由於宮廷規模廣大,因此爐灶和煮鍋都大到讓狹也為之傻眼。下人聚在大鍋旁,正用大碗盛裝菜肉雜燴粥。童仆們也同樣吃粥,他們怕熱所以來到內庭,邊乘涼邊津津有味地捧著碗享用菜肴。這些人既不講究禮節,也沒有人會為有失禮數而譴責別人。此處充滿著享受晚餐的和樂喧鬧,還夾帶著一股活力。在狹也看來,他們用的飯才是最香最可口的,因為鄉間的吃法與這種方式很像。

    狹也盯住一群坐在庭石上牢牢捧著碗、看似胃口大開的少年,接著朝他們走去。如果是這些人,絕對會知道鳥彥的去向。

    “你有沒有看到鳥彥?”

    一個童仆抬起頭,當他看到眼前站著一位手提長衣擺的女官時,嚇得差點沒灑出碗裏的粥。“天曉得——小的不知道,他還沒來過這裏。”

    “笨蛋,鳥彥不會來了。”身旁的童仆戳他一下,小聲說道。

    “啊,是嗎?”

    “現在,他大概被罰在神殿掃地吧。”

    狹也故作不知情,又問:“他為什麽不會來呢?”

    “有人從照日王殿來把他帶走,我想是要教訓教訓他吧,因為那家夥沒事就在那到處亂晃……”

    在狹也等人的對麵,有個童仆小聲向其他少年說:“那家夥吹牛說要潛到神殿裏,若給女王知道的話,鐵定賞他一百大板呢。”

    童仆們根本不曉得有獻祭替身這回事,狹也胸中因此起了一陣痛楚。他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真相,如果他們知道同伴中有人將在眾人麵前被燒死,恐怕再也無法繼續工作下去吧。

    離開夥房後,狹也感到內心燃著微微怒火,而這股情感,與至今她所知道的那種隨感情起伏燃滅的幼稚怒氣完全不同。對她而言,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到憤怒。

    從婦出現在房內,跪坐說道:“我是來帶路的。”

    狹也心中一驚,立刻咬唇說:“好,我這就去。”

    從婦一聽她的口氣,微露驚訝地縮起下巴。“到底怎麽回事?”

    “不,沒什麽。”狹也斬釘截鐵地回答後,看見從婦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今夜是狹也占了上風,她再也不會讓從婦任意擺布了。兩人於是默默穿過走廊。

    “奴婢帶淺蔥君求見。”從婦進門稟報後隨即退身。

    狹也近前以手支地,深深低下頭。

    忽然有人唐突地發出格格笑聲,狹也仰起臉,隻見月代王身畔正依偎著羅衫不整的照日王。

    “我想瞧瞧你來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照日王又露出惡意的笑容,說,“你有這股銳氣才夠意思,我就討厭哭哭啼啼的。”

    狹也雖順從地伏下眼眸,卻感到自己遽然對女王升起一股敵意。到頭來,女王不是一直陪伴在月代王身旁嗎?每逢狹也蒙召前來王殿時,她總會現身。

    “聖上。”狹也麵向月代王說。神子並不像姐姐那樣幸災樂禍,幸好他看來是同情自己的。

    “來這裏。”月代王命令道,狹也下意識地繞往照日王的另一側,來到神子麵前。

    “我聽說你的童仆被選為大祓式的獻祭替身了,不過,你也該明白這是什麽緣故吧。”

    手支地麵的狹也指尖顫抖不停,她努力擠出聲音,說:“我打算今天就解雇那個童仆,絕不讓他再接近宮殿半步。所以,請您發發慈悲救他。”

    “你以為我能做到嗎?”

    狹也凝視著月代王,“我相信您。對光輝的您來說,他不過是個蒙混入宮的蟲影,一點都不足為道。就像您讓我也能進宮一樣,您可以不用介意這些小事的。”

    月代王苦笑起來,“你說得如此天真,讓我實在很為難。不過,我是無法釋放替身的,因為如此一來,你必須代他接受祓式才行。”

    狹也正想開口,神子卻製止她,“這是你必須接受的試煉,假如太在意那個童仆,就不能清除你身上的黑暗。不過,你若能心無牽掛地通過大祓式的考驗,就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女官,榮升到適切的地位。”

    月代王的聲音溫柔異常,“我打算立你為妃,女官是可以接受這份頭銜的。過了六月的最終之日,就來籌備正式的儀式吧,到時你的地位就會高居在主殿司之上了。”

    瞠目結舌的狹也半晌說不出話來。“我……就是我嗎?”

    “不願意嗎?”

    “我沒有資格。”

    月代王臉上流露出迷魅的微笑。“又說這些了。你應該是暗族中最優秀的巫女公主,不是嗎?”

    問題不在於此,是在於自己並沒有被神子愛到值得立妃的地步,但狹也無法將真心話說出口,畢竟對方並非凡夫俗子,而是貴為高光輝神子所提出的立妃請求。然而,前提是神子必須隻對自己一往情深,那麽無論背負多大的犧牲,她也在所不辭,狹也不禁如此黯然想著。

    “這女孩會拒絕你的求親。”照日王從神子肩上窺看狹也,脫口說道,“暗族人關心夥伴遠勝於自己,要是夥伴被殺的話,休想她再對你敞開心扉。”

    月代王頭也不回,說:“皇姐,狹也與狹由良公主不同。狹也是生長在羽柴鄉的女孩,不是暗族眷屬。”

    “我真受夠你了。”

    “我是羽柴之子。”狹也語重心長地說,“家父曾說要我以自己的出身為榮,而我也打算這麽做。”

    月代王於是點頭,“這樣就好。身為羽柴之子,屬於光輝之群,你還是接納大祓式吧,這樣你就能保有比任何人都更長久的潔淨青春。”

    照日王以貓在逗耍老鼠的眼光盯著狹也。

    “今宵月亮出來遲了,是個催人寂寞的夏日短夜。”照日王帶著韻味十足的聲音說,“我決定在這裏聊到天明。女官,你可以退下了,今夜喚你來,隻是想瞧瞧你到底有沒有哭喪著臉。你盡管好好去齋戒,清清身上的汙穢,明白了就給我滾。還有,去替我向照日王殿的人傳話,說今夜本王不回宮了。”

    表情僵硬如石的狹也行禮如儀。“請恕女官告退。”

    狹也逃走似的離開後,連月代王也以責備的眼神望著照日王。

    “你是在借機報複嗎?真壞心眼。”

    “你若立那種人為妃,輝宮的威名可要掃地了。”照日王含怒說道。

    月代王笑著搖頭,親自執起玻璃瓶,將酒傾人姐姐的杯盞。

    “皇姐這樣將敵人趕盡殺絕,難道不覺得疲憊嗎?水少女若成為我的人,對暗族勢力來說打擊不知會有多大。你雖想除她而後快,但若殺死那女孩,待她回到暗地後,還是會重生又卷土重來。再說,應該好好保護並培養水少女那種與生俱來就向往光明的特質才對。”

    “反正,我是個隻知破壞、一無是處的女人。”照日王表情乖張地別過臉去。“總之,我已向那女孩警告過了,如果她再露出暗族的馬腳,我可絕不會再聽你的借口哦:我會把她關到替身的鐵籠裏,放把火統統燒幹淨,這樣做,也許才能讓我放心遠征西國。”

    “好吧,就這麽辦。”月代王微舉杯盞。“你若真的打算待到天亮,就別和我吵嘴。”

    “當然了,誰跟你吵嘴?”照日王說著凝望神子,忽然轉怒為喜笑了出來。“我倆應該會相處融洽的,因為月終之日快來了。”

    “是的,月終之日快到了。”月代王說,“沒有日月的暗夜又將來臨,在光明無邪的我族輝宮裏,那是一個月僅有一次暗中邂逅的夜晚。”

    聽到神子話語中隱含著某種企盼,照日王不知何故泛起自棄的微笑,那份倦怠之意,讓照日王平添幾許落花狼藉的風情。她伸出軟媚的臂彎,手撫貼著月代王的麵頰,將散發甘美氣息的柔唇疊在王的唇上。

    2

    沮喪不已的狹也在廊上走著,心情壞到若有東西可以拿來踹—腳,她真巴不得伸腳將它狠狠踢飛。那個照日王,簡直就將她的心玩弄在股掌間。

    什麽去向照日王殿的人傳話?又不是從婦,憑什麽要我跑腿?

    我可要回房睡大覺了。

    然而在走過長廊時,原先那股怒火中燒已逐漸降溫,她發覺殘留的是一種錐心之痛。令她意外的是,真正刺傷內心的不是照日王的辛辣言辭,而是月代王對自己提出立妃一事。那根本不該是這樣的,她連做夢想到都擔心會遭天譴的願望,並不是靠這種犧牲他人的手段來博取的。

    即使現在,狹也心中仍相信輝神神子正確無疑,並沒有拒絕尊奉之意。神子姐弟沒有絲毫陰霾,即使他們視生命為無物,那也是身為不死族之所以純粹的地方。替身的犧牲對兩王來說,宛如落坐時拂去位置上的灰塵般再單純不過,或許連消滅暗族也是如此,他們不曾帶有任何的憎恨或執著。然而,也因同樣理由,神子不會對地上的生命萌生愛意,這是絕不可能的——

    就算對我也是一樣,即使神子說想立妃的話中並沒有半句虛言。

    雖然承認這項事實是一種煎熬,卻又不能因此逃避不去正視。

    狹也想象自己以王妃之身與月代王相對的情景,與過去迥然不同的是,她嚐到一種打從靈魂深處冷顫起來的滋味。

    所謂接受祓式的清淨,就是指這回事嗎?

    失意消沉的狹也走進房間,燈火熄滅的房裏一片漆黑,她摸索著找到了掛有盛油盤的燭台,從身旁的箱中取出打火石,當她正想擊石點火時,忽然又停了手。在黑暗中,鳥彥的麵貌突然從記憶中蘇醒。帶點捉弄人的嬉笑方式、稚氣親人的眼瞳,還有孩童般敏捷的手腳。眼前浮現的是他在撿起黃飾繩時的臉孔,還有在月下池裏的矯健姿態。即使至尊無上的天神裁奪,必須讓他擁有的一切都從地上消失,但是狹也豈能無關痛癢地就此割舍。他分明就是狹也認識的那個有血有肉、活蹦亂跳,還會朗聲大笑的鳥彥。

    如果要我忘記他、不在乎他的好處,而去仿效光輝神子,我實在無法做到。假如真要這麽做,那麽現在的我也將死去。我無法接受祓式的清淨,因為我是暗族人……

    曾幾何時,狹也握著打火石的雙手已垂下,屈膝坐了下來。她對自己感到驚訝,於是又捫心自問一次,結果答案還是再明確不過,甚至讓她感到一種從長久壓抑之中解放出來的雀躍。

    我是暗族人。

    一想到自己像隻想飛上明月的小鳥,結果落得羽毛盡枯慘墜地麵,她就不禁悲從中來。然而,現在有件事必須立刻去做的決心,又為她的手足注入活力。將打火石無聲無息地放回箱內,她如此思索著。

    如果一直沒點上燈火,四周房裏的人會以為我還在王殿,若要行動就趁現在,從明天起連續三天進入齋戒期間,宮裏的戒備會更加森嚴。

    鳥彥受困的地方,絕對是在照日王殿後側的神殿,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地方可想。幸好照日王還在月代王殿裏……

    隻有一件事狹也還抱有疑慮,照日王該不會是故意強調自己留在月代王殿吧?

    難道是個陷阱……

    隻能奮力一搏了。

    一旦鬥誌高昂,就不能再反悔鑽回被窩,狹也從角落的長型衣箱中,拉出一件染成濃紫色的長衣從頭罩下,小心翼翼地偷溜出去。

    裙裳摩擦時發出的沙沙聲響,平時聽見也不以為意,現在卻在意個不停。狹也懊悔自己早該把它脫掉,但現在也來不及了。對她而言,經過高殿後的地方已是未知領域。東側的照日王殿與西側的月代王殿,兩處被嚴整區劃成壁壘分明的形式,女官們雖能在自己的屬地耀武揚威,可一旦超越對方門檻一步,隻會落得比男侍或童仆更難堪的冷眼相待。狹也為了避免與人照麵,選擇與鳥彥一樣橫越庭園的方法,果然省事許多。然而,兩殿結構盡管如出一轍,但因為照日王殿是呈左右對稱的格局,所以不像鳥彥那般有方向感的狹也必須停步思考方位,同時還得留意別在庭園裏撞見侍衛。

    不過縱然如此,狹也在路上並沒有感到太多危險,或許是意誌高昂的緣故吧,另外也有一點,就是她意識到黑暗在保護自己的關係。如果真是這樣,她在深夜的池裏遊泳那時能早點察覺就好了。即使身處暗處,狹也的視力仍然清晰,消融在陰影中的黑暗也不曾讓她膽怯。

    父母在故鄉時曾告誡她,黑暗中住著不知來頭的魔物,因此夜裏絕不能外出,幼小的狹也於是真的對它們心生恐懼。但就在她發現黑暗中潛藏的其實就是自己的現在,夜晚的黑色帳幕變成了包圍、守護她的衣服,而且還是一襲薄如蟬翼的輕衣。由於習慣黑暗後會對光線極為敏感,因此她必須在那些高舉火把、列隊行進的侍衛們注意到自己前,先發現他們的所在才行,而隨著幾次經驗的累積,她對自己更具信心了,

    鳥彥一定也是這樣躡手躡腳行走的。

    狹也覺得能夠對他的舉動感同身受,盡管稍感心虛,但也不得不說這種冒險讓人有一種心癢難搔的快感。

    就這樣,狹也在沒有任何人盤問的情況下,終於來到了照日王殿。她路經再熟悉不過的女官居所,越過了樹籬,就在繞往宮殿後側時,一下子撞上了比自己還高上一倍有餘的高聳板牆。這些板牆的牆垣牢固異常,建構堅密到連從中偷窺的縫隙都沒有,占地範圍則相當寬廣,這裏麵絕對就是神殿。沿著牆垣走到宮殿後方,狹也發現神殿大門前的侍衛戒備森嚴,她感到好生失望。橫著粗寬門閂的殿門前,燃著明晃晃的篝火,手持矛槍的兩名侍衛仿佛腳下生根,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狹也藏匿在庭園的樹叢間瞪視著大門許久,想到如此待到天明也不是辦法,於是轉移行動方向。若非有備而來,根本不可能進入神殿,她暗罵自己毫無準備,接著又退回女官居所的樹籬旁。就在此時,她忽然嚇了一跳而停下腳步。在深夜這樣的時刻,竟然出現和她同樣不持燈火悄悄行走的人影,而且還有好幾人。

    我被發現了?

    今夜,狹也第一次感到膽戰心驚,她匍匐在籬笆旁,並將長衣拉緊,然而黑暗中的人影不像在搜人的模樣,而是別有目的地向前行。

    不久這幾個人停了下來,聚在一起開始進行某事。聽到聲響,狹也立即判斷出那裏有一口水井,吊桶摩擦時發出的喀啦喀啦聲,還有地下深水蘊藏的水音,全回響在靜謐的夜裏。幾個人走下庭園聚在水井旁,笨手笨腳地捫‘起水來,從有氣沒力的動作來看,那些人似乎已是七老八十。狹也深感好奇,便隔著籬笆稍微試圖接近那幾人,果然不出所料,正有三個彎腰駝背的老婦在那裏。

    老婦們默默地將水倒入水瓶裏,突然其中一人用枯啞的嗓音說:“不用再打了,水都滿出來囉。”

    “哎呀,真的。”另一人似乎吃了一驚,將吊桶落到井底,發出一聲巨響。

    “不許對星井的淨水大不敬。”

    “再打一點就夠啦。”

    第三個人深深歎息著,“女王還沒回宮嗎?”

    “還沒,今夜非由我們打水不可。”

    “女王不會回宮囉。”老婦歎氣說,“我覺得每年指派給咱們的重擔,已經無法再承受下去,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要登上那段階梯,實在苦不堪言。”

    “裏麵那位今夜應該不會再胡鬧了吧。”

    “不可能鬆綁的,因為女王已特別費心將繩結綁牢了。”

    “雖然如此……”

    “真悲慘啊,還好我這老眼看不見。”

    一人拿起水瓶,“喏,水打好了,去神殿的時間到了。”

    狹也一聽此話,胸中猛然間悸動起來,這些老婦正是獲準隨同照日王進神殿的女官們。她雖對宮裏竟有如此老態的長者感到驚奇,但更讓她訝異的是,三人全是瞎子。對她而言,她在宮裏早已看慣就連地位最低的下人們都肢體健全勝過常人,但是這些老婦,對她反成一種近似衝擊的存在。不知她們究竟是為了進神殿才導致失明,還是因為自身眼盲才獲拔重任?不過可以確定一點,就是在這後方的神殿是個被視為神聖到超乎常理的所在。

    睜大眼眸注視著以拐杖在地麵探索回房的女官們,狹也歪頭思索起來。

    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才好?

    不多時,老婦們又出現在庭園裏,這次三人全身都裹上全白裝束,衣服將頭連身全部罩住,前麵垂落的褶擺把臉也統統掩住。女官們循序踏著與前行者一致的步伐,唯有突兀伸出的拐杖前端,看起來活像以觸角在探索的,一根根白布柱子。黑暗對老婦而言也是毫無影響,她們的步伐充滿自信,這點可從這數十年來走慣的路徑略窺一二。狹也瞧見——行人朝木門走去,便偷偷摸摸穿過樹籬下,來到門旁等候著。女官們一個接一個在狹也眼前走過,輪到最後一人時她捧著水瓶,動作因此比其他同伴略微緩慢些。於是,狹也迅速伸出手指鉤住老婦的衣擺,女官因兩手被拐杖和水瓶占住,無法拉住一溜滑落的罩衣,因此發出狼狽的叫聲。

    “怎麽啦?”前麵兩人停下腳步。

    “沒事沒事,不要緊的,我被樹枝扯下罩衣了。死奴才,看來又偷懶沒剪樹籬。”最後這名女官感到很難為情,便說:“你們先去吧,幫忙開了殿門,我隨後就趕到。”

    兩人走後,剩下的老婦將水瓶放下,彎腰摸索著想撿起滑落的罩衣。此時不行動更待何時?狹也一咬唇,立刻下定決心舉起手來,一掌劈中老婦的幹癟後頸。這種不傷人隻會讓對方眼冒金星的招數,是她以前每天在和男孩子玩耍時學來的,盡管這對真正的打架過招毫無用武之地——所以她也絕沒料到竟會如此奏效——老女官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輕易被擊昏了,真是容易對付到令人可憐的地步。

    對不起。

    狹也心裏歉疚著,一邊匆匆將女官搬進木門內,盡量讓老婦在樹下躺得舒適,再將自己的上衣蓋在她胸前。接著,狹也又拿起那件罩衣,打扮成剛才女官原先的裝扮,拿起拐杖和水瓶急忙走往神殿大門。

    早先抵達的兩位老婦已在門旁等候,殿門也已經打開。狹也煞費苦心模仿老婦的走法,冷汗涔涔地朝向門口接近,但她的顧慮是多餘的,門前侍衛一認出來者拄有拐杖,就畢恭畢敬地行禮,不做任何盤問便招手讓她進入裏麵。幸虧他們根本沒有碰到她,狹也跨過門檻,一步踏進了鋪滿鵝卵石的齋庭①。

    牆內平鋪著大小一致的淨白砂石,細石在星光下散發出朦朧微光,看起來庭內比實際更為寬廣。狹也暗暗對自己的膽量感到訝異,邊從罩衣的褶擺縫後發出驚歎,偷偷注視著這方神域。神殿位於接近白色齋庭的深處,建造成以殿側示人的形式,四周還有一圈圍繞的小倉庫。神殿後方是黝黑聳立的杉林,銳角狀的樹梢向夜空挺拔兀伸。涼風中吹送著刺鼻的針葉樹味,以及寂靜綻放的野生金銀花香。狹也心想,這裏在宮中算是離山腳相當近的地方了。

    即使如此,這庭內飄溢的清潔感,就算在宮中也強烈得獨樹一格。一片白淨的齋庭,讓人覺得神殿像是建造在降至黑夜底端的天河上;滿布的靜謐中,女官們規律地踏著砂石的足音也為之消融。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就再也無法回到原處了,狹也感到一種不安的乖違氣息,為此震顫不已。臂彎中的水瓶愈來愈沉,淨水仿佛要挑起她的不安,在瓶中上下擺蕩著。

    不久,一行人走到正殿前,在對宮內雄偉建築司空見慣的狹也眼中,神殿規模算是很小,然而從整體大小來看,神殿具有相當高度,造殿方式類似穀倉設計,殿底離地架高,而殿底架設的圓柱之間,空間寬敞到連大人都可任意穿梭而過。廊緣下也整理得十分潔淨,中央圓柱—亡繞著祭神用的草繩,楊桐枝則環繞四周。

    在上方神殿的狹窄殿側有對開的門扉,隻橫架著一道搖搖欲墜的細階梯通往殿上。這道削成寬度不及腳幅的木階,僅容勉強立足而已,當然更不用提會有扶手。女官們排列在階梯下無聲祈禱著,狹也斜眼看著她們的舉動,也跟著有樣學樣起來。就在暗念個沒完沒了時,其中一人終於打破沉默,說:“你這樣害怕也不是辦法,女王既然沒有駕臨,隻好由你去送水了。”

    另一人則說:“請你千萬別疏忽了儀式規矩。”

    於是,狹也總算懂了,原來隻有自己必須像表演雜耍般走這一

    趟木階才行。她懷疑盲眼老婦是如何捧著搖晃的水瓶做到的,同時將腳挪移向前,隻要踏空一步,鐵定非跌個鼻青臉腫不可。她口水硬吞,仰望著上方,接著提起罩衣衣擺,鼓足勇氣跨出了腳步。最重要的是,要在快跌落前登上神殿,接著就一切好辦了,問題就在於自已的膽量夠不夠大了。

    狹也並沒有摔下來,她的身體雖然傾斜失衡,不過總算到達了殿上。殿門與宮殿十分相似,均由釘著門釘的白木建造,登上神殿的狹也順勢一推,門扉悄無聲息地開了,她往殿內走去。

    明燦的燈火映照著狹也的眼眸,用來照亮殿堂卻未免燃燒過旺的兩列火炬排在鐵台上,一直延伸到殿內深處:她仰望高挑的天井梁上,那裏被明焰不斷燃燒的灰煙熏得焦黑,反而腳邊地板卻磨亮得光可鑒人。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困惑直襲而來,因此蹙緊了眉心,在這之前,她覺得曾經經曆過同樣的情景。

    不該是這樣的。

    關上殿門,狹也謹慎地一步步踏出,但仍持續感到疑惑,她不禁覺得愈走下去愈無法理清自己以及周圍的一切,仿佛是踏在雲端上一樣。火炬照著她的身影,忽前忽後飛晃著,像在對她呢喃傾訴,倘若聆聽那些訴說,她真害怕就此迷失現在的自我。

    振作點!你來這裏是為什麽?難道不是為了救鳥彥嗎?

    就在狹也斥責自己的同時,她看見前方有一座明亮輝煌的祭壇,壇上供著蓊鬱成叢的楊桐枝、裝飾如瑩雪的白幣帛,檜木祭壇本身亮如明晝,屏息佇立的狹也這次終於回想起所有事情來。

    這是夢境中的祭壇,是我與那位巫女相會的地方。

    一股寂靜的恐怖,從狹也腳邊直竄上來,她如患瘧疾般全身哆嗦個不停。正因為如此寂靜,才會將人逼到近乎恐懼發狂的地步,她能掌握的理性霎時消失無蹤,就在頃刻間,狹也變回成六歲的小女孩,僵硬的軀體拒絕再有任何行動。在她眼前的情景宛如夢境,那個最大的噩夢,那股最深的恐懼——白衣黑發的巫女正背對她端坐著,這一次,才是永遠都無法再清醒的夢魘……

    3

    狹也一瞬間失去知覺,水瓶從力量消失的臂彎中滑落,土製的瓶身輕易摔個粉碎,她從膝蓋到腳下盡被水花濺濕,水的冰涼讓她恢複了神智,她一驚之下將腳避開,察覺到這並不是一場夢,自己其實正處在現實中。她看著潑灑的水,接著仰起臉,與回頭望向她的巫女四日交接。她冷靜思考著:

    看啊,她有影子,隻是普通人嘛,為什麽我要害怕呢?

    的確如此,露出驚訝表情仰看狹也的這名巫女,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年輕少女,絲毫沒有足以威脅人之處。巫女宛如狹也夢中所見,身穿純白衣裳,同樣留著烏亮長發,表情除了浮現無邪的驚訝外,並沒有其他情感反應,就連對陌生人也全然不存戒心。

    不過,她的確就是狹也夢中所見的那位秀色美女,身形較狹也略微高挑,氣質端正、略帶清瘦的麵容中蘊含著稀世罕有的幽雅淨美。她的眼眸是清澈而暗默的,含著一抹悲哀到無法言喻的憂傷,而且這名少女的雙手雙腳都被麻繩捆綁著,原來她是被囚之身:狹也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循著綁住少女雙腳的繩子直望到殿柱上的繩結。這麽看來,老婦們所指的人物原來不是鳥彥……

    白衣少女對自己淒慘的模樣絲毫不以為意,她頻頻打量狹也,終於開口說:

    “最近,實在逐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有什麽差別了。我覺得以前好像在哪遇到過你,究竟是在哪呢?”

    狹也不禁“啊”的一聲叫道:“就是這個聲音,是這個聲音沒錯。”

    這正是她忘不了的聲音,就在夜間水池裏,讓她嚇得魂不附體的鯉魚精講話的聲音。

    “是你裝成鯉魚在對我說話,對吧?害我差點溺水。”

    “是啊,就是我。”少女的臉上浮現出終於了解的笑容。“原來是在鏡池裏相遇的。那夜我在做鯉魚夢時,你也在那裏遊泳呢。”

    狹也覺得實在太不可思議,她跪坐到少女身畔,緊盯著少女的臉龐。

    “你到底是誰?”狹也語氣激動地問。

    “我是稚羽矢。”少女答道,“是高光輝大禦神的第三個孩子,也是輝族一族最小的孩子。”

    狹也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輝神神子除了照日王及月代王以外,原來還有一位,不過回想起來,照日王曾經略略提過此事,隻不過宮廷深處還藏著一位神子,還不讓任何人知道此事,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而且,少女還被綁了起來。

    “為什麽你會被綁成這樣?”

    “這個嗎?”對於狹也感到奇怪的疑問,稚羽矢一派神色自如地回答,“這是皇姐為我好才拴成這樣的,因為我會做夢。當我做夢時,必須將身體綁在原地才行。”

    “你說的夢,是指鯉魚的夢嗎?”

    “無淪是鯉魚還是別的動物,我什麽都會變,鳥兒呀、蟲子啦,還會變野獸。我是輝族裏最沒出息的一個,所以皇姐絕不準許我到外麵去,我隻好改玩這種遊戲。”

    稚羽矢的語氣中並無不滿或怨恨,隻讓人感到一種心死的落寞。

    原來如此。狹也邊聆聽邊暗想。這人的聲音和月代王有點相似,所以初次聽到時才會覺得那麽親切。

    她同樣也能理解稚羽矢為何生得如此秀麗絕倫,隻是這人沒有兄姐所具備的那種堅毅不屈的武將器宇,而是看似稚嫩無助。稚羽矢繼續說:

    “不過,皇姐對我做夢的事還是不太高興,也許我替她添麻煩了,實在不能怪她。我自己也一頭霧水,從女官們非常怕我的樣子來看,我做夢時的神態大概非常瘋狂。”稚羽矢傾著頭,說,“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神智失常了,我也不太敢確定到底情況如何。”

    稚羽矢如此輕描淡寫、不帶絲毫自憐地述說自己的處境,反而讓狹也同情起來。

    “我看你很正常啊。”狹也格外體貼地說,“如果別被繩子綁成這樣,還能到外麵去的話,看起來就更正常了。”

    稚羽矢睜大了眼,“你在說夢話,會說出這種話的你到底是誰?”

    “我叫狹也,是你皇兄的女官。”狹也調侃自己般地說出名字。

    “狹也……”稚羽矢在口中試念著,接著道,“狹也,你跟皇姐很像。”

    狹也哭笑不得地看著對方,“你是從哪一點看我才這麽說的?”

    稚羽矢天真地答道:“因為你不是老婆婆嘛。”

    狹也又變得有氣無力起來,“我懂了,看來就算是你,也有許多事不太清楚呢。”

    “或許是吧,不過,我除了自己以外還知道很多事。”

    狹也猶豫著是否該在這裏和她商量那件事。這人或許真是輝神神子,可是狹也並不覺得她像敵人,而且她還帶點天真傻氣……

    “其實啊,”狹也決定說出來,反正兩邊都是鋌而走險。“我是來找一個被抓去當獻祭替身的童仆,他應該就在這裏的某處才對。你知不知道他呢?那男孩是我的同伴,就是一起在鏡池遊泳的那個小孩哦,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裏?”

    “替身不在這裏,是在西門。”稚羽矢立刻答道,“他在西門的川原上,那裏造了一間叫做‘忌屋’的鐵籠小屋,替身就關在那裏麵。

    今天早上我變成小鳥飛到河岸邊時,還看得一清二楚,你的童仆就關在那裏。”

    “竟然在西門——”狹也正想發出尖喊,又即時捂住了嘴。她想說事情不該如此,但她發覺誰也沒說鳥彥關在神殿,各種猜測都是出於自己亂鑽牛角尖而已。

    等她鎮靜下來思考前因後果時,才驚覺不潔的替身當然是帶往執行祓式的川原,豈有送他進神殿之理?狹也詛咒自己蠢到不行,但盡管咬牙切齒、悔不當初,卻也為時已晚,西門位於宮殿的另—端,而那座宮殿與她千辛萬苦潛進來的這座神殿方位恰恰相反。

    一切都白費了,我怎麽會這麽不中用!

    失魂落魄的狹也抱住頭,稚羽矢不可思議地凝視她。

    “為什麽夜這麽深了,你還要和童仆見麵?”

    “因為我是暗族人。”已經自暴自棄的狹也答道,“那男孩鳥彥也和我一樣,所以他絕不能被殺。明明非把他救出來不可,我卻白癡到猜錯跑來這裏。”

    “你是尊奉暗禦津波大禦神的氏族?”稚羽矢流暢地說出女神神名,狹也凜然一驚,凝視著對方,她完全沒料到少女竟然在這裏稱呼女神的尊稱,就連在羽柴鄉時,人們都將稱呼暗神神名視為大忌。

    “你添了一條可以用來消災解厄的罪狀了。”

    狹也這麽一說,稚羽矢頗覺有趣道:“替我消災解厄?如果真這麽做,皇姐可能會暈倒。”

    狹也不禁撲哧一笑。“照日王會暈倒?若有此事,不管會發生什麽我都想瞧瞧。”

    接著她站起身,開始介意說話會浪費時間,即使接下來的行動可能徒勞無功,她仍不想就此白白耗去一夜。

    “我想去西門看看。”狹也對稚羽矢說,“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想盡各種辦法去嚐試。以前有位暗族的王說我很無情,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我終於了解到他說得千真萬確。”

    “我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實在很遺憾。”稚羽矢語調十分平靜,卻不帶矯飾地說道,“我隻具有如何做夢的智能,如果是老鼠走的路徑,我倒清楚哪一條是可以最快通往西門的捷徑。”

    狹也莞爾一笑,“謝謝,我若能變成老鼠爬牆鑽地就好了,那就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鳥彥救出來。”

    不料,稚羽矢卻大發驚人之語,“你從來沒試過嗎?”

    “沒有。”

    “那麽試試看,或許真的可以成功。”

    正欲離去的狹也不禁回過頭,“我和你不同,光憑想象也無法變身的。”

    “真的嗎?”稚羽矢問道,讓狹也內心起了動搖。“那天夜裏你不是一半變成魚了嗎?因此我才覺得奇怪,開口問你,而你連我變成魚的說話聲都聽得見,女官們通常是無法做到的。”

    “可是——”狹也回想起來不覺臉紅,含糊地說,“可是這根本就不可能嘛,我又不知道該如何變身。”

    “說不定我能教你。”

    狹也注視著稚羽矢表情平靜的臉龐,在望著對方麵容時,她漸漸覺得這個提議不再那麽荒謬滑稽了。至少,比起立刻離開神殿、直接穿過宮殿的想法,這還不算太異想天開。狹也被說得心動,於是坐定下來。

    “那麽教我吧,我什麽都想試試看。”

    狹也緊盯著稚羽矢叫來的一隻灰色年輕老鼠,這隻老鼠在明亮的地板上,不知自己為何會停在此處,感到相當驚慌失措。

    “牢牢在心裏記住這隻老鼠的身形,別讓靈魂跟丟了路。”稚羽矢說,“然後閉上眼睛離開自己,留下你的身體,去抓住老鼠。回來比離開容易多了,所以不要有後顧之憂,你的身體由我來看守。好了,這需要一鼓作氣,慢吞吞的話靈魂是無法出竅的。”

    狹也閉上眼睛,想象自身仿佛就在那道木階前,覺得自己正沿著沒有扶手的細窄險道行走,然而,她感覺有人在支持、敦促著自己,或許那人就是稚羽矢。然後,狹也瞬間了解到自己該做什麽了。

    啊,我懂了。這麽一來,我明白了。

    其實就是探尋出狹也那無時無刻不想飛逸遠離的靈魂所在,然後為它打開自由之窗。於是,滿懷欣喜的狹也趁勢飛向了虛空,接著就在稚羽矢稍加協助後,她一骨碌地栽進了老鼠體內。

    起初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奇感,讓狹也覺得快要承受不住,原本應該看得見的東西,現在卻一下從視野中消失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以老鼠的眼界來看,稚羽矢的臉孔簡直遙不町及。倒是鼻子上的感應變敏銳了,她感覺到有兩具小山似的巨大生物就在老鼠身邊,她非得到處跑來跑去,才能讓自己鎮定下來。

    “是啊,你果然成功了,我就想你一定能做到的。”

    狹也聽見稚羽矢從上方由衷欣慰地說,於是她恢複了自製力,想起時間緊迫,她遵照稚羽矢詳細說明的路徑,穿過牆邊洞穴溜到神殿的地板底下,再朝往西的道路疾奔而去。

    途中屢次遇到老鼠的同伴,它們一看到狹也就連連後退,戰戰兢兢讓出道來。即使借用老鼠的身體,狹也畢竟是狹也,鼠輩們似乎敏感地將她歸為異類,甚至或許覺得這隻同伴已經中邪。不過,十萬火急的狹也對此正求之不得,她使盡老鼠能跑的腳力全速狂奔,偶爾為能嗅出方向而停頓下來,此外完全不曾停歇。

    不久,水量豐沛的氣息開始透露目的地所在,柵欄外激流著大水波濤,原來是一條河川。中瀨川劇烈蜿蜒通過西門門側,再曲折流向南方。靈敏的鼠鼻,連河流中的水速都如親眼所見般察覺無遺。就快到西門了,狹也慶幸著老鼠的體力依然充沛有勁,一邊穿過柵欄鑽進河堤的茂密草叢裏。在野牽牛花蔓攀的堤防下就是川原,舉行祓式的西門場地附近有一處由繩結環繞的地點,那裏多處燃燒著焚火,此外,還有多如蟻潮的侍衛。

    老鼠的視力極差,瞧不清景象究竟如何,狹也因此急得直想跳腳,不過圍在焚火圈正中央的好像就是忌屋。她大膽趨前靠近,川原上的亂石陰影,替鼠灰色的毛皮做了極佳掩護。她迅速竄過侍衛腳邊,他們渾然未覺。

    這就是忌屋?

    狹也舉頭眺望,胡須探動個不停。那是一間由樹皮和茅草塞得密不透風的小屋,外觀和羽柴村內凡有孕婦生產時搭蓋的產房略微相似,可是,屋子充滿刺鼻的金屬臭味,充分說明茅草下有堅冷的鐵架材。

    忌屋四周插著一圈細棒,一條細線環繞過每根棒子,線上還掛著好幾個小東西,就像在秋天水田中用來趕麻雀的驅鳥器,狹也毫不在乎地從那些玩意底下一鑽而過。沒想到,就在沒觸碰到任何東西的情況下,那些小玩意竟發出聲響,原來線上掛的竟是照日王褲挎腳結上係的金色小鈴鐺。輕輕晃動的鈴鐺,發出細微卻嘹亮的音色,一聽到聲響,就有一位男性發出聲音喊道:

    “各位小心了,這裏有可疑人物出現。”

    狹也心髒險些停止,她猛地飛跳起來,沒命亂衝,躲進離自己最近的隱蔽處。接著,她發覺那似乎是坐在梯凳上的人所穿的長衣擺,旁邊則有粗糙而疑似老人的腳踝。

    “可是,神官大人,這裏並沒有閑雜人等靠近。”

    “老夫說的不可能有錯,”正好替狹也做掩護的男性說,“給我仔細在這附近搜。老夫以輝神之名發誓,有人正藏匿在某處,所有的隱蔽地點都給我掀開來瞧,絕不能讓人衝犯到祓式。”

    謝天謝地。

    狹也心上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因為老者雖然充滿疑慮地到處指揮侍衛,自己卻牢牢坐定完全不動。堂堂神官也沒料到侵入者正躲在自己的衣擺下方,就在他執拗地揪緊眉頭,惡狠狠地瞪著西門時,狹也已從後方一溜煙衝出,沿著忌屋牆壁一路竄爬而上。

    剛撥開茅草潛到屋內,鼠腳就碰到鐵框,這屋子真是一間不折不扣的牢籠,獻祭用的替身就是這樣被關在裏麵活活燒死的,光想到這幅情景,狹也就感到渾身寒毛直豎。屋裏雖然漆黑一片,但她知道有一個蹲伏的身影。

    “鳥彥!鳥彥!”狹也大聲呼喚,叫聲不是出於鼠嘴,而是來自別處的一種呼喚聲。鳥彥立刻會意過來,抬起低垂的頭,東張西望想要尋找些什麽。

    “狹也嗎?”鳥彥以微乎其微的聲音悄悄說,“你在哪裏?”

    “我在這裏,你還好嗎?”狹也的聲音因憂慮而震顫,從鼠鼻傳來的,是一股鳥彥傷重的氣息。

    “我的腳骨折了,因為他們怕我逃走。”

    “真是太殘忍了。”義憤填膺的狹也顫抖著小小身軀。

    “在這麽嚴密的監視下,你是怎麽進來的?我真沒想到你有這份能耐。”

    “別問那麽多啦。”狹也不想多費唇舌,便說,“我們來想想法子如何從這裏逃出去吧,絕不能白白讓你被人火祭。”

    鳥彥沉默不語,因此狹也開始擔心是否連腦筋靈光的他也一籌莫展。

    不料,鳥彥開口道:“我真搞不懂女人在想什麽,如果你有本事過來這裏,還不如幫我拿回大蛇劍更省事些。”

    “你竟然不領情?”

    為什麽這小子會如此狂妄自大呢?

    “本來就是嘛,到大祓式舉行前,這裏的監視片刻也不會鬆懈,連兩位輝神神子和宮裏眾人都對此地格外留神注意,如果想逃出去,簡直就是與全宮中的人為敵。這樣絕對行不通,我絕不能走。”

    鳥彥隻以就事論事的態度說,“與其這樣,倒不如由你帶著劍逃走吧,代替無法做到的我……”

    狹也努力保持聲音平靜,說:“劍放著不會死,但放著你不管就會被殺的。”

    “我不會死的。”鳥彥明快答道,“隻不過是再回到暗禦津波大禦神麵前一次。我還會在某處轉生,會再與你相逢的。”

    “那要到什麽時候?別說傻話了。”氣到想哭的狹也說,“怎麽可能再相逢?就算見麵了,我也不是長成這樣了,早就將你忘得一幹二淨,我又不會長生不死。”

    鳥彥驚奇地說:“你好怪啊,狹也,如果你這麽想,那就根本不能應戰了。”

    “我又不是狹由良公主,你不是也不知道誰是狹由良嗎?既然我不認識這個人,那她根本就是別人嘛,這樣你還不明白嗎?”

    “水少女真怪,是個怪胎。”

    “我就是這麽想,所以才會向往不死的輝族。”

    狹也原想進出一句重話,但好不容易按捺住性子沒說出來。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你應該要記住我所做的事並沒有錯。”

    鳥彥伸手想探向狹也發出聲音的地方,然而他什麽也沒摸到,隻碰到鐵欄杆罷了。“狹也,你到底在哪裏?”

    鳥彥沒把握地問。狹也一時覺得他又回複成一個受傷的孩子,雖然很想握住他的手,隻可惜這裏並沒有自己夠大的軀體。

    “我在這裏,但是我的身體是別種動物,現在我正附在老鼠的身上。”

    “老鼠?”鳥彥再次將手指伸過來,狹也隻讓他摸了一下身上的毛皮。

    “明白了嗎?”

    “為什麽你會變身?”

    “是在鏡池裏變成鯉魚的那個人教我的。那人住在神殿裏,名叫稚羽矢,她說她是輝神最小的神子,而且是個被繩子拴住幽禁起來的奇特人物。”

    “神殿!輝神神子!”鳥彥震驚莫名地大口喘氣。“你說什麽?那麽,你已經去過神殿了?”

    “是啊,我的身體就在那裏。”

    “快回去,現在立刻就走!”氣急敗壞的鳥彥說,“那家夥絕對是看守劍的巫女,她祭祀的正是大蛇劍。我才想為何有人能祭祀神劍,原來因為她是輝族人啊。你現在就在可以輕易拿到大蛇劍的地方,真是讓我驚訝得要命。”

    “可是我要先救你。”

    “狹也,如果要與全宮中的人為敵還能獲勝的話,就隻有靠大蛇劍的力量了。”鳥彥壓低聲音說,然後又在說完後略顯出怯意。“若能使用大蛇劍——光想到這點就覺得恐怖——不止這個鐵籠,或許連輝神神子都抵擋不住它。”

    狹也初次感覺到鳥彥顯露恐懼,她對那把劍究竟是何種神物,感到訝異不已。

    “我明白了。如果拿到大蛇劍就能救你一命的話——”

    “你現在已不知不覺身處險境了啊。”鳥彥語氣深重地說,“我不知道那個叫稚羽矢的是什麽樣的人物,不過可別對那人掉以輕心。她與狹也是勢不兩立的守劍巫女,而且一把劍不該交由兩位巫女守護。”

    “她看起來很和善,並不知道我是水少女。”狹也略顯不安地說。

    “如果這樣,就在照日王察覺前快點將劍搶過來。若是你的話,絕對可以在不驚醒劍眼的情況下順利將它帶出來。”

    “我試試看,你等一等。”

    “小心稚羽矢,別被那人給騙了。”

    背後傳來鳥彥的忠告,狹也一路直衝出來。她在奔跑時,察覺到自己對稚羽矢說的話完全言聽計從,或許真的太單純了,對方是輝神神子,而自己竟在她麵前表明是暗族人,甚至還毫不設防地就將軀體留在危險的神殿裏。

    天真的人應該是我吧。

    侍衛們在川原附近來回巡邏搜索著,隻不過他們找的並非老鼠這類小東西,狹也因此安然無事。她潛進安全的宮殿屋宇內側,沿著屋梁不斷飛奔,穿過照日王殿時,望見女王王座上仍舊空無一人,照日王是否還留在月代王殿或者身在他處就不得而知了。至於神殿前的兩位老婦,仍在誦禱著,不知在木門暗處的第三位女官是否已蘇醒過來,狹也還是必須顧慮到她們目前的動向才行。她沿著神殿下架高殿底的木樁一路攀爬直上,在鑽過一塊嵌板的破洞後,終於抵達原先的殿內。

    我的身體!

    誠如稚羽矢所說,還魂實在容易多了。就像已等待得心焦、千呼萬喚渴求似的,狹也被自己的軀體給吸了回來,以迅速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步恢複神智。她張開眼眸,手腳感覺也隨之複活起來,緊接著,她為自己的難堪窘狀驚亂到幾乎暈厥過去。

    狹也背抵著地板,手腳狂亂揮舞著,使勁想從被人壓住的威脅中掙脫出來。從上方壓住、想控製她身體自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稚羽矢。大概是兩人扭成一團之故,稚羽矢的秀發淩亂得無法形容,狹也雖感覺渾身血液凍結,不過總算找到合適位置,將稚羽矢猛力一把推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狹也顫聲喊道。

    忽然間,對方臉上浮現鬆一口氣的表情,氣力盡失的稚羽矢坐倒在地,說道:“你能回過神來,真是太好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稚羽矢舉起手臂,擦擦額上的汗珠。“你迷迷糊糊的,嚇得隻想往外衝。”

    “你說謊!”

    “我沒說謊。”

    “你騙人!騙人!”憤怒的狹也大嚷著,心神混亂的她一時之間無法克製自己,臉上血氣上衝,在感到那股火燙熱潮的同時,一邊一步步往後退。

    “大騙子!你、你——”猛然屏住氣息的狹也,好不容易吐出一句,“你是男的!”

    稚羽矢看起來相當平靜自若,絲毫不介意自己披頭散發的模樣,他十分認真地說:“我記得我從沒說過自己是女的。”

    “你不是打扮成女人模樣嗎?這身裝扮你要如何解釋?”

    稚羽矢低頭看看白衣袖和長裙擺。“這是為了當守劍的巫女,皇姐才叫我穿上的。”

    “鳥彥叫我別信任你,果然沒錯。”狹也瞪著這張光想到是少年就令她火冒三丈的絕美容顏,不禁窘迫得滿臉通紅,說:“你——你剛才想對我做什麽?”

    “什麽也沒有。”

    “你不是摸到了我?”

    “那隻是因為你很狂亂,我想製止而已。”

    他看起來不像別有用心,而且反而對狹也的盛怒大感困惑。從他那副茫然失措的模樣來看,似乎缺乏了點處世應對的機靈。

    “我終於第一次了解到做夢時行為很瘋狂的意思了,如果靈魂不在此處,軀體是不會聽命行事的。”

    狹也想起稚羽矢雙手雙腳都被綁住的情景,於是稍微撫平了點情緒。

    “我得到教訓了,”她抱怨著說,“我再也不想變成任何東西了。

    變成不是自己的事物到處亂跑,想起來就讓人發抖。”

    狹也望著稚羽矢心想,難道這人一點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嗎?根本不在乎自己被迫穿上女裝,或是被繩子拴住隻能借著做夢出遊,他到底心裏在想什麽?更何況先不論那身打扮是如何讓人不忍卒睹,倘若他能振作起來,應該也是個可與月代王相比的人物。

    “你是輝族中最不長進的一個,對暗族人來說我也是。”

    狹也坦白道出心中所想,接著自己反覺町笑地聳聳肩。心平氣和後,她變得從容起來,心想還好稚羽矢仍被繩子拴住,從自己的立場試想,情況還是相當有利的。

    “這裏有大蛇劍吧。”與其說狹也在詢問,倒不如說是以鄭重的語氣確認。

    “有的。”

    “可不可以讓我看看呢?”

    稚羽矢眨了眨眼,注視著她。“那麽,你也是為了取劍而來的?皇姐說暗族的每個人都覬覦那把劍。”他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是啊,為了救出鳥彥,必須有大蛇劍才行。”

    “我聽說沒有任何人能驅使大蛇劍。”

    “我好像能驅使它。”狹也不敢確定地說,“我是水少女——因此好像有這個能力。”

    “水少女?”稚羽矢的眼瞳閃露著訝色說,神情總帶點恍惚的他初次顯露出感情生動的反應:“——你真的是那擁有正當資格的守劍少女?”

    “據說是如此。”狹也謙虛答道。

    “這麽說來,難怪剛才你不小心潑灑了鎮劍的淨水,它卻沒有發出吼叫聲。”

    “吼叫?”

    “它會鳴吼、咆哮,那把劍一直想獲得重生。”

    狹也目瞪口呆,“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劍呢?”

    “誰知道,我也不清楚大蛇劍原本的底細如何。”稚羽矢一本正經說著,以被縛的雙手指著祭壇:“不過,你若想看劍的沉睡模樣也可以,你有觀看它的權利。那把劍就放在祭壇上的櫃匣裏。”

    狹也仰望著照亮如白晝的祭壇,接著移步靠近,登上三段台階後,眼前是一方黝黑如黑檀的長方形石櫃。雖然櫃身打磨得光潔無瑕,色澤卻黑沉得反映不出仟何物影。她膽戰心驚地朝櫃裏窺看。隻見上方並未設有櫃蓋,裏麵滿盛著澄澈的水,櫃底橫臥著無鞘的犀淨劍身。火炬的烈光透達水底,讓以漆黑為襯底的大蛇劍發出些微反光,逼得人目眩神馳。劍身是狹也至今見過最長、最青黑的形式,柄首呈圓環狀,握柄處鑲嵌著一塊暗紅寶石。

    這是蛇——毒蛇。狹也如此想著。這把劍讓她聯想到潛伏在濡濕草叢中,絕不能掉以輕心的一種動物。劍雖具備如此妖惑之美,卻感受不到一絲親近之意,因此她回身望向稚羽矢。

    “如果我拿走這把劍,你要怎麽辦呢?”她略帶揶揄地問。

    “皇姐大概會對我很失望吧。”稚羽矢思索一下說。

    “那麽,你會阻止我嗎?”

    “如果能阻止的話——我想會的,”稚羽矢不太有把握地囁嚅著。“雖然長到現在我從來都沒與人爭執過。”

    “真的連一次也沒有?”狹也走下台階,日不轉睛地望著他。“輝神神子背負的命運,難道不是從一降臨到地上就持續爭戰?你若真是輝神之子,應該比我在這世上活得更久才對。”

    “我身為父神之子,皇姐非常引以為恥,她常說我若不是神子就好了,又說我雖然係出輝神之後,卻是個沾染死亡習氣的沒用家夥,連亂做夢也算是不好的習氣之一。”

    “唉……”狹也深吸口氣,接著心懷畏懼般地輕聲問,“你會期待死亡嗎?”

    “我不知道。”

    稚羽矢搖著頭,無論任何事,他似乎都不曾具有十足的把握。

    “不過我在獨處時,會思索父神為了追逐女神而到黃泉國的事,想著父神既然如此渴望在女神身旁——為什麽還要憎恨彼此呢?

    然後,我便會恍惚神遊出去,因此皇姐才不讓我到外麵去。”稚羽矢靜靜歎氣說道,“身為輝神神子卻如此沒用,這點我也很清楚。”

    “為什麽?”狹也緊迫著他的眼眸。“為什麽你會說自己沒用呢?為什麽不嚐試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動?你跟鳥彥一樣,情願被牢牢幽閉在此,是你自己心甘情願折斷羽翼的。”

    稚羽矢不知所措地繃著臉,“那是因為皇姐說的話總是對的,她還說如果放我出去一定會闖禍。”

    “我也被人說過是禍種,不過,那又代表什麽呢?不是照日王的意願如何,而是你自己的意誌在哪裏?你雖然想做夢到外麵去,但其實更想靠自己的腳在地上走走看吧?而且也想親眼確認留存在遠古豐葦原上的女神遺跡,不是嗎?”

    稚羽矢麵臨狹也一連串的詰問,隻有—一個勁兒猛眨眼,垂落在臉上的一團糾結亂發,更顯出他的彷徨無助。狹也於是微笑起來,這抹笑容是以前在羽柴山上對玩伴們露出的表情。她語氣溫和地說:

    “你的情況我能理解,我們完全相反,卻又如此相似,我們都向往能超越自己氏族框限我們的事物,你的皇兄就是因此帶著想成為輝族一員的我來到此地的。如果你期望到黑暗世界的活,我覺得你也可以前往,就算像我這樣到頭來失敗了也無妨……”

    狹也指著祭壇。“請將那把不祥的劍給我。我打算拿著它去擊毀關住鳥彥的鐵籠,也將把我自己困住的牢籠——我的這個愚蠢又充滿妄想的牢籠——一並擊毀,然後回到暗族。”

    聽到狹也聲音中表露出一股如清流的堅韌,稚羽矢感歎地低語:“不愧是水少女。”

    他不曾擁有足以攔卻這股清流的毅力,激越洶湧的清新之水,在狹也的神情及目光中顯露無遺,她將手放在稚羽矢的臂上,說:

    “拿著劍,我們一起出去吧。你的牢籠,還有綁住你的枷鎖,我都想以這把劍一並解開。”

    4

    “月亮升上山巔了。”照日王忽然開口。“也該玩夠了,放我起來。”

    月代王默然不語退開身子,女王無情地站起身,步出帳幔,立在廊緣的柱子旁,仰望著遙遠夜空彼端懸掛的一彎指甲般的細月。似乎沒有光芒的淡月微明,將背對凝立的女王姿影瞬間洗練成冷若冰霜。

    “我很擔心西門的戒備,獵物應該不會逃走吧。”

    月代王歎息說:“我知道地上隻要有光亮,你就會代替父神盡到職責——可是除此之外,一切對你來說難道隻是戲耍?”

    “不行嗎?”照日王回過頭,月代王又問:

    “那麽,到了父神降臨再顯神威之閂的黎明,你會做什麽?”

    照日王霎時像被攻破心防,但她仍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會一直做同樣的事,時時刻刻崇敬、遵從父神。若能有幸在身邊拜見他長久不曾瞻仰的麵容,那才是我真正的心願。”

    優雅躺臥的月代王於是翻過身來,抬頭仰視女王。“你還真盲目追崇父神。皇姐,你和神殿的巫女真像。”

    “你的牢騷我可聽膩了。”

    “我有時真同情我們那個最小的神子兄弟。”

    照日王睨著撩起秀發的皇弟,嗓音尖銳起來,“少一時興起亂提他!你敢說你能了解那個異常弟弟的心嗎?”

    “不,我不了解。”月代王一語否定。“如果能夠了解,我多少會心安一點。稚羽矢與我們姐弟所見不同,過的生活也完全相異。你認為父神為何會創造出這麽一位與眾不同的神子?”

    “他隻是個做壞的不良品罷了。”女王慍怒地回答。“我絕對無法想象父神會差遣那個既沒用、又會找麻煩的兒子去效勞。”

    月代王十指交叉,陷入深思說:“我以前也常想這件事,卻怎麽也猜不透父神之意。不過最近我覺得,說不定輝神的旨意與我們想的恰好相反,稚羽矢或許正是父神深藏不露的企圖。”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照日王稍帶戒心,注視著弟弟。

    “你和我是由父神的雙眼所生,身為輝神之眼,應該為看清這地上世界而存在於此。然而,我聽說稚羽矢是由貫通氣息的父神之鼻所生,或許他比我們更接近父神的內在,他是從化為歎息的父神真情中所生。”

    照日王發出一陣短促笑聲,“就憑那孩子?就憑那個沒受過良好調教,除了會做夢沒有半點能耐的小子?我們可憐的弟弟是有哪一點可說顯出了父神的真情?”

    月代王略微遲疑,停頓了半晌。“……那孩子敬仰女神,他正迷惘探索我們一族絕不可能到達地點的入口。”

    照日王瞬間如雄鹿一躍而起,劍拔弩張地逼近月代王。

    “就算是你,也不容許再提此事。”激動到渾身打顫的女王叫道,“聽你的口氣,好像父神——高光輝大禦神至今仍期盼去探望暗神一樣。”

    月代王的眼神顯得幽靜,“如果——如果當真如此,你我該怎麽辦?”

    “不可能,你少胡言亂語。”照日王抗拒地揮揮手,斬釘截鐵地說道,“稚羽矢會親近黑暗,隻是為了讓他獲得製伏大蛇劍之力才有必要這樣,那孩子能做到的隻是守護劍罷了。父神真正的用意,是希望那把討厭的劍就像一無所長的稚羽矢般毫無用武之地。高光輝大禦神的意誌中,應該沒有任何隱晦才對,稚羽矢之所以會尋夢神遊,是他的身體跟劍鎮守在一起所付出的代價。讓他愛怎麽做夢就怎麽做夢吧,那孩子看守劍,我們守護他,這樣不是很好嗎?大蛇劍擁有強大的力量,因此必須有人擔任守護者。為何你會憂心喪誌。說出一堆荒唐話?”

    “是啊……荒唐話。”月代王喃喃說,“總之,稚羽矢被封印的命運是不會改變的。”

    將手放在月代王肩上的女王,蹙眉審視著皇弟的臉孔。“就在這勝利在望的時刻,你真的很不尋常喔。”

    月代王察覺到女王的疑慮,於是泛起淡然微笑。“現在我才是恢複原狀,也就是恢複成皇姐討厭的反複無常。”

    原本一臉擔心的表情旋即消失,照日王別過頭去。

    “有水少女這些人進宮,你才會變成這樣。”女王高聲怒道,“宮裏空氣混濁,你才會神智昏亂。那種家夥用不著勞師動眾地靠祓式清除,隻有一刀劈了才能收拾幹淨。”

    照日王一拍膝站起身,將解下的劍插在腰際。

    “我去西門瞧瞧情形如何。”

    “狹也沒去那裏。”

    “你敢這麽肯定?”

    “那麽,我也去吧。”月代王翩然起身。

    就在此時,一種像是從黑夜深處冒上來的巨大氣泡所發出的鳴吼聲,愈來愈高亢、激昂,讓靜靜沉睡的宮殿為之震撼,也劃破了一切寧靜。那既像是發自龐大生物的喉聲,又像遠從地端傳來的雷鳴,乍聽之下,就連草木和宮柱都仿佛頓時彈跳起來。傳人耳膜的雖是低沉聲調,卻足以讓大地之間深感畏怖、空氣之中滿溢不安。

    兩位神子驀然僵住,然後麵麵相覷。

    “大蛇劍發出吼叫了。”照日王悄聲說,“臭老婆子,難不成敢偷懶沒去搬鎮劍用的淨水?”

    “稚羽矢到底在做什麽?”月代王問,“他穩坐神殿,應該不會讓劍吼成這樣。”

    接著,照日王臉上浮現出至今絕無一人見過的表情。

    “難不成……那孩子……”

    狹也戰戰兢兢以雙手扶劍,愣愣地注視它。就在侍衛發現她和稚羽矢,正打算衝上來逮捕兩人,她卻大聲疾呼別靠近時,劍就開始發出了呻吟。驚天動地的劍聲伴著脈動,是一種騷亂人心的不快共鳴。不用說,侍衛們立刻嚇得落荒而逃。

    “為什麽突然會這樣?”狹也拚命克製自己亟欲拋下劍的念頭,一邊困惑地問。

    “靜下心來,狹也。”稚羽矢在她身旁憂心地說,“心裏慌亂的話,就會被劍打敗。”

    狹也心想,要讓自己鎮定實在非常困難。現在兩人周遭已是一片喧囂,隻聽見侍衛怒嚷著召集士兵,再過不久,輝宮的衛兵們必定會在此聚集,想帶著稚羽矢趁暗脫逃,根本是難如登天。

    “既然如此,我們往西門跑吧,再躲藏也沒用了。”

    狹也自暴自棄地說,催促稚羽矢快跑。由於牆垣和殿舍分隔的宮中小路錯綜複雜,無法一眼望穿道路盡頭,因此聽到集合號令的士兵們好幾次迎麵從狹也前方蹦出來。不過,士兵們都害怕得向後退,沒辦法阻止他們倆逃逸離去。大蛇劍的鳴吼不僅讓宮殿為之震動,劍身竟也開始緩緩發出光輝。

    劍柄上鑲的石子猶如沒有眼瞼的眼睛呈現赤濁,它炯炯睨著來者,雙刃的刀鋒處散放出青白色火花。整把劍微微發出青光,從捧劍的狹也胸前照射上來,讓她看來如同迷亂發瘋的女子,即使再有膽量的人,看到這幅景象也會嚇得魂不附體。

    不曾稍停的狹也和稚羽矢衝進人群,在兩人後方的小路上人聲鼎沸,驚醒的殿舍中更是燈火齊亮。

    再幾步就到了。狹也祈盼著。

    再一點路程就到達西門了,但就在兩人數步之外,輝宮的人已緊迫而來。假如有隻在夜晚眼睛依然雪亮的飛鳥從空中俯瞰,必然會以為從宮內四方角落蜂擁而至的狹也等人,是從宮中被一舉掃往西門去的。

    燈火通明的西門已近在眼前,於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狹也和稚羽矢站定了腳步。就在西門對柱之間,兩位神子正雙臂抱胸等待著他們,而且就在神子們的周圍,有一群從士兵中精挑細選的武夫拉弓候命著。

    “狹也。”月代王的叫喚響徹四方,聲音中隱含的責難之意,深深擊迫著狹也。“別失去理智,你應該不像會有這種行徑的少女。”

    頃刻間,大蛇劍的吼叫戛然而止,仿佛掀起帷帳般四周一片寧寂,狹也驚訝得呆立原地。她的臂彎上感覺到長劍的重量,因此徐徐放下劍尖,劍長幾乎觸地。如今那劍上泛出的光輝正淡淡消去,與此同時,狹也那股近乎狂亂的激動也正緩緩平靜下來。

    “真沒想到你會以如此狂烈的方式來這裏呀,小姑娘。”照日王雙手叉腰道,她雖壓抑著語調,但仍可感受到怒火燃燒。“你想將輝宮搞得天翻地覆?到底你是在哪學到這種絕活的啊?”

    “請將鳥彥還給我,這是我唯一的心願。”狹也澀聲說,“我並不打算傷害任何人,但是,請讓我們走。”

    月代王難以置信道:“走?要去哪裏?你以為背叛我就能回家鄉嗎?如果你認為羽柴鄉的鄉民會興高采烈地前來迎接,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你該不會考慮回到暗族吧?再怎麽說,你應該想遠離暗影支配的那塊黑暗出身地吧。”

    “是的。”狹也輕聲說,“可是,那裏才是我的歸屬地。”

    “看著我!”神子嚴厲命令。

    狹也咬唇仰視著月代王,雖然王的表情僵硬,但仍讓人覺得帶著一抹悲淒之情。而且,神子至今依然洋溢著狹也所仰慕的一切,正凜然立在那裏。

    “我應該已竭盡所能給予你所有我能賦予的東西,也發過誓會珍惜你,然而,你為何還心有不足,忍心如此背棄?你總是這麽棄我而去,究竟你在注視什麽,而我卻無從知曉呢?”

    狹也險些哭出來,因為月代王的肺腑之言,讓她分外感到傷痛難舍。

    “我不是背棄您,我仰慕您——今後也必然如此,可是——”狹也搖搖頭,懷著莫可奈何的悲切凝望著神子:“或許您不明白,我獨自注視的事物,必然是靈魂——生命的所在,暗族人是絕無法忘記它的。因此,請您原諒,我無法留在這兒。”

    劍再度發出輕聲鳴吼。

    “請容許我通過那裏。”

    照日王開口道:“你想走就請便,不過,我不準大蛇劍和稚羽矢走出這道門。”

    稚羽矢麵對女王的目光,略微後退一步。

    “你為什麽要打破那麽深的禁忌?”照日王的聲音連岩石聽了也為之震顫。“為了別讓你現身人前,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完成那些禁忌,卻這樣被你毀了。為什麽你要離開神殿來到這裏?”

    退避在遠方擁擠不堪的人潮,的確都被稚羽矢的翩翩形貌吸引,無論是誰,都能領會他的超群非凡。那襲宛似天鵝降舞的衣裳。仿佛夜河的長發,麵帶猶疑不安的稚羽矢,看起來豐姿不似少年,倒像是乍落凡間而惶惶不安的天女。

    “皇姐。”稚羽矢低喃著。

    “這是皇姐的命令。從女孩那裏奪回劍,然後回神殿。”照日王脅迫他說,“我不知道你受到什麽教唆,但你不可能離開此地過活。如果少了我們的守護,你連夢都做不成。”

    “不能聽她的話!從今以後你必須靠自己的腳步來走才行。”狄也在旁斬釘截鐵地說。

    大蛇劍再度開始發出光芒,火花無聲進燦,在不安定的狀態中,赤石險惡地蘇醒過來。

    稚羽矢默然不語了半晌,然後注視著照日王,將雙手高舉伸出。

    “皇姐,封住我的繩索解開了。我隻想求個解脫,它就輕而易舉地鬆開了。然後——我才發覺一件事,到現在為止,我連一個期盼都不曾有過。”

    “你不要期盼才是對的。”照日工咄咄逼人道,“你一直以來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險,就算知道了,你也隻能詛咒自己,隻會無奈而痛不欲生。我不願讓你受這種苦。留在神殿,對你來說才是幸福的。”

    “騙人!”叫聲不是發自稚羽矢,而是狹也。她憤怒得渾身發抖,道:“我太清楚了,你們隻懂得利用血親或其他任何人,除此之外根本一無所知。”

    頃刻間,劍光像一道激流狂湧,完全無視驚慌失措的狹也,它搖身變為粗大的光柱直衝向天。曾幾何時空中湧起渦雲,與劍氣相呼應,雲朵在驚愕的人們頭頂上劈裂般劃成兩道縱長,從裂口處進發出惡毒的刺眼橘光。隨著驚天動地的轟隆聲,隻見光芒直驅而下,就在微暖的疾風一掃而過的同時,眼前的殿宇升起火柱猛燒起來。人潮在倉皇和恐懼的慘叫聲中潰散,如同小蜘蛛四散逃逸,還有人高喊著“取水來、取水來”。

    狹也在遭到遠勝恐懼的莫大衝擊下,整個人仿佛麻木般凝視著舞竄的火焰。然後,她覺悟到不能再拿著劍了,因為她的膽識也瀕臨最大極限。

    “稚羽矢。”虛弱的狹也悄聲說,“拜托,由你來拿劍。我無法鎮伏它,我沒有力量了。”

    稚羽矢嚇了一跳,望著狹也,“怎麽會——”

    “拜托你。”狹也懇求著,她不想多說,因為視線一片昏暗,眼角開始冒星花。“我快昏倒了,快趁我還清醒前拿著它。”

    稚羽矢連忙扶住她,將手握在她拿劍柄的手,上。照日王將目光從火場移回,在轉頭望見兩人情形時,露出勝利的微笑。

    “對,你這麽做就對了。將那女孩帶回神殿,等滅火以後,我要慢慢決定該如何處置她。”

    稚羽矢望著精疲力竭的狹也,又望著大蛇劍。他隻需用點力握緊,無力的狹也就會輕輕將手鬆落。微泛著輝光的大蛇劍,如今正在他手中溫馴地停止吼叫,然而劍中藏著蠢蠢欲動的欲望,這種感覺仍從他的掌心直震上來。

    “皇姐!”稚羽矢為免讓火場的喧嚷蓋過自己的聲音,於是高聲叫喚。

    “怎麽了?”

    “我想護送她回暗族。”

    一瞬間閃過訝色的照日王,臉上逐漸變成愕然屏息的神情。

    “你在胡說什麽?打算親自護送她?”

    “是的。”

    “這是你的意誌嗎?”

    “嗯——是的。”

    “不行!”照日王顫聲叫道,“少給我做這種蠢事,你若當真如此就再也回不了頭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就必須手足相戰,彼此憎恨下去了。你隻要踏出這門一步,命運就會向你襲來,占卜中早已明示了一切。”

    “我沒有與皇姐皇兄為敵之意,可是,無論如何——你們都無法阻止我。”稚羽矢語氣雖然和緩,手中的劍卻愈來愈閃耀生輝起來。

    “水少女已讓河流決堤了,因此,我想遵照父神的心願去尋找女神。”

    “月代君,快來!”照日王發出求救的悲鳴。“幫我阻止椎羽矢那家夥,大蛇劍蘇醒了。”

    正在指示侍衛滅火的月代王神色乍變地回過頭來,望見一手持著大蛇劍、一手扶著狹也的稚羽矢,正準備通過西門。了解到此刻追擊也為時已晚,神子迅如梟鷹地搭上弓箭,瞄準他的胸口拉滿弓——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地麵劇烈搖晃仿佛即將隆起。

    轟然一聲巨響,在發出炫目激光的同時,地麵猶如山崩之勢猛烈搖動,沒有任何人能站穩腳步。宮殿在烈火猛燃下衝擊塌毀,散落的火粉燒灼得人們發出連連哀號。天空盡蒙一片濁紫,仿佛這世上已異常變色。

    月代王半匍匐到照日王身邊,掩護她免遭飛散的木屑流火灼傷。兩位神子伏臥在地許久,直到地震終於停止後,仰頭遙望天際,隻見高空中有條蜿蜒長蛇正在舞動。

    巨蟒——看似狂喜又苦痛,如癡如醉、舞動不已的一條青白色大蛇。蛇舞已近乎瘋狂,在青黑的雲際中,它四處亂竄,足以令人驚駭至死。地麵宮殿的屋宇傾塌殆盡,在高刮的火焰中,燃燒幹柴的轟響掩蓋了不知所措的逃難人聲。黑如濃墨的熏煙衝天高升,形成一股漩渦不斷擴大。

    “火的詛咒被解開了。”照日王口中喃喃自語。“無論對光輝還是黑暗,那東西都想複仇吧。”

    照日王茫然望著身側的西門熊熊燃燒,然後望向同樣在燃燒的忌屋。

    月代王使力緊抓著照日王的肩膀。“我們也逃往河邊吧,這裏已危在旦夕了。”

    5

    水聲響起,是發自大河的低喧。逐一睜開雙眼,此刻已是黎明,頭上天際淺透著暈白。狹也從岸邊柔軟的草地上起身,她如噩夢驚醒,一點都想不起來夢境到底如何。即使不再感到恐懼,她卻像是個走失的小孩,有一股不安緊緊攫住她的身體。這地方究竟是哪裏?不過,當她望見稚羽矢正坐在自己身畔時,就稍微鬆了口氣,她不禁微微一笑。周圍的空氣澄透寧靜,清晨的鳥鳴清新。

    “啊,你平安無事呢。”

    “嗯,你也一樣。”

    稚羽矢答道。他的衣裳黏滿焦煙的髒汙,還燒了幾個破洞,鼻頭變得烏黑,但他卻渾然未覺。稚羽矢不再是天女模樣了,在看到他一頭秀美烏發糾結成一團茶色千絲時,雖與自己無關,狹也卻還是為他惋惜不已,然後她也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裳邊緣燒焦了幾個地方。

    “發生了什麽事?”狹也問,“劍呢?”

    “輝宮焚毀了,北方天空還冒著煙霧,可能現在還在繼續燃燒吧。大蛇劍在這裏,它已大鬧夠了,所以正在沉睡中。”稚羽矢指著草地上的大蛇劍,發黑的劍在晨曦微光中沉默地橫臥著。

    “宮殿離這裏好遠。”狹也仰望北方的天空,驚訝道。

    “這麽說來,我們竟然從輝宮逃到這麽遠的地方。你是怎麽辦到的?”

    狹也覺得匪夷所思,她歪著頭。

    “還有——鳥彥在哪裏?”

    稚羽矢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遲遲無法回答。就在狹也麵露不安皺緊眉頭時,忽然感覺近處有個身影。於是她訝然回頭,隻見出現在河堤後方的是一個身材矮小、頂著大頭的老婦,棉絮般的白發在頭上蓬鬆飄飛著。

    “岩夫人。”狹也完全沒料到是她,因此大聲呼喚。

    “就是那群人救我們坐上木筏,然後才一直順流而下來到這裏。”稚羽矢說明了原委。

    狹也不等老婦短小的腿走到此處,就奔過去與她相見。狹也剛屈膝蹲下,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岩夫人,鳥彥呢?鳥彥怎麽了?”

    老婦的大眼裏泛起無比溫和的神色,她輕輕撫著狹也的臉頰:

    “那個勇敢的孩子,一直勇敢地堅持到最後哪。鳥彥說希望老身能告訴你要等他回來,千萬別悲傷。”

    “這麽說……”狹也無聲呢喃著。“他就那樣……在那裏麵……”

    “我們所有人和那位少年都全力以赴了,可是,巨蟒在天上飛躥時,大家還是無能為力。唉唉,別傷歎了,那孩子隻不過暫時回到女神身邊休息罷了。”

    “您怎能要我不傷心!”狹也叫道,將累積的鬱悶一股腦兒傾泄出來。“您以為我為了什麽才取劍出來,又為了什麽才與月代王背道而馳?這麽做全都是為了那孩子——明明就是為了能再見到他活潑有勁的樣子。”

    狹也“哇”的一聲哭倒在草地上,無論再怎麽捶胸頓足,也更改不了這個事實了。鳥彥隻空留逞強,到頭來還不是活生生被關在鐵籠裏燒死。倘若自己能更機智、更果斷一點,或許還能救他一命,都是因為她白忙一場無濟於事,才讓一個生命無端消失。

    天空已大放光明,即使朝陽遍灑晴輝,夜露開始漸消,狹也的眼淚仍舊流個不停。稚羽矢輕輕過來探望,他不明白狹也為何哭泣不已,因此憂心忡忡。

    “你……哪裏不舒服嗎?”他提心吊膽地問。

    “你沒失去任何東西,不會了解這種心情。”狹也在啜泣暫停時說道,“但我卻失去了一個人,我再也不能和鳥彥見麵了,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他了。”

    這時稚羽矢感覺到空中有個黑影接近,於是抬頭張望,隻見青空中出現了斑點大的黑色羽翼。

    “是烏鴉。從剛才起就有兩隻在盤旋。”

    “一定是烏兄和烏弟。”抬頭仰望的狹也覺得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它們還在找鳥彥呢。”

    “狹也。”烏鴉親切地叫喚著,從高空收起羽翼降下,接著在草地上止住勢,兩腳來回蹦跳一會兒後,立刻來到狹也身邊,歪著烏黑發亮的鳥頭。

    “啊,累死了。我在找你哦,真沒想到你會來這麽遠的地方。”

    狹也被烏鴉流暢說話的模樣嚇傻了,她頓時淚水全收,隻顧盯著鳥兒猛瞧。

    “是我啦。”烏鴉咚地跳到她的膝上,說,“你沒聽到我托人傳話嗎?明明說過叫你不用急著悲傷。”

    “鳥彥!”狹也叫道,接著再也說不出隻言片語。當她望著如小鬼般黑眼閃爍的烏鴉時,還來不及表示該高興還是悲傷,就先筋疲力盡了。

    “我認真考慮過到底該去女神那裏,還是再做其他打算。不過若沒我在,女神不會哭,可是狹也恐怕要哭的,所以我就不走了。就算變成烏鴉也好,我決定就留在你這兒了。雖然烏兄有點可憐,但它應該會明白我的苦心。”

    狹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於是看向稚羽矢。“是你幫忙的?”

    稚羽矢點點頭。“不過,他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了,因為已化成了灰燼。”

    “不要緊啦。”鳥彥以烏鴉聲音活力充沛地說,“知道嗎?烏鴉的壽命跟人類差不多長哦。”

    ①齋宮——王在祭天前齋戒的地方——前麵的庭院。

    第四章亂

    赴海水沉屍,征嶽草埋魂;忠君效命任無悔,莫作長閑誌死休。

    《續日本記》

    1

    岩夫人及科戶王,還有兩名男隨從等暗族一行人,攜同狹也、稚羽矢和鳥彥一路逃離,隨後舍棄木筏潛入山中。他們沿著山脊前進,在山嶺上度過一夜,又繼續走到翌日午後,就在走下斜坡時,眼底展現了一片景色,那正是眾人即將前往的地方。茂密的米櫧林和鬆林在山麓野地的前端突然消失,與天相隔處是比蔚空還青藍的明水,一彎如帶,閃爍著展開來。

    “那是海嗎?”狹也問著停在肩上的鳥彥。雖然她從沒見過海,但還是能猜得到。

    “對,是海。我們要從峽灣去坐船哦。”鳥彥答道。

    不久他們再度穿人森林,不見海影,然而逐漸增強的風勢,反將拍岩的浪濤聲轟隆隆地傳來這裏。狹也總覺得心緒難安,於是凝神傾聽著猶如大海怒嘯的呻吟聲。這種聲音,或許與大蛇劍的鳴吼多少有些相似,隻不過喚起海濤怒嘯的並非火焰,而是雨。暮日偏西的同時,雲層也開始愈加厚重,到了傍晚時分,終於落下雨滴來。風雨並不輕易停歇,倒卷逆襲般猛打在旅人的臉上。

    科戶王對岩夫人說:“真是天公不作美,可能不能坐船出航了。

    我們隻好在海濱等待暴風雨過境才行。”

    “不要緊,既然沒有什麽好擔心的追兵,就在峽灣的村子借宿吧。”

    “避一下敵人耳目不是比較安全嗎?這種風雨如果連著好幾天……”

    “沒關係的,這隻是一場小暴風雨,規模不算什麽,明天就會停下。”心裏充滿篤定的老婦答道,“走到這裏已花上一天一夜,今晚在比較好睡的地方休息也不錯啊。”

    狹也對岩夫人的回答很想表示讚同,因為她還沒從宮中異變的衝擊中恢複過來,又行色匆匆一路走來,她腦子裏至今仍一片混亂,麵對一切都覺得失真,連疼痛的腳、濕淋淋的黏重衣物,都像一場以沉滯的苦痛為主調而展開的無垠噩夢。狹也需要的是時間和休息,好讓自己能清醒,恢複自我。

    過一會兒,在夜色全暗之際,一行人抵達海邊。在幾乎無法提燈的風雨中沿著海灣蹣跚行走,終於撞見幾間屋舍相連的民家,他們覺得沒有比看到從民家門口傾瀉出的黃色的油燈火光,更讓人感到溫暖懷念的了。男隨從與民家的主人交涉後,男子們都被分配在倉庫歇息,老婆婆和狹也則睡在主房。此時的狹也終於鬆了口氣,幾乎想要哭出來。

    這間屬於漁民之家的泥房有壓低的屋簷,屋子往沙地中深掘,一進屋內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魚腥味。纏繞著海藻屑的漁網被拖進房中,主人似乎在修補網眼。在地上坑爐的出煙口周圍,掛著成排剖好的魚身。可能是鹽氣侵蝕的關係,原木梁柱腐朽得相當嚴重,小屋每遇強風驟刮就軋軋作響,不過並沒有倒塌之險。漁民生活雖然儉樸,卻有好幾個臉兒紅彤彤的小孩,這一家人充滿活力,他們端出放有切塊小魚幹的熱湯,殷勤招待客人。然而狹也在身子半幹猶濕的狀態下就合上了眼,連喝到嘴裏的湯味都感覺不出來。

    她早早離開談笑圈子,橫躺在角落裏,聽著僅隔一片薄板的屋壁外,正狂響著淹沒人聲的咆哮,那轟然巨嘯宛如在大聲追問著什麽似的。

    你是誰、在哪裏、為什麽、幾時了、為什麽……

    到底在問誰呢?

    狹也不經意地想著,聆聽著無休無止的聲聲喚問,頃刻間墜入了夢鄉。

    早晨一張開眼,漁夫一家人已吃過飯外出去了,大家在黎明前就起身了,連幼兒也不見蹤影,小屋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坑爐邊隻留下岩夫人,動著小手似乎在做什麽活兒。狹也從床中爬出,朝敞開的門口向外窺望,隻見暴風雨像作戲般早已消失,天空是一片澄朗。漁民一家人橫排成列,正在遙拜即將升起的旭日。狹也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感到胸中一陣淒然酸楚。

    岩夫人悠然喚著狹也:“鍋裏有給你吃的粥,趁還沒涼快去吃吧。”

    “好的。”

    像是撇開一切悲痛般,狹也背對門口,打開吊在坑爐掛鉤上的大鍋蓋,她最懷念的就是這種早飯了。拿起碗回到座位上,她注視著岩夫人手中在做的事。老婆婆仔細削著一根細長的木條,接著又開始繞起細藤蔓。

    “您在做什麽呢?”狹也如此問,岩夫人若無其事地說:

    “在做鞘,就是劍鞘啊。光帶著劍一直走也不是辦法。”

    “是呀。”狹也含糊響應著,向身旁用布層層卷裹的長劍輕瞥了一眼。一想到這把劍,她就心情沮喪起來。這是人人都心生畏懼的大蛇劍——即使岩夫人和科戶王也不例外。狹也對這把劍敬而遠之的程度,也絕不下任何人。盡管如此,卻因被人說大蛇劍本該由巫女看管,她才迫不得已用布裹住劍,將它扛在肩上,在走山路時也不知勾到矮樹叢多少次,實在沒有比這惹人厭的東西更礙手礙腳的了。

    我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才淪落成守劍的巫女?難道就這樣捧著它過一輩子?以後……我到底該怎麽辦?

    原想問問岩夫人的意見,但狹也不知何故又退縮起來。就在疑問繞在舌邊打轉時,忽然意識到有人來到門口,於是回頭一看,原來是個陌生的小夥子。就在她詫異地抬頭看著對方,認出逆光中的那張臉時,她一瞬間愣住了,接著發出驚呼。

    “稚羽矢?我剛才差點認不出是你。”

    大概是科戶王一手打點的吧,稚羽矢身穿漁民父子所穿的褪色藍染上衣和一件露出小腿的褲挎。燒焦的頭發已修剪整齊,梳整成清爽的雙髻。雖然皮膚稍嫌白皙,但乍看之下與一般少年相差無幾。狹也光為這點小事就樂不可支,還哈哈大笑起來,她為科戶王願意關照落魄少年的門麵,感到十分開心。

    以前曾與科戶王有過一麵之緣,狹也總覺得有點怕他。在那膚色深黑、線條尖銳刻畫出的精悍五宮中,帶著一股不留情麵、嚴以待人的氣勢,他願意前來營救,反而讓狹也覺得他打從心底不會原諒自己棄同伴於不顧、一味遵從輝神的行徑。正因如此,她還沒向他們說明自己和稚羽矢一起出宮的原委,而稚羽矢本身似乎也不想提及此事。

    狹也不知暗族人對稚羽矢觀感如何,他們並沒有拒絕讓他隨行,也沒有熱烈迎接他而問東問西,隻是任憑他待在那裏而熟視無睹。雖然狹也連自己都自顧不暇,但對這件事心底還是稍有牽掛。

    不過,她也明白科戶王等人已將稚羽矢當作自己一行人的夥伴,因此她稍帶挖苦地對他說:

    “很好啊,你穿這樣很配。”

    然而,稚羽矢卻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他對自己要如何引人注意可說完全漠不關心,僅帶著熱切的表情說著完全不相幹的事。

    “小孩們說海濱的沙灘上有鯊魚,都跑去看了。”

    狹也驚訝地眨眨眼。“鯊魚?那是什麽?”

    “不曉得,好像是隨暴風雨來的,現在被打上了海灘。”

    狹也被稚羽矢的天真興奮所感染,回頭朝向岩夫人。“我可以去看看嗎?”

    “那隻是鯊魚。”岩夫人說,“去看沒關係,不過海上浪濤洶湧,小心別被浪給卷走。”

    兩人快活地躍出門,來到低淺海岸階地下方,那裏有片狹窄的沙灘,一直蜿蜒延伸到峽端,波浪挑釁地翻湧靠近,直衝而上的浪濤發出轟響碎裂,四散白水泡的殘浪沉落為茶綠色,遠離岸邊的海麵卻是醒目的湛藍,拔尖的浪頭高聳直撲陸地而來。

    狹也長這麽大第一次來到海邊,她極目遠望,覺得與幻想中的青漠大海印象完全不同,她親身接觸到的海域,是一種令人不能大意的生物,讓她感覺實在無法背對著它還能輕鬆自在。猛刮的風勢中含的香氣她也聞不慣,那帶有一股腥嗆的氣味,不過這種味道卻會使人覺得打從出生前就已認識。空中翱翔著大小海鳥,隨風傳送的嗚叫中帶著幾許哀調。

    輕輕走到岸邊,潮香更加刺鼻,因為被夜裏的暴風雨打上岸的東西紛紛橫躺在沙灘上,四處散布著色澤鮮豔的海草、流木、小魚、海蜇及海星之類——有一半是狹也不認識的。婦女們和小孩手中提著籠子,正忙著收集這些漂流物。狹也不禁停步,也想撿撿看,可是稚羽矢卻心無旁騖地直往前走,她隻好作罷。

    “你不覺得海很稀奇嗎?”狹也問,於是稚羽矢就說: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

    狹也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便不再多問。

    不一會兒,眼前出現好幾個男孩正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他們的腳浸在濺來的海浪中,還圍繞著被斜打上岸的一隻黝黑龐然大物靠近那個物體一看,原來是一條足足接近成人身高兩倍的大鯊魚。橫倒的鯊魚胸鰭朝天直立,模樣就像插在小山上的豎旗,腹部呈現死人皮膚般可憎的顏色,讓人不寒而栗的下顎及咧開的大嘴中,暴露著一排尖長淩亂的魚齒,與體型相比實在過小的魚眼顯得黯淡無神,牢牢瞪視著長空。

    狹也乍看之下不禁苦起臉來,這東西再怎麽看都像來自異界的怪物,不該在光天化日下露出原形。她感到心中作嘔,但那究竟是出自嫌惡還是憐憫卻不得而知。

    然而,稚羽矢卻以充滿佩服的語調喃喃說:“好漂亮的魚。”

    狹也以敗給他的目光望著他道:“你說它漂亮?”

    “它很有型,又很強壯,你看那身體線條,就能知道它在海浪下遊得多快……”

    就在稚羽矢指著胸鰭附近時,鯊魚鰭突然微動一下,接著側腹一陣起伏,厚實的尾鰭虛弱地拍打起沙灘。猛然嚇到的小孩們發出驚喊,趕緊逃之夭夭。

    “它還活著。”

    “叫你們的爹來吧。”

    狹也雖沒發出驚叫,卻豎起指甲扣緊稚羽矢的手臂。“它還有氣息,好危險,我們往後退一點。”

    可是稚羽矢就像腳下生根般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連眨都沒眨,緊緊盯著鯊魚。察覺有異的狹也想搖晃他,但那身體僵硬到分毫都動彈不得。

    “稚羽矢!”狹也湊在他耳邊叫著,可是他卻恍若未聞。原來少年聽見了別的聲音。

    “老夫向孤立無援的年輕神明聊表激勵之辭。老夫是海神,住在青海原的大海常波底下,這條鯊魚是代本神向你致意的使者。”

    “您是各方神明中的其中一位嗎?”稚羽矢問道。

    “可以這麽說,也不能這麽說,因為老夫已身在不屬輝神或暗神支配的化外之地了。在某種含意上,老夫可說是在離你最近的地方。”

    稍微思索片刻後,稚羽矢開口道:“您大概認錯人了,我是——”

    但海神不以為意,又繼續說:

    “就是因為老夫在海灘旁看到你,才會有激勵之舉。正因為無法協助你從坎坷的命運中解脫出來,才隻能從旁觀者的立場來靜觀其變。你隻有兩條路可走,而這兩條路都很殘酷。究竟是手刃父神,還是為父所殺——你在做抉擇時想必是難上加難。”

    稚羽矢大驚失色,側著頭想不出個所以然。

    “你我既然萍水相逢,而且這片與地相連的領土是歸老夫所管,因此豐葦原中唯一孤立無援的神明啊,老夫會留意你的去向。正因老夫也是孑然一身,所以才對孤苦的你致意以示勉勵,但願你能無怨無悔迎向命運,全力以赴。”

    “請等一下!”稚羽矢叫道,“請告訴我——”

    然而老翁的聲音漸行漸遠,取而代之聽見的是,狹也發出耳膜都快震破的音量,正在叫嚷自己的名字。稚羽矢眨了眨眼,眼前出現她那張不安到臉色發青、隻剩一對大眼的麵孔。

    “咦,怎麽了?”

    “我說我們後退啦!”狹也氣勢洶洶地說。

    稚羽矢不由得倒退幾步,接著道:“就在前一刻,那隻鯊魚死了。”

    狹也越過他的肩膀望向一動也不動的鯊魚,然後又狐疑地注視著稚羽矢。

    “你怎麽會知道呢?難不成你又想變成那隻怪物嗎?如果那樣,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稚羽矢搖搖頭,“我沒有變。這隻鯊魚是海神的使者。”

    狹也像小孩般張大了嘴,“你現在怎麽會知道?”

    稚羽矢看看氣絕的大魚,輕蹙起眉頭含糊應道:“我聽見海神的聲音。不過——我想那位神明是弄錯了對象才和我說話的,他一定是認錯人了。”他困惑地回頭望著狹也,小聲說:“海神似乎將我錯認成巨蟒了。”

    就在狹也不知為何感到背脊發寒、無言以對之際,小孩們帶著兩個漁民從海濱的另一頭走來。他們也為體型碩大的鯊魚傻眼,不過在知道魚已經死了後,就將手搭在魚身上,說:

    “這是海神的使者,必須設祭壇盛重祭祀一番才行。”

    “哎呀!”狹也驚訝地看著漁夫們曬得黝黑的臉孔。“你們也祭祀各方神明嗎?”

    “當然噦,我們靠捕魚為生的人若遭海神作祟,那簡直活不下去。”

    “可是,今天早上你們不是在祭拜輝神的神光嗎?”狹也如此一說,漁夫就露出曝在潮風下的那種無憂表情,笑了起來。

    “我們當然不會忘記神光的恩惠。是這樣的呀,小姑娘,生活中多懷感謝、多求保佑才是最要緊的。我們謀生很艱苦,就算祭祀了這世上所有可敬的神明,還是會有許多人喪命。”

    “那些人真幸運。”與漁民們道別後,狹也歎息說,“暗族人難道就不能像他們一樣沒有爭伐地活下去嗎?我……其實一想到以後的事就害怕。”

    撥開海風拂亂在臉上的發絲,眼神黯然的狹也望著稚羽矢。“雖然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這場戰爭,可是我討厭要與輝神作戰。卻又無可奈何——不,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迫於無奈。你有想過去暗族那裏要幹嘛嗎?”

    “沒有。”稚羽矢想也不想地就回答。

    “你也是我的擔心之一。”

    狹也再次發出歎息,稚羽矢的想法真的很令人費解,但這點她已慢慢習慣。狹也煩惱的是身為輝族人的稚羽矢為何甘願混在暗族人裏,她實在猜不透這小子究竟有什麽打算,就連暗族人會不會接納他也不得而知。其實狹也甚至連暗族人會如何對待自己都摸不清,雖說是同族,但狹也一直以來對與輝族為敵之人的事,都一無所知。

    “你在擔心我嗎?”稚羽矢似乎感到驚訝,反問她道,“你在擔心我什麽?”

    “我就是擔心你這點啦。”狹也火氣稍大,回了他一句。

    日頭漸高、潮水遠退之際,鳥彥乘風展著黑翼來找狹也等人她和稚羽矢置身在海濱的小孩群中幫忙挖貝殼,由於大烏鴉鎖定目標飛下來停在她的肩上,讓周圍小孩個個看得日瞪口呆。狹也連忙離開那裏,背過身子避免讓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鳥彥道:“下午聽說會出航,老婆婆叫你們別丟著劍跑太遠哦”

    “我知道了。”狹也不太樂意地說。

    “我先走一步,飛比較快,所以開都王叫我先去通知一聲,說你們即將抵達。”

    狹也忽然膽怯起來,於是注視著烏鴉。“你不一起走嗎?”

    “沒辦法,翅膀長都長了,要好好利用才行啊。”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還要渡海。”

    “不會,已經不遠了。坐船的話,繞過峽端,從岸邊進入開都王的根據地比較容易。這裏前方的山勢很險峭,因此無法沿陸路前往。開都王的據點位於隱蔽的山穀裏,就叫鷲乃莊。”鳥彥才說完,就拱肩用鳥喙梳理翅膀下的長羽毛,接著又自鳴得意地說,“當然,如果有雙翅膀就更牢靠了。那位開都大叔,恐怕會嚇一跳吧。”

    狹也將原本想脫口而出的話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鳥彥似乎對變身樂在其中,絕不會為此悲歎,至少在狹也麵前,他讓人覺得即使他開口說了什麽也絕不會語帶哀歎。

    “……要小心哦。”狹也隻好這麽說。

    “再會了。”目送他神采奕奕飛向天空的姿態,狹也心想,自己若有鳥彥一半的果敢就好了。

    2

    就在驕陽最耀眼的時分,一行人分坐兩艘船,劃向在白晝中波光瀲灩到令人目眩的汪洋大海。兩個分別掌舵的隨從十分熟練地搖著槳,狹也和岩夫人一起乘坐,她手遮陽光眺望著波水相隔的另一艘小船。小船上科戶正麵對船身顛簸依舊毫不動容,擺出勇猛威嚴的架勢,與悠忽纖弱的稚羽矢完全成了對比,狹也因此胡思亂想起來,覺得眼前的情景活像人口販子帶著買來的少女在趕路。

    小船晃動得相當厲害,不過沒有翻覆的危險,在乘風破浪的前進中,水麵留下了船行駛過的波痕。迂回繞過了峽端,斷崖再度漸漸低伏,連崖上蒼鬱的黑暗森林也一覽無遺。一行人越過好幾處激起翻白碎浪的岩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岸邊,這時斷崖突然出現凹陷,隱藏在後的峽灣展現眼前。狹也一邊望著岩棚上成排的海鳥巢,一邊踏入此地,裏側的海灣霎時變得平靜無波,在烈日照射下,海濱和森林皆透著靜謐,蘊藏著一種神秘氣息。

    然而,會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她一想到在等待自己的族人,就緊張不已的心情所致。整處峽灣寧靜到沒有一絲聲息,讓人警覺得眼中發亮。然而並沒有出現偷襲,他們走上渺無人煙的海灘,邊忍受著酷熱邊開始沿河川逆流而上。誰都沒有開口,隻聽見蟬鳴聒噪。

    不久地勢變成山穀,到處布滿岩石的道路更加險峻起來。

    稚羽矢忽然往上一瞧,狹也跟著仰頭,看見在前方樹木稀疏的岩壁上有個小人影。那人影揮揮手後立刻消失不見了,狹也心想,那意思大概是要他們攀爬到那裏,她因此突然感到精疲力竭起來。

    無風的下午,即使走到樹蔭下也暑氣難耐,她滿身是汗,完全沒有攀登岩壁的精力。然而,這些顧慮是多餘了,因為再走沒幾步,一群體格魁梧的大漢就出來迎接他們了。

    “在下恭候各位多時,清恕未能盡早全力迎接你們。”一位像是隊長模樣的蓄胡漢子,恭恭敬敬低下頭來。約有二十多人,頭上全都結著黑頭巾,曬黑的袒露胸膛上穿戴著短甲般堅硬的皮質護衣眼前的他們雖然恭謹有禮,狹也卻直覺這是一群粗魯的莽漢。科戶王以倨傲的態度接受他們的致敬。

    “辛苦你們了,抬轎來吧。”

    立刻有四個男丁抬來兩頂由長柄支撐、沒有華蓋的轎子。狹也正稀奇地觀望時,科戶王催促她說:“快坐上去吧。”

    “是要我坐嗎?”狹也驚訝地反問,沒想到可以不用顧及科戶王,隻有自己乘坐。她左顧右盼著,為難地道:“我……走路好了,畢竟我還沒有那麽累。”

    轎上的岩夫人說:“別禮讓了,坐上來吧,你是我們氏族的公主哪。”

    狹也沒有辦法隻好坐上轎子,可是因為她太在意別人為自己抬轎,結果全身緊繃,感覺比走路還更累人。

    不多時,就在一行人的前方,展開一片以岩壁為襯托屏障的窪地,草地青翠清爽,還可望見耕作中的旱田。隨著隊伍前進,崖下成排的家家戶戶前聚集了民眾,正高聲歡呼著。這讓狹也想起初次進入輝宮的那天,在小雨中井然列隊迎接的人群,不過在這裏的是一群更歡騰的民眾,還有小孩和狗兒來回蹦跳著。

    “看啊,終於回來了。”

    “守劍的公主歸來了。”

    “那位就是尊貴的大蛇劍公主。”

    狹也聽到眾人紛紛說著“快讓道、快讓道”,她慶幸能借到這頂有薄絹邊垂的遮陽笠帽,可以盡量將麵孔深藏在笠帽暗處。他們推崇備至的稱讚語氣,比任何迎接方式都更讓她惶恐不已。她詫異著鳥彥到底用了什麽方法事先通知大家的同時,隻能極力隱忍這種心情上難以調適的不舒服。

    在鷲乃莊的最深處,可以看見開都王的館邸。門前是這片山穀中最寬闊的廣場,館邸後方連接著垂直峭立的山崖。王邸是建成離地架高的形式,宛如立在岩壁上的棚架,呈現出橫向擴展的格局,不過看起來規模並不壯觀,狹也知道在真幻邦的國都,即使朝臣的館邸都建造得比此處更氣派恢弘。但後來她才發現自己判斷有誤,原來開都王邸最核心的部分竟然建在岩壁裏。

    獨眼的王者來到門口迎接眾人,他臉露笑意,那是一種岩石受風雪橫掃過的堅韌笑容。他隻手拄著生有木瘤的拐杖,而鳥彥仿佛裝飾般停在杖頭。

    “歡迎你來。”開都王的聲音十分和悅,其實不像臉孔那麽嚇人,他以深厚有致的語調對她說,“如今我更能深深了解你是個堅強的女孩。”

    狹也帶著有點鬧別扭的心情,暗想假如自己當場放聲大哭,不知大家會作何感想,然而她到底還是順從良知,默默地低下了頭。

    “再過不久,伊吹王也會從遠方來會合,如此一來,我們又會再度齊聚一堂。你就先在這個館邸歇息吧。”

    沉著穩健的開都王招待一行人進入館邸內,但他那隻若無其事、卻凡事絕不漏看的單眼,正銳利地盯著稚羽矢。開都王等岩夫人從身旁經過時,以周圍聽不見的聲音輕聲問道:

    “那人該不會是——”

    “就是那人。”老婆婆仰頭說。

    就連開都王的臉上也難掩震驚之色,他不禁凝視著稚羽矢的背影。“就是他?真沒想到是這麽生嫩的小子……”

    “是啊,他是個孩子,還沒長大。”不斷眨動睫毛稀疏的大眼瞼,岩夫人悄聲說,“正因如此,他才在我們手上。”

    狹也來到的房間格局細長,一側靠著岩壁,感覺像設在棚架上,不過涼爽舒適得令人意外。狹也多少感覺旅途勞累,忍不住打起盹來,過了半晌才發現身邊有個正襟危坐的年輕女孩。她是個圓臉而表情開朗的姑娘,雖然梳著盤發,但發結看來像是剛開始學習盤起似的,許多紮不慣的發絲紛紛鬆落下來。

    “我叫奈津女,是來照顧您的。有什麽需要的話,還請盡量吩咐。”她口齒清晰地說。年齡看來和狹也差不了多少歲,但能感覺到她的穩重和自信。

    “啊!我太高興了。”狹也跳起來叫道,“真高興來照顧我的不是個老婆婆,你可以陪我聊天嗎?”

    微露驚訝的奈津女睜大眼睛,隨即笑了開來,答道:“好的,如果不嫌棄的話,非常樂意為您效勞。”

    “你結婚了嗎?”不知這裏是否和自己家鄉情形一樣,已婚者會把發結盤起來,狹也一邊擔心自己莽撞一邊詢問道。

    “是的……就在這個春天。”奈津女答道,臉孔染起一抹純情的紅暈。

    “真好。你丈夫是什麽樣的人呢?”

    紅著臉的奈津女吃吃笑起來,“公主真是的,過陣子會告訴您的。我那口子也在這座館邸當差。”

    奈津女生來就是個勤快的人,總是手腳利落地打理事情,還處處貼心照料狹也,讓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依然過得無拘無束。對奈津女而言,做這些事情可是既快活又樂在其中,因此旁人看了也覺得心情舒暢。狹也久久才遇見這樣一位可以交心的人,因此樂得黏著她,好幾天都不離開館邸一步。狹也詢問之下聽說稚羽矢也同樣有侍女照料,過得倒也不錯。然而,像這種大門不出、對新地方及新民眾完全視而不見的行為,姑且不提稚羽矢,對狹也而言,實在不像她的個性。

    即使本身沒有察覺,但迄今為止在經曆了一連中事件的過程中,她畢竟還是受到了不小的傷害,那些傷痛讓她變得膽怯,鷲乃莊的眾人對她投以尊敬到無法理解的目光,也同樣令她困惑、畏縮。

    不過盡管如此,狹也畢竟是個年輕且擁有健全恢複能力的女孩,好幾天下來,她原有的那份好奇心漸漸活絡起來,一直待在窄小房裏實在無聊得受不了,就在她尋思著能用什麽借口外出時,備好晚膳的奈津女回到房間,忽然提到:“那位貴客好像在找什麽呢。”

    “哪位貴客?”

    奈津女似乎有點臉紅。“該怎麽稱呼呢?就是那位長得很好看的——”

    “啊,你是說稚羽矢。”狹也感到不可思議,望著奈津女慌張的模樣。“稚羽矢怎麽了?”

    “我在主屋旁邊看到那個人,他看起來好像在找什麽東西,所以我想把他叫住,但他好像沒聽見就走開了。”

    “這就怪了。”

    狹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她覺得讓稚羽矢單獨走來走去並不恰當,於是站起身說:“去看看也好,帶我去你見到稚羽矢的地方吧。”

    在奈津女的領路下,兩人穿過夥房來到廣場,在那裏並沒有看到稚羽矢。於是又稍微走了幾步,繞到外圍柵欄的附近,就在成排的侍衛監舍前,她們發現了正被數名士兵團團圍住的稚羽矢。

    果然不出所料。

    狹也和奈津女急忙跑過去,士兵發現是她們,就將緊抓稚羽矢胳臂的手放開,恭恭敬敬地向狹也低頭行禮。

    “啊!公主,您竟然還來這種騷亂的地方。”

    狹也多少能預期他們的反應,但在見到士兵們突然態度轉變成謙恭的模樣,還是讓她驚訝得無所適從。就在不久前自己還是個鄉裏小民,她覺得自己不該受到這份待遇,可是她也不能接受了別人的敬意,卻反怪人家不是。

    “請問他惹了什麽麻煩嗎?”狹也邊走近稚羽矢邊問。

    “這個人完全目中無人,一心隻想接近武器庫,所以我們才會叫住他,但他對我們的詢問連答都不肯答。”一名士兵答道。

    “唉,”狹也仰看神情恍惚的稚羽矢。“你到武器庫來做什麽啊?”

    稚羽矢將在遠方遊移的視線拉回,好不容易定在狹也臉上,說道:“不是這樣的,我在想有沒有可以通往山崖上的路。”

    一聽此話,士兵們又再度表情僵硬起來。“你到山崖上有什麽企圖?隻有哨兵才可準許站在那裏。”

    狹也慌忙替他辯解,“這理由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隻是不習慣這個地方而已。”

    “我們知道他是和公主一起來的貴賓,不過有這種可疑舉動,我捫也絕不能坐視不管,事情總怕有個萬一。”士兵中一個看似士官且性格認真的男性說。

    “你們要怎麽處置稚羽矢?”

    “我們會將形跡可疑的人關進牢裏,過一陣子再盤問他。”

    狹也驚愕地屏住氣息。“我可以擔保他絕不是什麽可疑人物,開都王那裏我也會去稟告,所以能不能請你們饒過他?”

    士官感到很為難,最後終於說:“您的請求在下十分明白,然而這是我們職責所在,如果怠慢,就是失信於開都王,還請公主見諒。”

    狹也咬唇想道,事情果真麻煩了。不過就在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守劍的公主既然這麽說了,就放了他如何?”

    回過頭,隻見科戶王正站在另一邊眺望此處。科戶王的體型瘦削,明明體格沒有其他人高大魁梧,但隻要立在那裏,就有一股遠遠淩駕眼前這些士兵的威迫感。他也是受鷲乃莊款待的賓客之一,感覺像是沒什麽事,恰巧信步經過這裏。

    土官的語氣稍挫,說道:“真是對您冒昧之至,科戶王,但他根本聽不進我們的製止,如果這樣放走他,會壞了本要塞的鐵律。”

    “不要為這點小事刁難那個人,聽說他隻是腦筋有點異常罷了,本王也和公主一起保證,請把他給放了。”

    “……事情是這樣嗎?”士官仔細打量稚羽矢,表情變得十分憐憫。“如果這樣那就網開一麵,下不為例了。”

    “當然不會有下次。”狹也匆匆接口,然後催促稚羽矢快走,他於是順從地跟上來。在回館邸的途中,她覺得心裏很不自在,斜瞥著走在身旁的科戶王,猶豫著是否該道謝。雖然狹也感謝對方為自己助長氣勢,不過科戶王的說辭實在讓人不敢苟同。

    科戶王也板著臉橫眼瞧她,然後語氣冷淡地說:

    “我可不能讓稚羽矢泄漏底細,大多數的暗族人都還沒有接納輝神神子的心理準備,他很可能自身難保。如果他想再這樣任意出走,幹脆去蹲牢房或許還省事得多。”

    狹也本想出言反駁,科戶王卻迅速抽身背向館邸離去,因此她氣呼呼地向稚羽矢發泄心中的不滿。

    “你被人家講成那樣也無所謂嗎?那個人說你是傻瓜啊。”

    “是嗎?我沒注意。”稚羽矢答得心不在焉,讓她覺得哭笑不得,隻好閉口不提。

    “……你登上斷崖打算做什麽?”狹也重新調適心情後再問,稚羽矢忽然像換個人似的表情生動起來,對她說:

    “今天早上有什麽東西在那裏,雖然離我很遠沒能產生心靈感應,可是確實有某種東西來過。是我從來不知道的動物……嗯,就像鯊魚那樣。”

    看他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狹也終於了解,對稚羽矢而言,剛才與士兵的糾紛是多麽微不足道。

    這麽說來……

    狹也忽然察覺在來這個隱穀的路上及來到此地之後,稚羽矢變得異常沉默寡言,除了狹也以外,從沒見過他與別人開口交談,這讓她重新升起一股對往後日子的不安。

    稚羽矢真的聽不見士兵的聲音——而不是充耳不聞?

    當夜,開都王喚請狹也前去,並將科戶王所講的同樣意見又對她敘述一遍。說來說去,開都王的表達方式都更和緩且字斟句酌,隻是他仍想知道稚羽矢為何興起想登山崖的念頭。

    “我也不太清楚,他說有什麽動物在崖上,好像是他喜歡的某種東西。”狹也左思右想後答道,“他總是恍恍惚惚的,但對奇異的事物很敏感,所以我想真的有什麽東西。稚羽欠的感覺似乎與一般人不同,在海邊時他也說過聽見了海神的聲音。”

    開都王深感興趣地傾聽狹也說的話。“是嗎?但是這座山上應該沒有神明,除了哨兵以外連一個人都沒有,有的話,也隻是鹿或羚羊而已。”

    “說不定就是那些動物。”狹也不太有把握地說,“因為稚羽矢關心的總是與人無關,而是動物……”

    “嗯。”獨眼王者一個人頷首思考著,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一件快活的事,對她說道,“那麽明天我也一起登山崖吧,我才正好想到別怠惰筋骨,打算去獵鹿。他射過箭嗎?不——大概沒有吧,當然沒有。總之由我帶路吧,可以的話,你不妨也一起來。”

    3

    次日一早,狹也係好褲挎的腳結,興高采烈出門去了。她才半開玩笑地向奈津女說隨行打獵的話想要一件褲袴,奈津女就真的去準備了。

    在羽柴是不允許女孩穿這種服裝的,而在輝宮裏更是隻要開口一提恐怕就會受罰,然而,狹也其實心裏想過,就算一次也好,真想試試照日王那種舍棄裙裳、英姿煥發闊步而行的模樣。奈津女給的是一件有草染鑲邊的純白上衣和下挎,腳結的赤紅繩上綴著小玉飾。狹也表示謝意,奈津女就說:

    “沒什麽,隻要是暗族的女性,打仗時就必須穿著男裝,不讓須眉地勇敢作戰才行,所以我們大家都有一套因應不時之需的裝束。”

    “奈津女,你也打仗嗎?”狹也驚訝地反問。在她聽來,奈津女的說法就像小鹿裝上獠牙,與她那溫婉的形象很不搭調。

    “如果敵人攻來的話,我也必須守護該守住的一切。”奈津女答道,接著又語氣略微嚴肅地附帶一句,“輝神神子的軍隊是連女孩都不會手下留情的。”

    來到邸外,鳥彥立刻從枝梢翩然飛下,停在狹也的臂彎上。

    “啊,褲袴裝扮哦。”

    “是呀,很英勇吧。”

    “跟稚羽矢半斤八兩嘛。”鳥彥答道,“說到那家夥的手臂,瘦巴巴的不輸給狹也,連他拿的弓都要哭哩。你看!”

    隻見稚羽矢雖然全身獵裝,弓箭佩掛也一應俱全地站在那裏,但再怎麽看,都覺得他不過是借人行頭做做樣子罷了。他身旁的開都王鄭重其事地全副武裝,皮護肘上棲著一隻老鷹。就在狹也帶著鳥彥走近時,開都王微蹙著眉回過頭來。“鳥彥啊?原來你也想跟來。你在場的話,我的斑尾就安不下心,這樣可不行。”

    腳綁細繩的老鷹發出高亢的嗚叫,霎時將羽翅忽展忽收,看似要飛撲向烏鴉,但實情恰恰相反,這隻老鷹其實怕極了鳥彥,倒是稚羽矢正頻頻觀察著那隻老鷹。

    毫不在意的鳥彥向開都王回道:“有什麽關係?今天打算抓的是比老鷹食物還大許多的獵物吧,您明明出動了一大群趕獵獸的人。”

    “真服了你,算了,你來可以,但別靠我太近,否則斑尾會扯斷繩子逃走。”

    “誰會靠您太近?我要和狹也在一起。”鳥彥上下擺著頭,對狹也說,“讓我來教你怎麽射箭。我呀,以前可是有點名氣的短弓射手喔。”

    一行人於是出門打獵,穿越鷲乃莊選擇山路。鳥彥悄悄告訴狹也,館邸內的岩壁上其實有一條直接通往崖上的捷徑。

    “這是秘密喔,開都王是個精細聰明的人,他會私底下把一切都做好安排。”鳥彥小聲說,“你看,就連那隻老鷹也是。打獵根本用不著它,還特地帶它來,就是為了吸引稚羽矢,開都王是打算借鳥兒來化解彼此之間的隔閡。”

    經鳥彥這麽一提,稚羽矢當真完全被老鷹吸引住了,他離開狹也等人,徑自跟隨開都王先行離去。狹也聳聳肩道:“也好,希望他們至少能和睦相處。”

    山中的樹葉愈厚愈沉,常春藤和灌木叢茂密生長,遮擋視野變得混淆不清。此時並非狩獵的好季節,開都王一行人卻不以為意,他們接連越過樹礙草阻而繼續前進,狹也因此放棄勉強與他們同行前往獵場的打算,就在森林盡頭停下來,決定跟鳥彥學習射箭。她對著樹靶拉弓射箭,半玩半學直到日正當空,倒也消磨了一些時間。

    有時趕獵獸的人吹笛哨的鳴聲,還有太鼓的音韻,穿過林間隱約傳來,在黎明前出發的趕獵獸的人逐漸縮小範圍,將獵物趕向射手伺機守候的河岸地。無意間聽到聲響的狹也凝神傾聽動靜,與此同時,比起射向等待已久獵物時所感覺的興奮,她更強烈感受到一種野獸想逃脫死亡逼近之聲響,卻又無處可逃的戰栗。腳健如飛、耳聰萬裏的動物們,生命既然賜予你們這份天賦——那就逃吧……逃吧……逃吧……

    “你怎麽了?”

    狹也被鳥彥一問,就回過神來。

    “不,沒什麽。”

    “狹也怎麽看都當不了神射手呢。首先,集中力就不夠。”就在鳥彥毫不客氣地指出破綻時,狹也極目所見的地方有個形體微晃一F,原來有個明亮的赤褐色身影倏然通過林木的彼方。

    “快準備!弓啊!弓!”不禁鼓動翅膀的鳥彥忘我大喊著,但狹也完全不想要射它,透過灌木叢看到的是一隻令人歎為觀止的美麗雄鹿,尊貴高昂的鹿首上,堂堂聳立著七岔八岔的犄角,喉頭處的毛色如銀,背上色澤濃深,十足說明這隻鹿是經過無數歲月曆練而生存下來的老手。

    雄鹿的漆黑眼瞳仿佛投著詢問目光,稍瞥狹也一眼後,就從容不迫地消失了身影。它的態度展露讓人為之陶醉的氣息,目送它離去一會兒後,狹也對鳥彥說:

    “那隻鹿簡直像這片土地的神明,如果有人這麽說,我可能真會相信。”

    此時,狹也還不知道接下來打獵的那一行人會弄出多麽驚天動地的騷動。

    暑熱漸盛,鳥彥猜想打獵的那一行人也該越過山頭了,就飛去探個究竟,卻又慌慌張張撲翅回來。

    “狹也,稚羽矢好像逃走了,大家不追獵物,都去追他一個了。”

    “你說什麽?”氣急敗壞的狹也高聲說,“真不敢相信,為什麽稚羽矢要逃走?”

    “反正開都王叫你快去,趕快!”

    狹也立刻起身,急忙跟著鳥彥前往獵場。

    開都王的所在之處,是從位於獵場的河岸更往上攀行一大段距離的森林中。一看到氣喘籲籲的狹也,還不待她開口問起,開都王就立刻先說: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忽然間,他拋下弓箭一溜煙跑走了。我從沒見過跑那麽快的人,有這麽多人在追他,卻還沒辦法抓到。”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狹也問,“稚羽矢一直在您身旁待到何時?我是指他在那隻叫斑尾的老鷹身旁待了多久?”

    “現在馴鷹師帶著斑尾去追稚羽矢了,可是他連老鷹也視而不見,跑走的原因是我們看到一隻鹿,那是一隻超過八歲、形象相當罕見的大鹿,因為遭趕獵獸的人追捕而跳出來,在射它之前,稚羽矢就猛衝出去了。”

    “去追鹿嗎?”

    “不,他背向著鹿。”

    狹也偏著頭尋思,“怎麽回事呢?”

    “你也不明白嗎?”

    “並不是所有關於稚羽矢的事我全都明白。”

    “可是,他簡直像生了飛毛腿,完全不像人。”開都王發出呻吟。

    “真是被他的外表騙慘了。”

    狹也稍微擔心起來,於是請求道:“在知道真相以前,請您別責怪他。我想一定是什麽單純的原因,因為他有時會童心未泯。”

    開都王雖然點頭,卻仍舊眉頭深鎖。“這我知道,不過,他始終不肯束手就擒,或許隻好以對付獵物的方式張網逮捕他,但我會盡量別讓他受傷害。”

    隔了一會兒,試著去圍堵稚羽矢的開都王部下來傳報,說不知何時少年已穿過圍堵消失無蹤,搜索因此變得更長久耗時。狹也掛念起一件事,不過還無法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因此決定在見到稚羽矢以前先保持沉默。日頭緩緩西偏,開都王終於對狹也說:

    “黃昏後的山路很危險,你帶著隨從先回館邸吧。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帶他回去的。”

    鳥彥則拋下一句“趁鳥眼還明亮,我也加入搜索”,就飛走了。

    狹也雖然心中十分牽掛,可是無法違逆開都王的命令。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放棄打獵,一直待在他們身邊就好了。

    狹也覺得真是自作自受,後悔自己刻意沒有即時與開都王等人會合,她默默走下急陡的坡道,在看到鷲乃莊時,發現遠方聚集著一群人。

    “怎麽回事?”她詢問隨從,可是他也不清楚情況。稍微走近一看,隨從就鬆口氣答道:

    “原來是伊吹王駕臨了,在下必須前去傳達開都王無法迎接的理由才行。”

    這時狹也從聚集的人群中,同樣認出一個身形特別龐大的巨漢,即使一般大人在他身旁,也有如受父親照料的小孩。狹也跟著隨從穿過人牆,來到伊吹王麵前,而巨漢一下子就認出了狹也。如熊臉般蓄著濃髭的麵容瞬間顯得神采奕奕,一咧嘴露出豪爽的笑容。

    “哦,是水少女——狹也嗎?你看起來氣色很好,真是謝天謝地。”

    然而,狹也腦海中並沒有在想該如何答禮,她的眼睛牢牢盯住的不是伊吹王,而是被伊吹王揪住手臂,不停掙紮扭動的這號人物,先前由於被人們背影擋住,因此她沒瞧見此人。這個滿身刮傷的家夥急躁地想掙脫手臂,但伊吹王偏偏任打任踢不受動搖,不過當伊吹王眼見對方準備咬他時,實在感到不勝其煩,就將那人輕輕—拋扛到肩上。

    狹也一邊對他的蠻力過人感到佩服,一邊突然發現似的叫道:

    “稚羽矢——”

    男隨從也驚訝地問道:“請問您在哪裏捉到他的呢?”

    伊吹王不停眨眼,以空下的另一隻手摩擦著臉。

    “沒什麽……其實……我想該帶個見麵禮什麽的,就繞到了旁邊那座森林裏,但獵物一隻也沒來,反而是這家夥飛蹦出來,我總不能放他掛在荊棘叢裏不管。不過我很驚訝,他竟然就是開都王在找的人。”

    伊吹王瞥了一眼肩上拳打腳踢的小子,又說:“但他這副德行還真可憐。”

    “總之——請先讓他站著好了。”

    狹也打量著眼前總算下到地麵的稚羽矢,他當真是掛在荊棘叢裏,模樣實在慘不忍睹。發髻扯得蓬亂、衣服破個稀爛,臉上手腳上都刮得傷痕累累正滲著血。然而比這更糟的,就是從他亂發中望向這裏的眼神,讓狹也為之錯愕屏息。他的眼中不再映有狹也甚至任何人,隻是一雙怯懦無比的眼瞳,暴露出內心藏著的恐懼、絕望及無知。

    “公主,在下這就回山裏向王稟報已經發現稚羽矢。”

    隨從說著轉身正要離去,狹也叫道:“不對,這不是稚羽矢!”

    “您說什麽——”

    狹也打斷隨從的話,再次說道:“這不是稚羽矢,在這裏的是那隻鹿,是附在他身上的鹿。”

    伊吹王再度眨著眼,眨眼的話可以讓他頭腦更靈活。“我還是……不了解你說的意思。”

    “就是說稚羽矢又靈魂出竅附到鹿身上了。他連會落到這種下場都沒考慮清楚,就在打獵途中臨時起意。”

    倘若想附身別種動物,就會有這種結果隨之發生。狹也憶起稚羽矢壓住自己掙紮的身體時的情景,那麽,當時狹也體內存在的正是老鼠——如此一想,她到現在還覺得體內怪怪的真不舒服。狹也一伸出手,稚羽矢就倏然後退,低頭擺起攻擊姿勢,那正是想用看不見的鹿角抵她的模樣。

    “別怕,是我哦。”狹也低聲輕哄他。“還記得嗎?我沒有射你,不是嗎?我發誓不會傷害你,反而是想幫助你。靜下心來,我一定會立刻幫你恢複原狀。”

    狹也反複平靜地訴說幾遍後,狂亂焦躁的稚羽矢逐漸緩和氣息,力氣也減弱下來,怯生生地窺視著她的臉孔。當狹也再次輕輕伸出手時,他就像獸類的動作般先用鼻子嗅著,然後才順從地向前行走。

    “好乖好乖。”狹也疼惜地摸摸他纏著小枝的頭發。就在此時,她猛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回頭對隨從說:“請趕快告訴開都王,就說我希望能抓住一隻長著分岔八角的雄鹿。絕不能射死它,因為那才是真正的稚羽矢。對了,不過帶他的身體過去可能更快……”

    狹也忽然焦急起來,她現在瞬間萌生一個念頭,開都王的部下很有可能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已經一箭射殺優哉遊哉靠近人的雄鹿。因為,這很像是一派悠閑的稚羽矢極有可能做出的舉動。

    “必須快點去才行!請告訴我到崖上的捷徑,如果不立刻前往阻止,可能就會來不及。”

    “可是……”隨從困惑地支吾著。

    狹也環視周圍的人,發覺他們都還無法認清事態。

    伊吹王說:“就遵照守劍公主所說的去做吧。就算我們無法理解,這其中也必定有什麽原委。”

    隨從遲緩地望了伊吹王一眼,聽到這番話就立刻遵旨行事。他帶領狹也等人朝王邸旁邊出發,那裏在館邸遮擋下藏有一處不為人知的山洞,那座天然洞穴經人工整備過,通往洞內鑿寬的深處有一道岩石削成的石階。

    手持火炬的隨從向大家招手示意道:“就是這裏。”

    雖然狹也並不覺得難走,但讓退怯的稚羽矢走上石階實在是件苦差事,生怕他突然暴躥起來,因此她緊跟在身邊連勸帶哄,任由他一階一階慢慢往上爬。同行的伊吹王必須低頭拱身才能通過,可盡管如此,仍有好幾次撞到頭的聲響回蕩在窄洞裏。

    忍耐一段路之後,他們總算感到一絲微風,重見的夜空裏隻見星光閃爍。外界天色已全暗,監哨的士兵以一副尖銳口氣查問來看何人,隨從迅速說出暗號,於是哨兵不再盤查。

    “你們有沒有看到一隻雄鹿?它有一對很漂亮的角。”狹也麵向篝火眯眼問著,哨兵們回答沒有見到。不過稚羽矢看來十分鎮定,頻頻將臉轉到麵對風向處。

    “我們稍微等一下吧,如果他不是傻子,最後應該會來這裏。”

    狹也話沒說完,篝火明映的林木間有了一點動靜。驚訝的眾人瞪大眼睛,發現在火光反射下出現了閃爍乍亮的黑瞳,還有化成黑影的一對高聳犄角正在晃動。

    “稚羽矢!”狹也原想平靜出聲,卻忍不住尖聲高叫,“快回來,你也真是的。”

    雄鹿忽然飛跳起來,然而從它的舉動看來有點不靈活,狹也發現它的後腿插著一根斷箭,因此感到十分心疼。

    這時,稚羽矢忽然唐突開口說:“呼——好累。”

    狹也陡然一驚,就在她剛回頭時,鹿縱身一躍跳人了灌木叢中。她連忙叫道:“等一下,療傷——還沒療傷。”

    但是鹿再也沒回來,就這樣消失在黑暗中。

    “你知道你給大家惹來多大麻煩?”

    回到館邸的狹也對稚羽矢雨點般數落著。一旦安下心來,她突然忍不住大動肝火。

    “一大夥人聚在山裏東奔西跑到處找你,連我也一樣。還有,鷲乃莊的人都完全認為你發狂了,你也該替那隻可憐的鹿想想看嘛。”

    稚羽矢像置身事外般注視著狹也,半晌說道:“狹也和皇姐一樣,也會生氣啊。”

    “是誰都會生氣!”狹也衝口回道,“為什麽你要如此隨便對待自己的身體?就是因為這樣,你才不愛惜那隻鹿。當你附在鹿身上時,竟讓它受了那麽重的傷,難道你連一點痛癢都沒有嗎?”

    稚羽矢輪流打量著兩臂上的刮傷。“嗯,我會想辦法的。”

    “你沒辦法為那隻鹿做什麽的,或許它會因為受傷而丟了性命。”生氣的狹也含淚說道。

    她不忍想起信賴自己、還將身子靠近自己的那隻鹿的眼神,狹也想起當時的稚羽矢,比現在真正的他可愛太多了。

    “我知道了,下次想做夢時會好好考慮的。如果那樣也不行的話,就等狹也說可以我再行動。”

    “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做夢了。”狹也說,“這裏已經不是神殿,沒有任何拴住你、將你藏起來的東西,你不該任意把自己寄托在動物身上出去玩,這種行徑實在太可恥了,對自己要負起更多責任來才對。被箭射中時,你應該很清楚自己遭到了多大的危險,難道不是這樣嗎?”

    “嗯。”稚羽矢點點頭,隻是不像將話聽進去了的樣子。“我還是生平第一次想變成那麽大的動物,它那麽高大健壯,所以力量很難駕馭呢。在遇到危險時,我必須控製它的腳力,可是跑起來的感覺真好,實在太棒了。蹄子一蹬岩石,緊接著一瞬間就知道遠方哪裏有立腳處——不是靠視覺,而是蹄上的感覺。全心全力疾奔時,整個世界都隨著變化,大地變淡、風息變濃,全都仿佛流水般……”

    狹也才想難得他說了這麽一大串話,就見稚羽矢邊說邊躺下身,在燈芯草鋪墊上一倒頭便睡著了。進入夢鄉的速度之快,簡直比卸下門鎖還容易,狹也對他的神技連發脾氣都沒力了,隻能定定望著他的睡顏。

    那是一張幼兒般的睡容,沒有任何煩憂,緊緊閉攏的睫毛落下長影,嘴唇微綻開著,完全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公主。”身後傳來奈津女的靜靜叫喚。

    狹也發覺自己的語氣轉為輕柔,“嗯,你能不能幫他療傷呢?輕輕的,別驚醒他。”

    “我也是這麽想,所以準備好了藥草和熱水。”奈津女利落地配好藥方,將布浸在盛裝熱水的盆裏,開始清洗傷口上的血漬和汙泥。

    然而才隔不久,她便發出無聲的驚叫。

    “哎呀,這——到底怎麽回事呀。”

    狹也注視著眼前的光景,也懷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在奈津女洗去血漬的底下,出現了光滑完美的肌膚,連傷口痊愈後的桃色新痕都不曾留下,仿佛打從開始就沒受過任何損傷。

    夜色更深,狹也的房間裏出現一位不太麵熟的少女行禮說:

    “開都王等諸位在裏間安排宴會,請公主和稚羽矢也一同出席。”

    狹也想起這個少女確實在岩夫人房間服務,於是問她:“稚羽矢已經休息了,能不能不出席呢?”

    “已經為您兩位準備好席位,還請務必出席。”盡管少女語調客氣,說得卻十分堅決。因此狹也便去搖醒稚羽矢,拎著起身後還嗬欠連連的少年,跟隨帶路的少女一同前往。

    所謂的“裏間”,並不是指館邸外側,而是指岩壁中挖鑿的房間,或許這座王邸內還設置了幾間同類型的隱藏式房間。狹也深深感覺這真是一座奇特的館邸,究竟是將洞穴掘寬,還是從山壁挖開——無論哪種方式都是大費周章的結果。洞穿的廊壁上沒有任何鑿痕,而防止塌陷的支柱及複雜交架的天井梁柱架構上,也沒有草率搭建的痕跡。點著淡黃色獸油燈,明亮的岩屋中沁人心脾的涼,或許冬日時會變得暖和,與建造得不夠萬全的王邸相較之下,此處更顯氣派。

    不久之後,可以看見盡頭處的絹帳中朦朧透出光芒,原來已到岩夫人的房間了。開鑿的岩壁上懸掛著毛皮和絹製的覆蓋物,地麵鋪著厚質織布,狹也覺得房內的陳設氣氛雖凝重,但空間寬敞到不會讓人喘不過氣來。房內微飄著怡香,中央立著十分醒目的大蠟燭,物影在四方搖曳,或許還在蠟燭裏添放了熏香。

    眾人各自坐在燈芯草編織的席位上,房間內側坐著岩夫人,右方是開都王和科戶王,左方則是伊吹王和鳥彥,眾人圍繞成圈(狹也看見擺出做作神情的鳥彥,以烏鴉之身獨占一席,覺得十分有趣,心情也稍微輕鬆了些)。席前有兩個空缺,兩人於是入席將環繞的席位補滿。眾人麵前酒肴羅列,除了伊吹王以外誰都沒有動筷。狹也和稚羽矢入席後,坐在岩壁內側的岩夫人靜靜開了口,她的聲音細微,語調卻清晰可聞,讓狹也開始察覺到實在沒有任何房間比這間更可嚴守機密的了。

    “大蛇劍及守劍的巫女兩者都回到我族手中,今天我們終於能再度集結原有力量,現在正是我們大可扭轉數十年來劣勢的時候,一切與我們有關的預兆都是吉兆。諸王們,好好盡力吧,女神的意念與你們同在。”

    在座諸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狹也心中訝異,這個可以隻手抱起的老婆婆,竟擁有如此強大的權力,而自己至今卻從未發覺岩夫人沙啞而奇特的嗓音與平日無異,但忽然讓人覺得宛如暗神正親臨宣示一般。

    岩夫人隔了半晌,繼續說:“在此倒是有一件事必須告訴各位。長久以來,不知經過多少歲月,暗族與輝神神子一派就征戰不斷,然而,目前出現了別開生麵的局勢,那就是我們發現了隻有在預言中才出現的那位能驅使大蛇劍的人物。這是否算是吉兆,我也無從判斷,因為這是超越斷定吉凶的預兆,也是破天荒的事情哪。水少女自古以來就是我族人氏,她鎮守大蛇劍,讓劍裏的邪惡繼續沉眠;不過相反的,據說同樣能夠驅使大蛇劍、將劍操控在手中的人也隻有一個,這個稱為風少年的人物首次逃離了輝宮,現在就在我們眼前。”

    滿臉驚愕的眾人麵麵相覷,將視線全投向稚羽矢。

    4

    諸王們無聲無息地盯著稚羽矢,接著漸漸麵露疑惑神色,就連狹也的反應也一樣,因為實在沒有比稚羽矢能驅使大蛇劍這件事更令人難以想象的了。稚羽矢現在非常想打瞌睡,因此在眾目睽睽下比平常看來更加渙散,似乎對岩夫人所說的充耳不聞,隻是呆呆望著某處。

    開都王清清嗓子,說:“他是風少年……呃……老夫人,這可是千真萬確嗎?”

    “稚羽矢是將劍轉化為巨蟒的人物,而且他給輝宮一舉重擊這件事,你們應該也很清楚。既然要讓巨蟒現出原形,豈會有無人喪命之理?”

    “他是輝神神子,絕不可能會死。”科戶王冷冷插嘴。

    “不,巨蟒擁有連輝族都足以消滅的力量,這從照日王或月代工為何不碰這把劍來推想就可得知。”

    伊吹王仔細端詳著稚羽矢,他的表情上明顯寫著他依舊相信少年是精神失常。

    鳥彥說:“要稚羽矢揮劍,等於是叫我去揮劍嘛。”他將兩翼張開。“換句話說根本是免談。”

    科戶王對岩夫人氣勢洶洶道:“就算他當真是風少年,輝神神子的身份也不會變,既然是神子就會替輝神效忠,我們不能養虎為患。”

    “不光是——隻有這樣哦。”伏下老皺眼瞼的岩夫人將眼半張。

    “或許照日王從很久以前就預卜到稚羽矢的命運,才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將他長期禁閉。如果他一旦覺醒,對輝族來說絕對會造成莫大危害。神子們即使取得了大蛇劍,還不是無意還他自由?豈不是讓他揮劍,還派他擔任水少女的職責,好讓劍繼續沉眠下去。照日王能順利鎮住劍邪的原因,不是在於控製大蛇劍本身,而是製伏了可以喚醒劍的稚羽矢。”

    露出嚴肅表情的開都王陷入深思,斷斷續續又問道:“……不過,到底會發生什麽事?也就是說如果稚羽矢加入我們,而且還能操控大蛇劍的話……”

    “不知道,可能會有極大的危險隨之而來。”岩夫人合起細瘦的雙手。“然而,這隻是一種預感罷了。我覺得風少年出現在我們麵前的這個預兆,就是象征著長期征戰該做個了斷的時候到了。雖然無法試想局勢轉變會如何,不過應該要把握良機才對,不是嗎?”

    岩夫人幽悶地歎口氣,看著開都王。“開都君,你說是不是?”

    獨眼王者發出一聲歎息,接著沉默不語。

    突然,伊吹王的破嗓聲響起:“如果這個瘦巴巴的小子非要揮劍的話,就讓我來教他技巧好了。雖然不敢說有何幫助,可是還沒鍛煉就先認定他沒能力,這也未免太蠢了。”

    在一連串沉悶的對話中,眾人聽到這天外飛來的提議,都覺得精神一振。

    於是,岩夫人臉上的皺紋化成和緩的笑紋,說:“這的確是個好法子,伊吹君。即使稚羽矢擁有驅使大蛇劍的力量,也受製於他的生嫩而無法駕馭自如。他沒受過劍術修煉,這點與在座的水少女十分相像哪。”

    突然被點到的狹也連忙頭一縮,岩夫人從正麵直勾勾地望著她。“狹也,你身為掌管大蛇劍的公主,也是長期以來鎮守劍的水少女後裔,你會同意將這把劍交給風少年吧。”

    狹也想起那把收在岩夫人所給的刀鞘中,目前還放在屋內的赤石鑲嵌的長劍。不管她如何費心,仍舊沒有一點既然身為巫女,就該執著於劍的熱情,那把劍是個陰險、麻煩、令人厭惡的重擔,如果有誰願意替她一肩挑起,那麽人生最爽快的事也莫過於此了。

    “好——”狹也話說一半就此打住,她憶起從輝宮拚命遠逃的過程中,就在自己輕易昏厥之際,壯麗的國都已慘遭黑煙籠罩。如果將劍硬交給稚羽矢,果真就能一了百了嗎……

    沉默不語半晌後,狹也說:“如果稚羽矢有點擔當的話,我會樂意答應的。”

    “這樣就行了。”岩夫人深深點頭。“這樣就行了。稚羽矢還在沉睡中,還沒從照日王的咒縛裏蘇醒過來,他需要你的幫助。獨處的歲月實在太過長久,因此他還不了解與人相處之道——在他眼裏能以平常心看待的,如今也隻有你一人啊。”

    狹也小聲喃喃道:“我覺得他也沒有以平常心在看我。”

    “反過來講,能了解他的人目前也隻有你一人,你在稚羽矢身邊幫助他吧。兩人一起做判斷,同時學習各種事物,因為,你也還不算能充分掌握自己的力量哪。”

    再次搖醒開始打盹的稚羽矢,離席告退後的狹也走向自己房間,左思右想都覺得自己被岩夫人的能言善道哄得團團轉,這點先不提,今後她又要承擔比過去更麻煩的包袱了。

    每日暑熱如常,蟬聲卻開始有了變化。雖然是炎炎夏日,脖頸上卻偶然拂過一絲涼風,於是抬頭一望,隻見紅蜻蜒已在輕飛,早晚的露水也告知著秋天的信息,季節開始變換了。狹也和哨兵較熟悉之後,可以常到崖上,她知道山上的小荻花姹紫嫣紅,也讓她想起遠在這片隱居山裏東方天外的家鄉。羽柴的田裏已是稻穗始染金黃的時節,擔憂收割是否早於台風來臨的忙碌季節也已到來,若是動員全家大小的收割工作結束,就能等待迎接一整年中最熱鬧的鄉裏慶典。

    然而,暗族鄉裏的情形則完全不同。隨著季節轉變,民眾一樣開始活絡,隻不過人們首先收集開采的,卻是石頭和製弓箭用的木材。開都王邸的用地設有冶鐵場,狹也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踩風箱”的技術。從深山裏搬來的沉黑鐵礦運往爐裏燒成赤紅,再從風箱送風加熱,石頭在變成極度高溫時發出光輝,如蛇蜿蜒流出,緊接著凝結硬固,又再次趁熱將熟鐵捶薄,這時猛冒的水蒸氣熱度,讓狹也等人驚駭得不敢靠近半步。

    夏日豔陽曬在男子的肩胛骨上,隻見他們渾身使勁上下揮動,滿身大汗地在鐵鑽上捶造,那副模樣好比猛鬼附身。他們費盡勞苦,到頭來獲得的是充滿殺傷力的箭鏃和矛槍尖,與狹也邊唱歌邊收成的金色秋天實穗,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數——這是邁向死亡的收成品。縱然如此,那股獰猛洶湧、悲壯淒絕的氣勢,反而煽起一股莫名的振奮,連刺耳的槌響也讓全莊的聽者感到熱血澎湃。

    戰爭開始了。

    即使優哉如狹也,也多少能領略此事。人們著手籌備的大量武器,不可能隻是為了打山鳥或獵鹿所用而已。士兵們較平時更加—卜氣昂揚,變得常愛開玩笑,狹也覺得很有趣,但內心到底還是惴惴難安,多少像是等待台風來襲的心境。

    岩屋中的老婦房內,每晚召開諸王及眾參謀間的軍事會議,而偵察兵則不分晝夜向開都王回報情形。

    “若朝北出發,兩天即可抵達淺倉的牧場。那是一座直接進獻軍馬到輝宮的牧場,我軍先下手為強奪取那裏吧。”

    某夜,就在各方提議結束前,開都王當眾宣布此事。

    “我們要搶攻牧場?”

    正當大家紛紛略感意外時,獨眼王繼續說:“善用地利及腳力是我們最擅長的奇襲戰術,不過這次作戰最重要的關鍵在於能否慎重預測戰局,因此我們必須騎馬才行。再過不久,我軍與輝軍即將在乎地正麵對決。”

    “難不成要我們與輝神神子的大軍平等地開戰嗎?”年邁的將領驚訝地問道。

    “沒錯,此後我們將趁勢而為。老夫人,您說是嗎?”

    對於開都王慎重其事的請示,岩夫人麵無表情地頷首。

    “岩夫人已預知這是關係輝族與暗族最後決戰的戰役,我族是否能推翻目前統治,從輝神神子手中救出豐葦原,或許這是最大且最後的良機。”

    在座的眾人聽到這番話,頓時鴉雀無聲。然而,隨即又在四處響起陣陣低語。

    “是啊,大蛇劍在我方手裏,說不定就能打倒輝神神子。”

    伊吹王悠然搔著鼻子,帶著疑惑嘀咕說:“牧場?不知那裏是否有能讓我騎下的巨馬。”

    坐在緊臨開都王右側的科戶王忍不住發表意見,聲量卻小到像是自言自語,“開都王,你顧慮的是稚羽矢吧。因為那人恐怕沒辦法跟著我們跋山涉水去作戰。”

    開都王微笑著看著他。“我是顧慮到狹也。不過算了,他也一樣。”

    “公主也同行參戰嗎?”表情霎時僵住的科戶王問道。

    不料,開都王卻說:“還有別的法子嗎?我們沒有其他牽製稚羽矢的手段可想。”

    陽光普照,在柵欄圍繞的庭園裏,一大清早就聽見伊吹王不斷發出吼喝。他揮舞著木刀,身形卻輕巧敏捷,實在難與龐然巨體聯想在一起。

    “喂,攻過來試試看。我的胸膛是這裏、腹部是這裏,有這麽多破綻,為何你不攻擊?”

    意興闌珊的稚羽矢一招招攻來,又全被伊吹王反擊回去,眼前巍然聳立的大肚子幾乎占滿少年的整個視野,但要觸到一下還真不容易。

    “有那麽慢吞吞的攻擊法嗎?笨蛋!”

    頭上險些被敲中的稚羽矢趕緊閃身避開,伊吹王就算有意下手輕一點,但若被敲中一記的話,絕不會隻冒個腫包就了事。

    “可是,這棒子很重。”

    “還好意思說木刀重,你還算男子漢嗎?”

    前來觀看兩人過招的鳥彥停在狹也肩上,說:“他根本在當遊戲玩。”

    “沒辦法,他不懂練這些玩意要做什麽。”狹也答道。

    其實,稚羽矢劍練得有氣無力,就算狹也來練也比他強多了。

    盡管受到嗬斥,甚至身上被敲出青一塊紫一塊,他也從沒認真反擊過。狹也並不衷心希望他能學會劍術,可是光想到靠這種三腳貓功夫就將他趕往戰場,心情不覺煩悶起來。於是她私下也獨自揮著木刀,以備不時之需。

    “伊吹王,你練得很起勁嘛。”陰涼的樹蔭下有人發出聲音,隻見身穿湛藍色衣服、衣襟敞開的科戶王,正將削瘦的身體倚在樹幹上。

    以手背抹汗的伊吹王說:“哦,是你?論到劍術的技巧非凡,你正是我族中首屈一指的名劍客,要不要在這裏顯個身手,教教這吊兒郎當的小子幾招獨傳密技?”

    科戶王出現的地點距狹也所站之處很近,因此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將目光緩緩移到稚羽矢身上。科戶王就在渾然不知有人注視的情況下,將自己總是處心積慮深藏不露的內心感覺,一瞬間顯露在表情裏。那是一種充滿怨毒的憎恨及惡意的陰霾——狹也不禁在心中打了個疑問,頓時產生一種很強烈的想法,那就是絕不能將木刀交給此人。然而,科戶王隻泛起冷薄的笑意,搖了搖頭。

    “我可沒任何技巧來教導不知死為何物的家夥,因為他這種人完全與‘拚命’無緣。”

    “對啊——原來如此。”伊吹王吃驚地望著稚羽矢,他在此刻才初次留意到這點。

    科戶王又以不饒人的語氣,再補上一句:“幹脆讓他受兩三次致命傷如何?說不定這樣他會跟我們更親近一點呢。”

    就在科戶王離開樹蔭正打算離去的途中,他向狹也瞥了一眼,因此憤慨的狹也忍不住開口:“為什麽你竟能說出這麽過分的話?”

    科戶王的臉上微露驚異的神色。可能因為出乎意料,他看起來相當脆弱易傷。這時,狹也首次發現科戶王並沒有想象中來得老成,因為他老愛板著臉,才讓人覺得他看似開都王的年紀,其實或許還不到三十歲。

    略顯猶豫後,科戶王低聲說:“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雙親就遭照日王軍隊毒手慘死在我麵前,全村飽受血洗後完全滅絕。從負傷逃脫的那天起,我就發誓有朝一日要向輝神神子血債血償。如果能將神子們大卸八塊處死的話,我真求之不得,隻可惜那些家夥都是不死之身,因此,我祈禱輝族受到報應的日子能夠來臨,無論如何都要繼續戰下去。那個優哉的家夥就算手上不曾沾血,畢竟同樣也是輝族人,要我不恨他簡直做夢。”

    背轉過身,科戶王輕丟了一句:“我的身世應該與你相同。”

    狹也緊縮起身子,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

    身世相同——曾經發生這樣的事嗎?

    狹也私忖他的話一直深深刺在自己內心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曾經經曆同樣遭遇的緣故。

    稚羽矢依然故我,懶散隨興地繼續練劍。某日,狹也終於按捺不住,對前來探視的開都王插嘴說:“讓稚羽矢去打仗隻會白費力氣,他根本連想都沒想過什麽是攻擊或受傷,這樣不行的。”

    “可是他表現相當好,不是嗎?”獨眼王者微笑著撫著下顎,眺望著練習中的一對師徒。“伊吹王的耐性極佳,任誰都甘拜下風。”

    “您說他哪裏表現好了?”狹也噘起嘴。

    “想讓我證明給你看嗎?”開都王迅速拉開慣用的弓弦,從背後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你且瞧著,可別出聲。”

    就在稚羽矢從伊吹王身邊跳開的瞬間,箭咻地一聲飛去。狹也屏氣凝神的刹那,隻見稚羽矢飛鳥般輕輕一掠身,箭即從身旁擦過,接著他才露出驚訝表情望向此處。

    “這樣多危險!”狹也忍不住大聲說。

    開都王於是搖搖頭。“不,稚羽矢避開了。或許他在無數次動物體驗的感覺中,學習到了它們的直覺。所以你看,雖然他練劍時很笨拙,奇怪的是竟能從伊吹王的劍法下逃脫。真拿他沒轍,不過我想讓你也瞧瞧稚羽矢在變成鹿時的敏捷表現。”

    比剛才表情更加嚴肅的開都王微笑說:“那小夥子一直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潛能,就像大蛇劍一樣。”

    然而,氣血上衝的狹也完全沒將他的話聽進去,她為開都王毫無顧慮的襲擊行為感到十分惱火。

    “假如在那裏的是您兒子,就算知道他一定可以避開,您還會這樣連想都不想就一箭射出去嗎?”

    望著狹也聲音顫抖說話的模樣,開都王似乎頗為驚訝。

    “你說他會有被殺死的危險?可是,他——”

    “您是想說他不會死吧?我就知道。在看到您時,我就很清楚您隻將稚羽矢當作順利得手的作戰工具。您也和科戶王完全一樣,不,或許更糟也說不定。”

    不忍再待下去的狹也當場背轉過身跑走。為何會如此怫逆開都王的意見,她自己也不清楚,隻覺得發泄怒氣後反而悲哀。

    鳥彥振翅緊追在狹也身後而來。

    “全莊裏的人都嚇傻了,從來沒人敢當著開都王的麵教訓王一番呢。”

    狹也並不答話,她拿起倚在柵欄上自用的木刀,接著注視刀半晌,突然用力將它拋到地上。“真討厭,沒來這種地方就好了。”

    連忙避難到柵欄上的鳥彥,從上麵擔憂地窺視她。“火氣好大,狹也,你怎麽啦?”

    “我才不想打什麽仗!都是我害稚羽矢卷進這場紛爭,真是差勁透了。”

    “那家夥是自己想來的吧?”

    “是我害他來的。”

    “不是哦。”鳥彥閃爍著黑眼瞳,說,“是大蛇劍害的,我們全被它當猴耍了。”

    5

    進軍之日,狹也眼見奈津女一身短甲、完全士兵打扮的模樣,因此感到十分吃驚。奈津女將高盤的發結也解了下來,仿效男子在耳上緊緊紮著雙髻。

    “公主,我並不考慮將服侍您的任務交給男侍從來打理,因為女性也有女性才能了解的事。”

    “我加入這場戰爭是情非得已,可是沒有必要連累你也出征—這樣太不合情理了,拜托你別這麽做。”

    狹也極力想阻止,而且她也知道奈津女有孕在身,實在無法想象要奈津女身赴沙場。

    “就留在莊裏吧。守護你該守住的一切,這不是你曾說過的嗎?”

    奈津女雖麵露微笑,卻是讓人知道她痛下決心就絕對會堅持到底的笑容。

    “不要緊的,讓我去吧。雖然懷胎三月,但還是能充分幹活。這點動靜就承受不起的軟弱娃兒,才不是我孩子呢。”

    即使如此,狹也還是遲遲不肯答應,於是奈津女囁嚅地說:“公主,我想去也是為了自己,這樣我就能和丈夫在一起,因為他是開都王的近衛。”

    狹也重新問她一遍,才知道奈津女的夫婿是名叫正木的年輕人,是一名曾在崖上偶然遇見的友善士兵。

    “我們兩人常提到公主的事情哦。”

    “好賊哦,都沒跟我說,我沒想到那人會有妻子呢。”見到狹也露出失望之情,奈津女就孩子氣地高興起來。

    狹也在梳頭後,學著奈津女將長發紮成雙髻,接著穿上紅褲挎,以掛有銀鈴的細繩將挎擺結緊。這件茜草赤染的褲挎是專為狹也準備的,暗族中能穿此色裝束的也隻有狹也一人——這正是所謂獨一無二獲準身為巫女的象征。最後在額際係上表示潔淨的細白頭巾,打點完所有裝扮,狹也將收在鞘裏的大蛇劍取在手中,離開房間去向留在莊裏的岩夫人辭行。

    岩屋中的老婆婆獨自坐在鋪墊上,凝然不動如在冥想,這樣來看,讓人格外覺得房間寬敞。岩夫人意識到狹也前來,於是抬眼凝視著她的白衣赤挎裝束,靜靜說道:

    “你將身赴戰場,然而千萬別忘記,狂暴的神靈還無法歸順於你哪。你可有隨身攜帶那塊鎮魂玉石?”

    “鎮魂玉石?啊,您指的是狹由良公主的勾玉。”狹也點點頭,從後頸撥動皮繩,將繩上湛藍色的勾玉取出來給老婦看。“我都是這樣一直掛在胸前。”

    “這塊勾玉不是狹由良的,而是你的東西。”稍不領情的岩夫人說,“千萬不能將它離身,這塊玉是水少女的一部分,也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從沒麵臨過那種場麵,就算不了解它的功用也無可厚非,但勾玉是在鎮劍神技上絕對必要之物。水少女正因為身為巫女,才具備了鎮劍神技,之所以能讓大蛇劍沉眠,也在於你擁有這項絕技。然而,你不僅能對付大蛇劍,即使是對任何神明,你也擁有鎮魂、召喚祥和神靈的力量。”

    狹也睜圓了眼眸。“真是這樣嗎?”

    “不過,前提是你本身必須不受外界動搖才行。”岩夫人像在潑她冷水,接著又說,“戰爭就是在挑動、顛覆地上的狂暴神靈,要達到身陷其亂而能不動如山的境界,確實困難至極。這種困難,今後你還會曆經好幾次。”

    狹也暗暗埋怨起來,畢竟原本她對自己的能力就沒自信,何況參戰也是迫於無奈,如果真能留在鷲乃莊,她當然會欣然留下,蒙著棉被睡個大覺。於是,她忍不住說:

    “岩夫人,為什麽非打仗不可呢?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原因,為什麽——連稚羽矢也必須參戰呢?”話才出口,她就察覺自己失言,然而還是不吐不快,狹也小聲繼續說:“我明白事到如今說這些是不行的。可是,稚羽矢——那人並不知道該拒絕卷入紛爭,所以他很可能就這樣被迫參戰。我對這種強人所難的事——感到非常厭惡。”

    岩夫人抬眼望著她,如黑沼幽沉的大眼裏,無論如何仔細審視也絕不可能透望邃底。然而,狹也覺得她一瞬間浮現出了同情之色。

    老婦緩緩說:“我也是暗族人,所以什麽都不便說,為了氏族利益,就算化成鬼也在所不惜。不過……”重新略做思考後,岩夫人又補充說明。“這正是一股巨大的洪流哪。從現在起,你也將有——天領悟到什麽是身不由己,若不願隨波逐流,那麽連洪流的盡頭也無法看清。”

    狹也於是沉默下來,老婆婆此刻的一席話純摯地刻畫在她心裏,她鄭重地辭行,老婦點著裹滿白發的頭。

    “身為獨一無二的巫女,你實在太年輕了,這才是我於心不忍的原因,不過即使如此,老身也不能代替你的任務。好好去吧——這份年輕必然存在某種意義哪。”

    離開岩屋來到大廳後,狹也發現身穿黑甲胄的開都王,領著同樣全副武裝的稚羽矢。當她一眼望見稚羽矢時,突然感到退怯起來。難以想象的是——狹也恍惚看到初遇時的月代王正站在彼方。她靜下心仔細看,隻見稚羽矢身上穿戴的是與華美無緣的鐵盔,還有一件打上粗釘的黑漆甲胄,而他本人全無牛點少年的雀躍之情,隻擺出一副厭倦神色。盡管如此,方才他帶給狹也的最初印象餘韻猶存,讓她陷入一陣奇妙的情緒中。

    開都王沉重地開口說:“狹也,將大蛇劍交給他。”

    狹也突然對稚羽矢感到畏怯,於是在遲疑不決間挪步前行,地一麵顧左右而言他,又故作輕鬆地說:“甲胄很重,辛苦你了。”

    “嗯。”稚羽矢毫不逞強地點點頭,然而在接過劍時,卻說:“不過,還好這把劍不重。”

    狹也感覺身旁的開都王麵露訝色,因為大蛇劍是一柄足有兩尺的寬幅長劍,於是她發出歎息,暗想著:到頭來,讓稚羽矢卷進戰爭的人竟然是我。再怎麽悔不當初,該怪的人都是我才對。

    館邸門前已有數百名士兵在整隊集合,頭戴整齊劃一的黑盔,手持鮮豔漩渦圖樣的彩色盾牌,每人都持有新的弓箭和矛槍。開都王一出邸門,士兵們就發出歡呼,鳴弓擊盾迎接統帥。留在莊內的人們也從遠處圍觀,並鼓掌致意。狹也本想從開都王身後輕輕離開,沒想到士兵們也同樣熱烈地迎接她,讓她為此驚愕得幾乎呆若木雞。

    姑且不論自己是否喜歡目前的身份,她發現自己必須有所自覺,那就是她身為暗族巫女並身著赤紅,一旦轉化為女神,就必須為全體士卒而存在,正如將領的身軀並不隻屬於將領而已;相反的,他們全體也會為狹也拋頭顱灑熱血。事態驟變至此,讓她感到困惑得無以複加,狹也覺得自己還沒做到十分之一的心理準備,對未來隻感到憂心忡忡。

    日落後,在開都王的指揮下,土卒們分乘小船劃向黑暗大海。

    至於其他眾王及將領們,則離開軍隊而分散前往各地,目的是在他們各自的據點舉兵援戰。暗族展開的大規模奮起行動,如今正式揭開了序幕。

    三日後,開都王與傳報兵直指牧場要地,已進軍潛行在山背途中。

    “狹也。”就在越過山巔時,稚羽矢發出感歎道,“有馬呢。它們正成群奔馳著。”

    狹也什麽也沒看見。略高的小丘幾處相連,在暮晚的天空下,唯有泛揚著秋天氣息的草原靜靜開展在眼前。

    “是啊,清一色全是駿馬。”開都王連馬都沒親眼見到,卻說,“你想不想要一匹?”

    “想要。”稚羽矢率直答道。

    “這裏是輝宮的管轄地,警戒也十分森嚴,若在平時我們根本無法抵禦。不過,如今這個營地受到輝宮重建的影響而力不從心,兵力也削弱許多,從現在起我們兵分兩路去襲擊兵營,了解嗎?”

    狹也拉住稚羽矢的衣袖。“記著,不能做夢哦,現在可是緊要關頭呢。”

    稚羽矢點點頭。“宮裏有許多馬,但我從沒嚐試過,因為我不能讓受過訓練的馬匹心智變亂。”

    一派緊張的開都王詢問稚羽矢:“你似乎有能力召喚野獸,那麽你可以馴服馬群嗎?”

    “我沒辦法一次召喚好幾匹馬。”

    “馬群裏應該有首領,如果馴服它,整群就會跟著來。”

    “如果這樣我還辦得到。”

    “那就好。”開都王毫不遲疑地繼續說,“不過,攻破神社是首要之務。就在趁隙襲擊兵營、大挫敵方銳氣之時,另一批軍隊將繞過樹林去攻討神社。神社神鏡的存在,就是形同輝神神子的存在,因此最重要的是必須先擊碎神鏡,這樣一來,這片土地才會真正回到我們手裏。”

    開都王這次卻望著狹也,“鎮魂之技就拜托你了。”

    神色驚慌的狹也不禁含糊說:“我——我該——該怎麽做才好呢?”

    “你隻要全心祈禱就好,就像完全製伏大蛇劍時的表現即可。

    我不打算讓你們加入戰爭,你會受到勇士們的保擴,因此請不要輕舉妄動,可不能離開稚羽矢身邊。”

    就在開都王緊鑼密鼓的指揮下,精誠團結化為一致的軍隊分別行動,分散、藏匿在隱蔽處。狹也在一群勇士中發現正木的臉孔,這才讓她初次稍微鬆了一口氣。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年輕氣盛、毫無畏懼的麵容仍與平日無異。不過盡管有護衛保護,狹也仍是渾身汗毛直豎、冷顫打個不停,或許是她的狼狽模樣讓正木瞧見了,因此他走過來小聲說:

    “讓公主擔心了,但這是一場穩操勝券的戰役,您隻要能保持心情安定就好。”

    就在火箭齊發、茅草屋頂猛烈燃起的同時,響起了一片呐喊聲,襲擊開始了!沸沸揚揚的喊嚷、金屬碰擊的尖銳聲響,有如沉霧般從地麵彌漫上來。狹也等人跟隨在前往神社隊伍的最後,因此必須即刻開始移動,而高舉刀劍蜂擁衝進兵營的開都王眾人,早已不見蹤影。狹也不停看著稚羽矢攜帶的大蛇劍,劍柄上的石眼時而看似赤紅,不知是因戰禍烽火映照的結果,還是赤石本身在閃爍發光。

    忽然,稚羽矢輕聲笑起來。他極少發笑,而且又在這種搏命時

    刻,狹也被這種怪舉嚇到,抬頭看他。“有什麽好笑?”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馬,它簡直渾然不知什麽是恐懼。”

    火光明滅中,臉頰泛照著微紅的稚羽矢大異於平時,看似活力充沛。

    他朝著蹙眉的狹也說:“它是馬群的首領,還是一匹好馬,我也想早點讓狹也看看呢。馬身像射幹果般黝黑發亮,而且額上還有唯一的星記——它就像一顆明星。”

    刹那間,狹也覺得自己似乎也看見了以明燦孤星為額記的疾奔黑馬,那是一匹在放牧場上昂首闊步的高貴雄駒。然而,狹也立即將幻影拭滅。

    “你還真優哉,竟然在大家以死相拚的時刻想這些事。”

    就在她含怒念他時,眼前的樹林後方冒起火舌,尖聳的樹影浮現出鮮豔的濃黑,神社被攻陷了!

    在頭暈目眩中,狹也拚命壓抑體內如驚弓之鳥般驟升的惶亂驚怯。聖潔至上的神社、神鏡的聖域終於遭到踐踏的痛楚,對她而言還是血淋淋的經曆。刹那間,狹也意識到照日王的恐怖眼神,她感覺到蹲踞在樹蔭下的自己和身旁的稚羽矢,正被女王洞視得一清二楚。

    “狹也,你怎麽了?劍吼起來了。”或許狹也的心情動搖傳至劍身,稚羽矢開始察覺情況有異,如此問道。

    “就在剛才,神鏡毀了。”狹也夢囈般脫口而出。“有什麽——有什麽東西來了。”

    雖然完全無法猜出那究竟是何方異物,狹也卻清楚意識到其存在。那像是會從黑暗中突然躍出來威脅人的東西,目前還無形無體,正一點一滴凝聚成形。仿佛成群的蜂團集結如雲,冷卻的油脂凝凍成塊——就在此物完全成形之前,絕對要趕快逃走才行,這種想法頻頻催促著狹也。

    “快逃,快離開這裏。”

    護衛的士兵們表情困惑地望著狹也。“現在移動很危險,而且還有流箭攻擊。不要緊的,請再忍耐一陣子就好了。”

    就算是土兵們奉勸保持鎮靜,仍無法安撫她的恐慌。

    “不行啊,快逃!一定會發生不得了的事。”

    然而,狹也自己也鼓不起逃跑的勇氣,隻是呆立原處緊盯著四麵八方。這並非借此看清一切來減輕恐懼,而是她無法忍受有詭異事物可能會從背後襲擊過來。那東西仿佛正掰裂著杉木,即將要出現在眼前——就在此刻,壓斷的樹枝發出巨響,同時宛如覺怪①的怪物現身了。周圍的男護衛們“啊”的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那是一隻宛如小山的巨獸,拉長的軀體像是狂猛大熊,隻要前足高舉,獸頭就可觸到杉木頂。它的足爪是比熊爪還長的月牙尖勾,肥厚裸露的尾巴像蜥蜴般垂在後方,尾鱗在夜光中閃閃生輝。不可思議的是鬃毛圍繞的臉近似人麵,又如猿臉般扁塌,醜惡到令人不敢正麵瞧上一眼。怪獸邊撥開樹枝,邊踏著巨腳筆直朝他們過來。

    抬頭看著它的狹也隻能屏息傻住。她望著這頭世上絕無僅有的異獸,覺得在它麵前連乞求一命都變得毫無意義。

    不知究竟盯著怪獸呆了多久,正木總算回過神來,叫道:“別怕它,以王之名,要好好保護公主!”

    聽到此話,士兵們莫不驚醒,執箭提槍準備應戰。然而,狹也完全了解那是多麽脆弱的抵抗。

    “跑!快跑!”

    不知是誰這麽說,一句毅然的催促聲格外清晰。狹也隻當耳邊風,但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硬拉著要她走。就在狹也想對這莽撞舉動生氣叫嚷時,差點就迎麵撞上一匹光澤亮麗的黑馬腹部。原來在她眼前的是一匹昂首吐氣、抖動鬃毛的威武雄駒。

    在分不清狀況如何的情形下,狹也被稚羽矢拉上沒有馬鞍的馬

    背,緊接著就在感受到臀下馬兒強勁有力的肌肉律動中,兩人已飛快馳騁過黑暗的草原。無法在風中喘息、隻能將臉埋在馬鬃裏的狹也,不禁胡思亂想著,覺得這匹馬不是明星而是流星。

    怪獸從他們後方疾追而來,他們能一直坐在沒有馬鞍的馬背上,甚至還沒從全速奔馳的馬上掉下來的原因,都多虧是這怪物緊追不舍的緣故:不知它的目標是狹也還是稚羽矢,總之巨獸隻衝兩人而來,感覺充滿肆意加害的惡念。揪緊馬鬃的狹也心裏幻想著是自己在拔腿狂奔,逃吧——逃吧——逃吧——為了活下去——

    然而,怪獸的腳勁敏捷,巨體如在空中飛舞般彈跳著,無論在何處都能輕易踏碎岩石和森林的大腳完全如履平地。眼看它愈來愈逼近,就在馬的腳力漸漸減弱下來時,它竟然從容不迫地將長爪伸向他們身後。

    黑馬冷不防發出尖銳的嘶鳴,狹也感覺自己和稚羽矢、駿馬,像是進開的果實朝三方飛彈出去。就在馬翻轉時,被拋到空中的狹也衝向草地斜麵,連翻了好幾個滾。然而當她終於能抬頭仰看時,隻見離自己不遠處的幾步之外,稚羽矢也同樣正在起身。同時,那頭怪獸亦近在咫尺。那沉黑如噩夢般的姿態,像要完全覆蓋在他們頭上。

    拔劍吧。

    雖然這個念頭並不清晰,但狹也霎時滿心如此期盼。

    被殺之前,先殺了它。

    不知何故,稚羽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閃亮的大蛇劍從鞘中一舉拔出,緊接著瞄準小山般聳立的獸影,疾如飛矢地一—撲而上。狹也眼睜睜望著刀刃逐漸延伸,扭曲變粗,變成巨蟒的模樣在黝黑的異獸麵前,蛇眼看來燒烙成赤紅,接著以銳利的蛇身化為一陣閃光,直接將獸身的頭肩劈個粉碎,此時怪獸突然失去原形,化成一團黏糊消融在黑暗中。蟒蛇再度閃耀伸躥起來,仿佛欲朝向第二個目標稚羽矢直衝而來。

    狹也不禁閉上眼,又驚懼地睜開一看,隻見夜色再度恢複黑暗。

    稚羽矢獨自以不甚利落的姿勢將劍收回劍鞘。狹也發覺自己像被潑了水似的渾身大汗淋漓、顫抖不已,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受到多麽嚴重的驚嚇。

    她跪坐著膝行到稚羽矢身邊,不料他卻低聲說:“最好別靠近我。”

    此刻,狹也才初次留意到稚羽矢從肩膀到背上鮮血淋漓的傷勢,即使在星空下,那道宛如被鐮刀剜傷的爪痕仍曆曆在目。望著狹也僵硬的臉孔,稚羽矢又說:

    “別擔心,會立刻開始蛻生的,愈嚴重的傷勢會愈早開始變化。”

    “蛻生——是指蛻變複原嗎?”

    “沒錯。創傷會消失,所以別碰比較好。”

    稚羽矢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過狹也是初次接觸到輝族的不死特質,所以即使沒有為此恐懼,卻仍感到一種歧異,她十分迷惑。輝神神子們就是這樣回溯時間之流,永保青春無傷的身體,因此,這一切都與流向女神的衰滅之路背道而馳、沉滯不前。

    拚命追趕來的正木等人終於發現兩人,他氣喘籲籲地直奔過來。

    他先向狹也詢問是否受傷,她搖頭說:“我沒關係,隻是稍微摔傷而已……”

    接著狹也突然忍不住哭泣起來,而稚羽矢還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步行,表情蒼白的他躺在緊急架起的擔架上,並沒讓任何人為自己療傷。陪伴在擔架旁的狹也默默走著,同時發現微跛著腳的黑馬像是擔心主人的靈犬般,戰戰兢兢尾隨在一行人後麵。然而,在它確實望見人群進入森林暗處的野地陣營後,就如一陣風般消失了影蹤。

    “稍微平靜下來了吧?”開都王在鄰座問道,狹也點點頭。

    麵前燃起明亮的篝火,但仍然微微覺得肩膀上升起寒意,她不得已喝下了不習慣的藥酒,腹中如火灼燒,似於還帶點頭昏腦漲。

    “不知稚羽矢的情況怎麽樣了。”

    “或許——我想或許沒有大礙了,現在他完全陷入了夢鄉。”

    “我絲毫沒料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種情況。”開都王喃喃自語般地說。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呢?我第一次看到這麽恐怖的怪物。”

    狹也的聲音裏還透著緊張的恐懼感,開都王隔了半晌才答道:

    “我也不敢肯定,我想你們看到的或許是地神吧。”

    她驚訝地睜圓眼眸。“地神?您說那隻怪物也是各方神明中的一位嗎?”

    “我們應該做的,就是將迷失的大小神明迎接回來。輝神神子們拘捕土地神明,並以神鏡封住加以鎮伏,再建造並祭祀封印的神社。然而若毀壞神鏡、解除封印,法力高強的神明就可複原,我們常用這個方法來解救地神,不過恢複自由的神明對大家產生害意,這次還真是頭一遭。”

    開都王緘默下來,兩人默默注視著火焰,不久狹也支支吾吾道:

    “是因為稚羽矢……屬於輝族?”

    “隻有這個理由可想。”開都王澀聲說,“而且更糟的是稚羽矢將我們不惜犧牲解救出來的神明用大蛇劍斬死了,他比自己的兄姐更徹底地葬送了他。”

    改變坐姿的狹也重新麵向開都王。“他隻能這麽做,遭遇那種襲擊,怎麽可能不保護自己呢?”

    不顧狹也的淩人氣勢,開都王低聲說:“老夫人不知會做出什麽預測,事情似乎不如意料中的順利。我也無法想象該用什麽方法,才能引導風少年加入我們的族群。”

    ①山怪的一種,身形如猿猴,全身覆毛,會人語,因此能讀人心而迷惑入山者。

    第五章影

    旅人隨遠行,野宿吾子單衣臥,頻憂霜落襟;唯盼展羽覆侵寒,天渡群鶴托慈心。

    《萬葉集》遣唐使隨員之母

    1

    稚羽矢在受傷的翌日整整睡了一天,隔天痊愈後反而比先前更有活力,立刻騎在佩好馬鞍的明星背上四處奔馳去了。從開都王軍隊占領淺倉的牧場那天起,稚羽矢和明星仿佛情侶般形影不離。明星的性情暴躁,除了稚羽矢以外從不接納任何人,而稚羽矢也絕不再對其他馬匹感興趣,這對在群體中十分搶眼的組合,完全不想打入集團內,徑自形成了獨自的世界,夜裏彼此互靠而眠,旭日剛升的早晨才睜眼,又自顧著馳騁去了。

    天氣急遽轉涼下來,縱使白天仍舊一身是汗,到了彩霞如火的暮晚,夜間的寒冷也隨即到來。金色的浮雲及茜紅通染的夕空,從山巔上朝著樹林輕聲細語,頻喚著“來訪我這天色秋意”,於是樹林也遙相呼應,開始著手競演。夜幕低垂後,草叢中無數蟲蜩震翅,發出的鳴聲輕細哀切,唱著夏遠冬近的韻音。歌聲中寄托著蟲兒的心絮,“光明後有黑暗,生來必有逝去”,值得一再玩味聆聽。

    為了讓淺倉的根據地不受動搖,暗族的軍隊暫時繼續駐留該處。士兵們可以稍微喘息,不過奈津女卻為打點軍中夥食忙得團團轉。很想插手幫忙的狹也雖被奈津女婉拒,卻仍然跟著她忙裏忙外,其實這樣一來狹也心情反而比較輕鬆,因為她很希望什麽都別想隻要動手做事就好。

    環顧四周,隻見收割在即的田圃被踐踏得一片狼藉,儲備過冬的存糧穀倉也在一夜烽火下徒留餘燼。含悲的婦女們在為丈夫送終,肩上挑起所剩無幾的家產,攜同著孩子蹣跚地走出來。開都王雖然有意公平對待占領地的人民,然而幾百名士兵吃光了他們的糧倉卻是不爭的事實。

    許久不曾有的閑暇午後,奈津女說道:

    “請您有時也該保持公主身份,別像個婢女跟東跟西的才是。”

    “我知道啦,你要去和正木見麵,對吧?”狹也回道,“快去吧,我會乖乖坐著不動,在這裏一直待到天黑。”

    “您真會說笑。”奈津女輕輕抖肩笑著,想掩飾困窘,又以做姐姐般的態度說:“公主真的很替周圍的人著想,可是,就算您擺出更雍容華貴的氣魄其實也無所謂哦,譬如——就像那位貴客一樣,因為我不過是個婢女罷了。”

    狹也對自己被人拿來與稚羽矢做比較,感到十分驚訝。“為什麽?我才不要學他一樣被大家念呢。”

    奈津女撲哧一笑。“我隻是打個比方。他總是如此超然,完全沒將我們放在眼裏。”

    “那叫遲鈍啦。”

    “不過,他真的長得很好看。”奈津女微帶憧憬般地說,“最近還更——光彩生輝呢。”

    憂心的狹也抬眼看她,不過奈津女的話裏似乎沒有隱射他意,也不是在暗指稚羽矢是輝神神子。她應該還不知情才對。

    受過傷以來,稚羽矢確實有些改變,他比先前表情更加生動,而且還見到他笑口常開,不過他與大家相異這點依然不變,帶著一股讓人難以親近的氣息,對他束手無策的人不隻是開都王而已。

    “我要跟正木講你剛才說的哦。”狹也半打趣著她說,奈津女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家那口子才不會吃醋,因為那位貴客的確是不同凡響。”

    奈津女走後,狹也手支著額,靠在牧場盡頭的柵欄上。眼前輕風徐拂的草原平穩起伏延展開來,遠處茂盛的芒草已經抽穗,銀波徐曳,一覽無遺。她望見剛才討論的稚羽矢正在那裏駕馭黑馬橫過草原,如畫似的人馬一體完美奔馳,絲毫沒有任何困難,徹底融合為一。狹也心想,能有這麽強而有力的結合,或許出自人馬時而靈魂交換的緣故,不過這並沒有造成任何一方受傷,因此她就當作視而不見。

    忽然間,她發出了歎息。

    我為什麽在這裏做這種事?

    自己的血族——回到原來同胞的地方,狹也完全沒想到還會不斷有同樣的疑問。然而,回過神來審視在戰火正熾中的自己,不由得思緒翻騰起來。她雖然像是順理成章地跟隨著族人出戰,但狹也完全沒感受到這場戰爭具有任何意義。在懷著滿腔使命感、為戰爭賭上一切的人群中,她隻暗自困惑不已,至今仍充滿疑慮。在輝宮西門前與月代王相見時,她明明理直氣壯地說回歸氏族才是正道,如今卻連這份篤定也動搖起來。

    我與王作戰為敵,那麽冷酷無情地加害了王,還將稚羽矢——輝神神子招來暗族。

    狹也常常憶起在羽柴鄉時,總被母親責怪愛去爬樹和溜斷崖,責備她往往不經考慮就貿然行動。

    我的確——太莽撞了。

    她聽見馬蹄聲響,驚訝地抬頭一看,不知何時明星已來到身邊。雄駒黑亮的側腹上汗光閃爍,速度不減直朝這裏疾奔,狹也不禁退到柵欄後方。稚羽矢勒住韁繩,輕易製伏奔跳的烈馬,從馬背上縱身飛躍而下。

    然後,他隔著柵欄對狹也說:“那邊的草原現在開滿了金琵琶草,你喜歡花嗎?”

    狹也並不回答,隻是小聲說:“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麽啊?”

    然而稚羽矢不以為意,繼續說:“還是你比較喜歡山丘頂上的通草?已經果實累累了,明天小鳥大概就會去吃吧。”

    狹也答道:“我什麽都喜歡呀,喜愛的東西不隻一件。”

    “那麽就趕快去吧。”他一臉正經地說,讓狹也感到十分驚訝。

    “趕快去?”

    “你不去嗎?”

    狹也以難以置信的神情望著稚羽矢,又望向身邊的黑馬,不久才悄聲說:“我沒辦法騎明星。聽說很多想騎它的人不是挨咬,就是摔斷脖子。”

    “你明明騎過一次了。”

    這麽說,確實如此。

    “不要緊的,明星很喜歡狹也,它不會作弄你的。”

    然而,狹也不太敢相信這匹馬會很溫馴,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能會讓馬兒有所感應,因此猶豫著不敢嚐試,畢竟靈敏的動物不可能不察覺到人的膽怯。然而,令她意外的是,性情乖烈的雄駒竟然奉承般地舔她的手,狹也於是也真誠地接納了它。

    宛如孤星的黑馬載著兩人在原野上輕輕奔跑,不同於先前生死關頭的搏命狂奔,這次是充滿活力而舒暢的輕馳。這種漫無目標的馳騁,讓狹也的發絲在風中刮扯,發髻也散開了,然後她情不自禁笑了起來。草原沐浴在日光下散發出幹草香,清澄的蔚藍天空中鴛鷹緩緩飛舞,他們在小丘邊摘著熟透呈黑紫色進開的通草果實,步向生長金琵琶草的原野。

    那是一片廣闊無際的群生植物,規模之大完全超乎狹也想象。

    窪地埋在柔和的薄紫中,當風兒拂過、脆弱易傷的細莖一齊搖曳時,美得令人添起惆悵。而狹也心知她連一朵也不忍摘下,因為摘落的花草將不再留下原生之美。

    立在花中的狹也默默凝望原野,稚羽矢亦邊撫著明星的鬃毛邊緘默不語,唯有朵朵雲彩靜飄而去。

    半晌,狹也才說:“為什麽人不能像樹呀草呀的一樣過活呢?時節一到,花不會為其他而綻放,樹果也不會與誰相爭而自然結實,我們原本也可以這樣活下去的。”

    稚羽矢像是初次了解她的想法,說道:“你討厭戰爭?”

    狹也驚訝地回頭。“你喜歡嗎?”

    稚羽矢稍微一想,“不能說喜不喜歡——”

    如果答說不知道,他想狹也大概會生氣吧,於是接著又說:“但是若沒來這裏,就不能遇到明星了。”

    將手放在黑馬肩上,稚羽矢帶著惺惺相惜的眼神望著愛駒。隻見明星低下頭,不顧薊草的銳刺正摘扯著花。

    “為了得到明星,就算殺人放火也在所不惜?”麵對狹也如此質問,稚羽矢隔了半晌才回道:

    “如果達成一個目標,就必須喪失某種東西,無論是誰必定都是這樣。我得到了明星,代價是不能再做其他的夢了。”

    充滿訝異表情的狹也凝視著他。“這麽說你已經不做夢了?”

    稚羽矢輕輕點頭,麵容略顯硬沉。他初次露出這種表情,看起來像忍受著極為慘痛的經驗。

    “我不會再做夢了,因為我再也不會忘記該做自己主人這件事。

    當我無法逃脫受傷的痛苦時,深深有了這種體會。”

    狹也突然對稚羽矢感到萬分歉疚,那夜,狹也與眾王在得知稚羽矢可以蛻生後,並沒有對他寄予太多同情。眾人沒想過,縱使是不死之身,在受傷時感到的痛楚仍與常人無異。稚羽矢分明遭受重創,若是常人可能早就一命嗚呼,可是卻沒有任何人眷顧他,隻讓他獨自忍受痛苦的煎熬。

    狹也悄聲問:“來我們這裏,你後悔嗎?”

    她感受到稚羽矢終於能體會失去東西的感覺了,如果打個比喻,就像是他曾穿過的那襲純白衣裳,當狹也將它拖曳在地時,衣裳在頃刻間沾染塵汙,再也無法重新穿上。

    不料,稚羽矢卻驚訝地望著她。“為什麽後悔?這裏有明星,還有你在。”

    狹也因此感到相當安心,不過,她還是覺得馬兒名字排在自己前麵,實在有點不是滋味。

    開都王在判斷充分確保據點後,又繼續再度展開攻擊,軍隊往

    南移師,占領東西道路要衝的神尾山嶺——這是與都城相通的各處

    鄉裏,向真幻邦納貢時的必經之地,這個時間也是為進貢新嚐祭①的

    祭神貢品,必須盡早翻山越嶺前往都城的時節。這些貢品盡數遭暗

    軍搶掠一空,同時為了拖延輝族得知危機在即,又將附近的神社破

    壞得一間不剩,必須砸毀神鏡以絕後患。

    在此期間,狹也擔心得幾乎為此少活幾年,幸好雖然稚羽矢同在,狂怒的神明並沒有突然現身。狹也的鎮魂神技是否有效還很難說,不過她寧可相信是她祈禱得快瘋了所以才會靈驗。

    不久,都城終於掌握敵軍的位置所在,於是調派征討軍迎戰,山嶺附近一片混戰狀態,無人敢冒險通過此地。雖然呈現拉鋸,但很明顯暗軍處於優勢。暗軍擅長速攻,以及乘地利之便的奇襲戰術,山地讓他們遊刃有餘,小遊擊隊如神出鬼沒般攻防自在。

    輝軍將帥仗著人多勢眾不斷增補新兵,但始終铩羽而歸。狹也和奈津女在戰情轉劇時疏散遠避到淺倉,寢食難安地度過一段日子,在得知大軍勝利後,才再度與暗軍會合,和士兵們一起慶祝。這時她才了解到,人也能適應戰爭,在生死僅隔一線的嚴酷處境中,刹那的喜悅足以讓人亢奮激昂。

    生死共患的夥伴們更加團結,形成一股平時難以想象的凝聚力。無論是衣衫破敗、蓬頭垢麵,或是滿身血汙,返回陣營的任何一名士兵,在狹也看來都再親切不過。

    某一天,狹也等人接獲捷報,聲稱遠赴西國邊境的科戶王軍已將等待照日王抵達救援的派遣軍打得落花流水,目前正勢如破竹地東進。科戶王也立刻派遣傳令兵回報,數日後他率領的軍隊將可與開都王軍會合。

    “那人真是出手神速,不愧被大家稱為是銳目鷹隼。”開都王露出滿意的微笑。“都城裏恐怕大受震驚吧。不過,他們已經措手不及了,等到輝神神子準備反擊時,我方早就能組成實力堅強的大軍。”

    科戶王大快人心的壯舉,讓軍中士氣大為提振。就在狹也從遠處眺望這些勾肩搭背、隨口唱著雄壯勁歌的士兵之際,有一件令人訝異的事發生了,傳令兵竟然在向開都王報告完後來找自己,並說道:

    “這是科戶王吩咐在下交給公主的東西。”

    傳令的使者取出由生有濃綠茂葉的小枝捆紮的一包東西,狹也伸手接過,聞到一陣強烈清潤的香氣,可以略微窺見裏麵有幾個黃圓果實,這是她耳聞過的“非時香果②”——橘子。打開包裝,裏麵出現了一串亮綠色管玉綴成的首飾。

    “為什麽送我這個?”狹也忍不住問道,使者露出困惑的神情。

    “您這麽問……在下也無從回答。”

    狹也臉上泛起紅潮,又對臉紅感到相當羞惱。然而,她還是百思不解,科戶王才跟自己交談過幾次,而且每次都還談得並不融洽。

    畢恭畢敬的使者一本正經地說:“科戶王還詢問了在下,想知道公主生活是否一切無恙。”

    狹也莫名感到手足無措起來,她懷著別扭的心情把包裹帶回,直接將東西收進編箱裏,暗暗思忖:奇怪,我竟無法打從心裏高興起來。為什麽我會這麽怕與他相處呢?

    幾天後,科戶王的軍隊就在約定處與開都王軍會師,他的行動力是如此準確,讓軍隊更加氣勢如虹。狹也看到許久不見的科戶王,豈止難堪沒有化解,反而更讓她覺得不自在。盡管認為這樣自己的態度會很不自然,但她還是忍不住將目光從科戶王投來的眼神中移開,即使如此她仍然難以承受。

    在新的兵營整建完成後,開都王以機密會談為由,隻傳請科戶王和狹也一同出席。他們前往戒備森嚴的開都王居所,開都王慎重命令士兵回避後,他開始對科戶王娓娓敘述稚羽矢與地神之間發生的一切經過。

    “這件事不能妄加推斷,而且或許還有可能再發生,但要如何控製稚羽矢才好,老實說我也十分頭痛,如果是你,會有什麽想法?”

    “袖手旁觀完全不像你的作為。輝神神子對上地神,怎麽可能不鬧出亂子?”科戶王直言無諱地說。

    “不過,可不能輕視老夫人的預言。岩夫人說要找出願意為我們驅使大蛇劍的人。”

    “殺死神明的行徑實在太荒謬了。就算先不管此事,像他那種人夾雜在族人裏,不知哪天神明還會降怒我族。”

    開都王撫著下顎。“這點我也顧慮到了,不過,至今稚羽矢對我們並沒有造成禍害。”

    “輝神神子會沒有禍害?”科戶王寒下臉,說,“那種東西是死不了的,光憑這點,他就足以否定生存在豐葦原的我族族人,那些家夥都該受詛咒才對。”

    狹也再不能沉默下去,她插嘴說:“你就隻因為他不會死,才故意責怪的,是嗎?我們族人應該不會心胸狹窄到為了這區區小事看不順眼,就無情排擠他人。”

    科戶王語氣冷淡而鄭重地說:“公主好像誤解我的意思了。輝神神子能夠蛻生,你不知道這對我們是多麽嚴重的威脅?輝族有意在豐葦原締造不死之國,將絕不是對手的我族如雜草般全數鏟除。”

    狹也一時語塞,後悔自己太多話,開都王則謹慎地將談話轉回正題。

    “如今我們必須做的,就是設法平息地神對稚羽矢的怒意,然後布局下一步棋。如果解決不了此事,我們就無法接近許多應該被解救的有力神明。”

    科戶王蹙緊眉頭。“讓神明息怒最有效且最確切的方法,就是殺人獻祭——”

    “不能將稚羽矢拿去獻祭,他死不了的。”

    “試試看嘛。”科戶王話中略帶戲謔,又立刻恢複嚴肅,繼續說,“就算不需做到這個地步,至少也該囚禁稚羽矢。不管是風少年還是什麽的,其實換別種立場來看,他就是我們的人質……”

    “嗯。”獨眼王者沉吟地陷入思考,顯然這種想法對他而言,並不是首次聽到。

    氣憤的狹也叫道:“不行!假如你們這麽做,我們就會失去稚羽矢,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嗎?”

    兩王不約而同驚訝地注視她。

    “你們認為稚羽矢是為何來此、為何留在這裏?那是因為他一直被關在輝宮裏,完全沒有機會接觸清風、大地和青草。我們難道也要向輝族看齊,隻曉得苛待稚羽矢,隻知道剝奪他的自由,從不將他視為族中的一份子?”

    科戶王低聲說:“我們首先要尊奉的是暗禦津波大禦神的神子,也就是各方神明。而眾神是多麽盼望有人來祭祀,如果分心去巴結輝神神子,他們可是會降下懲罰的。”

    狹也扭過頭,將發綹一撥,語氣聽來幾乎快找他單挑了。“如果你說我鎮魂能力不夠,那我也認了。的確,該怪的人是我,因為我沒能及時阻止大蛇劍。但如果光為這樣就怪到稚羽矢頭上,那根本是兩回事,幹脆抓我去獻祭豈不更方便?”

    開都王充當起和事佬。“用不著太激動,狹也,身為巫女要更冷靜點。”

    在開都王的委婉規勸下,她略感難為情,然後開都王又繼續說道:

    “不過,狹也生氣不是沒有道理。有關稚羽矢的事,暫時靜觀其變吧。他的確隻有在剛開始惹過一次麻煩而已,鎮魂的巫女也發揮了許多力量。”

    雖然隻是簡短的談話,卻感到疲累異常的狹也,正準備匆匆返回自己居所時,忽然身後有人喚住她。原來是科戶王,他正在一棵細瘦的赤鬆邊兩手交叉站著。狹也覺得難堪極了,因此停下來回過頭,她想起她還沒向他的贈禮表示感謝。

    “前幾天收到那麽貴重的東西——”

    “那沒什麽大不了的。”科戶王不悅地打斷她的話,但他的模樣看來並未生氣,淺黑的臉上毋寧說是帶著一種陷入沉思的表情。

    “你為什麽替那種人說話?”

    狹也掩飾著驚訝,說:“因為根本沒有理由憎恨他呀。而且稚羽矢很可憐,在宮中從來沒有感受過幸福。”

    “幸福?我們說的幸與不幸都是自己在下定義,根本不可能去猜測輝族人的感受。你花太多心思在輝族了,這實在是有損無益。

    你仔細看清楚稚羽矢,他不是很缺乏常人該有的人情世故和能力嗎?”

    火氣略升的狹也頂了他幾句,“為什麽你能說得這麽肯定?稚羽矢的事情,我了解的比你更多。”

    “什麽是人情世故,你替他想想立刻就明白了。”科戶王充滿篤定地說,“不知死為何物,就不可能領略真正的恐懼、分離或悲傷,也無法理解什麽是心靈相通、體恤和牽掛。我們就是因為有死亡,才會近時彼此相求,遠則互表思慕,難道不是這樣嗎?”

    狹也無從反駁這些道理,於是垂下眼眸。她總覺得自己被對方狠狠教訓了一番,感到十分狼狽,但也不想就這樣輕易認同。她邊低著頭邊小聲喃喃說:

    “話雖如此,可是若一個人不響應對方的心意,難道就非得遭受極大的報複不可嗎?我認為所謂的人情並不是這樣。”

    科戶王微微一動,放下交叉的手臂,接著突然改變口吻說:“為何你跟我一說話就吵架?不過,你剛說得確實沒錯。”

    狹也仰起臉,科戶王正凝視著她。

    “我也很了解你所說的,而我並非那種不通人情的家夥。”

    這下子反而讓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張口欲言,連自己都覺得聲音氣若遊絲,“我說得太失禮……”

    “不,沒這回事。”科戶王往另一個方向離去時,低聲說,“戴著那串首飾吧,翡翠色一定和你很相配。”

    狹也帶著混亂的心情返回居所。奈津女詢問發生了什麽事,她仍舊不想向任何人提起。

    2

    在暗族的號召下,如今形成所向披靡的軍力浩浩蕩蕩朝東邊進攻。在征途中經過大小鄉裏,他們若不是以武力製伏,就是以懷柔方式拉攏,也有深知應該要見風轉舵的豪族親自將神鏡毀壞。在輝光炫目的時代看不清的真相,終於在暗族掀起的旋風中被清晰喚起,豪族們多少察覺在憧憬不老不死、經年累月進奉貢物的情況下,自有的土地已經貧瘠在即,為了在逐年的歉收之下維持進貢,因此苦不堪言的豪族也大有人在。

    暗族兵團有這些轉向的豪族助陣後,聲勢更為浩大。在豐葦原中,暗軍統帥開都王及雄才大略的科戶王,兩人的名聲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於真幻邦都城坐鎮的輝神神子陸續派遣將領對抗,卻已無法阻止,暗軍有如遮蔽太陽的卷湧烏雲,漸逼都城。另一方麵,在東國不斷挑起小規模叛亂的伊吹王等勢力,如今也傳報通知,將集結軍隊向西進攻。

    聞訊後,開都王立刻轉告眾武將。

    “迎接伊吹王後,我軍的軍事力量就能完備,足以擊敗輝神神子,目前輝軍在東方的防禦實力堅強,還沒有出現任何破綻,是否能擊潰攻防與伊吹王軍會師,正是我們極力爭取的關鍵。如果能成功,那麽勝利就非我軍莫屬,現在正是發揮實力的緊要關頭。”

    就在開都王的號令下,雙方展開前所未見的激烈交戰。暗軍兵分五路,再各分八隊,攻擊鞏固各地要衝的輝軍。他們行軍移動的過程錯綜複雜,重整會合的範圍也過於龐大,因此戰役持續了三天三夜,一時停火暫歇,又連續激戰三日。

    狹也理所當然滯留在後方部隊,她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反而牽掛稚羽矢的去向。按照道理他應該正跟隨著開都王的軍隊,然而在部隊重重分組、個別出師的情況下,無法推測如今他在哪裏作戰。到目前為止,稚羽矢也曾在戰場失蹤過,那時他總是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騎著明星返回陣營,不過從沒有像這次與狹也分散的經驗,因此她充滿不安。

    翌日下午,開都王及科戶王兩位將領即席並坐,終於等到攻破輝軍最後一道防線的捷報傳來。原本憂慮不安的後衛兵們一聽到這個消息,臉上表情紛紛化為興高采烈,此時狹也那裏也同樣接獲開都王來報,卻引起她內心一股不祥的戰栗。傳報據說來自稚羽矢的前哨陣營,而且是在極度隱秘的情況下前來傳達。

    狹也不由分說,立刻騎上馬與使者一同出發。就在橫越枯草還冒煙的戰場野地時,她看到了慘痛的景象,隻見士兵們倒臥在地,拋下的槍尖和頭盔淩亂在四周。照料傷者並緩緩回營的部隊,被急促的馬蹄聲驚動,因此紛紛回頭張望。然而狹也仍然馬不停蹄地朝前奔進,因為如果看到年少殞命的士兵或負傷的老兵,她必定會為此裹足不前。

    使者指引的野地軍營,就在山穀人口處一片生長雜木林的地方,這裏仍維持備戰狀態,盾牌排列得井然有序。狹也望見就在盾牌以外的地方拴著數匹馬,另有一匹孤零零拴在樹幹上的正是明星。

    她吃了一驚道:“哎呀!你的——好搭檔怎麽了?”

    明星一看到狹也就發出嘶鳴,看似無精打采,然而就在不自王想接近它時,明星冷不防翻露長齒,衝著狹也的馬啃過來,她隻好連忙離開。

    開都王親自出麵迎接狹也,並請她進入帳篷。她匆匆問安後,迫不及待地問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稚羽矢有什麽——”

    獨眼王者似乎極度勞累,即使在黃昏中看來也麵容憔悴。精疲力竭的開都王低聲說:“是兩天前發生的事,就在變換交戰地點的移師中,沒想到他突然遭人從背後攻擊。對方放箭後立刻逃逸無蹤——那種戰法還曾經是我方所擅長的哪——稚羽矢當場中箭,而且一箭穿心。”

    狹也臉色鐵青,旋即又恢複冷靜。“那麽他會變成什麽樣子?他不會死去吧?”

    “當然不會,他已開始蛻生了,暫時看起來像沒有生命的狀態……”

    開都王掀起帳篷的帳幕讓狹也穿過,帳篷裏相當昏暗,直待點燃盛油盤上的油燈,視覺方才恢複。不久搖曳的黃光照亮內側,浮現出稚羽矢橫臥的身影,正半隱在羅列整齊的甲胄之間。

    “現在他好像正在沉睡,若非親眼目睹他有讓時光倒流的返生力量,我還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

    稚羽矢表情安詳地靜靜睡著,袒露的胸膛不斷上下緩動,靠近左腹側有些淡紅的斑跡,但已沒有傷痕。

    “太好了,這樣就不用擔心了。”狹也不禁語氣開朗地說。不過一看到開都王,她又立刻後悔起來。“有什麽不對勁的事嗎?”

    開都王表情黯然地說道:“全部的人都看見稚羽矢——死了,如果他像不曾發生任何事般回到大家身邊,那我必須要對眾人有個交代才行,如此一來,謠言就會滿天飛,全軍都會知道他是輝神神子。”

    狹也如大夢初醒,隻能望著熟睡的稚羽矢。然而,他的睡臉像幼兒般純真,看著看著讓她的焦慮隨之煙消雲散。

    “沒辦法了,因為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再如何隱瞞下去,紙終究包不住火。”

    “沒錯,但——但是,我不敢保證我有能力袒護他。”開都王的聲音裏透露不安,因此狹也小心翼翼地探視著他的麵孔。在火光投射下刻畫出深影的開都王臉上,能看出此人幾夜都不曾合眼的跡象。

    “您怎麽了,是有什麽煩惱呢?”

    開都王低沉到近乎無聲地說:“這兩天晚上,我看到一種搖動不安的影子,那黑影在我們附近巡繞,並沒有采取襲擊行動,恐怕是連日來屍橫遍野的緣故吧,畢竟雖然憤怒的神明渴求獻祭的鮮血,但這麽多人死亡,無論再狂暴的神靈也會厭膩。隻不過戰爭結束了,今夜並沒有替身的血祭可用。”

    狹也的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她屏息地輕聲道:“噴怒的神明終將現身嗎?”

    “讓地神深感憤怒的原因,是稚羽矢具有蛻生的力量。輝神將死亡視為汙穢,但對各方神明而言,蛻生才是邪穢、才是禁忌。你雖然鎮伏了神靈,但像他這次明顯發生蛻生的情況,會引發神明趁勢襲擊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輕輕一瞥放在稚羽矢身邊的大蛇劍,那把劍和稚羽矢同樣靜靜橫臥著。

    王繼續說:“我無法帶他返回大後方,因此才請你來,想聽聽你的看法。我們不能為了守護稚羽矢而與神明為敵,這無論是擁有多大勢力的強者都不可能嚐試的事。能夠全然無懼站在狂暴神靈麵前的人就隻有你,而你是唯一擁有鎮伏狂暴神靈力量的人。”

    此時,狹也才領悟到開都王也有害怕的事物,身經百戰的猛將竟然也會心懷恐懼。然而,她自己也感到驚恐莫名。

    “夜晚來臨了,你不能繼續逗留在這,那麽你打算怎麽辦?是留下稚羽矢打退堂鼓,還是——你能平息神怒嗎?”

    狹也澀聲問:“如果拋下稚羽矢不管,會變成什麽樣?”

    開都王伸手放在狹也肩上,無法答複她。這時就在帳幕外不遠處,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悲嘶,長曳不止的淒鳴讓人聽了渾身毛骨悚然。

    “發生什麽事了?”開都王大聲詢問,守衛兵高聲回道:

    “是馬嘶,馬在騷動害怕。”

    又再度傳來一陣嘶鳴,狹也不禁掩住耳朵,感覺幾乎快跟著一起尖叫起來。

    “狹也,鎮靜點。你若心慌意亂,就會驚醒大蛇劍。”開都王嚴厲地說。

    隻見劍柄上的赤石又開始閃耀生輝,然而這次蘇醒的不是大蛇劍,而是稚羽矢。他忽然啪地睜開雙眼,毫不費勁就一骨碌起身,接著像在清爽的早晨蘇醒般,伸了伸懶腰。當他發現狹也和開都王正瞧著自己時,高舉揮動的手臂不禁停下,他接著凝視了狹也半晌,好像發現什麽似的說:

    “你在害怕啊。”

    “你真遲鈍,大事不妙了。”就在狹也沒好氣回答時,隻見一名麵色如土的衛兵滿頭大汗地飛奔而來。

    “有一大群野狼出現,有幾個百姓遭到襲擊,這裏很危險——”

    “季節還沒到,怎麽會有狼群出沒?”

    開都王推開士兵走出帳篷,隻見近衛兵已將原先排列整齊的盾牌拿在手中,組成一圈的迎戰隊形。透過稀疏的樹林望向幽暗的林蔭深處,可以看見無數雜遝出沒的小身影正蠢蠢欲動。在火炬反照下閃現紅光的雙眼多到無法計數,發白喉頭深處的脅迫低吼,足以讓空氣為之驚顫。它們靠近到樹林邊與土兵怒目相對,在火焰映照下伸出猙獰長舌和泛黃獠牙,眼中淨是暴露出凶殘衝動的火苗。

    一隻狼步步逼近,逮到時機飛撲上來。當它正朝一個目標士兵躍來時,被那名士兵揮劍砍中。一刀劈成兩截的野獸發出尖銳的嚎叫,霎時滾落在地,狼群的低吼聲愈發變本加厲。

    開都王認出將劍上血汙迅速拭盡的士兵側臉,於是壓低聲音對他說:

    “正木,是你?還有多少人受害?”

    “三人,連拔劍都來不及就喪命了。”

    開都王又以低沉陰鬱的語氣說:“如果三個人能了事的話也就罷了,聽著,不要再加害它們了,別做無謂的抵抗,趕快撤退吧。它們就是地神,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正木一臉訝異地回過頭。“就這樣撤退嗎?”

    “沒錯,必須向它們表示我方不帶任何敵意,要靜靜解除武裝才行,本王不能讓你們與地神為敵。”

    開都王撩起帳幕,急忙向帳篷中的狹也轉告此事。“我軍準備撤退,是否要跟大家一起走,就看你自己的判斷了。”

    稚羽矢詫異地望著狹也。“怎麽回事?”

    “去穿好衣服,我們準備逃離這裏。”狹也回道。

    不用說,這次絕對要盡快溜之大吉才行,神明聚集了如此強烈的憤怒和惡意,她壓根兒都沒想過要和他們單打獨鬥,但是,丟下毫不知情的稚羽矢她也於心不忍。就在兩人正要離開帳篷時,突然耳邊響起那陣熟悉而沉緩的鳴吼聲,讓他們驚訝卻步。大蛇劍又開始吼叫了,赤石發出炯炯鮮紅的光輝。

    “不能拔劍。”狹也慌忙說道。隻見稚羽矢的手仿佛被人控製一般,敏捷地伸向劍柄。

    “它想現身。”稚羽矢輕聲說,“巨蟒醒了。外麵到底有什麽?竟然能任意喚醒它。”

    ‘那是因為神明動怒了,但是你不能拔劍。”狹也聲嘶力竭地說,“拜托你也一起祈禱讓大蛇劍平息下來吧。”

    “現在我若身體一動,就會想拔劍。”此時稚羽矢也神情緊張起來,喃喃說道,“巨蟒想控製我。”

    “公主不見了。”正木說。

    “她沒事的,撤退吧,不能再耽誤時間了。”開都王命令道。

    “可是——”

    “身為鎮魂的巫女及水少女,守劍的公主有她自己的想法,不用替她擔心。”開都王語氣沉重地說,然而話中卻沒有十足的把握。

    如今一切都太遲了,充滿惡意的神明將兩人所在的帳篷圍得密不透風,正逐漸開始縮小包圍。無數的猛獸散發的狂怒合而為一,猶如從空中投下一道巨大的深怨眼神怒視著兩人。

    我根本沒有鎮伏各方神明的資格。

    被情勢所迫的狹也心裏暗想著。神明不隻對稚羽矢,就連對她也同樣表露怒火,這讓她感到一股切身的刺痛。神明能洞悉狹也的真正心意,而且絲毫沒有遺漏,他看透她至今依然羨慕著輝光、青春、永恒的生命,就像那位抗拒垂老的主殿司一樣,其實都還頌揚著輝神神子……

    沉著不動的稚羽矢屏氣凝神,像在做某種感應,接著突然大驚失色地抬起頭。

    “怎麽了?”

    “明星呢?”他焦急地說,“明星在哪裏?我感應不到它。”

    狹也伸手掩唇,怯生生地注視他。形單影隻的明星就拴在鬆樹旁,連逃脫的機會也沒有。

    “它拴在陣營外的樹上——”狹也尖聲說著,還來不及阻止稚羽矢,他就一個箭步從帳篷飛奔而出,她拚命在後麵追趕,叫道:“等一下!”

    “明星!”稚羽矢朝幽暗的樹林高聲呼喚,卻沒有馬嘶聲響應,隻聽見肉食獸類磨牙呻吼的氣息。

    稚羽矢立定腳步,隻見有如線團的物體從四麵八方拋來,團團黑影倏然朝他不斷撲上攻擊。他反射地退身躲避,感覺到牙印深深嵌入肩膀和膝蓋,衣服也發出撕裂聲。腳上挨了一口,他搖搖晃晃地將手握住劍柄。

    “不可以!”看到進發出燦光的大蛇劍,狹也尖聲高喊,然而野獸也朝她襲來。她像著魔般動彈不得,驚懼地注視眼前劍光中浮現的景象,那是正瞄準自己的血糊下顎,還有滿嘴流滿泡沫的利牙。

    但就在狼縱身撲上,正欲吞噬狹也的緊要關頭,突然飛來一枝白箭,正中狼的側腹。她猛然屏息回頭,隻見正木拋下弓,一邊拔劍朝這邊衝來。

    “您還好嗎?光靠眼力是無法擊退野狼的。”

    “你……”狹也氣喘籲籲地說道,“你不聽王命了嗎?”

    “如果知道我丟下公主自行脫逃,內人絕對會休了我。”

    “這樣會觸犯神明。”

    “殺都殺了,幾次還不都一樣。”正木以敢作敢當的氣魄答道,“好了,快逃吧,快!”

    狹也再也無話可勸,於是隨著他一起奔逃起來,心情卻直落穀底。

    那麽善良的正木,可是又是多麽愚蠢的正木,你明知絕不能回來這裏的。

    她知道,單憑人力是絕不可能招架這批猛獸的,想到正木將平白犧牲,她悲痛欲絕,這群殘酷無情的神明是不會放過他的。

    眼前淨是飛躥的影子,狹也不知多少次被撲倒,也不知幾次遭牙尖劃過,還是爬起來繼續往前衝,因為她知道這是唯一能為正木做的事。然而邊跑邊逃,她覺得快無法呼吸了,腦中意識蒙嚨如粥,糊亂成一片,也不知究竟跑到了哪裏,連為何拚命奔逃也忘得一千二淨。交錯飛躥的影子、影子、影子,不時從任一方發出閃光,她無法思考那光亮有何意義,隻有飛躥的影子。影子、影子——時而閃光一現——又是影子、影子、影子,全是影子。

    狹也忽然從昏厥中驚醒,一抬頭,不知何時黑暗已沉寂下來,此時是最陰冷、完全由靜謐支配四周的黎明前刻。然後她悚然一驚,發現稚羽矢就站在身畔,他的身形被手握的無鞘劍上發出的青白光芒照得朦朧幽忽。

    “我終於知道劍的用法了。”稚羽矢看到狹也,仿佛繼續聊著沒講完的話題,對她說,“這就是利牙,我隻要成為利牙的主人就好,就像變身成一隻狼。說到狼,我以前也變過。”

    狹也全身打顫,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它們怎麽了?”

    “已經消失了。一消滅操控它們的對手,就完全不見了。”

    “是嗎?”狹也喃喃說,她很難去思考該稱讚他還是該責備他,隻能直接說:“看樣子,這次你又殺死了地神。”

    “狹也。”稚羽矢低聲喚道,垂下眼望著劍。“明星死了。”

    狹也默然點頭,無法隨便說句安慰的話。

    稚羽矢沉默了半晌,接著落寞地自言自語:“隻有明星沒有任何猶豫地喜歡我。”

    夜色在枝丫間彌漫的霧中開始透白,不知何處發出一聲鹿鳴,像在找尋秋日的伴侶。在微弱而辨識不清的曦光中,狹也邊拖著腳邊摸索前行,發現了俯臥在草地上的正木。

    他的身體已冷,握住的劍刃上沾著朝露。狹也發現他時覺得自己已無法哭泣,因為痛哭隻會讓心神狂亂耗弱,她坐在他身邊,仿佛慰藉般一直握著他的手,她的心中反複翻攪著一種想法。我該怎麽向奈津女開口才好?奈津女——我該怎麽對她說才好?

    就在開都王前來找尋之時,狹也依然呆坐原地。她注意到開都王走近身邊,在看見他臉上露出明白一切的沉痛表情時,她的淚水才終於滑下麵頰。

    “為什麽這麽殘酷呢?我們祭祀的神明為何會做出這種事?為何非要替這種神明打仗不可?”

    開都王沉重地一字一句答道:“殘酷是所有神明擁有的一麵,然而他們絕不會隻以殘酷的一麵示人,原本眾神是充滿慈愛而燦爛美好的,隻是因為被輝神的支配力扭曲了。”

    “我不懂,我不相信。”狹也搖著頭。“我恨殺死正木的神,稚羽矢幫忙報仇是對的。”

    一臉苦澀的開都王低頭望著她。“狹也,你真的打從心裏這麽認為嗎?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先等一年好了,到時再來此地看看,你會發現這裏的景象完全荒蕪。這片土地將不會再結果實,不會再綻放花朵,因為已經失去了地神。沒有地神賜予豐沃的土地,將不再有生命的氣息。”

    “怎麽會有這種事。”狹也悄聲喃喃說。然而,她還是沒心思去在意這些事,隻是不斷想著奈津女待產的嬰孩。

    剛回到本營的狹也立刻高燒不退,好幾天無法下床。高燒中不斷做著夢,其中最讓她煩惱的,便是許久不曾夢到的以前常遭遇的舊魘,那股恐懼依然讓她無法適應,也難以克服。轉頭回望的那名白衣巫女,盡管她一再告訴自己那人就是稚羽矢,但畢竟還是不能減輕恐懼。喉嚨裏湧現的恐怖感,讓她墮入萬劫不複的絕望深淵。

    都是因為我看到巫女的臉……高燒不退中,狹也不斷、不斷反複陷入同樣的瘋狂思維裏。都是因為看到巫女的臉……

    然而,終於到某天早上,狹也在陽光中忽然睜開眼來,她覺得好久不曾這麽清醒,仿佛眼前的霞霧全部消失殆盡。雖說是早上,其實已是近午時分,豔陽高照下的蜜色日光從小窗灑落,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尊足以遮去半邊日光、龐大如熊的巨漢。雖然他彎腰拱背,但已填滿整個臨時搭建的窄小房屋。狹也注視著他,然後露出微笑。

    “伊吹王,您平安無事來到這裏了?”

    “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噦。”嗓音沉厚的巨漢答道,他打算說話時盡量小聲平穩一些。“好像退燒啦。嗯,好極了、好極了。”

    “那絕對您特地找來的藥草發揮了功效。”奈津女滿懷謝意地說。

    她仍然與平時一樣勤奮工作,既沒有愀然不樂,也沒有身穿喪服。自從狹也返回陣營後,奈津女就一直奉獻心力在看護主子,即使狹也希望她哭號也好、發怒也好,她也絕不在狹也麵前流下眼淚。

    “我對找藥草最在行,都是在人家沒留意的地方發現的。”伊吹王伸出粗獷大手拍拍胸膛,露出頗為自得的表情,不過很難讓人聯想到那是一隻能探進岩縫間摘取小草的手掌。

    “哦,那不是瞿麥花嗎?”伊吹王發現奈津女手中的花束,說道:

    “你采了好多啊。”

    奈津女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目光落在有齒狀花瓣邊緣的淡紅花卉上。“不是我摘的。雖然不清楚是誰送的,但自從公主臥病後每天都會送來。”

    伊吹王露出微妙的表情。“是誰呢?不過,剛回去的男子是科戶王那裏的使者哦。”

    “實在不清楚是誰送的。”奈津女巧妙地裝起糊塗。

    “真是豈有此理。”伊吹王發出原本的破鑼嗓音說,“那家夥,瞧他一臉凶煞,倒還滿純情的嘛——”當巨漢發現兩個女孩正盯著自己看時,連忙住口。“沒事,我在說自己啦。”

    狹也瞥了一眼昨天插飾的龍膽,花還保持著豐潤的青藍。她雖然沒刻意去想,思緒卻不禁飄向曾幾何時在原野上見過的金琵琶草。

    即使看見生長在遼闊草原上的花兒,稚羽矢也不會去摘它。不但不摘,還帶我到遍開滿野的地點去賞花。

    “稚羽矢怎麽了?”麵對狹也突如其來的詢問,奈津女和伊吹王都微微一驚,不約而同注視著她。

    “沒事,他過得很好。”伊吹王連忙回道。

    “明星不在,他也很好?”

    望著窮於應付的伊吹王,狹也明白其實他根本不知道稚羽矢過得如何。奈津女略微躊躇片刻,接著以不尋常的聲調反問她。“公主,大家都異口同聲這麽說,難道那位客人真的是輝神神子嗎?”

    狹也駭然地胸口一緊,大家果然都已徹底摸清他的底細了。

    “嗯,是真的。”

    “那麽,他在這次戰役中明明戰死,卻又毫發無傷地回到陣營的事……”奈津女的語尾聲沙啞漸失。

    狹也不知該如何答複她。“這也是真的,不過——”

    “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奈津女刻意裝出開朗的聲音,然而即使想努力保持平靜,卻仍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捧著花束的手明顯顫抖不停。“請容我告退一下。”她小聲說完,頭也不回就走出門外。

    伊吹王低聲說:“真是堅強的孩子,一個苦字也不說。”

    她會在哪裏哭泣呢?狹也心想著。

    伊吹王回去後,孤單的狹也步履蹣跚地走到外麵去找稚羽矢。如果奈津女在場,絕不會任由主子這麽做,然而奈津女卻自此一去不返。戶外日光黃燦,寒風襲來讓人全身瑟寒,雖然排練操演的士兵們的呼喝聲響徹雲霄,卻獨獨不見稚羽矢,調配軍中夥糧的回師部隊中也沒見到他的身影。狹也不知不覺間受到茂密林蔭的吸引,於是穿越駐紮地朝一處清泉走去。

    山澗湧出的泉水盈滿水淵,形成細小河川順流而下。開都王選擇駐紮於此,原因也在於這裏有澄澈的甘泉。岸邊岩石簇生著蕨類和山車木,頭頂是高聳筆挺的桂樹如守護精靈般伸展枝丫。她感覺倦乏無力,便坐倒在岩石上,賭氣般地想著:

    真是的,該探病時也不來。那沒良心的竟忍心讓我一個剛病好的人,為了找他團團轉,實在反了。

    她悶悶不樂地想著,科戶王曾說稚羽矢不懂人情世故,或許當真如此,雖然自己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凝望泛著秋意的水麵清澄透綠,她突然感覺口渴起來,正想從岩石上欠身掬起冷水,卻瞧見如鏡水麵倒映的桂樹枝影。

    她情不自禁笑出來,笑了半天,才抬頭望著樹梢。“你在那裏做什麽?”

    原來稚羽矢像隻棲息的鳥兒,就坐在大樹枝上,貓頭鷹似的眼睛眨巴眨巴著,正往下瞧她。“你怎麽知道我在上麵?”

    “水麵照得很清楚,你下來吧。”

    稚羽矢慢吞吞起身,卻一溜煙落地站到她身邊,仔細打量一番後,才說:“你好像瘦了。”

    “因為身體不舒服嘛。不過,沒有大礙了——”狹也不禁就此住口,因為她發現稚羽矢身上還穿著那件遭狼咬裂的破衣。

    “到目前為止你都在做什麽?”

    “都在樹上思考。”

    “一直這樣嗎?”

    “一直這樣。”

    狹也滿臉甘拜下風的表情望著他。“有什麽事這麽值得思考?”

    稚羽矢望著被自己搖落的桂葉飄下,在清泉上像小舟一樣浮泛。

    “我想過最多的,是明星前往的地方,豐葦原的所有生命都會去

    那裏,可是隻有我回來——返回這裏。”他像在鬧別扭似的說:“我在思考為什麽隻有自己不被允許過去,明明大家都能去的。”

    他像個孩子在賭氣,狹也因此覺得好笑。“你這是沒有的東西硬要嘛,連這種事也值得你羨慕啊。”

    “可是如果永遠都到達不了一個歸屬地,那該怎麽辦才好?”稚羽矢的疑問中帶著一種切實。“為什麽我被賦予這種身體?”

    狹也猶疑片刻後,答道:“我也不明白原因,就連我對自己的事也一無所知。不過,我想高光輝大禦神和暗禦津波大禦神一定知道原因。”

    “天上的父神嗎?”稚羽矢小聲呢喃著,隨後,他大失所望般地抱膝而坐。“你若想見暗族的母神,就可以去見她,對吧?可是我和皇姐皇兄不同,是無法與天上父神相見的。”

    “為什麽?”

    “因為我是異類。”

    然後兩人麵麵相覷,稚羽矢靜靜說道:“皇姐說我的存在隻會傷害天上的父神,事到如今,我徹底了解她為何會這麽說了。”

    不待狹也詢問,稚羽矢就將大蛇劍從腰際的鞘中拔出。“看看它吧,你也會明白的。”

    驚慌的她差點叫喊出聲,接著趕緊忍住。拔出鞘的劍身沒有發出燦光,隻在白晝光下映出像磨刃散發的輝澤,柄上的寶石也黑沉沉的。稚羽矢輕輕將劍橫擱在岩石上。

    “這樣很危險,快收好。”失去鎮定的狹也懇求說。

    “你要不要祈求看看,叫巨蟒快現身?”

    “別說傻話了。”狹也大聲說道,然而稚羽矢搖著頭,表示他並非在說笑。

    “你就算真的祈求也不要緊,因為巨蟒應該不會再現身,也絕對不會再發出吼叫了。”

    狹也懷疑地注視著寶劍。“這是怎麽回事?”

    “因為巨蟒不再附身在劍裏了。”

    狹也睜大眼眸抬頭看他,稚羽矢指著自己的胸口。“巨蟒在這裏。”

    “這裏是指——”

    “在我身體裏。”

    “從何時開始的?”

    “從那天夜裏。”稚羽矢伏下眼睛。

    “狼群來襲的那天晚上嗎?”

    “是的。那天晚上狹也大概不知情,其實巨蟒並沒有現身,隻有我一人而已。等到我發現時,已和巨蟒融為一體了。”

    狹也屏息輕聲說:“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不知道,我隻是……”沒把握的稚羽矢漸漸小聲起來。“我隻是想讓害明星變成那樣的家夥也嚐嚐同樣滋味。”

    她猶疑著,不知該對稚羽矢說什麽才好,身為守劍的巫女應該做何響應——必須深思熟慮才行。或許事關重大、或許是件小事無傷,然而一旦發生的事就永遠無法變更,在某種意涵上是逢凶化吉、或是反吉成凶,她心裏有數,隻是諷刺的是這些概念全是在輝宮學得的教訓。

    “這麽說,大蛇劍若沒有你,就不能隨意作亂了?”狹也小心翼翼、慎重其事地確認。

    “是的。”他點點頭。“現在巨蟒仍在這裏,像是藏在窩裏的蟲、灰中的餘燼,讓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麽你終於可以封住巨蟒了,比劍鞘具有更強大的靈力,讓它留在無法逃脫之處。你進步了,這是件好事。”狹也如此說著,稚羽矢睜大眼望著她。

    “變成巨蟒是件好事?”

    “隻要你成為自己的劍鞘,別讓它再現身就可以了。如果你夠堅強,或許能將它永遠封住呢。”狹也滿懷誠意地說,“隻要你變堅強就能做到。”

    “我能做到嗎?”稚羽矢擔憂地望著對方。“你不會嫌棄我嗎?你明明那麽討厭巨蟒。”

    “你才不是巨蟒呢。”狹也明快地保證道,“你有五官還會思考,我們可以如此交談,不是嗎?你若是岩夫人說的風少年,就應該變得比巨蟒更有力量,好好迎頭製伏它吧,你一定能做到的。”

    稚羽矢拿起劍,終於將它收回鞘中。

    “既然狹也這麽講,”他難為情似的淡淡一笑,說,“——我就不再多想了。”

    狹也同樣微笑起來。“我是來找你的哦,還有些話想說給你聽,自從經曆那夜後我也思考了很多事。”

    她緘口不語,環顧著四周寧靜的風景。在這段時間中,稚羽欠一直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留意到的狹也被他的反應稍微逗笑了,於是聳聳肩說:

    “沒什麽重要的事,隻不過,事到如今我才終於領悟自己的任務,例如像這種事——”

    狹也指著桂樹。

    “你也覺得這棵樹很美吧?再不久樹葉就會變成醒目的黃金色,雖然很好看,可是等到冬季葉落殆盡時,林木會另添一種莊嚴之美,而春回大地時,新生兒般的幼葉又會爭相抽芽生長。比如這泉水,是不是很清澈?能保持這麽澄淨,就是因為水在此處不斷清新湧出,不曾稍停沉澱的緣故。豐葦原的美感正是如此,出生後死滅,永無歇止而瞬息萬變,無論我們再怎麽不忍割舍,也絕對無法出手阻止,因為如此一來,美感和清淨就會消失了。”

    麵對著稚羽矢,她繼續說:“你們輝神神子擁有的是另一種美,就是永恒不變。然而,那屬於天上之物,並不適合豐葦原,因此希望你們不要破壞豐葦原,希望你能了解這個國家現有的美感——所以,我的族人才奮起作戰,我也必須參與他們才行。”

    仿佛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狹也隨後迎著稚羽矢的目光。

    “你能夠了解豐葦原的美好,從帶我去看花這件事我就知道了。如果你有這份心,但願能借助你的力量,為我們守護豐葦原,希望你一起加入我們,請你將能控製巨蟒的力量獻給這個國家。”

    稚羽矢暫時認真咀嚼她所說的話語,然後,直率地答道:“既然狹也這麽說,那就這樣吧。”

    3

    暗族軍隊大舉進攻,終於集結在中瀨川的河口。渡過河,輝神降臨地的真幻邦就近在咫尺。節節勝利的暗軍雖然軍力遠占都城上風,卻受製於輝軍毫不退讓的情勢,沒法輕易渡河,而且即使做殊死戰強行攻城,若想攻陷輝宮這座固若金湯的防禦,可說絕不可能。

    開都王在深思熟慮之後決定按兵不動,駐紮在對岸觀察敵軍動向,他深刻了解此時輕舉妄動,就足以釀成決定天下的最後戰役。

    雖然小小的挑釁頻傳,但戰線仍然呈現膠著狀態,兩軍僅隔著一條河彼此對峙。期間,山巒從赤紅轉為蒼黃,初霜降下後,夜晚警戒用火把的木材也砍削得更長了。就在進退維穀間,雙方仿佛在看守一條緊繃的界線,直待線斷為止。日複一日,暗兵隨著時間拉長而開始萌生煩躁不安,最令他們大感擔憂的事,就是照日王及月代王兩位神子,在這緊要關頭竟然不曾現身。照日王的金盔與月代王的銀盔在重要時刻總出現於輝軍陣前,借著燦爛光輝大挫敵人士氣,如今不見身影,反而讓人覺得詭異,似乎另有內情。

    就在某日夜裏,堅守後方根據地的一師軍隊突遭襲擊,讓暗軍大為驚慌。縱使派遣許多偵察兵時時刻刻監視輝軍動向,卻沒看見任何敵兵渡河來襲,就在援軍延誤調兵的情況下,後方受到慘烈痛擊,除了喪失大部分物資,還造成許多死者和逃兵。

    這次的敗北是物資戰力的損失,但還遠不如軍心受挫的打擊更為嚴重。繪聲繪影的揣測如野火燎原般在士兵中傳開,還有人公然遊說,表示不可能打敗輝軍。科戶王從戰敗地火速返回統帥本營,他一臉苦悶地進入營內與開都王深議此事,不久又召開軍事會議。

    狹也並沒有被邀請參加會議,她覺得似乎有非同小可的事情即將發生,因此變得寢食難安。然後,就在隔天一早聽到軍議的結果時——簡直讓她難以置信,她立刻飛奔去找開都王。

    “為什麽要監禁稚羽矢?您說他做了什麽?難道說這次事件是由他挑起的嗎?”

    “狹也。”開都王努力保持沉著道,但臉上卻十分陰鬱。“我們現在雖然擁有大軍,但也可說是一批烏合之眾,他們多數是離鄉背井,隻服從將帥人品的狂熱者。我無法相信來自不同土地、想法分歧的眾多士兵,會對輝族及暗族的本意完全不抱一點誤解,善即善、惡即惡,沒有判個是非分明,就無法打動他們的心。”

    “雖然您這麽說,可是將無辜的人押人牢中,難道這就是公平審判嗎?”狹也激動地質問,“我實在不敢想象這是您的作為,他是輝神神子這件事不是眾所皆知了嗎?”

    “如果一直不管輿論,他的立場隻會更糟。有人在懷疑他與輝軍裏應外合,即使現在不追究處置,將來他也會因為其他事件而被人點名吧。這是很久以前大家就在擔心的問題——現在隻會更加深大家對他的反感而已。”

    “怎麽會——”狹也尖聲說,“真是太自作主張了。這幾次戰役中,稚羽矢比任何人都還要努力作戰呢。”

    開都王表情依然嚴肅未變,但低落的嗓音中隱含著不忍。“這點我了解,你還不明白正因為如此,懼怕和懷疑隻會更加擴大嗎?稚羽矢愈是屢建奇功,他擁有的無窮力量還有不死之軀——都更顯出身為輝神神子的優越。”

    聽了開都王的這番話,狹也仿佛被人痛摑一巴掌般退縮不前,她以混亂到快哭泣的語調詢問開都王,“那麽,稚羽矢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請原諒我。”開都王歎了口氣。“畏懼他的人,或許正是我。”

    狹也愕然醒悟到多說隻是白費唇舌,因為開都王終究做了決定。

    在本軍駐紮的扇形穀飲水地附近,有個風雨侵蝕形成的洞穴,這個洞穴用來當作監禁俘虜的土牢,稚羽矢也在此處成了階下囚。

    心情淒慘的狹也從他手中接過大蛇劍,牢門是由堅韌橿木組成的木框做成,框上的木樁全釘得死牢,然而,與她隔框對望的稚羽矢顯得格外鎮靜。

    “沒關係,沒有你想象得那麽苦,隻是暫時恢複一個人獨處罷了。再過不久,其他所有人都會了解我的。”

    反而被他安慰的狹也更加絕望透頂,當她正從土牢前離開時,伊吹王從後方追來,遺憾地聳聳厚實的肩膀,說:

    “對不起,我無法說服大家,沒辦法跟那群懦夫講道理,讓他們頭腦冷靜下來。”

    “怎麽這麽沒出息——不,不是指您,我是說連同我在內的其他所有人。”近乎哭泣的狹也義憤填膺地說,“稚羽矢表示願意為豐葦原效力,與我們並肩作戰,但最關鍵的我們,竟然無情到做出這種蠢事。”

    “懷疑是黑暗且纏人的影子,足以混淆看清視野。”皺緊粗大眉毛的伊吹王說,“如果能知道這次我軍受創的原因真相,多少能讓大家接受事實,現在疑心生暗鬼是解決不了事情的。”

    狹也自暴自棄地質問他。“連您也認為那或許是稚羽矢一手造成的?”

    “怎麽會呢?我是教他劍術的老師啊。”伊吹王一臉驚訝地答道。“二十年來我就是以這種方式教年輕人習武的,不過我還是生平頭一遭遇到那麽不成材的弟子,更何況——最糟的是他還是個輝神神子。但無論是誰,隻要我們能舍棄私心以劍相對,必然能感悟到對方真正的樣子。”

    稍微情緒平複下來的狹也拭著眼角。“那您看他覺得如何呢?”

    “那小子——是啊,就像從遙遠天際飛來的孤鶴,盡管雙足和長喙探進泥沼中,心思卻還飄在雲端。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有心謀害大家呢?”

    狹也等人前往遭受襲擊的軍營進行救護工作,並協助治療傷兵和聚集載貨用的軍馬。就在忙碌打理這些事情時,她注意到在配給物資的廣場上發生了一陣騷動,還聽見奈津女的叫喊,驚訝的狹也放下手邊工作跑了過去。

    她剛到廣場還喘息未停,就見奈津女正抓住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孩,想洗個幹淨,在她胳臂裏的孩子大吵大叫地鬧個不停,兩人於是扭扯成一團。

    “不要!不要!”

    “你是女孩子呀,至少臉要給我洗幹淨。”

    腹部差點要挨上一腳,奈津女終於鬆手,踉蹌脫身的小孩一邊以反抗的眼神睨著她,一邊又兩手抓起土,拚命往臉上用力亂抹一通。

    “這孩子怎麽了?”傻眼的狹也問道。

    頭發被飛散水花濺濕的奈津女,露出無奈的表情回過頭。

    “是援軍把這小孩帶回來的,他們好像將她錯當成鹿誤射了一箭,幸好沒受傷,不過,她醒來後就鬧成了這副德行。”

    隻見她是個大約五六歲的女童,臉長得挺可愛,一團亂蓬蓬的頭發,渾身上下都沾滿黑泥。她隨時提高警覺,注意著人們的一舉一動,這副模樣令人聯想到野生獸類,狹也因此想起稚羽矢變身成鹿那時的情景。

    “她在森林裏?一個人嗎?”

    “一定是在戰亂中失去所有親人的孤兒吧,她連自己和父母兄弟的名字都不肯講。”神色憂慮的奈津女說,“真是撿來找麻煩啊,該怎麽處理她呢?”

    狹也不勝傷痛地望著小女孩,那孩子四處張望著,似乎十分在意露出臉孔,用汙黑的手直往臉頰上抹。狹也不禁覺得她仿佛就像以前的自己。

    “我們能不能養她?我實在無法這樣丟下她不管。”狹也如此說,奈津女和周圍的土兵都麵露難色。

    奈津女低聲說:“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隻是到目前為止士兵不斷增加,兵糧也十分缺乏,就算是很少量的糧食也無法多配給了……再說,公主,戰亂中喪失雙親的孩子可不隻她一個。”

    “可是,至少——就這孩子,”狹也懇求說,“拜托,可不可以至少救她呢?”

    此時一名士兵小聲對身旁的人說:“就拿輝神神子的糧食分給她吧。那家夥不吃也餓不死的,給了也是浪費。”

    狹也憤然回過頭。“剛才是誰說出這麽無恥的話?請給我從本隊離開,我不想跟如此卑鄙的人在一起吃住。”

    眾人驚訝地望著狹也,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對士兵冷言相待。

    她環顧四方,接著向大家宣告:“就把我的糧食分給她吃,這樣就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了。”

    就連奈津女多少都為狹也的氣勢所迫,隻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狹也忽然覺得自己與大家之間產生了隔閡,不禁一陣空虛,於是懷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望著女童。隻見從滿臉髒汙的小女孩眼中,放出異樣的光芒,好像發現什麽稀奇事物般回看著她。

    “跟我一起來吧。”狹也親切地呼喚她。“如果沒有名字,就叫你小鹿吧,因為別人將你錯當成鹿了。我的名字叫狹也,這名字也是我被撿到時取的,因為聽說我藏身的小竹簍發出‘颯呀、颯呀’的聲響呢。”

    小鹿與狹也一起回到軍營,在同一個帳篷裏好睡好起,不消幾天就安定了下來,她對新環境適應之快,實在令人意外。不怕生的女童在士兵之間玩耍,滿懷天真的好奇心和東奔西跑的模樣,恰如一隻小麻雀飛到了營地裏。隻是,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對她說盡多少好話,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擦掉臉上的泥汙。狹也心想或許孩童有自己的想法,之後也就不在意了。

    對暗軍而言,意氣消沉的日子仍是持續不斷,無法再續前勢卷土重來,在無論如何嚐試也沒有任何突破的情形下,戰況一直呈現膠著狀態。時而下起晚秋小雨,薄暗寒冷的天氣不斷,連天空都布上一層憂鬱。稚羽矢蒙受的冤情不是一兩天就能洗清的,狹也亦隻能跟著煩憂度日。正因如此,深受小鹿吸引的人也不是隻有狹也而已,雖然她滿臉沾著泥汙,卻是個小可人兒,士兵們隻要有小鹿在旁就感到開心,許多人因此想起自己的愛女。寒冬已至,更催起疲戰者思念遠鄉的溫暖爐火。

    從帳篷仰望數天不歇的綿綿冷雨,鬱鬱不樂的狹也滿腦子縈繞在離飲水場極近的岩石地,還有暴露在北風狂掃中的洞穴。此時,在帳篷中玩耍的小鹿似乎拖著某件東西過來,狹也不經意回頭一看,簡直嚇得魂飛天外。不知小鹿用什麽方法找出來的,隻見她手裏正拿著分明早該小心收好的大蛇劍。

    “你為什麽這麽做呢?碰到那把劍,就會被雷打中死翹翹哦。”

    “才不會呢。我喜歡這把劍,我想要它。”

    狹也慌忙拿起劍。“不行,這是屬於別人的東西,不能成為你的東西,現在它也不是我的。在物歸原主以前,先靜靜放好它,壞孩子才拿劍來玩哦。”

    “它的主人是誰呀?”

    狹也語氣變得沉重起來,“……是在岩屋裏的人。”

    小鹿高聲說:“我知道,大家都說他是籠子裏的神子,是關在籠裏的人。真無聊,我要去別的地方玩了。”

    女童在細雨中飛奔而出,狹也本想阻止她,卻又打消了念頭,接著又望著手中的劍發出歎息,心想下次可要藏到別處才行。

    一會兒,小鹿發現躲在雨篷下圍著篝火烤栗子的士兵們,她湊一腳加入他們。男子將小鹿抱在膝上,隨意地繼續聊天。

    “話雖如此,到底該怎麽處決死不了的人?”

    “不過,絕對錯不了,準是那個臭小子向照日王泄漏機密,我才不相信頭戴金盔的女王現在還躲在盾牌後麵觀望,她一定潛伏在某處,再來與他裏應外合。若不趁早除掉他,我們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是啊,解決那家夥我們才能安心,可是他不吃不喝,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簡直是個妖禍,就算浸在水牢裏,他一定也會麵不改色地端坐著惹人嫌。”

    “我的兄長是被輝神神子給殺了的。”

    “我爹也是。”

    “憑什麽那家夥可以好好活著。”

    這時,小鹿忽然純真無邪地開口,“我聽說有辦法讓他不能複活。”

    沒料到女童在聽眾人交談,吃驚的男子們不約而同全盯著她看,小鹿也睜著滾圓的眼睛環視眾人。

    “怎麽了?不是讓輝神神子別複活就好了嗎?以前爹爹說過有一個辦法可以做到。”

    讓她坐在膝上的男子溫和地問:“說什麽呢?小不點,你爹爹說了什麽?”

    小鹿感到很好玩,就格格笑出來。“就是啊,把他吃掉,像削柴魚那樣,一片片剮下來吃掉就好。這樣神子就不會再活過來,吃掉他的人也能長命不死了。”

    眾人臉上都露出奇妙的神色,他們霎時帶著狼狽的神情彼此對望,卻沒有任何人答腔。其中隻有小鹿一人仿佛沒事般,專心夾著火中的栗子。

    “你有沒有聽到一個可惡的謠言?”伊吹王來到狹也住處,帶著罕見陰沉的語氣問,“有人說出不堪入耳的話,如果知道是誰說的,真該把那家夥吊起來。”

    狹也放下早飯飯碗,注視著對方。“是什麽樣的謠言?我不太清楚——”

    坐在她身邊,正將鼻子埋在粥裏的小鹿抬起臉來。“喂,‘不堪入耳’是什麽意思?”

    “要靜靜吃飯哦。”狹也說著,又問伊吹王說,“是什麽謠言讓您這麽大動肝火呢?”

    “沒事沒事,還好你不知情。”伊吹王搖搖頭,在離去時說,“我實在講不出口啊。”

    當天下午,奈津女一副煩不勝煩的苦惱模樣,走進狹也的帳篷中。小鹿在外麵玩耍,裏麵隻剩狹也一人。

    “公主,我這麽說實在對您過意不去……”

    “怎麽了?真不像平常的你呢。”

    “其實,是小鹿的事。我覺得那孩子在公主身邊不太好。”

    狹也訝異地望著她。“糧食有這麽缺乏嗎?”

    “不,不是這個問題。”奈津女吞吞吐吐地說,拚命絞著雙手,好不容易才道:“我覺得那孩子……會帶來禍害。”

    狹也吃了一驚,隨即失望道:“隻要不是我族的人都會遭到排擠對吧。先是懷疑稚羽矢,接下來是小鹿?”

    “不是的,我也很同情稚羽矢。”奈津女認真起來道,“讓那位神子背負不實的罪名,是我們族人的羞恥。我不是不了解大家的心情——因為連我也有一陣子很憎恨他,想說為什麽就隻有他能活著回來——可是,這種想法是錯的,是有損無益的。我了解不恨別人也能堅忍活下去的意義,因為我有這孩子。”

    奈津女愛惜地撫摸隆起的腹部,狹也覺得她的舉動仿佛女神般聖潔。

    “不管是男嬰還是女嬰,這孩子就是正木,象征他複活回來。我現在的想法就是如此。”

    “的確是這樣呢。”狹也由衷地說:“奈津女,你要安心待產哦。”

    奈津女泛起感謝的微笑,霎時臉上又升起陰霾,說:“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我怎樣都無法想象小鹿那孩子會有親生爹娘。我覺得她好像不是人所生的,簡直就是個鬼娃,我感覺不對勁,可能就是因為這個關係吧。”

    “她確實是個沒大沒小的孩子,不過很可愛哦。”狹也如此說著,奈津女卻搖搖頭。原本個性溫和的奈津女,竟然十分罕見地向她抱怨起來。

    “小鹿有時會瞪我,用一種無法言喻、讓人渾身發麻的眼神,那是會招來災厄之人才有的神情。”

    “會不會是你想太多了?”

    然而,奈津女仍繼續說:“連狗都知道應該善待要生產的母犬,不是嗎?而我拖著這種無用之軀來到戰場,大家都還非常照顧我,這絕不是刻意表現,而是一種發自對生命象征的尊敬。因此我心懷感謝,並沒有打算借此僥幸依賴起他人來。隻不過,那孩子的眼神實在太與眾不同了。”

    狹也變得有些不安,話雖如此,她並沒有意思去責怪一個才五六歲大的小孩。

    “小鹿太小了,應該什麽都不懂吧。她不知道你懷胎的事,一定是在吃你的醋啦。”

    “真是這樣嗎……?”

    狹也懇求般地說:“希望你別討厭小鹿,那孩子跟我以前很像,我被羽柴的雙親撿到時,一定就像她那副樣子。可以信任的東西蕩然無存,不再相信任何人而索性自暴自棄,可是養父養母卻慈愛地撫育了我,所以我們應該也能做到。”

    奈津女靜靜籲了口氣,看似稍微回心轉意。“是啊,我明白公主的意思。講了這些無關緊要的話,真是打擾您了。”

    狹也凝望著奈津女站起來的鈍重身軀和略顯消瘦的臉孔,認定她絕對是心情隨著體態變化,才對許多事反應太過敏感。

    留在這種充滿殺伐的地方,當然不可能對身心有益。連我都意氣消沉了,對奈津女的身體肯定也是一種打擊。

    離開狹也住處,繞道後方的奈津女,無意間注意到自己頭發散亂,於是停下腳步,取下發釵重新整理頭髻。她邊撫著鬢發,邊不經意地望向身旁的樹林,突然大吃一驚頓時停手。

    就在正好與她視線同高的樹權枝上,小鹿正坐著雙腳晃啊晃的。乍看之下如人偶般俏生生的好可愛,但髒汙臉上的目光像是把人洞穿般冷酷。

    小鹿以仿佛換個人似的語調說:“你的直覺也未免好得有點過分呢。是因為有孕在身?”

    她小嘴邊露著一絲歪笑。“好不容易讓狹也消除疑心,若紿我多生事端可就麻煩了。用不著多久,我就能隨心所欲操縱暗兵了。”

    奈津女的臉上血氣盡失,她向後退著,嘴中喃喃自語,“鬼——你是鬼變的——”

    “才怪!”小鹿輕巧地從樹上飛躍下來。“鬼嘛,不過是住在野山裏的不潔神靈,對吧?可別把人給瞧扁了,我是百般忍耐,才來到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不過,還真把我給累壞了,簡直就在浪費蛻生的力量。”

    小鹿像隻幼貓,伸著桃色鮮豔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一人雙命,可不知清淨除穢的效果會有多好啊。”

    緩緩後退的奈津女轉過身,漸鬆的頭髻啪地散開,長發直甩下來。

    “想逃?”小鹿問,“想向誰求救?誰相信你?”

    無法再聽下去的奈津女倉皇狂奔起來,就在雨過的冷冽空氣中,她亂踏著含水的落葉,發狂似的不斷跑著,遇到一群士兵。他們驚訝地扶住奈津女,直問究竟怎麽回事。

    “發生什麽事了?你跑得這麽急,摔跤的話肚裏孩子要怎麽辦?”

    “小鹿——”激烈喘氣的奈津女夢囈般地說,“救救我,小鹿要來殺我!”

    “奈津女心浮氣躁,這也難免啊。”士兵憐憫道,“雖然遇到這種情況,但你更該一個人堅強下去才行哦。稍微躺下來比較好過點,我會幫你煎些好藥草的。”

    無論說什麽,他們都隻是不斷安慰,然而大家出於一片好心,讓她不忍拒絕,隻好在臨時搭蓋的小屋中睡下,等他們離開後,無法靜靜等待的她又從小屋中飛奔而出。

    遭受恐懼脅迫的奈津女不知不覺奔向小河,接著越過簡易建造了水堤的飲水地,開始登上岩石,凸出岩石包圍的地方,正是嵌著牢框的寒冷土牢。

    稚羽矢隔著牢框,出神眺望著籠上霧氣的河口景色,從通風的這裏可以清晰地一覽沙洲,現在寂寥的水鳥正於鼠灰色的低雲下遨遊飛舞著。就在稚羽矢正試著想象鳥兒的心情時,突然有個身影擋在眼前,他一驚回過神來,隻見奈津女正在牢框外。

    她跪倒在地,手指繞在框上,像是死死纏住那裏的模樣,悄聲說:“救救我,求您一定得救我和肚裏的孩子。”

    稚羽矢大吃一驚,注視著滿臉慌亂不知所措的奈津女。

    “救你?為什麽?”

    “那個女童想奪走我的性命,所有人都不知情,但您一定很清楚,因為您不是凡夫俗子。”

    稚羽矢臉上稍現一抹黯然,“是的,我與你們不同,所以才在牢裏。”

    “您對我們的惡行感到憤怒是理所當然的,我和任何暗族人一樣都犯下同樣的罪過。但是孩子是無辜的,沒犯任何過錯,請您至少寬恕、保護這個孩子吧。”

    “可是,要如何——”

    披頭散發的奈津女撿起一塊銳利岩石,開始破壞牢門的榫頭。“拜托,出來吧。身為輝神神子的您——擁有力量的您——不應該就此關在這木框裏。”

    稚羽矢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他細聲說:“你這麽說我很為難,因為如果出來,你的族人就再也不會相信我了,不是嗎?”

    奈津女終於壓抑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如泉湧般滾落,在岩地上濕成一片。“您想要見死不救嗎?那東西不是人力抵擋得了的,隻有您能抵抗她——”

    “別哭了。”這次換作是稚羽矢慌亂得不知所措,他甚至想若能讓她停止哀泣,無論做什麽都好說。“你鎮定點,將話說得更清楚一些。我是想幫你,可是我還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就在奈津女正欲開口說話時,在牢框外的她忽然麵孔朝天向後仰倒,伸出雙臂空虛地劃擺著。稚羽矢看到鮮血,一驚站起身,隻見奈津女的背上深深插著利劍,一個女童手握著那把劍柄,滿身鮮血飛濺地立在那裏。

    “奈津女!”

    稚羽矢從牢框裏伸出手想扶住她,卻無濟於事,奈津女緩緩癱倒在地,眼瞳中的光彩迅速消失,望向稚羽矢卻視而不見。發出一陣痙攣般的喘氣後,最後在她的眼瞳中再次泛起悲痛,喘息中隻低聲喃喃著:

    “正木。”

    她伏倒在地就此斷氣,隔著奈津女的軀體,稚羽矢無言望著渾身浴血的女童,隻見她微微開心一笑,就默默揚長離去。

    “等等!”

    他不禁將手用力握住牢框,於是框架應聲卸下,他無暇細想到底是奈津女所為,還是自己的力量,就一鼓作氣飛奔出去。

    在他眼前,女童如在空中漫舞般,輕盈躍過岩石,三兩步就下到飲水地的深淵,隨後一瞬間褪去全身的髒衣,飛躍到冰冷水中。稚羽矢一直追到深淵處,停在那裏略微遲疑時,女童卻像是不慌不忙,泡在水深及胸的地方清洗臉孔。當她再度抬起頭時,洗去汙泥的臉龐潔白瑩透,即使年幼,也像雪玉般絕美無疑。

    展現新貌的女童仰望著岩上的稚羽矢,又朝他開心一笑,讓他當場愣住動彈不得。接著她開始清洗身體,每次掬起淵水,女童就略長高些,秀發也長曳起來,香肩變得曲線滑圓,胸脯如果實豐滿隆起。人身需經十多年的肉體變化,幼女隻在沐浴結束前就已完成了。在她變換方向準備上岸時,水深高度已在細腰的肚臍下了。

    毫無羞怯的少女從水中上來,裸露著肌膚立在稚羽矢麵前。那完美無瑕的肢體,或許實在沒有遮隱的必要。

    “皇姐。”稚羽矢喃喃道。

    “充分清淨了,感覺稍微舒服了點。”照日王以纖指梳著發絲,說,“變回小女孩實在花費我不少力氣,也許力量不夠所以說累就累,還要對付那些嗅到蛻生氣息的下等神靈,真是厭煩。”

    “為什麽要犧牲奈津女?”

    “這樣清淨身體最有效,兩人份才補嘛。”

    “皇姐!”

    “你生氣了?”照日王大感驚訝,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稚羽矢。“你真的變了,不管是外表還是其他什麽,簡直讓我以為我看錯了人。照理說你應該跟我族一樣,永遠外貌不變才對。不過,算了,我是來接你回去的,不是在此閑扯廢話。”

    略顯友善的照日王朝他微微一笑,傲人的雙峰顯得炫目奪人。

    “我潛入暗族營地,做到這種地步,就是為了你。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胞弟,如能避免為敵,我並不想與你作戰,跟我回宮吧。你應該切身體會到了這裏的人有多愚蠢吧?”

    隔了半晌,稚羽矢問:“這次的軍隊襲擊是皇姐設計的?”

    “沒錯,我變成女童混進軍中,稍微煽動那群沒腦筋的家夥,隨意擺布他們。”背倚著岩石,女王交叉雙臂繼續說,“還有,鼓吹他們疑心你在通敵的人是我,先前射箭偷襲你的人也是我。暗族的家夥們完全照我的計劃將你排除在外,畢竟他們也不過就是下等敗類,而這一次正好可以讓你待不下去,因為那群家夥立刻就會伸出爪牙,將你千刀萬剮一番。”.

    “為什麽?”稚羽矢露出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

    照日王聳著雪白的肩膀。“因為他們比較劣等吧。我不過散播禍種罷了,他們自己願意去收成苦果,就是罪有應得。”

    女王傾身拿起放在岸邊的劍,潑水仔細將血漬清洗幹淨,隨後審視著刀刃,自言自語說:“完全變成一把普通的劍了,隻剩空殼,都是因為你逐一破除封印的緣故。現在你明白自己的身世了?”

    “知道一點。”稚羽矢小聲答道。

    “若不知道會有多好。”女王語帶歎息地說,“如此一來,為何我們必須傾盡全力打倒你的理由,你應該也心知肚明了才對。你是父神之子,而且也是父親最大的威脅,如果成了敵人——不過,現在還來得及。”

    照日王以半逼半求的眼神凝視著弟弟。“別跟我為敵。如果回宮,我會再次守護你,你也可以守住你自己,這對你來說是絕對必要的。”

    稚羽矢猶豫了許久,照日王了解此刻他的內心正天人交戰,因此一直等待他的答複。隔了半晌,他終於開口了。

    “我……”他支支吾吾地說,“我已經先和狹也約定過了,要替豐葦原效力,我不能才約定就立刻違背誓言。”

    一聽此話,照日王的眼瞳霎時燃起怒火,她冷冷地說:“比起我的請求,竟然去選擇小孩子之間的誓言?怎麽你還是蠢到沒改啊!與其這樣,倒不如任你被暴徒撲上去好好淩遲一頓,看看還能不能說出這種歪理。”

    照日王將大蛇劍退還給他,憤然背轉過身。“好好保護你自己吧,我可沒對他們說謊,如果被剮成一片片,就算是神子也活不成的;不過,萬一你從他們手中逃脫,總有一天我也會如法炮製。從今以後我們不再是手足,本王的請求隻有這次,永遠沒有第二次。”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照日王消失得無影無蹤。稚羽矢也猜不透她到底使用何種神技,正當他滿心混亂,出神瞧著擺在自己手裏的劍時——

    “別動!你這個重犯,竟敢殺死女人!”

    從頭頂落下一陣憤怒粗魯的叫喊。他凜然回過神來,隻見兩名勃然變色的衛兵拿著矛槍正擺好架勢。

    “不對,不是我。”

    就在稚羽矢的聲音中,吹起的警哨劃破了空氣,宣告有緊急狀況,響遍了四方。

    4

    “大事不妙了!”

    跑向狹也住處的科戶王,一改平日沉著鎮定的表情。

    狹也正縫著衣物,一邊尋思小鹿也該回來了,不料掀開帳幔衝進來的竟是科戶王,她大吃一驚地注視著他。

    科戶王努力平緩喘息,同時低聲告訴她:“稚羽矢越獄了,雖然我們當場抓住了他,卻沒辦法對付那些怒火中燒的群眾蜂擁上前,他們鼓噪著說要立刻處死稚羽矢。”

    針和布從她的手中滑落。“現在,他在哪裏?”

    “就在飲水地前方的空地上,伊吹王趕去平息眾怒,可是那群激動的家夥怒氣衝天,竟然也想對他動粗。你既然身為巫女,也應該具有鎮伏人心的力量吧?”

    “這種事我也不能保證。”

    兩人沒有時間再多說便趕忙奔去,隻見榛木林圍繞的窪地上人聲鼎沸,口口聲聲高嚷著“殺死輝神神子”、“將輝神神子千刀萬剮”。

    狹也訝異著這片如癡如狂的亢奮是從何而來,眾人帶著迷醉的眼神沉淪在廣大的漩渦中,處在無法冷靜聆聽勸告的狀態。現在,他們連狹也和科戶王都視而不見,兩人撥開人牆,不久就被眾人擠散,轟嚷的喧囂聲合而為一,化成一種不堪入耳的語言,發狂似的訴說著盛怒和饑渴。

    這是一隻巨大、狂暴的野獸。

    狹也於推擠的人潮中掙紮,在前進時暗想。

    若要鎮伏這種饑渴的情勢,必須要有比言語更強烈的刺激才行,但是絕不能以流血收場。這與對付狼群的道理相同,對了,若能朝每個在場的人頭上澆一桶冷水,不知該有多好。

    這時,從她頭頂上響起有人被揍了一記的聲音。

    “也不瞧瞧對方是誰,想對守劍的公主做什麽?”

    一隻粗大手臂伸過來,像在田圃拔起作物般,將狹也從人群中拎起。原來是伊吹王。

    “你沒事吧?”

    “沒事的,倒是稚羽矢——”

    撥開散亂垂落的發絲,狹也環顧著四方,隻見稚羽矢在葉片落盡的水胡桃樹下,被士兵們團團包圍住。他的手臂綁繞在樹幹上,眼睛茫然望向遠方,還不曾注意到狹也,側頰上劃著傷痕,膝蓋和胸前也髒汙不堪。衛兵們手持矛槍嚴陣以待,但更像是在防止瘋狂的人群加害他,此時已有數名男子正在質問著衛兵,爭論不休。

    “為什麽大家忽然提起要處死會蛻生的稚羽矢?”

    狹也詢問伊吹王,他緊張地回道:“聽說將輝神神子切割成八十塊分開埋葬,他就不會複活,我也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

    狹也不禁倒吸一口氣。“要將稚羽矢——”

    “無論他做什麽事,做裁決的應該都是統帥開都王,不準你們在這裏亂用私刑虐殺他,我們必須把人帶去見開都王。狹也,你能不能幫忙讓大家安定下來?”

    就在還沒下定決心前,狹也回頭望見手執矛槍推抵群眾的士兵腳邊,橫臥著一具覆蓋草席的遺體,從覆蓋物的下方可以窺見一隻女子失去血色的手。

    “別管那些了。”伊吹王慌忙想製止她,卻已來不及。狹也飛奔過去,撥開草席,望著掩蓋在下的物體,隻見變得麵目全非的奈津女,還有那把並排橫放身邊的大蛇劍。

    狹也不禁發出尖叫,當她自覺到想停止叫喚時,卻控製不住情緒。尖細的悲鳴穿過眾人的怒號回蕩四方,高聲叫罵的男眾們也因此猛然一驚。

    “奈津女,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為什麽?”

    狹也將身子投在遺體上茫然搖晃著她,痛苦扭動著、不斷叫喚著。就在片刻前,奈津女不是還露出神聖的微笑撫摸肚子嗎?不是還充滿自信地說正木會回來嗎?她不得不尖叫,無法承受眼前所見的一切。

    “為什麽?是誰做出這種事?”

    “是輝神神子拿她來血祭的。”某人開口說,“就是那個一直加害我們,會死而複生的家夥。”

    “殺掉他!”

    “別再讓他對我們造孽!”

    “輝神神子不是人!不能用人的方法處決,沒有必要留他一命。”

    “將他五馬分屍吧。”

    眾人紛紛又發出怒罵,如煮沸的硫磺水甚囂塵上。

    “割下耳朵、切下手指,細切成八十塊讓他不得好死。”

    在刺耳的聲浪中,狹也終於從奈津女的遺體抬起頭來,轉望著稚羽矢。這次,稚羽矢終於注意到她了。就在捕捉到狹也眼神的那一刻,他的表情看似也隨之產生了變化。起先是驚訝,接著在凝視中緩緩變成極度的失望——狹也仿佛在照鏡子,從稚羽矢的臉上感覺到正映出自己的表情,然後在她被這點擊垮的同時,仍無力攔阻這一切的變化。

    兩人卷入震耳欲聾的怒號裏,同時仿佛陌生人般彼此對望。原有的人聲鼎沸已傳不到耳際,而是一種比聲音更深絕的鴻溝,造成彼此從斷崖兩端凝神對看。狹也驚覺自己失去了一件寶物,於是別過臉去,如果她再繼續凝視下去,就會看到稚羽矢的臉上逐漸浮現懷疑和厭惡,這是她最不忍親見的。就算是一麵鏡子,她也不願見到稚羽矢露出那種表情。

    接下來的瞬間,圍堵的聚集人潮突然潰散,失控的人群忘我地紛紛抓起凶器高舉揮舞著,蜂擁衝向綁縛稚羽矢的大樹。想阻擋人潮激流而遭波及的衛兵,也在一陣拳毆、推撞、擊倒下被吞沒了身影。狹也同樣也被撞倒,差點就被人踩在腳下,千鈞一發之際,科戶王將她抱了出來。

    她幾乎暈厥,但才回過神剛能開口說話,她就急切地懇求科戶王說:“快阻止大家!”

    “不可能。”科戶王無視於近乎狂亂的狹也,一邊努力將她遠遠拉離推擠的人群,一邊說,“這不是光靠一兩人的力量就可以阻止的,稍不小心就會喪命。”

    “阻止他們,若不阻止——”渾身打顫的狹也說,“死的人是他們。”

    “你說什麽?”

    就在科戶王不禁卻步望著她時,一道炫目的青色雷光馳向空中,立刻風雲變色,就在刹那間,發出動搖整個豐葦原的一聲轟然巨響,震擊著整片大地。在那強烈衝擊下,沒有任何人能站穩腳步,群眾交相堆疊般紛紛仆倒在地。當恐懼得滿臉發青的眾人仰起頭時,隻見稚羽矢所站的那棵高大水胡桃樹火舌飛竄,連足以環抱的樹幹根部都瞬間化成了焦黑,大樹劇烈燃起火焰竄升,炭化的枝丫綻開焰紅的火花,樹身如死亡使者般倒到人群身上。

    來不及逃跑的人發出哀號劃破了長空,然而還不僅止於此,閃電像追擊般不斷閃耀,曾幾何時空中如灌墨黑沉,暴風雨猛烈襲來。在狂風突卷的同時,滂沱大雨霎時傾落,落雷不斷直劈而下,讓慘狀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雷擊宛如鎖定了目標,而大水奪去了眾多性命,一次就讓數十人倒地不起。不消多時,周遭變成甚至連任何戰場也前所未見的慘絕人寰,泥中死者倒臥、傷者呻吟,倉皇逃跑的人群又踐踏其上。

    狹也慶幸當時能在人潮圍堵之外,才得以迅速逃到岩石下。然而,她對這場在雨點無情打落下進行的噩夢束手無策,隻能駭得六神無主。黑雲遽集、落雷隨至、威神顯怒,眼前無人能製伏這片亂象,隻容恣意狂暴下去。

    冷不防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狹也幾乎驚跳起來。原來科戶王與她同樣,全身雨水成串滴落、頭發濕貼,正站在她身邊。他似乎從一開始就站在此處,但昏亂的狹也卻沒有一點印象。

    “那就是他的真相?”科戶王低聲說,語氣和表情都顯得疲憊乏力,他也同樣驚恐著。“變成巨蟒的是稚羽矢?劍和稚羽矢是一體?……”

    狹也點著頭,感覺壓抑啜泣的喉頭像在顫抖。周圍的岩石在大雨激下中冒起水煙,劃下幾道銀流,而決堤的小河形成一條澎湃恐怖的茶色濁流。

    科戶王懇求般地說:“狹也,由你來鎮伏吧。再這樣下去,我們會在與輝軍決戰前先垮下的。”

    突然情緒失控的狹也,發出嘶聲高叫道:“怎麽做?你說該怎麽鎮伏?就連我們到底做了什麽事才演變至此,都還摸不清楚狀況。”

    “你不是守劍的巫女嗎?”

    “我們失去稚羽矢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狹也瞬間很想責備對方,想對他說“看我這副樣子你還不懂”,她是如此驚怯、絕望,如此無能為力——然而,她知道這股憤怒其實應該發向自己。

    就在雷光返照的傾盆大雨中,一個巨漢全身濺著雨花,交抱著手臂奔了過來。原來是伊吹王。

    “科戶王、狹也,你們在這裏啊。可不可以來幫忙帶領還能步行的人到高處避難?這低窪地很危險,河川就快泛濫了。”

    “可是,空中有巨蟒,而且還在打雷。”

    “別擔心,由我來對付它。”

    麵對語氣平靜的伊吹王,科戶王和狹也都露出驚訝的眼神望著他。

    “連身為巫女的狹也都辦不到,您打算如何做呢?”

    伊吹王於是瞥了狹也一眼。

    “那是稚羽矢,對不對?假如是稚羽矢,就是我的弟子,既然我身為師父,就有勸誡他的義務。”

    讓寬劍的握柄發出喀鏘一聲響,伊吹王如此說道。

    狹也拚命阻止正欲轉身離去的巨漢。“請您等一等,那不是靠劍就能抵禦得了的,您會喪命的。它沒有心也不認人,是無法分辨您的。”

    “不嚐試怎知道?”伊吹王咧嘴一笑,那是一張豪氣幹雲、身經百戰的臉孔,而且絕對不止外貌武勇而已。“我不會被輕易擊垮的,我還必須告訴他,若想攻擊夥伴,就先打倒我再說。”

    竭力想勸他打消念頭的狹也輕聲說:“請別去,如果在這裏失去您的話,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伊吹王隻像對待不聽話的孩童般,伸出大手摸摸她的頭,接著輕輕放開她的手,在激雨中登上與烏雲中巨蟒對決的岩地。

    “狹也。”

    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呼喚她的名字。雨停後,肅穆的暮晚透著一片靜寂,終於從撥開的雲間投下赤紅的夕照,輕點微染在紅葉林的頂端。坐在小屋外茫然出神的狹也一臉落寞地回頭,卻不見半個人影,隻有開都王等人的馬拴在一起。

    “我在這啦。”

    狹也好不容易發現停在柵欄上的聲音主人,於是恢複了一點活力。“鳥彥。”

    “我還以為你早忘了我呢,才不過一陣子不在而已。”烏鴉說。

    “之前你去哪裏了?”

    “到處都去啊,我在召集軍隊,算算連開都王也沒辦法跟我比喔,從今以後人們也該稱我一聲鳥王才對。”鳥彥開玩笑地說著,但狹也仍然顯得無精打采,因此他拍拍翅膀不再胡說了。

    “振作起來喔,你已經鎮伏巨蟒了,對吧?”

    “鎮伏它的是伊吹王。”

    “王的傷勢如何?”

    狹也默然搖頭,接著突然無法克製般地發出呻吟。“鳥彥,我不行了。”

    “沒這回事啦。”

    “真的不行,我完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在緊要關頭一無是處的我,為什麽會是巫女呢?”

    鳥彥憂心注視著兩手掩麵的狹也。“我應該要一直待在你身邊才對。”

    稍後,一名隨從自小屋出來,向狹也小聲稟報:“伊吹王已經清醒過來,表示有話想跟公主談。”

    狹也跟在隨從身後穿過門口,微暗的房間裏,以開都王為首的名將們個個表情凝重,一語不發地端坐不動。從他們的神情來看,他們一致認為伊吹王康複的希望已近乎渺茫。她因此再度心情頹喪,注視著橫臥的龐大身軀。

    伊吹王的頭發和胡須都被燒焦了,全身慘遭灼傷,從包紮的白布下可見皮膚脫落得慘不忍睹。他兩眼也失明了,連藥師都不再配處方,隻取來冷水沾濕的布覆在眼上緩和痛楚。就在她震驚呆立時,伊吹王蠕動著焦黑的嘴唇說:“在那裏的是狹也嗎?腳步很輕啊。”

    實在無法想象那會是大嗓門的伊吹王,聲音沙啞到難以辨識出來。狹也極力忍住哭泣,跪著答道:“是的,是我。您的傷還痛嗎?”

    “沒什麽大不了的。喂,狹也,我和稚羽矢說話了,最後他還是認出我來了。”伊吹王愉快地費力解釋道,“所以我對他講,既然本王認為他是我一生中最不成材的弟子,他就安心地打倒師父吧。”

    “都是因為我無能為力,伊吹王。”她喃喃說。

    “狹也,不要放棄他,這是我的請求。那小子還無法控製自己的力量,隻能胡亂發怒,還不知道自己已釀成大禍。這不是他的錯,絕對不是,我們的族人也很惡意苛待他。”

    “嗯……我知道。”狹也點點頭,泛起的淚水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光想到這麽器宇豁達的人即將消逝,就真想頓足呐喊。然而,她也隻能壓抑著啜泣聲,伊吹王早已邁向女神之國,現在隻是途中的回頭一瞥罷了。

    “如果,你放棄稚羽矢,恐怕他也會放棄自己。到那時候才會真正發生可怕的事,他會完全變成禍害——巨蟒。原諒他吧,雖然那可憐女孩的死對你造成傷害,但這件事同樣也傷害了他,隻有寬恕,才能成為你的絕大力量。”

    “我懂了。”狹也含淚說道。

    “這樣才是水少女。”突然感到疲倦的伊吹王發出長歎。“我先到女神那裏安歇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的。我還想以別的麵貌在某處與你們相見,就將這些信息也帶給稚羽矢吧。”

    伊吹王於是陷入沉睡,在眾人的守候下靜靜逝去。

    一到夜晚天空變得清朗,仿佛是降下銀辰的星月夜,上弦月投著朗朗明光,在秋草間刻下陰影。舉行伊吹王的喪禮時,遺體安放在由新圍欄環繞的安置場裏,人們正徹夜進行守靈。沒有人不對伊吹王的死去感到悲慟,也沒有人不惋歎在戰時痛失將才。狹也原本一直坐在擁擠不堪的小屋角落,忽然間她感到無法忍受,於是便在深夜裏獨自溜出來。

    白菊在月光下寂靜現姿,空氣中飄著霜息,想來拂曉時大地必然會化為一片淨白。然而,此刻的狹也寧願認為這刺膚的冷意是為了自己,她將抽痛的頭側靠在透過葉片遍灑斑駁月影的櫻花樹幹上,輕聲說:“再也無法挽回了……”

    隻有這句話,從先前就在腦中嗡嗡作響。無論想起任何事,最後總是必然繞回這一句。

    我失去了稚羽矢,喪失了守劍巫女的資格,我是多麽愚蠢,連奈津女和伊吹王都棄我而去,今後的生活該靠什麽來支持呢?

    忽然間,狹也感到黑暗中有腳步輕來,於是一驚離開樹幹。

    “是誰在那裏?”

    從月下步出的人影十分矮小,幾乎隻有小鹿的身形那麽高,然而頭發透著淡光,比飄霜更白亮生輝。

    “岩夫人。”狹也大感意外,呼喚道,“您何時抵達這裏的呢?還有,您已得知伊吹王的噩耗了嗎?”

    “我一直都在大家身邊,隻是誰都沒注意罷了。”岩夫人莫測高深地說著,她來到狹也身邊,突然問道:“女孩呀,你為何懼怕呢?稚羽矢與巨蟒同為一體,這件事你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狹也無法立即回答她,因為若無其事的老婦已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關鍵。然而,就在她注視著老婦深奧的眼眸時,狹也領悟到老婦已洞悉一切,於是,淚水的代答勝過萬語千言,狹也仿佛是在母親麵前失意想哭的小孩,“哇”的一聲放聲哭了出來。

    “我不相信,一定有什麽隱情。我看到奈津女——我無法接受那是稚羽矢做的,他明明將劍交給我之後才進入牢裏,如果有人能從帳篷拿出劍來,那肯定也隻有小鹿。”

    “你收留的那個小孩,十之八九就是照日王,這件事很像大膽的女王會有的作為。”

    “奈津女曾經討厭過小鹿,她那麽——”狹也喃喃說。

    “輝神神子擅長攻破人心弱點,她正是借由你的同情心潛入我軍,然後策動陰謀。”

    “如果我能更振作一點,奈津女和伊吹王就不會犧牲了。”

    岩夫人緩緩眨動大眼。“既已發生的事情,再說什麽也沒用。”

    “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實在是太蠢了,我覺得自己簡直無可救藥。”情緒失控的狹也繼續道,“再怎麽說……再怎麽說我都無法忘記當時稚羽矢的表情。在緊要關頭,我竟然離棄他,還用那種眼神看他。伊吹王臨死時還費心叮囑我該相信他,但這都為時已晚,稚羽矢走了,我再也沒辦法挽回他了。”

    岩夫人等她啜泣一會兒後,才溫和地說:“別再自怨自艾了,這對承認過錯沒有任何好處。世間的確有想補償也無法如願的事,隻不過明白這個道理跟不力求彌補,那又是兩碼子的事了。”

    狹也終於拭去淚水,“如果有任何一點可以彌補的希望,我無論如何都想嚐試,就算機會很渺茫也不在乎。”

    “女孩啊,”岩夫人語氣慎重地說,“我認為稚羽矢沒有回到輝宮,他在何處我並不清楚,但或許應該在離這不遠的地方徘徊吧。”

    “真的嗎?”睜大潤濕的眼眸,狹也凝望著老婦。“即使遭受這麽大的傷害,他還會眷戀豐葦原?”

    “那是因為稚羽矢已經覺醒,不再是那個乖乖聽皇姐話的小孩了。他自己會思考,充分領會後才做出行動。當然,恐怕他是不會再來暗族陣營了……”

    “可是,如果我去見他,或許他還願意相見也說不定。”狹也急忙接口。“如果有這點希望,我想去見他,我想試著去找稚羽矢。”

    “是啊,未必過錯就真的無法彌補。不過,這次你也該謹慎思考後再表達想法才行,他或許不一定肯再聽從你的話呢。”

    狹也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開始覺得自己並非真的失去一切。

    “我不能就這麽讓誤解變成嚴重的隔閡,我隻要能向稚羽矢道歉就心滿意足了。我會試著找到他,我非得這麽做不可。”狹也下定決心道。

    於是,岩夫人閉目養神,獨自回憶起遙遠的過去,接著,語重心長地緩緩說:

    “狹也,輝族的力量在地上存在已長達三百多年,在此期間,我們為了抵抗敵人而持續作戰,好幾代的水少女應運而生,這些少女們都因為向往輝光而隕滅,甚至認為這是她們持有大蛇劍才受到詛咒的宿命。然而——你卻發現了稚羽矢,你就是第一位與風少年相遇的少女,我認為這將足以改變一切,水少女在你這一代,終於發現所追求目標的本質。”

    狹也以畏懼的目光望著老婦,被岩夫人這麽一說,不禁讓她恐懼起來。

    “我常貿然行事,因此總是嚐到失敗——即使我是第一個與稚羽矢相遇的人,但假使走錯一步,是不是也會麵臨毀滅的命運呢?”

    “你膽怯啦?”岩夫人含笑說道,又稍帶調侃地問,“你現在還怕稚羽矢呀?”

    “才不呢。”狹也認真起來道,於是岩夫人搖搖頭。

    “說不怕是假的,他是巨蟒,如果你不怕才是騙人的,那可是大錯特錯。不過也不該畏懼得隻想躲他,因為這並不是稚羽矢的錯。

    你若能誠心對待,他也會坦誠回報。淪為巨蟒之身的同時,他仍然有心擺脫蛇變的詛咒束縛,因此即使你心懷恐懼,也必須能克服這份恐懼才行。”

    ①天皇向天神地祗供奉新穀,並親自嚐用穀物的祭典儀式。

    ②神話中清香永存的長生果。

    第六章土器

    空闊風揚遠,願促雲波阻途歸,天階隱莫現;玉人仙姿意難合,不忍長別暫留看。

    《古今集》僧正遍昭

    1

    群將圍坐著征詢開都王的意見,麵對狹也提出的請求,他們都非常關心開都王會做出如何的答複。

    開都王並不忙下判斷,隻是緩緩開口說:“我很清楚你想表示什麽,也知道稚羽矢是無辜的。可是,去找他又有何用?他不會再認同暗族,因為我們都做出讓彼此無法釋懷的事。”

    “不,應該可以化解的,隻要我們有心,他一定會願意的。就算被永生不死蒙蔽心智的族人,現在也絕對很後悔,再怎麽說,大家都知道所有人全中了照日王的詭計。”狹也極力說服著。

    岩夫人沒有參與會議,隻是坐在房間角落保持閉目養神。

    “我們有必要這麽拉攏稚羽矢嗎?”科戶王犀利地反問。

    “當然有必要了,大蛇劍一直交由暗族鎮守,他與那把劍形同一體,能成為我們最強大的支柱。”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暗族已經失去稚羽矢了。”

    “是的。”狹也輕縮一下身子,小聲答道:“……所以,我要親自再去找他。”

    科戶王愈說愈火,“你以為在這種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候,還能到處亂晃去找一個不知去向的人嗎?輝兵四處埋伏,根本就不可能搜尋他。”

    “我要跟狹也一起去哦。”頻頻整理羽毛的鳥彥抬起頭說,“現在我的部下已經出動從空中去找他了。”

    科戶王緊蹙著眉頭。“鳥彥,你是我們不可或缺的戰將,竟然打算玩忽職守?”

    “我可以飛回來和你們保持聯係。”烏鴉若無其事地說,“而且,希望你記得,我本來就是為了狹也才變成鳥的。”

    開都王似乎不勝其擾,注視著狹也。“目前必須等局勢穩定才能開始尋人,你能不能再等待一陣子?現在我實在無法調兵陪同,而且也不能讓你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遠行。”

    “我不能等下去了,求求您。”狹也傾出身子,竭力向開都王訴說,“請讓我去,隻要有鳥彥在,我就能保護自己。非趁現在去不可,時間愈久,稚羽矢的心就離我們愈遠。”

    科戶王突然質問她:“你到底對稚羽矢那個輝族人、那條巨蟒是怎麽想的?的確是你將他帶到我們陣營來的,可是你不惜拋棄身份也堅持想再爭取他回來,這麽做究竟為了什麽?你的態度簡直像個窮追情人的女孩,對周遭情況根本視而不見。”

    狹也與其說是不知所措,倒不如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科戶王,他的話實在太令人意外了。

    就在此時,岩夫人自角落發出聲音。

    “這是當然的。”老婦第一次張開眼望向此處。“狹也是守劍的巫女,她的身份就是如此,身為人而成為神妻者,才稱為巫女。”

    科戶王刹時氣血上衝,怒聲說:“難道您要說狹也尊奉的神明就是稚羽矢?我絕不這麽認為,絕對無法接受那種……”

    “我沒說他就是受巫女尊奉的神明。”岩夫人立即打斷他的話。

    “不過若以大蛇劍居中,你也必須承認狹也和稚羽矢是兩極化的一對,仿佛正是對方的另一半。無論是互相給予或互相奪取,他們必須向欠缺不全的對方拿取彼此所沒有的部分以求完整。神在沒有獲得巫女前無法成為真神,巫女在沒有得到神前無法成為真正的巫女。”

    科戶王在那之後不再開口,狹也獲準有七天的出尋機會,並以鳥彥每日飛報消息為條件,得到糧食和鞍馬的提供。

    離座後,鳥彥停到狹也肩上說:“科戶王一定很沮喪吧,依我看來,他才是為情所困,你用不著同情這種一廂情願的人。”

    狹也發出小聲歎息。“我不能說不了解他的心情,不過——不過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我覺得對他過意不去。”

    “老婆婆說的那番話,你認為怎樣?”

    “我從來沒想過。”狹也俯下臉,猶疑地說,“聽岩夫人那麽一說,我隻在想,當真如此嗎?並沒有什麽感同身受,因為我根本就不了解稚羽矢,那個人無論在何時做任何事,都令人難以捉摸。”

    狹也一時住口,走了片刻後又緊接著補充道:“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覺得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更了解他。”

    烏鴉縮縮翅膀。“我是怎樣都無所謂,隻要狹也覺得好就可以了。”

    “怎樣都無所謂是什麽意思?”

    麵對狹也的詢問,鳥彥說:“就是不論狹也是他的情人也好巫女也好,怎樣都無所謂,反正不是我這張鳥嘴能管的問題。”

    紅勝火焰的常春藤葉,還有禿枝上結著紅果實的灌木叢,十分鮮豔奪目。每逢晚秋冷風低拂之際,變色的樹葉散落遍地,落葉墊厚了森林底層,樹枝的纖骨日漸顯現。渡鳥既去又返,旅程也將告結束。

    仰望著一線相連的白色大鳥劃過長空,鳥彥說:“它們可不行,當不了我的部下。既然它們渡海而來,那麽對豐葦原的執著——忠誠度根本不夠。”

    “在海的遠方某處,還會有其他國家吧。”馬背上的狹也遙望著寬廣的沙灘,從風息中即可感受到此處距海不遠。“要不要去那裏看看?”

    “岸邊?你有聯想到什麽嗎?”

    “沒有,可是我就覺得想去看海。”

    烏鴉嘀咕著“臨時改去那種沒有藏身處的地方很麻煩”之類的話,不過就在他飛去探查後,又迅速飛了回來。

    “我現在派偵察隊去,稍後它們就會回來。”

    麵向搖曳的蘆葦原稍待片刻後,鳥彥的偵察隊就返回報告所見的情形。那是一群棲息在川原上約有二十隻的黃雀,振著灰綠和黃色的翅膀逐一飛現。黃雀生著親近人的圓眼,看到鳥彥停在狹也肩上,就爭先恐後飛下來,不畏人似的停在她的臂彎和手指上,快活地向烏鴉啁啾著。

    “好,我知道了,走吧。”鳥彥說了幾句人語,小隊伍又再次飛走了,狹也隻好依依不舍地與它們揮別。

    馬蹄繼續前進,終於出現一片退潮後的海灘。在一片蕭條的景象裏,隻有群渡途中休息羽翼的鷸鳥正啄著泥地。從它們那裏無法獲得消息,而鳥彥又認為空曠的地點相當危險,狹也隻好改變路徑,選擇走沿岸的黑鬆林。這片鬆林呈帶狀延伸,不久她登上了沙灘,從樹梢間望著陡峭的崖下,隻見碎浪白波正拍擊著岩石。

    狹也露宿了幾晚,幾乎整天都獨自度過,鳥彥雖對她相當細心費神,然而還要兼顧全力尋找稚羽矢的行蹤,因此總是四處行色匆匆。天色漸暗,狹也找了一棵合適的樹幹拴住馬,自己收集一些枯枝升起一縷薪火,盡管蜷身在特地聚集落葉鋪好的睡處,還是無法安穩人眠。與其說是寒冷或寂寞等感受,倒不如說是覺得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與該去的地點背道而馳,這抹不安也隨著夜晚來臨開始折磨她的內心。

    “當我獨自一人時,才有這許多感受。”狹也對翩然飛落的鳥彥說,“真不可思議,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孤獨的,其實真正來說我從沒孤單過。”

    “你會感到膽怯嗎?”鳥彥問道,於是她搖了搖頭。“並不會因為這樣而膽怯,可是我總覺得好像回到了前往羽柴之前的自己。”

    從在羽柴蘇醒後的那天起,狹也知道自己一直討厭夢中那個畏怯的小女孩,厭惡、唾棄那孩子感受到的恐懼和悲慘,卻隻能束手無策不斷輕蔑著,她絕不承認那就是自己。然而,她錯了,即使到現在,狹也還不是仍舊感到處境悲慘、飽受恐懼打擊,一心乞求溫情到令自己難堪的地步?她與在夜間彷徨的小女孩毫無差別,而且她察覺到除了接納夢中的自己,此外別無選擇,若不能接受,就永遠無法克服這個魔魘,也無從向前邁進。

    那個小女孩永遠達不到的,或許正是做我自己。狹也靜靜想著。

    夜裏,在微風輕響中透過樹枝問眺望,隻見遠方海灘上點著鬼火似的光芒。根據鳥彥收集的情報,狹也知道戰爭還局限在局部地區,不過空氣裏彌漫著血腥味卻是事實,即使秋意漸深,靜瑟更甚,暗族與輝族以豐葦原作賭注的最後決戰,今後即將拉開序幕。

    翌晨,難得有海鷗在海岸線翱翔,興奮不已的鳥彥迅如飛箭,急忙穿過一群白翼而來。

    “找到了!”

    一聽到他開口叫喚,狹也霎時驚覺體內一股熱血奔騰,令她隨之昏眩起來。

    “他在哪裏?”

    “就在峽端岩下的海灘。白頸鶴真是飯桶,竟然把他誤認為溺水浮屍,所以沒來稟報。”

    峽端的陡崖如鼻頭尖突,來到崖下,隻見荒涼的沙灘圍繞著一處淺窪峽灣。就在稚羽矢的身影終於映人眼簾時,狹也第一個躍人腦海的想法,是難怪白頸鶴會看走眼,因為橫躺在岸邊,半身讓波浪不停衝刷的模樣,怎麽看都活像一具漂打上岸的溺水屍體。

    從他任由海沙覆蓋掩埋,讓小螃蟹隨意上下亂爬的身體來看,就足以證明他長時間連一動也沒動,手足上纏滿海草,浸泡鹽水的衣衫發黑綻裂,每朝他走近一步,狹也的胸中就狂悸起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或許輝神神子真的也會死……

    然而,就在狹也停下腳步,猶豫著是否該伸手碰他時,稚羽矢忽然張開眼仰望她。

    “你醒啦?”脫口而出的喚問似乎顯得有點笨拙。

    “好累。”稚羽矢虛弱地喃喃說,“我不曉得海底那麽深。”

    狹也不禁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與鳥彥麵麵相覷。

    “你到那種地方去了?”

    “我想和海神見麵——可是沒去成。”

    “你站不起來嗎?”

    “……可以。”稚羽矢總算起身,身體仍疲乏無力,走路時必須靠她攙扶才行。“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最後我隻好放棄了,才被潮水衝到這裏。”

    “是鳥彥幫我發現的。”狹也答道,“我到處走了六天,找來這裏又花上一整天。太陽快下山了,七天的期限已經到了。”

    在狹窄沙灘上稍微走了一段,崖下有一處可容避雨的凹陷岩洞,狹也他們將稚羽矢帶到那裏,然後鳥彥對她說:“我在日落前回去向眾王通知一聲,可以的話借人手來幫忙,他這種情況是無法輕易登上岩地的。”

    目送烏鴉飛遠後,狹也在四處收集幹燥的流木,她捧著柴薪回來時,稚羽矢靠著岩石似乎睡著了,不過就在她翻開行李找出打火石之際,他突然開了口。

    “你帶著大蛇劍吧,明明你很抗拒帶它走的。”

    望著從袋中露出的劍柄,狹也展顏微笑起來。“它變成護身符噦。如果帶著劍,我總覺得能與你重逢。”

    “為什麽來找我?”小聲到幾乎不像在詢問般,稚羽矢喃喃說。

    “我想跟你道歉。”

    “道歉?”

    “就是我誤會你——殺了奈津女的事。”

    “道歉是什麽?”

    狹也困惑地望著他,發現稚羽矢當真是一頭霧水。“就是說對不起——你不明白嗎?”

    “我第一次聽到。”稚羽矢一臉認真地說,“是什麽意思?”

    “唉……真拿你沒轍。”

    如今她才真正懂得了輝宮的巫女教育,為何招致神怒的巫女會背負自盡謝罪的重罰,那是因為天神絕不容許重來的行為。倘若一旦犯錯,就無法重新嚐試,絕對沒有第二次,而輝神神子自己當然也是如此。

    既不能期盼逃避與對方共處,也無法要求諒解……

    她想起照日王的話語,在神子們看來,就連反省過錯恐怕也違背正道吧。

    突然失去信心的狹也俯下臉,半猶豫地開始說:“就是我覺得自己對對方做了很壞的事——心想當時沒這麽做就好了,於是將這些話說給對方聽,這就是道歉的意思。然後在這些話中寄托了希望對方原諒、不要懲罰、消除怒氣,還有請求別再心存芥蒂、能夠忘記我的過錯。的確,這是一種非常自私的行為,可是,我們這些人如果在彼此之間發現自己犯錯,首先都會道歉……”

    狹也的聲音變得輕不可聞,而稚羽矢一直靜默不語,就在狹也即將確信他果然沒有聽懂之前,他突然進出一句話。

    “那麽,我也能說給伊吹王聽,讓他忘記我犯的過錯嗎?”

    “伊吹王在你道歉之前就已經原諒你了。”狹也柔聲說。

    “我能見到他嗎?”

    “……不能。”

    “他死了?”

    望著微微點頭的狹也,稚羽矢輕聲說:“那跟沒原諒還不是一樣。”

    “不是這樣的。”狹也氣急敗壞地說,“才不是這樣——伊吹王在臨終前表示想再見你一次哦,還說下次會以別的形貌相見,他向我們說過‘再次’這個字眼。”

    “我不懂。”稚羽矢垂下頭,將前額抵著交放在膝頭的手臂上。

    “大家都死了,奈津女也在我眼前死去,她明明向我求救,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我是個異類,既不能和皇姐皇兄一樣,又被暗族人疏遠,更何況我總是對豐葦原造成傷害。隻要道個歉,無論是神或是人都可以恢複到從前嗎?才不會有這種事呢,我又不可能到黃泉國去向人道歉。”

    狹也輕聲低語說:“如果你感覺隻有你一人的話,你就錯了——因為還有我在。”

    “你雖然這麽說,但總有一天也會死去吧,會拋下我遠走,對不對?”

    “那是——是啊,總有一天是的。”狹也歎口氣說,“不,或許就在明天。因此,我想先向你道歉,即使得不到諒解——但就在離開你之前,至少說出我的心聲。”

    稚羽矢含糊答道:“如果想道歉,就去你覺得會生氣或懲罰你的人那裏說吧,我不知道那是誰,但不會是我。到底會有誰認為你做錯而發怒呢?”

    “這麽說——”狹也話講一半,忽然感覺無從說出口,隨後內心湧起似笑似哭的情緒,她依然半晌無言以對,最後好不容易才說:

    “吃點什麽吧,這樣身體一定會舒服多了。”

    流木中含有鹽分,時而升起青草色的奇妙火焰。難得有火燃燒得如此旺盛,岩洞裏因此變得相當明亮暖和。狹也取出櫪木果和栗子、核桃,還有裝在竹筒裏的果實酒,她把帶來所剩的食物全擺出來分成兩份。她將櫪木果做的糯米團放在火上烤香,遞給稚羽矢,而他在接過後感慨萬千地說:

    “好久沒吃東西,連食物的味道都忘了。”

    “可是,你平常不是總在吃嗎?”狹也吃驚地詢問:“還是你和照日王及月代王一樣,已經不食人間煙火了?”

    “皇姐和皇兄為了保持青春,所以節製飲食,如果多吃地上的東西,身體似乎會有不適。在神殿時,我也很少有接觸食物的機會——”他忽然察覺什麽似的補充道,“可能是吃東西的關係,皇姐說我變了。”

    狹也隔著星點閃爍的火焰望著他,沉吟不語。稚羽矢現在的外表,感覺就像以前她想象的土蜘蛛,難怪女王會如此認為。

    “不過這麽說來,我覺得你長高了一些,剛才一起走時我就發現了。”

    “如果一直繼續吃東西,我也會一直長到變成老爺爺嗎?”

    “不曉得。”狹也一想象他那副模樣,不覺笑了出來。“如果一直是老爺爺長命百歲下去,我想你一定全身筋骨酸痛,會活得很辛苦的,村裏上年紀的人常這樣抱怨呢。”

    稚羽矢沒有笑,隻是陷入深思似的喃喃說:“海神的聲音倒像個老人,是個非常蒼老的聲音。”

    “為什麽你想去見海神?”狹也問著,從剛才她就很想問這個問題。

    “因為他知道我的事情,比我自己還更清楚……”稚羽矢望著狹也訝異的神情,繼續說:“你還記得以前有一次到海邊的事嗎?就是與海神的使者相遇的時候。”

    “是去看鯊魚嗎?就在盛夏時。唉,好像很遙遠以前的事了。”

    “那時,我以為海神認錯人了,所以並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老人偶爾會頭腦不清——就像神殿的巫女們一樣。可是,事情並非如此,海神完全認清了我就是巨蟒,而我自身卻絲毫沒有察覺。而且他說我能走的路隻有兩條,不是弑親,就是為父所殺。”

    “你說什麽?”狹也臉色微青。“這是什麽意思?”

    “所以我才去向他請教。”稚羽矢交叉起手指。“可是還是行不通,愈往海底下沉,愈出現深不可測的鴻溝——我想找地方落腳,卻在半途喪失知覺。那裏是比黑暗更艱酷的闃黑,我很清楚無論光輝還是黑暗的力量,都無法到達那裏。”.

    狹也仿佛身曆其境似的顫抖起來。“還好你能回來。”

    “也許是被趕回來的,等我回過神時,已經漂浮在遠處的海上。那位老者說過我和他都孤立無援,意思就是叫我自求多福吧。”

    稚羽矢凝神望著忽然猛竄而起的綠焰,接著移開目光問道:“不是弑親,就是為父所殺這件事,你覺得如何呢?”

    “……是指高光輝大禦神嗎?”

    “我想是的。”

    狹也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敢去想,這太可怕了。”

    “如果真的隻有兩條路可走呢?”

    稚羽矢的眼瞳閃爍起了火炎,看似金粉點落,髒汙的破衣、沾沙的亂發,再也與他的本質無關,他是輝神神子,那份天賜的稟賦已經從布衣裏展露無遺。頃刻間,狹也發覺他身上不再殘存一絲昔日的少女風情。

    的確如岩夫人所說——稚羽矢已經覺醒。

    即使他在詢問狹也,狹也也能感受到他不是為了順從而征求她的意見。於是狹也下定決心說道:“如果非要選一條路不可,我必須說我實在不願你被殺死,所以希望你能打倒高光輝大禦神。”

    沒料到她會這麽說,因此稚羽矢浮現了微笑,那是許久未曾顯露的笑容,眼瞳深處的金輝看似閃耀生動。

    “那麽解決了,我不會再有迷惑。如果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拿起劍奮力一搏,就算與皇姐和皇兄正麵對決——這也是我選擇的命運之路。”

    狹也對自己向他還以微笑,內心感到十分吃驚,稚羽矢在表明決心時,她的胸中也豁然開朗,仿佛一道明光射人心扉。在這一瞬間,狹也領悟到,這不再是一個他來請示自己意見的問題,下決定的是稚羽矢,無論如何都應由他本身做主才行。

    “現在就是該還你大蛇劍的時候了,你已經不需要守劍的巫女,你自己就是那把揮動自如的大蛇劍,而劍有它的生存方式。我想這樣一定最恰當,因為目前的你實在是第一次看來這麽有個性的你。”

    稚羽矢邊接過劍,邊稍顯困惑地望著她。“你是怎麽看出我有個性的?”

    “你還不懂嗎?”

    狹也小聲笑著,她原想就此蒙混不提,不過還是算了,於是又語氣認真地說:

    “我從沒像現在這麽覺得你是一位輝神神子。對我們來說,神子們是如此炫目燦爛,強大、率直、毫不留情——而且絕美無比……然而,你和照日王及月代王完全不同,你既知道哀悼逝去的人,也厭惡你爭我奪,明明是不死之身,卻能理解我們所稱的‘人情’,甚至還會體諒他人。因此,即使你具有可怕的力量,我也不再怕你,如今我終於真正了解,水少女長久以來尋尋覓覓的人為何會是你……”

    稚羽矢的臉上浮現出想表現喜悅、卻還無法完全流露的神情。

    “我沒有資格接受你的讚美,我殺死那麽多人,而且今後還不知會變得如何……”

    他撫著劍柄,略垂著頭繼續說:“你雖然這麽說,但或許我仍舊是這世上唯一的一個異類罷了,如果我與父神及兄姐對決,一定又會同樣讓你害怕。”

    “不,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絕不會再錯過你。”狹也充滿自信地說,“我也會做妥協,如果有人說你是異類,那我也高興當個異類。

    這世上真正發現大蛇劍原形的少女,本來就隻有我一個嘛。”

    薪木剝跳著,青草色及金黃的火焰顯得格外搖晃,讓映在洞穴牆上的黑影幢幢舞動。淺洞外已是一片黝黑,唯有拍岸的波浪聲一如白晝。岩石和海麵也交融在漆黑夜裏,不見星月姿影。忽然間,狹也覺得這個洞穴是豐葦原上唯一不變的定點,就在此處的中心,似乎讓她有一種墜人隻有兩人空間的錯覺。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即使匆促得有如鍾擺急搖,即使隨時光荏苒飛舞而逝,在她麵前也已有了足以匹敵一切的篤定——那就是稚羽矢凝視她的那雙映照炎色的眼眸。

    有如覆蓋自己周圍的薄絹帳幔倏然落下一樣,狹也終於知道自己了解了,所有眼神交會的人會感受到什麽、會領悟到什麽……

    2

    黎明時分,曙光染上亮麗的深紅,天空和海水的分界處宛如注入了汩汩血流,不一會兒,從中升起熟透如果實的旭日。海波和霓雲一瞬間轉成金燦,但與平日司空見慣的景象不同的是,太陽有如地麵的蒸汽遊絲般,浮現一道淡淡的白虹。狹也獨自來到岸邊,出神地望著日出,心中詫異這個情景或許有什麽寓意,但她還是覺得眼前妖異的光景實在太美了,因此即使胸中瞬間掠過一抹不安,仍舊立刻恢複歡喜心情。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美的……

    狹也心滿意足地想著。刷向腳邊的波浪來來去去,沉浸在這片湧來的幸福感中,她幾乎欣喜得不禁難為情起來。毫不在意天明時的寒風冰冷刺膚,她緊緊環住雙臂,仿佛想擁抱胸中蘊藏的溫情,就這麽一直坐在冷風狂刮的海灘上。

    下定決心再次去尋找稚羽矢之前,她沒想到會獲得這樣心境上的滿足,然而昨夜她突然認清自己一直在找尋的歸屬地,原來近在咫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這是多麽讓人驚奇的事!

    能夠改變宿命——真是今生有幸。

    狹也邊細細咀嚼這份機緣,邊如此思忖。今後命運還會改變下去吧,自己和稚羽矢隻不過終於知道了如何開啟關閉的門扉——這件事隻是即將到來的幸福之一罷了。

    海鷗群飛過白輝閃耀的朗空,大海為了迎接嶄新的一天,敞開青碧的胸懷,那豐澤的轟鳴聲中,潛藏著億萬的小小銀魚,宿育著無數生死。刹那間,狹也發覺自己就在此刻,終於能全心接受狹由良公主了。

    公主在宮殿裏留下足跡,引導我前往稚羽矢身邊,而公主又受上一代的水少女指引……曆經幾代,我們都走向同一條路,可是,今日絕不會再重蹈昨日的覆轍了,因為我不是狹由良,我是狹也,而且,也發現了稚羽矢……

    “狹也。”

    曾幾何時,稚羽矢已站在身後,她抬頭一望,隻看見他那浴著朝陽光韻的開朗臉上,洋溢著蓬勃朝氣。“我們離開這裏吧,你應該盡早回去了。”

    “你的身體狀況能走了嗎?”

    “沒關係,已經可以行動了。我們趕快往上走吧,幹草袋空了,你的馬在餓肚子,真可憐。”

    狹也吃了一驚,又笑起來,她記得自己不曾提過崖上拴著馬。

    “真是的,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背起減輕的行李袋,兩人離開洞穴,在回到崖上後重新一看,隻見崎嶇聳立的岩地一直延伸至遠方,實在不敢相信自己曾從此處攀到崖下。昨天因為心急如焚,完全沒去想回程問題,然而,現在這裏也沒有容易攀登的地點,兩人下定決心開始挑戰一段極長的岩壁,不過在半途就感到氣喘籲籲,汗水濕透了衣衫,身體再也無法往上移動。

    由於地勢狹隘很難立足,又沒有能夠坐下的空間,他們必須站著休息。狹也頭倚在岩上,忽然對兩人的行為感到忍俊不禁。稚羽矢目光追著在空中翔舞的飛鳥,聽見她小聲笑著喃喃自語,就回過頭來。

    “你剛才說什麽?”

    “有妹相隨,不畏登險。”狹也反複念著,看到他露出不解的表情,就解釋說,“這是一首山歌哦,歌詞意思是無論山再陡峭,隻要有你同在就不怕險峻了。真是好歌,對不對?大家都常在唱呢。”

    稚羽矢朝她露出茫然的笑容,那是一種難以體會的表情,於是狹也這才頭一遭發現,原來她與他之間還存在一個大問題沒有解決。

    稚羽矢究竟怎麽看我呢?

    狹也也無法想象稚羽矢能像普通青年一樣,帶著贈禮來探求自己的心意,這個發現讓她感到氣餒。稚羽矢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無精打采地沉默,變得煩惱了起來。

    不過總而言之,都必須先克服當前的斷崖才行。他們休息後又恢複體力,背迎著烈日高照,咬緊牙關繼續攀爬,終於望見平坦的地麵,此時已近中午了。兩人伸展平躺在草地上,暫時沒有力氣去找坐騎,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朝茂林走去。林間樹枝篩落的陽光顯得相當清亮,但環顧四周卻不見馬匹蹤影,顯得寧靜異常。

    “奇怪了,明明就在這附近,難道沒拴好嗎?”狹也偏著頭疑惑地說。

    “去找足跡吧,我想它不會走太遠。”

    然而,就在狹也剛要凝神搜尋地麵時,稚羽矢竟發出硬澀的語聲說:

    “狹也,快逃!”

    “咦?”

    “快跑!”

    被他拉住手,狹也莫名其妙地跟著跑起來,這時從枯萎的灌木叢裏陸續出現手持武器的士兵,原來是一群頭盔額前鑲有銅色圓盤的輝軍。兩人被追逐奔往開闊的野地時,隻見迎麵來了一群馬轡並列的騎兵直逼而來,在前後夾攻下,即使轉身也無處可躲。他們跑向崖邊,但仍舊被追上,雙雙都讓輝軍包圍。麵對一群高舉長劍的士兵,稚羽矢倏地拔出大蛇劍,士兵們看見劍刃飛濺青白火花的威勢,不由得倒退幾步,卻沒有人從包圍中退散。就在彼此短暫瞪視之際,忽然一個涼澈的語音響起,回蕩在四方林野。

    “想發泄你的狂暴就盡情發泄吧,不過,你該看出我軍人多勢眾,狹也絕對性命難保,你忍心如此嗎?”

    隻見執弓的騎兵隊伍中,唯有一人沒戴頭盔,全身裹著雪白罩衣,褶擺仿佛神殿的巫女般垂在臉際。然而,從約略可見的麵容就能辨認出此人身份,而騎乘的那匹高駿英挺的灰白雄駒,也是狹也再熟悉不過的。

    月代王——為什麽在這裏?

    這身影稚羽矢應該也不陌生才對,因此他略微缺乏自信般地微微放下發光的劍尖。遮隱麵容的月代王再度開口,一襲裝扮宛如服喪之人。

    “你為何歸來?本王知道你遠赴深海,為什麽還要回頭?我們終於非解決你不可了。”

    “我不能逃避一切,理由僅此而已。”稚羽矢壓抑聲音說,“可是,我的命運不是被皇兄所殺。”

    “父神即將降臨世上,總會一死,你不覺得死在本王手下比較值得嗎?就連照日王都應該比父神還顧念情分。”

    附近的士兵冷不防攫住狹也的手臂,想要猛力將她拉走,就在她還沒喊出聲時,閃電般的青色劍光瞬間一閃,刺向眾人眼中。士兵放開狹也後發出叫喊,他沒被劍刃所傷,但頭發、全身都被火焰吞噬,一下子倒地不起。驚駭的士兵們一片嘩然,目睹同伴慘死的衝擊,立刻讓他們更加驚恐憤怒,於是發出莫名的呐喊,排山倒海似的衝向兩人。望著高舉的長劍和矛槍一擁而上,狹也不覺閉上眼,就在腳下一軟時,有人輕敏矯捷地瞬間擁住了她。

    “放下大蛇劍,還不明白嗎?否則你永遠休想再見水少女。”

    聽到近在耳畔的聲音,狹也大驚之下張開眼眸,發現自己在月代王的臂彎中,而且是灰白雄駒的鞍上。才一眨眼間發生的事,此刻她卻置身五十步之外的地方。

    她驚慌失措地高喊:“稚羽矢!”

    隔著交錯的槍柄,稚羽矢回過頭,以激動的眼神瞪著月代王。

    “狹也若有三長兩短,我要將你們全都殺光。你、父神,還有所有人!”

    “這話倒像巨蟒說的。”月代王嗤之以鼻。“好好想清楚再放話也不遲,此刻你應該還沒有那份能耐。假以時日,我們絕對會把你捉來大卸八塊,隻是真不湊巧,現在本王可沒心情與你在此交手,我來這裏隻是為了想要狹也。你撤退吧,就以帶走狹也作為交換條件,暫時放你一馬。本王發誓會讓她毫發無傷,相對的你也必須退離此地。”。

    “不要!”稚羽矢立刻回道。

    “認清事實吧,本王發誓絕無二言,更何況豐葦原的人,生命是如此脆弱虛無。”

    月代王一手緩緩撫過狹也的下巴,她想掙紮,但苦於雙手被製住,全身動彈不得。

    “這隻手隻要再施點力,你就會失去狹也,她將回到你永遠無法追尋的暗神之國。”

    “你帶走她,到底有什麽目的?”稚羽矢小聲詢問。

    “沒有別的用意。這女孩原是本王的女官,因此想立她為妃。”

    “你別胡言亂語,我才不想當什麽妃子。”狹也怒氣衝衝地插嘴。

    “人家明明不願意,還偏要——”

    月代王忽然揚聲笑起來。

    小心——別太相信月代王的話。

    她想告訴稚羽矢,可是無法大聲說出來,即使努力使眼色急著向他表明,稚羽矢還是渾然不覺,陷入猶豫之中。

    終於,他開口說:“如果你肯發誓——”

    “好,本王發誓。”才說完,月代王便將白罩衣一掀拋起,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白布飄落地麵前,月代王執起弓搭準了箭,隻聽弓弦一聲鳴響,箭頭已深深穿人稚羽矢的胸膛。

    “你好狠!”狹也發出淒厲的叫喊,月代王也不管結局如何,徑自翩然撥馬回頭,帶著狹也縱馬離去。

    “騙子!這還算是神子的行徑嗎?”狹也奮力掙紮想回頭,一邊繼續叫囂。

    “我沒食言,隻是不想讓他立刻追上。”月代王泰然自若地答道。

    “可是,那些輝兵——”

    “很遺憾,土兵們恐怕不敢剮他吧,因為他們早就見識過你族人的下場。”

    稚羽矢張開眼,口中含著一股類似金屬的猛烈腥味。

    “啊,他醒了。”

    聽見鳥彥的聲音,科戶王於是靠近過來。不知何時已不見輝兵蹤影,周遭隻有看慣的那些係著黑甲帶的土兵,稚羽矢自身則橫躺在鬆樹邊的泛黃草地上。當他慌忙想起身時,突然感到劇痛難忍,一看之下,原來胸口的箭傷還沒愈合,鮮血仍繼續染透衣衫。他曾經熬過多次其他的創傷,但這次的重創確實是個打擊,必須維持長期的深眠狀態才能複原,然而有件事讓他十分牽掛,無法就此進入蛻生的沉睡中。

    “狹也……”稚羽矢正待詢問,轉頭就吐出血來。

    的曬得黝黑的科戶王眉間深鎖,麵容僵硬如石。“狹也給人帶走了,她為了找你而來到敵營,果然不出我所料,被敵軍捉走,允許她去做這種蠢事我真該死。”

    稚羽矢抹著嘴角,以激動狂切的眼神仰望他。“我一定會將她奪回來的。”

    “就憑你?”

    “是的。”

    隔了半晌,科戶王低聲說:“你恐怕不想聽我說出對你的看法吧。”

    “不,我了解。”稚羽矢邊費力起身,邊答道,“你大概很想代替輝兵將我千刀萬剮,可是,別急在一時。皇兄帶走狹也時曾說父神即將降臨世上,假使當真如此——皇兄和皇姐雖然會使詐,卻從無半句虛言——那就真的大禍臨頭了。”

    “你說什麽?”科戶王懷疑自己聽錯,彎身想確認他聲調模糊的說明。“你剛才是指輝神的事嗎?”

    稚羽矢的臉上顯出從未有過的慘白,泛著涔涔汗水,隻有雙眼大睜,捂著傷口的手早就被鮮血染紅。

    “我們知道父神總有一天會降臨,然而究竟會在何時,長久以來皇姐也無法從占卜中得知。如果父神降臨世上,就無法避免戰爭,而暗族是絕對沒有製勝機會的,因為豐葦原屬於父神。輝軍最近沒有顯著的動靜,原因就在這裏。”

    科戶王臉色劇變,悄聲說:“如果消息千真萬確,再沒有比這個事實更凶險的了,你是說暗族即將毀滅嗎?”

    “目前還來得及,隻要能攻陷輝宮,搶先阻止父神的降臨儀式就行,因此必須趕快通知開都王,現在正是義無反顧、一舉進攻的最佳時機……”稚羽矢聲音沙啞,陣陣喘息讓話語數度中斷,接著又集中精神說道,“帶我回暗軍陣營吧,不管你們怎麽對待我都無所謂,可是隻有我能指引開都王反攻策略的途徑,雖然,我了解你們無法相信我。”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帶你回去。”科戶王麵露不悅告訴他,“如果不這樣做,狹也的苦心不就白費了嗎?隻要能救她,我立刻就會整軍討伐。總之,你先治好自己的傷吧,就算死不了,這副模樣還真慘不忍睹。”

    然而,稚羽矢咬緊牙關搖搖頭。“先去見開都王才要緊,我一旦進入蛻生狀態,就不能立刻清醒了。”

    停在樹梢上的鳥彥望見科戶王朝自己走來,便說:“我知道啦,你是想叫我飛一趟開都王那裏對吧?”

    科戶王焦躁地撫著下顎。“真是——煩透了。”

    “難免嘛。特地集合一師軍隊在身邊待命,狹也卻遭人擄走,又非幫仇敵大忙不可,連我這傳報官的翅膀也替你感到沉重哪。不過,你瞧見稚羽矢那副慘樣,心裏總該好過些了吧?”

    “所以我才覺得難受啊。”更加顯得煩躁不安的科戶王不斷踱來踱去。

    “咦?難不成你在同情……他嗎?”充滿好奇心的眼睛一閃,烏鴉直望樹下。

    科戶王瞪了烏鴉一眼,突然別過臉說:“那就是不死之身?受的苦跟凡人無異,卻嚐過不知多少次死前的痛楚。”

    “你說得似乎沒錯。”鳥彥難得沒有得意忘形地瞎扯。“或許一死了之,還比較痛快呢。”

    望見掀開帳幔走進來的開都王,科戶王就站起身。

    “稚羽矢呢?”

    “抬到裏麵了,他似乎精疲力竭了,還告訴我們說別管他。”開都王的凝重表情稍微緩和下來,望著科戶王。“能帶回稚羽矢是你的功勞。”

    科戶王搖搖頭,像想起不愉快的記憶似的擦拭著臉。“帶他回來的路上,簡直就像伴人臨終。”

    開都王微露出笑容。“你現在的說法,連我都感同身受。就算相信他沒死,那種痛苦還是讓人無法承受。”

    科戶王的表情依然緊繃不變。“再怎麽說,常人是無力承擔那種痛苦的,因為沒有那份激烈的意誌,這點我總算明白了。”

    認真點頭的開都王語氣中略顯畏懼。“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具有打倒輝神的力量。看來我們先前有所誤會,其實稚羽矢才是拯救這個國家免於輝族支配的最後堡壘啊。”

    “要出兵嗎?”

    “當然,從現在起就要召開軍事會議。”

    科戶王對開始大步前行的統帥繼續說:“如果稚羽矢的話可靠,時間就是我們唯一的憑借,因此我打算相信他。三名、四名——我們需要五名人手,還有,必須物色能潛入輝宮打開宮門裏應外合的人。”

    科戶王似乎決定好一切地說:“那就由我去好了。”

    鳥彥帶消息飛回來之際,已是稚羽矢回到暗族陣營的隔天下午。

    “在川上設陣的大批輝軍已全數撤退回宮,開始鞏固宮裏的戒備,而且都城裏四處都在召集年輕女孩從宮殿內門人宮。虎鶇說是在召集女官,以前可曾有這麽大規模的征召嗎?”

    “看來大火過後的打擊仍在。”開都王喃喃說,“莫非要舉行大祓式——真讓人掛心。”

    “輝神會在舉行儀式時降臨嗎?”一名武將戰戰兢兢地詢問。

    “這很難說。”

    “那麽隻剩不到十天了。”

    帳篷中一片議論紛紛,科戶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道:“我軍擅長迅速進攻退守,因此應該即早出兵,再拖延下去就會朝不保夕。”

    開都王目光犀利地望著他。“好,那就交給你了。何時出發?”

    “就是現在。”

    “人手呢?”

    “一共五人。”

    “足夠嗎?”

    “人多反而礙事。”

    “那麽——”

    就在這時,帳篷對麵傳來一個聲音。“能不能再加一名?”

    稚羽矢現身了,他身穿嶄新衣衫,仿佛不曾發生任何事似的沉靜自若。

    科戶王蹙眉說:“這任務沒你的份,如果闖入輝宮,你馬上就會被識破。”

    “避人耳目的方法還有很多。”

    開都王於是問他:“身體能勝任嗎?”

    稚羽矢點點頭。“請讓我同行。”

    獨眼王者思考片刻後,說:“命運的關鍵在於門是否能開啟,而鑰匙正掌握在潛入者手中。或許我們需要你的協助,你就去助科戶王一臂之力吧。”

    從開都王那裏並肩走出來後,科戶王惱火地對稚羽矢說:“給我看看傷痕。”

    “已經好了。”

    “給我看!”

    就在科戶王正要上前一把揪住襟口時,稚羽矢倒退幾步不讓對方得逞。

    “看吧。”科戶王疾言厲色地指責他,“少給我充好漢了,看你那副臉色該怎麽解釋?”

    “沒有大礙了,原本這種傷勢早該複原的。”稚羽矢辯解說。

    “就算你是輝神神子,力不從心也難免鬧出亂子,可是,我們這次隻能成功不許失敗。”

    “我懂。”

    科戶王毫不留情地警告他:“如果連累大家,我絕不饒你,這樣你倒不如留在這裏休息。”

    “我不會連累別人的。”稚羽矢回嘴說。

    迎接兩人的是三個毫無特征、年齡不明的士兵,科戶王向稚羽矢說明他們是一同潛入宮裏的密探。

    “這是八尋、筒緒、潮滿,都是擁有特殊身手的人,可以任意變樹變岩,他們充當密探至今,也立了不少功勞。”

    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稚羽矢直盯著三人,“我變過野獸或鳥禽,可是從沒辦法變成樹木或岩石。”

    科戶王一時氣結,然後才又補充說:“我是比喻他們懂得隱藏行蹤。”

    就在彼此都被對方嚇到時,鳥彥飛向他們。

    “不用說,這是大家都認識的鳥彥,潛入輝宮的全數人員都到齊了。除了鳥彥以外,其他人必須全部改頭換麵,然後分頭找路潛入,因為個別行動勝算較大。”

    “請恕在下冒昧……”也不知是八尋、筒緒,還是潮滿,總之一個略微年長的人謹慎開口道。“依在下來看,那位貴客不論如何喬裝都實在很顯眼。”

    就在科戶王回答前,稚羽矢說:“這樣的話,我就扮成引人注目的人物好了。”

    “你打算怎樣?”

    稚羽矢朝著詫異的眾人微微一笑。“讓我去甄選女官吧,一定沒問題的。”

    “別氣成那樣。”來探望狹也的月代王隻見她麵壁正坐、飲食不沾的模樣,於是如此說道。

    狹也不禁尖聲回答:“被敵人捉來這裏,不分青紅皂白就被關起來的囚犯,哪有心情笑的出來?”

    “我是敵人嗎?”

    “真是莫名其妙。”狹也回頭激動地說,“我不可能再成為你的女官了。與其向往光明,我更熱愛豐葦原的所有生命,我必須與你為敵,決戰到底,就算你因此憎恨我也沒關係。在稚羽矢中箭時——如果我有弓箭在手,也絕對會向你射回去的。”

    月代王卸下甲胄,隻現出一襲柔軟的薄青衣,身輕形秀的月代王看不出一絲武人氣息,與前刻張弓時的淩厲架勢簡直判若兩人。

    狹也接著又說:“請放我出去。如果你不肯,那就殺了我吧。我才不想這樣被囚禁著苟活下去,讓我回稚羽矢身邊。”

    “怎麽辦才好。”月代王輕笑著微微搖頭。“人說少女心變幻莫測,沒想到才一轉眼間,你就有那麽大的改變。”

    “你忘了嗎?我應該說過我是自願離去的。”

    “不過你應該也曾說過,至今依然仰慕我。”

    狹也稍顯狼狽,於是默然不語。確實如此,眼前的月代王仍強烈地牽動著她的心,從山歌會相逢那夜以來,神子的形影就分毫未變,即使沾染再多鮮血,那份崇高仍將永恒不渝。然而,神子的永遠清淨,是不可能留駐在狹也手中的。

    她低聲喃喃說:“這世上也有後來才明了真正答案的情況。”

    “荒謬。”月代王笑起來。“你在意的稚羽矢難道不是輝神神子?雖然聲稱與輝族為敵,仍是一心向往光明,這就是你的本質。”

    狹也臉上泛起了紅暈。“可是稚羽矢和輝族不同,他願意學習、超越自己,還肯接受改變,而且打算從輝族手裏來保衛這個國家。”

    “他從以前就是我無藥可救的胞弟,無論做什麽都白費力氣,根本就不可能拯救豐葦原。”

    “你怎能這麽篤定?”

    “當然篤定,因為稚羽矢正是召喚父神下到凡界的罪魁禍首。”神子的聲音冷冷回響在屋內。“他在誕生時就帶著高光輝大禦神親自封上的封印,如果解除它,父神就會降臨,稚羽矢是無法阻止這一切的。”

    狹也不禁愕然失色,好不容易喘息著說:“怎麽會這樣——”

    神色悲戚的月代王注視著她。“而且;狹也,其實你也同樣召喚了父神,這些全顯現在照日王的卜示裏,皇姐從數天前就開始潛心占卜了。”

    一頭霧水的狹也感到恐懼襲來,不禁雙手掩唇動彈不得。她感覺好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無形的絲線牢牢地纏住了自己,又覺得仿佛從旁窺視著一架巨大紡車,正由不得人地紡出枷絲。

    麵對臉色蒼白的狹也,月代王輕聲說:“照日王有意選你做大祓式的獻祭替身,不過,我搶先一步將你帶來這裏。回到我身邊吧,假如你願意獻出愛,我就能讓你獲得蛻生的力量,這樣你就能免受替身之難了。如果反複改變是你的本質,現在回心轉意還來得及。”

    狹也後退了幾步,眼眸定定地望著神子,一邊又緩緩搖頭。

    “即使為了阻止高光輝大禦神降臨,你也拒絕我嗎?”

    “是的。”狹也答道,聲音微弱得難以聽見。“愛是油然而生的,無法任意受擺布。”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讚同她所說的話。

    “她說得沒錯,你休想得逞。”

    狹也和月代王愕然回首,隻見照日王以臂靠門而立,一身煞白衣裳、綁著細白頭巾,沒有結起的散發宛如狂風刮亂,眼瞳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看似異常瘋狂。

    “我竟沒料到最後想破壞好事的人是你,月代君。你到底又為什麽想改變主意阻止父神降臨?”

    月代王不讓對方看破心中動搖,隻若無其事地說:“不出神殿一步的皇姐,為何急於來此?”

    照日王唐突地放聲高笑。“竟然蠢到有這種事。我一占卜狹也人在何處,原來就在這宮裏。那倒好,省得我大費周章去捉她來。”

    笑聲一止,女王以近乎殺意的眼神睨著弟弟。“你想辯解可以,為什麽要從我手中搶走狹也?明知她是重要的獻祭替身還做出這種事,絕對不會沒有理由!”

    照日王望著並不馬上回答的月代王,繼續說:“答不出個所以然,我是不會輕饒你的。在能達成地上任務的最後關頭,誰若想橫加阻撓,全都是本王的敵人!”

    “都到這種時候了,皇姐還沒醒悟?”月代王淡淡說,“原本不想讓你失望的,不過事到如今還是明說好了。因為我了解高光輝大禦神之所以降臨地上的理由,那就是父神為了想召喚暗神重回大地。”

    照日王柳眉倒豎。“你無憑無據還敢瞎說!”

    “不,你身為占卜師,卻一心尊崇父神,以致疏忽了所有卜示裏隱藏的一件事,應該說你是刻意不去理會才對。其實明明一開始,父神的意念就向著暗神。”

    “我們可是奉旨前來掃蕩所有跟黑暗有關的家夥的。”

    “你還不明白嗎?消滅暗族的力量,換句話說就是消滅死亡。若將死亡毀滅,女神就會返回世上,現身在我們麵前。”月代王的聲音中透出該撒手放棄的餘韻。“父神打算將所有事物還原到最初,也就是將天地恢複到混沌未分的狀態,一切從頭開始,然後召喚女神重回身邊……這些已超越了我們的判斷,不過,我很想再多望望豐葦原,這裏是多麽美好。”

    照日王驚愕得為之動容。

    “輝神與暗神截然相反,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而是彼此仇視才對。”女王走向前,站到月代王身邊,問道:“難道你是說我們長年清淨這片土地所費的心血,其實都是為了暗神?”

    “不是我說,而是事實。為何最後選擇的獻祭替身是狹也,請仔細想想理由便能明了。”

    照日王一時無法響應,忽然又靜靜問道:“你何時知道的?”

    “在久遠以前——就多少察覺到了。”

    月代王如此響應,女王就突然高嚷:“我真對你厭倦透了!總是這樣讓我煩得要死!”

    “皇姐。”

    “我們戰到現在,究竟是為了什麽?”

    月代王低聲喃喃說:“我們除了會動幹戈,還能做什麽?”

    照日王抓住自己的手臂咬著手指,想讓顫抖的身體平靜下來。

    “我不相信,我才不信我們的戰果在父神眼裏沒有意義,我也不信父神的神眼會凝視汙濁的黑暗。天神是聖潔無穢的才對,我們就是為了稱揚這種神德才存在的。”突然聲音減弱的女王仿佛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著,“父神應該眷顧的是我們。”

    女王的臉在淩亂發絲中隱沒不見,於是月代王伸手仿佛安撫

    般,輕輕將她的頭發撥起。

    “當然了,因為我們是父神之子啊。”

    照日王仰起臉說:“你就會口出輕言。”

    “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忍看見你傷歎。”

    再過了一會兒,照日王終於恢複情緒,一扭頭道:“還有很多事要辦,戰事還沒結束,儀式還拖著尚未舉行。舍殿也還沒重建,大祓式的程序也必須更改。”

    望著狹也,又望向月代王,女王說:“我不會撤換替身的,無論如何我都不允許你給狹也蛻生的力量。這女孩當作誘餌剛好大有用處,因為稚羽矢絕對會來這裏。”

    3

    軟禁狹也的房間,是位於隔在王殿間的高殿最上層。原本應該是眺望景致的好地點,然而隻有天井開鑿的唯一小窗讓光線微透,除了天空什麽也望不見。在突張的四壁圍繞下,覺得快窒息的狹也像隻籠中鳥,一刻也不疲倦地振翅撲牆,想四下找出能逃脫的洞穴,然而這不過是白費力氣,她任指尖刮痛也沒發現絲毫縫隙。

    她偶爾像陷入回憶似的哭泣,卻沒有嚎啕慟哭,她尚未陷入絕望的原因,是因為照日王曾說稚羽矢一定會來輝宮。占卜中的預言讓人恐懼得遠甚絕望,然而她一心隻想再見稚羽矢,無論發生任何事、結局變得如何,狹也都沒有放棄相見的希望,也沒有影響她期待重逢時,能再看到他那抹笑容的心願。

    每過一晚,氣溫就逐漸下降,沒有燃火的高殿裏寒意襲人。獄卒見狀不忍,就送進一件毛皮,然而裹在身上還是凍到發僵。仰望著窗色變化,也不知過了多少隻有晝夜交替的日子,就在某個清冷異常的早晨,狹也盡可能的縮緊手腳蜷在牆角,此時突然聽見卸下拴鎖的聲音。

    她正想大概是獄卒來取碗盤,因此望向昨夜水壺裏結冰的水麵,然而令她大吃一驚的是,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照日王。在呼吸都化為白霧的天寒地凍中,女王一身白薄單衣的打扮令人望之生寒,她本人卻絲毫不以為意,雪白的肌膚透著櫻色瑩潤。

    麵對露出警戒眼色回望自己的狹也,照日王朗聲招呼道:“水少女險些變成冰少女了?對呀,你需要炭火,不過先別管這些了,已經下雪了。”

    狹也知道從昨天傍晚起就雨飄變雪,因為雪花曾從高窗飄落下來。她對照日王到底想說什麽感到納悶,於是等待著女王把話說完。

    “積了這麽多初雪還真難得,你出來,我們去看雪吧。”照日王興高采烈地說著,一瞬間仿佛像個小女孩,讓狹也回想起小鹿來,她不禁失笑,這種天真得超越常理的特質倒還真與女王相符。狹也雖然情非所願,但心動之下,仍舊跟在照日王身後而去。

    凍麻的雙腳舉步維艱,踏下陡梯後,隻見一道僅建有柱廊、透風可穿的台階,從這裏能盡覽四麵八方的景色。雪雲已過,在明亮的銀色皓空下,地麵仿如重新上彩,呈現清一色的淨白。積雪不多,但一切景物及細小空隙、各個角落,都積著落雪。舍殿的黑檜木皮搭建的屋宇及丹紅殿柱上,像是擁著白雪般的潤澤,老鬆的青蒼看似充滿憂思,連夏日遭逢巨變時焦柱上殘留的痕跡,在雪中也格外美麗。聲音仿佛吸進棉絮中闃靜無聲,真幻邦的早晨,靜靜展開了明亮的天外世界。

    “我喜歡雪,簡直比花還喜愛。”從欄杆上傾出身的照日王心情愉悅地說:“從天降下的雪為何如此純白呢?我也喜歡寒冷——那是一種清淨,能讓一切憂鬱沉睡下去。”

    “小孩們也喜歡雪,寧可凍傷也到處鬧著玩雪。”狹也說。

    “你也喜歡?”

    “是的。可是我也喜歡花,還有夏天、秋天,以及所有萬物。”

    照日王淺淺一笑,望著她。“你想說喜愛豐葦原吧?不過,或許就算方式不同,我也替這個國家設想並盡心盡力過。”女王像自言自語,繼續說,“身為天神之子,可是我也隻知道這個國家,看到降雪,我也常想象天宮是否也一樣有雪景,可見這還是出於我喜歡這片土地風景的緣故吧。”

    狹也注視著再度出神眺望的照日王,感覺那背影不再狂妄自大,而僅僅是陷入沉思的身姿。

    忽然問,狹也由衷地向女王說:“現在還來得及,能不能請您阻止高光輝大禦神降臨呢?”

    “……這辦不到。”照日王低聲回答,“誰都無法改變父神的旨意,而我不過是半神的神子。”

    “可是您也該知道,高光輝大禦神想消滅豐葦原的旨意是錯的,能慈愛地嗬護這片土地,才是身為輝神、暗神該做的事。”

    照日王沉思著並不回答,接著反問她:“暗禦津波大禦神又是什麽樣子?是很美的女神嗎?不,一個住在沒有光輝的幽冥界,還要接受地上所有汙穢的女神,我才不信她會有多清淨美好。父神應該是在死國親眼目睹她的一切,才會感到驚駭恐懼,以千引之岩封住了通道。但明明已經這樣了,為什麽還想召喚女神呢?”

    猶豫的狹也搖搖頭。“我不知道。沒到過黃泉的人,是無法得知女神真貌的。”

    狹也被遣回房後,獄卒就送了火盆過來。

    照日王殺死我的雙親、奈津女和孩子,又一手葬送許多無辜的生命,而且今後還會毫不留情地殺了我、殺了稚羽矢。

    狹也喃喃自語著。原本對照日王恨之入骨也不足以表達憎惡的萬分之一,然而多少又覺得她的行徑堪憐,女王宛如倔強的孩童,隨手就將看不順眼的東西一個個毀滅,卻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或許她在失去一切之際,才會開始有所醒悟。

    可是,那樣就太遲了。唉,假如我也擁有足夠為自己性命搏鬥的力量,就絕不會輕易地被她殺死。

    正當狹也抑鬱不樂地想著,突然耳際傳來振翅的微響。她抬起臉,沒有很深的期待,因為這種聲音不知幻聽過幾次,反讓她厭倦了。然而,一個黝亮的長喙和鳥頭從高窗框探進來張望,接著疊起翅膀一溜身穿過窗框,“砰”的一聲落地站住。

    “我來囉。”烏鴉說。

    百感交集的狹也一時無法回答。“……我相信你會來的,可是還是讓我太高興了。”

    “本來應該更早來的,不過最近我的名聲太響,這附近全設下了鳥網,費好大勁兒才啄破洞進來的。”

    “除了你,還有誰來嗎?”

    “科戶王、稚羽矢,還有三個隱匿行蹤的密探,大家都喬裝成別的樣子潛進了宮裏。科戶王照例扮成樂師,那三人改扮成下仆或士兵,隻有稚羽矢最絕——竟然假扮成了照日王的女官。明天我們將在日落時打開宮門,暗軍會一舉攻進來。”

    “大祓式——”

    “就在後天。我才不會讓狹也成為替身,我從沒碰過那麽惡心的儀式。”

    “拜托,千萬別讓我成了替身,我不想變成召喚高光輝大禦神的元凶。”

    狹也忽然渾身哆嗦起來,現在才感到懼怕雖然有點可笑,但一旦萌生希望,反讓她恐懼倍增。

    “稚羽矢不要緊嗎?竟然扮起女官——明明絕不能小看照日王的。”

    “沒事、沒事,他扮得很高明,乍看之下瞧不出破綻。”愉快展翅的鳥彥說,“他並不傻,但以前看來倒還滿迷糊的。”

    “是啊。”狹也正想微笑,才發覺幾日下來兩頰都發僵了。

    “我命令部下總動員來救你出去,我很行吧?到時你會看到很壯觀的場麵喔,就算花上一輩子也瞧不完的鳥群會聚在這裏,大家一齊帶你到下麵。”

    “真的嗎?”狹也雙眼瞪得滾圓。

    “拭目以待吧。”鳥彥振翅鳴響,飛向窗框。

    “我好期待呢。”

    恢複活力後,狹也又為這次無法幫上忙而感到遺憾,而且她覺得自己這種隻能靜待救援的角色最沒價值了。

    “你要保持這種活力才行喔。那麽,接著來輪班的是啄木鳥,可能會有點嘈雜,你就忍耐點吧。”

    “等一下。”狹也內心湧起非如此做不可的衝動,於是喚住鳥彥。

    接著她手繞到脖頸後,摘下水少女的勾玉,將它取出來。“我希望你能將這個交給稚羽矢,替我跟他說重逢前先留給他保管。”

    烏鴉飛回來銜起藍色的勾玉。“我知道,會收好它的。”

    鳥彥離去後,果然如他所言,幾隻啄木鳥成群結隊飛來,停在窗框上耐心敲啄起來。

    翌日寒冷依舊,還留下許多未消融的殘雪,稚羽矢來到廊緣裝作眺望庭景,確定四下無人後,穿著朱紅樂師衣裝的科戶王,若無其事地通過前廊而來。

    “宴會從正午開始。”科戶王迅速輕聲說。

    “就在齋戒期間?”

    “照日王並不知情,是月代王設的宴。”

    稚羽矢思索一下,接著說:“對我們來說反而便於行動。”

    “那麽,其他三人的事拜托你了,我打算在樂席留到最後一刻。”

    科戶王於是不動聲色地走過回廊。稚羽矢稍待片刻後開始準備潛入月代王殿,隻見匆促的人群在渡廊上往來頻繁,大火以來,總是人手欠缺的宮內仍存留著幾許昔日的典雅風貌。老宮人口裏歎著“繁華已逝”也未必誇張,因為王殿周圍的壯麗氣魄雖然至今未變,但輝宮似乎帶有一種即將瓦解的氣氛。兩位神子日漸不理朝政的確造成極大打擊,照日王長久沒有駕臨殿內,一直閉居在重建的神殿裏。所幸如此,稚羽矢得以免受懷疑而獲選新任女官,不過眼見毫無秩序且破敗不堪的女官居所,他的內心還是感到不是滋味。即使暗軍不進攻,這裏也會自己毀滅吧,這樣或許比較好。佇立在渡廊一隅,稚羽矢邊眺望著人群邊想。

    “請問在那裏的女官,如果有空的話,可不可以幫我個忙呢?”突然,有位陌生的女官喚著他,她還是一位清純少女,大概也是新來的女官吧。“我完全沒有聽說在這種日子還要設王宴,因此不知道該怎麽打點服飾才好。”

    事實上,這個少女的確煩惱到快哭出來了,臉孑L漲得通紅。“誰都不理我,才進宮沒多久,竟然就叫人家扮舞姬,我連該拿哪一把扇子都還摸不清呢,更何況他們還說如果我表現不好,當場就要殺頭哩。”

    稚羽矢擔保道:“那沒關係,我可以教你。”

    少女臉上瞬間顯露光彩。“啊,你太親切了。你也出席表演嗎?”

    “沒有。”

    於是,少女靦腆地仰望著稚羽矢,說:“奇怪呀,明明是你比我更適合扮舞姬才對,長得那麽漂亮——身段又高挑。”

    “因為我是照日王的女官。”稚羽矢如此說,少女就掩住唇。

    “哎呀,我真給你添麻煩了。”

    稚羽矢莞爾一笑。“不過,這件事你我都要保密哦。”

    正午的太陽穿透陰雲的天空,呈現一輪失溫的白銀盤。氣溫並無回升,顧盼四周淨是風景寥寒,絲竹的音韻澈響,在凍冷的空氣中玄妙回繞著。王殿朝南的廊緣款設了宴席,召集眾賓的月代王命令舞姬婆娑起舞,回廊下設置的樂師席也齊奏著歌樂弦管。然而,神子表情不帶一絲悅色,仿佛沉溺於思緒中,臂倚扶手,出神望著盛宴。主上的興致自然影響到樂師心情,曾幾何時樂聲中飄起一抹淒愴,與舞姬的絢爛衣裳形成強烈對比。

    這是訣別之宴。

    吹奏笙笛的科戶王暗想。

    無論勝敗歸屬何方,這是輝族與暗族最後的惜別之宴。

    “那位樂師。”月代王正眼沒瞥就說,“你的音色暗濁,你難道不知本王對管樂頗有心得?”

    一群武裝待命的士兵連月代王的暗喻都沒多加思索,就立刻猛躍而出,分散將樂師席團團圍住。大驚失色的樂師紛紛拋下樂器,律曲戛然而止,戰栗的舞姬們則僵在原地。

    士兵以矛槍製住樂師們,似乎不明白月代王所指何人,於是請示:“請問哪位才是奸細?”

    “他本人最清楚。”月代王答道。士官逐一詢問,卻無人肯招。

    倦懶的月代王便說:“無妨,從前麵開始統統斬了。”

    一名臉色煞青的吹笛老者被揪住前襟,從席間拖拉出來,接著就在土兵拔劍要一揮砍下時,科戶王站起身來。

    “是我。”

    士兵還來不及回頭,隻見科戶王一腳踢開座席,趁勢一躍而出。

    原本要取老者首級的士兵,將劍尖轉而指向科戶王。他迅速以笛接招,笛環進裂,小竹管應聲破散四射,眼前一花的士兵吃了幾記拳腳,隻能丟下手中的劍。科戶王一把搶過,掄起劍就朝成群的士兵奮力疾劈而去,一些士兵懾於氣勢嚇得後退不前。

    “取弓來。”依然從容自如的月代王命令道。拿起獻上的弓,他脫下單邊衣袖搭起弓弦,即使對方身手矯健,也絕不會在神子的神準箭距之外。

    當科戶王凜然驚覺時,早已閃避不及,箭離弓弦發出一聲銳響,就在此時,不知何人將扇子擲來,羽箭應聲貫穿扇柄,微偏路徑,牢牢插在科戶王身邊的柱子上。眾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回過頭來,隻見庭中的舞姬裏,有一人少了手中之物。

    月代王不勝厭倦地說:“你在哪裏?”

    舞姬鮮豔的翡翠緋紅裙擺飄膨而起,稚羽矢輕輕從眾人頭際躍過,不顧眾目睽睽,與科戶王並肩而立。

    科戶王怒氣衝衝地說:“不是講好別管失手的人嗎?你這混蛋!”

    稚羽矢回道:“我算例外,所以不知情,而且我還欠你一份人情。”

    懷著深深失望的語氣,月代王說:“怎麽總是這麽蠢,皇弟,沒想到不出本王所料,你還有閑來這兒攪局。你還不明白這場臨別之宴是為狹也而開的嗎?”

    稚羽矢驚愕地望著皇兄。

    “照日王不會讓狹也成為獻祭替身的。因為,皇姐恐怕不會讓她活到那個時候。”

    啄木鳥群這時已增加到數十隻,像木匠一般忙著削木,嵌板已卸下兩片,幾乎能夠容人穿身而過。不料就在此時,鳥群突然緊張地安靜下來,正當狹也感覺眾鳥爭先恐後飛走的同時,她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門鎖被取下,她慌忙站起來,以身體擋住啄木鳥動過手腳的痕跡。照日王就立在眼前,表情十分沉靜。

    “狹也。”女王聲音略沉向她說道,“不管結局如何,你都想讓豐葦原留存下去?”

    “是的。”狹也答道。

    “我也想過了,讓這片國度重返混沌未開,實在是於心不忍。”

    狹也稍感驚訝,因此睜大眼眸。“我們雙方都一致如此認為的話,就沒有必要再戰了。您能阻止高光輝大禦神降臨嗎?”

    “即使父神降臨世上,隻要女神不離開死國,就能保住地上萬物的性命,你說是吧?”照日王說,“至尊天地的兩大禦神是絕不能相見的,就算父神有意如此,我也不能將女神喚回父神身邊。隻有這點,我想違背占卜的指示,因此進行大祓式時就免了你吧。因為你召喚父神的同時,會連暗界女神也一並召來,我不想見到降世的父神除了對我們神子之外還有二心,如果長期付出的努力換來的是這種結果,我絕對無法接受。”.

    狹也心中點燃起希望的明光,不過卻在這時,照日王靜靜地拔出腰間長劍,冬陽的光輝在白刃上浴著冷芒。凝視著眼前高舉的一道冷鋼,狹也不禁慘然失色,步步後退,一下子就背抵牆壁。

    “為什麽……”語不成調的狹也小聲說道。

    “你告訴我說要阻止父神降臨,可是對我而言暗神才是妨礙了這一切。我不想讓女神回到世上,但卻無法忤逆父神的旨意,沒有人能違抗父神的命令——除了暗神以外。”照日王的聲音平靜異常,繼續又道,“因此,希望你在舉行祓式之前到暗神那裏,代我懇求女神不要響應父神的召喚。如果是你,會願意幫這個忙嗎?這麽一來,就能進而拯救豐葦原了。”

    “你是指——在此殺了我?”狹也顫抖著嘴唇。

    劍刃如冰,像是有形的死亡急遽脅迫而來,她的年輕軀體正全力抗拒著。不應該就這樣死去!怎麽能在這種狹窄的地方、這麽輕而易舉,連稚羽矢都還沒見過一麵——

    照日王白皙的裸足輕輕逼近距離。“如果我能親自去見女神就好了,隻不過,暗道隻容暗族前往。”

    “不要!”

    望著女王揮舉長劍,狹也發出嘶聲尖叫。即使在這毫無可能逃脫的窄小空間裏,她還是想逃、想緊貼向牆、扭縮身軀,她向稚羽矢呼救、對鳥彥求助,然而——

    劍尖劃過一道弧形,完美精準,一刺落下。刹那間高窗映人眼底,狹也看見遙遠的白空、女王平靜的麗容。她茫然想著,即使在殺人瞬間,這人的表情還是如此清淨啊,於是她憶起了遙遠的羽柴巫女。旋即,她迎向了死亡。

    就在倒臥的狹也身邊,照日王恍如虔誠的巫女般跪著,一直守望斷氣的少女散失最後一點餘溫,那副神情仿佛是在靜禱。然而,就在這靜止的沉鬱小房間裏,突然乍現一重色彩斑斕的幻影,刹那間又結合成實象,一身舞姬裝扮的稚羽矢出現了。他衣上的金飾雖然輕晃,但腳打赤足,釵環盡落,發髻全鬆,正劇烈喘息。

    “你終於想起該怎麽從時隔界①趕來了?”毫無訝色的照日王低聲說。

    然而,稚羽矢並不答話,他隻是望著狹也,望著那淒然橫臥的少女,如折斷莖梗的花朵——

    “你隻差一步,狹也已赴暗神之國了。”

    “絕不原諒你。”稚羽矢聲音輕到難以聽聞。

    照日王笑了起來。“不巧極了,這也是我想說的話。隻要是對父神有威脅,就不容許你活著站在高光輝大禦神麵前。不過,你是有所覺悟才敢來的吧。”

    突然像風襲過,照日王的烏發飄起颯響。

    “這國家的子民可沒領教過輝神神子全力投入激戰會有什麽後果,縱使你猛如雷勢,不過我們是日月同力,一旦釋放凝聚的日月力量,倒要讓你瞧瞧會發生什麽結果。”

    女王露出詭異的笑容望著稚羽矢,朝後方一縱身,滑人時隔界。

    稚羽矢毫不遲疑地緊追而去。

    時隔界的光景難以形容,並非空蕩無物,而是飄遊著形形色色的物影。如箭穿梭而過的照日王,化成一道長曳的金影,隨後稚羽矢發現從他方靠近一個閃耀的銀影,他知道那是月代王無疑。金與銀的光影間緩緩縮小距離,不久合而為一。此刻,時隔界爆發出激射的光芒驟然炸裂,那道光芒超過了白熱炫光的熱度與力量,像是變為黑色,穿過所有物體,將一切粉碎、燃燒、熔蝕而盡。

    當空的太陽突然在沒有任何前兆下變得黯淡無光。雖然時值正午,從地麵四隅升起的黑暗顛覆了明空,濃墨倒流似的天色終於呈現一片昏暗。宮中發生大混亂,輝兵們隻能離開崗位東奔西跑,然而進攻途中的暗軍情況也是大同小異。戰馬嚇得亂闖,閃躲馬蹄的士兵讓隊伍混亂成一團。此外各地發生強震,山崩壓垮山腳下的村裏,大海嘯吞沒海濱漁村,無法站穩腳步的人們匍匐在地,竭力祈求著天地異變隻是一時亂象。

    稚羽矢粉身碎骨了?

    沒有。

    有什麽力量在保護著他,難道是父神?

    總之在這裏待太久,我們也承受不住。

    照日王與月代王穿過數個時隔界,又躍入其他時隔界繼續疾奔。每當竄出地麵,神子們便可以聽見暗空下稚羽矢所擊出的雷鳴轟響。最後,兩王終於出現在與世隔絕、隻有岩石冰雪的地方,這裏空氣稀薄到令人意外,寒氣劇降在冰點以下,正刮著不易堆積的雪花結晶。可是,從旁邊岩壁中卻冒出灼熱的噴煙,隻有那裏四周沒有飛雪,漆黑的岩表露出詭譎陰森的模樣。

    “這是哪裏?”照日王問。

    “富士山的火山口。”月代王望著噴煙說,“目前的地震讓火山有些動靜。”

    “走吧,這種地方誰也待不下去。”

    女王如此反應,月代王就半調侃道:“稍微休息一下如何?這裏是離天宮最近的地方。”

    “少說笑了,我都快被地底的臭氣給熏昏了。”

    聽到對方沒好氣的回答,月代王就站起身,滑向另一個時隔界。

    “那麽,就去像樣點的地方。”

    就在照日王正想隨著進入時隔界之際,突然被反彈回來,這股彈力讓她在斜坡上一個踉蹌,差點滑向火山口內側,女王不禁勃然變色。在她傾出身子時,竟然看到冒出噴煙的深處,滾沸著發亮的朱紅熔岩。

    “就算是皇姐,掉到那裏也無法再蛻生了吧。”

    一個聲音靜靜響起。照日王心中一凜,環顧四周,卻不見月代王身影,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月代王已前往時隔界的彼方。在孤立無援的女王麵前,稚羽矢的身影從噴煙蒙霧中浮現,手中提著青輝閃耀的大蛇劍。女王沒有武器,因為於時隔界決鬥時不能用劍,她對自己的不小心感到後悔,稚羽矢如今就迫在眼前。照日王倒在火山口邊緣,仰視著胞弟。

    “你……將我……逼到這種絕境?”聲音中帶著一抹難以置信。

    “我說過絕不原諒你。”稚羽矢答道,於是女王淡笑。

    “有骨氣,我欣賞這點。”

    他將劍舉向前,照日王便以視死如歸的語氣問道:“我隻想問你一件事,守護你的到底是什麽?”

    “我沒有任何守護。”

    “我與月代君聯手卻沒能打倒你,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能有如此龐大的力量。”

    “沒有任何東西在守護我——”稚羽矢話說一半突然住口,隻手輕壓胸口,觸到衣衫下的小塊勾玉。

    瞧他一言不發杵在那裏,女王歎氣道:“快點解決可以嗎?讓領死的人等太久,實在有失禮數。”

    忽然間,稚羽矢說:“算了。”

    女王一時驚愕氣結,便睜開眼。“你,當真嗎?”

    望著稚羽矢睥睨的表情,輝神神子照日王簡直難以置信,這實在太超乎想象了。

    “就算殺了皇姐,狹也還是不會回來。”

    稚羽矢收起劍,就這樣背轉過身消失在時隔界。

    稚羽矢立在敞開的宮門前,此時已是深夜。眾人的喧鬧聲仍充斥混亂,然而戰火已歇,宮內由暗軍占領。就在稚羽矢於火炬光中行走時,發現他身影的鳥彥隨後飛來。

    “輝軍敗退了,將領一失全軍瓦解,所以我們贏了。”鳥彥一口氣說完,望著他的麵孔,語氣稍歇。“稚羽矢,你去哪裏了呢?高殿在那場天災中崩塌,不過鳥群冒著生命危險將狹也運了出來。”

    稚羽矢還是默然不語,消沉落魄的鳥彥收攏翅膀。“……去看看狹也吧。那裏有為她舉行的喪禮。”

    入殮的新圍欄內,大漢們啜泣著,毫不顧惜顏麵。隆冬裏,在沒有花卉裝飾的靈柩中,狹也的遺體顯得如此蒼白、纖小、令人悲憐。

    稚羽矢定定凝望著她,深深了解這次絕對不算重逢,狹也已遠離這裏,奔向他無法前往的國度。她曾說過在重逢前,勾玉先留給他保管……

    打開緊握的手掌,稚羽矢凝視著淡青如藍空的勾玉,喃喃自語:

    “怎麽樣才能還給她這塊玉呢?”

    就在狹也橫臥的靈台邊,這時有個身影一晃。因為身子極小,剛剛被他忽略了,不過在看到轉過來的白發大頭後,才發現是岩夫人。老婆婆抬起滿布皺紋的眼瞼望著他。

    “那是水少女的寶物哪。沒了它,狹也會很困擾的。”

    百感交集的稚羽矢點點頭。“狹也守護了我,而我卻不能救她——讓她孤零零死去。直到先前,我總認為自己才是孤獨的,因為在記憶裏,從久遠以來我就一直是獨自度過。然而,為什麽我不能盡早發現狹也來到了身邊,她已為我不知來過多少次,反反複複——死而複生。我現在明白了,沒有狹也,我連獨自一人都談不上……”

    稚羽矢語聲暫歇,岩夫人略感興趣似的注視著這個年輕人。

    “哦……你領悟到了不能沒有狹也。”

    “在遇見她以前,我連自我都沒有。”稚羽矢小聲說,“狹也引領我,訴說豐葦原的事,甚至告訴我,該擁有自尊,為我費心思索,什麽事值得行動。然而,我還有許多許多必須了解的事——沒有她,我隻不過是盲目的巨蟒。”

    “可是,你今後還不是凡事得靠自己闖?狹也已回女神那裏了。”老婆婆毫不留情地說。

    稚羽矢啞口無言,他那曾黑邃不見底、茫然虛無的眼瞳,如今卻浴著燁燁光輝,他眼神中稍帶慍意,說:“為什麽我不能去追尋狹也?不管是下黃泉還是到哪裏,我為什麽不能前往她去的地方?連父神都曾為了見女神而遠赴暗國一次,難道我就去不成?狹也總是來尋找我,這次該換我去找她了。”

    岩夫人哼了一聲,“怎麽去?”

    稚羽矢霎時困惑起來,俯看著矮小的老婆婆。“您有什麽好方法嗎?”

    岩夫人將倒豎的白發大力搖擺著,撇過頭去。“就算知道——”

    稚羽矢這才終於會意過來,他連忙往地上一坐,放下大蛇劍,規規矩矩以手支地。

    “拜托您指引途徑,我無論如何都想去暗國。”他說完,又補充一句,“為了能找回狹也,我絕不在乎任何犧牲。”

    “是真心話嗎?”

    “是的。”

    “你一開始這麽說不就好了?”岩夫人回過臉來,轉怒為喜道,“我也不知該如何硬將輝族人送往黃泉國。不過,狹也既然將勾玉托付給你,隻要彼此之間感情聯係夠強,就不會沒有方法可尋。”

    “那會是什麽方法呢?”

    麵對心焦的稚羽矢,表情嚴峻的岩夫人毅然決然地說:“我不敢說會有任何確切的方法。或許能找到,也許找不到;或許她再也無法回來,也許能再歸來。暗道可是危機四伏哪。”

    稚羽矢斷然回道:“既然有目標,我不在乎。”

    “那麽,你吞下手中的那塊勾玉吧,它是狹也的一部分,無論距離多遙遠,都會與她的魂魄一係相連。是否能找到途徑、究竟能朝暗道前進多遠,就靠你自己了。”

    翌日早晨,眾人在舉行喪禮的殯宮中,發現稚羽矢倒臥在靈台邊,身軀已然冰冷,沒有呼吸心跳,亦無絲毫蛻生的跡象。

    追擊輝軍餘黨後返回的科戶王,驚訝地叫道:“輝神神子不可能會死,他一定還會回來!”

    開都王低聲說:“不過,我能理解他想追回狹也的心情,就讓兩人在殯宮內安息吧,狹也大概不會寂寞了。”

    4

    狹也站在明亮的沼澤地邊,夏草高茂,水邊的香蒲抽著茶色草穗,淡青色蜻蜓飛舞著,在水中掠過倒影。傍晚的夕紅殘留天邊,周圍彌漫著黃昏的柔緩氣氛,耳裏還聽見溫和貼心的呼喚。

    “狹也,你跑去哪裏玩了?快回來,該吃晚飯了。”

    是娘的聲音。

    一回頭,在月見草點點綻開的草原中有一條路,可以望見就在遙遠彼方,家家戶戶升起了細微繚繞的爐灶炊煙。如果跑回家,就會有熟悉的爐畔、爹做的木碗、娘圓潤的膝頭在等待自己……

    然而,狹也一步也踏不出去,反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好不容易回到這裏,你在哭泣什麽?為何悲傷?你想要什麽呢?”

    狹也邊哭邊說:“我想回去。”

    “傻丫頭,到底還想去哪裏呢?這裏就是你的家啊。”

    狹也終於留意到這個聲音,於是回望四周想找出說話的人,然而沼地邊隻有自己。她拭去淚水,小聲輕問:“您是暗禦津波大禦神?”

    接著,又困惑地附帶問道:“我……死了?”

    “是的,這裏是黃泉國。可是剛回此地的你受了重創,無法安心沉睡下去,因此我以這種方式療愈每個人的心靈。”

    “是否能見到您的形貌呢?”狹也問道,然後清風歎息般地拂過水畔的草。

    “這裏的風景全是我,你所深愛的一切,請想作是我的臂膀、我的膝枕。我沒有軀體——已經舍棄了,就在遠古遭那位神明疏遠之後。不過,舍棄的代價是我能化成百億千萬身。”

    “慈悲的女神,高光輝大禦神想召喚您重回地上。”狹也說道,但不知該向誰表達才好,她決定注視著自己的水中倒影。“天神不顧豐葦原的眾多生命,打算消滅一切,讓世界重回混沌。可是,您是悲天憫人的女神,一定會垂憐地上國度的子民吧?”

    “這還用問。”暗神語氣堅決地說,“我是孕育豐葦原所有生命的女神,豈有不關愛自己子民之理?我關心豐葦原,遠超乎本神自身。”

    狹也終於破涕為笑,“謝謝您,這樣我就安心了。”

    “那麽上路吧,這樣你就能與遺忘已久的母親相逢了。”

    被催促的狹也開始邁開腳步,然而走了幾步,她又停了下來。

    “你好像還在悲傷。”疼惜她的暗神說,“還有什麽心願說出來看看,我都會答應的。”

    略微遲疑的狹也片刻後下定決心,開口道:“我想再看一次有金琵琶草的原野,您能讓我看到嗎?”

    她才剛覺得夏日景色顯得有些朦朧,刹那間沼澤地就倏然變成草原,季節也轉成涼秋。高原吹送的刺骨冽風撫過臉頰,雲朵朝遠方移去,與回憶中的情景分毫不差,薄紫的花兒正迎風搖曳。覆蓋整片窪地的花勢壯麗異常,或許遠遠超過當時所見的真實風景,不過在狹也內心認定的景象就是如此。

    我真傻。

    美豔的花海讓她感到一陣錐心之痛,頓時後悔起來。在沒有稚羽矢的地方,回顧那片草原又有何意義?仿佛情願在傷口上撒鹽一樣,她懷著欲哭無淚的心情茫然望著景致。

    穩靜的秋風搖著花群,和藹地輕撫她的柔發。炙灼般的激烈心痛一旦過去,隻覺得殘火中生起一縷淡淡倦意開始襲上自己。因為,薄紫的花海正一齊搖首,默默訴說:這裏是寧靜之國,是安息之國,在此不應有憾……

    一定是我的執念作祟,真難為情,傷痛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稚羽矢與我已天人永隔,絕不可能再次相逢,因此我能做的,隻有接受這個事實罷了。

    狹也出神默想著,感到女神的禦手正安撫自己的心,靜下來、靜下來吧,如果任憑女神安排,隨著忘卻之流沉落到深眠中,那該會有多美妙啊。然而,狹也仍固執著、緊纏著自己不放。

    隻要能看到稚羽矢一眼——隻要再見他一眼,我就能忘記……

    忽然間,窪地邊出現一個人影。

    在高叢的青草間,狹也邊望著忽隱忽現的景象邊走下斜坡。當發現對方時,驚訝萬分的她麻木呆立著。縱使深懷慈悲的暗神能治愈人心,但她沒想到神恩會如此浩大。訝異環顧四周的稚羽矢竟現身在她眼前,他的神情仿佛來到未知土地的旅人,狹也無法出聲招呼,唯有癡癡凝望著他。然而,稚羽矢終於發現了立在花中的狹也,他立刻輕蹴地麵奔跑起來。

    就在他奔來的前幾步,狹也的身體恢複了自由,她衝動地向前躍出,一股勁撲到他懷裏,光是能切身感覺到他,就讓狹也驚異不已,她覺得似乎一切都能實現,他們彼此相擁親吻。無論是夢是幻,能如此讓人心滿意足,她已不在乎一切。

    “我追來找你了。”將她環抱在臂彎中,稚羽矢在耳畔說道,“隻要狹也在,就算沒法重回地上也無所謂。”

    好想聽你這麽說啊,不再有遺憾了。

    狹也欣然微笑。

    “鳥彥將勾玉交給你了嗎?你一直帶著它……我都忘記這件事了。”

    “幸虧有勾玉,我才能來這裏。”稚羽矢說,“是岩夫人告訴我的,說它是狹也的一部分,因此會與你一線相係。不過,我還真不敢相信能找到你呢。”

    狹也終於開始意識到事情有些蹊蹺,如果真是稚羽矢的幻影,那麽這些話也未免太不合情理,因此她將身子離開對方,凝視著他的臉孔。“難道……你真的來了?並不是暗神讓我看到的幻影?”

    “我是真的來了黃泉國哦。”

    “為什麽來呢?”

    稚羽矢也怔住了,回望著她。“所以就是我剛說的——”

    就在這時,突然刮起一陣讓人無法呼吸的狂風,將花連根扯起,任枯草拋卷入空。被草葉打在身上的兩人,抬眼望著狂風掃境後的景象,隻見漆黑的烏雲取代了天際,正漩渦般旋轉著。

    “這裏有不該存在的事物,對我界來說是水火不容的異類。你是何人?既然不能來此,為何還要現身?”

    剛才溫柔祥和的聲音突然乍變,暗神的盛怒聲音響起。

    稚羽矢並不會見機巧辯,他毫不遲疑就回答:“我是稚羽矢,是高光輝大禦神的神子,來這裏是為了能與狹也見麵,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她回去——”

    狹也忙用手肘頂他不讓他再說下去,接著插嘴道:“地母的暗禦津波大禦神,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將勾玉交給此人,由他帶來還我的。”

    “你竟然叫他做這種事?”暗神對狹也的語氣也變得嚴厲起來。

    “你擁有的那塊勾玉,是我為了把它當作水少女的印記才賜予的寶物,本來就該還我不是嗎?沒想到你竟敢將它交給輝神神子,將我們最隱秘的暗道泄漏給輝族。”

    驚慌的狹也臉色略青。“真是對不起您,我絕沒有想過要如此做——”

    “高光輝大禦神——原本我打算寬恕他對我的懼怕冷淡、背棄遠離,也饒恕他以巨岩封死前往暗界的通道,與我情緣兩斷;然而,他在地上殘殺我的子民,讓我痛心疾首。就連這點本神原本也想諒解,可是隻是這樣就算了,他竟然還派人侵入暗國,令我實在是忍無可忍。”

    女神的聲音中漸露殺氣,那種令聽者感到五髒六腑被割碎的恐怖,就連世上最狂暴的地靈也自歎弗如。狹也極力克製顫抖,邊說:

    “稚羽矢不是高光輝大禦神的爪牙,他是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伴。”

    “多說無益。”身旁的稚羽矢說,“女神是聽不進去的。”

    就在兩人雙雙返身逃走之際,蜿蜒的烏雲直追襲來,濃密漆黑如深泥的黑暗伸長觸手,正當千鈞一發時,有人向他們招手。

    “快騎上明星!”

    額上閃爍星輝的明星蹬著前蹄已在等待,控製這匹烈馬的人正是伊吹王。

    “我來用障眼法阻擋女神,你們趁機快逃吧。”

    就在無暇交談之間,兩人躍上馬背,明星於黃泉的暗穹中如天馬行空,廣闊無垠的冥界天際散著閃爍星點,其中有些淡星大如核桃,正散放微光。迅逸如飛的黑馬在凸立的岩棚上降落,這裏除星光之外並無其他照明,因此顯得十分幽暗,而伊吹王卻在這裏迎接他們。

    “我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與你們相見呢,不過也真是的,該不會又來大鬧地府吧?”語氣不假修飾的伊吹王說。

    “我很想見您。”稚羽矢連聲咳嗽後,開始道,“見到您,我有許多話想——”

    “我了解,所以別說出來才好,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你觸怒了暗界女神,暗界沒有能逃過神眼的地方,在此也隻能解圍一時。”伊吹王轉身向狹也問道,“你那塊鎮魂用的玉石呢?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鎮伏的技巧。如果遭到神譴,就得忍受無窮無盡的苦報,在暗界又不能一死了之。”

    狹也連忙對稚羽矢說:“就是那塊勾玉,你帶著它吧?”

    “帶是有帶……”稚羽矢麵有難色地支吾著,又指指自己肚子。

    “它在這裏,我忘記去想該怎麽交給你了。”

    狹也和伊吹王不禁目瞪口呆,她小聲問巨漢:“這種時候該怎麽辦呢?”

    伊吹王發出呻吟。“別問本王,我也不過是個遊魂。”

    星光從天空左方逐一消失,壓迫空中般充滿威脅的黑暗,開始覆上眾人頭頂。

    “再不逃就來不及了。”戰栗的狹也抓緊稚羽矢的衣袖。

    “如果到處躲也難逃神掌的話,結局都一樣。”稚羽矢注視著漸漸隱沒的星點,說,“還不如讓我去麵對女神,的確是該向她請示裁決才對。”

    “不行啊。”

    稚羽矢並沒有聽從她的攔阻,在岩棚上輕輕一蹬,不費吹灰之力就升向高空。

    “伊吹王。”狹也神情激動地回頭詢問,“您認為我也能在空中飛起來嗎?”

    “這需要靠心念達成,因為暗界不同於地上。”伊吹王答道。

    稚羽矢來到可以表達意見的距離後,對黑影說:“統治黃泉國的暗禦津波大禦神,請您聽我說。我雖是父神之子,卻仰慕您,也向往著暗界,這是因為——”

    黑暗如細蛇般繞上稚羽矢的頭足,漸漸感到那股力量愈纏愈緊,但他仍奮不顧身地繼續說:“自從出生以來,我就一直在找尋通往這片國度的路徑,雖然終於借著狹也的指引來到此處,然而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想與您見麵——”

    突然黑暗猛力勒緊,讓他說不出半句話來。

    “少講虛情假意的話!擁有蛻生力量的家夥豈會向往腐朽的命運?就連本神最初來此時也並非心甘情願。”

    稚羽矢想要掙脫,卻隻是白費力氣,他明白發揮巨蟒的力量也毫無用處,但忍不住逐漸對女神的成見感到怒火中燒,就在他快要爆發時,感覺到一隻輕盈小手按住了自己,原來是狹也。

    “慈悲的女神,懇請您能息怒。”

    狹也鼓足勇氣說,對她而言,這是最後且最艱巨的一項鎮伏神靈行動。

    “如果您的怒火無法平息,就請連我一起降罰吧。我身為暗族人,卻向往光明而在輝宮任職。盡管輝與暗彼此無法兼容,但對沒有女神禦手照拂就無法生存的我們來說,我們還是憧憬向往著神光,因為,那是在地上所見最清美的一種象征。

    “我和稚羽矢在輝宮相遇,一開始他在祭祀大蛇劍,也就是女神赴黃泉後,高光輝大禦神斬殺火神所用的劍。但是,就在我得知稚羽矢並非跟我一樣能鎮伏大蛇劍,而是他本身就與能用來驅使的劍同為一體時,我們都對他深懷恐懼。不過,這是不對的。長久以來,稚羽矢或許比我們任何人都更真誠、更坦率地在注視女神,因為他就是劍之子——他不正是從輝神為了悼念您而揮動的大蛇劍中誕生的神子嗎?”

    狹也的聲音吸人長空,最後一絲餘韻也完全消失了。在如沉眠般的靜默遍布四周後,暗神輕聲說:

    “輝神或許曾經悼念我,可是,他來到地底暗國後卻又舍我遠逃,從此就一直憎恨、疏離、嫌棄著我。”

    “不,高光輝大禦神若避諱您的話,就不會有意千裏迢迢從天宮趕來。”狹也傾出身子說,“天神至今仍對您存有冀望——甚至不惜拋下豐葦原。”

    “因此你才將勾玉給了此人?”暗神問道。

    “不是的。”狹也稍微氣怯,答道,“我什麽也沒想,隻是不願和稚羽矢分離。並非因為身為巫女或水少女——而是我隻想和他廝守在一起。”

    稚羽矢發現自己可以出聲了,於是說道:“我是蒙父神之托來到暗禦津波大禦神的國度,也是為了來引路請您回到地上而誕生的。”

    大吃一驚的狹也抬起臉龐,“稚羽矢。”

    “但是,父神將這個旨意塵封,因此在與您見麵之前,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對自己為何存在一直感到百思不解。然而,現在我重拾記憶了,原來我的任務是傳達父神的旨意。”

    “那麽豐葦原該怎麽辦?”狹也輕聲問道,可是稚羽矢卻繼續對暗神說:

    “不過這項任務也十分危險,為了賜給我抵達暗國的力量,對父神而言,我可能反成禍害,假使無法到達您這裏,我就會與父親為敵,一直戰到其中一方殺死對方才會罷休。可是我成功地來到這裏了,因為狹也幫我跨越了輝與暗之間的憎恨隔閡,那麽,我是否已將父神的心意傳達給您了呢?”

    暗神以微風穿過林間般的語調輕聲呢喃。

    “劍之子,你和輝神很像,很有膽識敢單獨前來。不過,你和他也有不同,因為水少女的勾玉已經與你融合為一。”

    接著,心平氣和的女神又繼續說:“你們平息了我的怒氣,看見你們兩人,我也稍微相信輝神仍有心期待與我見麵。我願意接受劍之子的傳旨,不過即使如此,我也並不打算重拾已經拋棄的殘軀再去見他,所以你回你父神身邊吧。”

    “您是要我一個人空手而返嗎?”稚羽矢心有不服地說。

    “你的父神就是這樣哪。”

    “既然如此,我留在這裏好了。”

    “這是不行的,因為你是不死之身。”

    “我絕不會丟下狹也回去的。”稚羽矢拉著狹也的手,斷然說,“不會隻帶勾玉回到地上就算了,我要連狹也一起帶走。”

    “不可能的。”就在狹也悄聲說時,身邊忽然有一個異於女神的聲音說:

    “好了,你就回豐葦原吧。”

    狹也連忙回望四周。“這聲音是——”

    “蛻生是需要獻祭替身的,就由老身來頂替吧,我也活夠久的了,想休息也不算罪過哪,可是你還有該完成的任務,就和稚羽矢一起回地上吧。”

    那是岩夫人的聲音,氣若遊絲而奇特稀有,卻是狹也聽慣的溫暖語調。狹也大驚之下正待詢問,稚羽矢已使勁拉住她的手腕。

    “狹也,回去吧。”

    回過神來時,手足已凍到發僵。她正尋思獄卒給的毛皮放到哪裏去了時,睜眼一看,發現這裏不是高殿,自己正被大批暗族人圍攏著。開都王、科戶王、鳥彥都在,還有與大家一起的稚羽矢,也仿佛沒發生任何事一般,仍是一張神采奕奕的麵孔,正低頭瞧著自己。

    “真慢哦,半路跑去哪裏玩了?”稚羽矢微笑說。

    “暗禦津波大禦神……”狹也低聲說著,接著喉間一緊讓她說不出話來。

    開都王感慨地開口,“果然正如老夫人的預料,她留下遺言說你們兩人一定會回來。”

    “我遇到岩夫人,也見到伊吹王了。”

    才說完,狹也內心強烈體會到起死回生的實際感受。這原本是絕不可能的,但自己卻再度能呼吸、有脈搏心跳、還恢複知覺可以暢所欲言,忽然間她能哭泣了,感覺到淚珠灼在冷頰上的燒熱。稚羽矢生怕碰傷似的將她輕輕抱起,狹也心中有點遺憾,想著若非眾人在場,就可以留在他的臂彎裏盡情哭泣。

    岩夫人的小小軀骸同樣安置在殯宮,幹萎脆弱而虛薄,生前予人的懾人氣魄亦消失不再。

    “不知她到底活過多少歲月,或許是天壽已盡。”開都王平靜地說。

    然而,狹也卻搖著頭。“不,岩夫人是為了代替我,她是為我身赴黃泉的,她還說我尚有必須達成的任務。”

    鳥彥問:“什麽是必須達成的任務?”

    “在回地上時,暗禦津波大禦神喚住我說——”

    就在狹也話未說完之際,從簡陋覆蓋的屋宇縫隙中,飄下璀璨閃爍的金銀光粉,刹那間,一束極強的光芒射進房內,轉瞬又化為一道亮白光箭貫穿屋宇。小屋內愈來愈大放光明,似乎無視於大驚失色的人群,隻見燦爛耀眼的光芒已遠超過盛夏正午的海岸,牆壁與人影都白亮到輪廓消失,眾人在恐懼中麵麵相覷。

    “是高光輝大禦神降臨嗎?”

    “不會吧,兩位輝神神子都還不見行蹤呢。”

    “豐葦原即將毀滅嗎?”

    “我們不是打贏了嗎?”

    撥開驚慌失措的人群,稚羽矢率先奔出小屋。打開門一看,難以置信的是外界盈滿一片光之洪水,蒼空變成珍珠白,讓其他一切景象相形失色,真幻邦的群山虛幻如亡靈,山巔上橫過幾道彩虹,地麵如碎水晶般閃閃生輝,連地勢起伏都難以分辨。然後,稚羽矢注意到沒有任何東西留下影子,因此試著舉起單腳,然而光芒炫目到連自己腳邊都看不清。他邊遮著眼,邊緩緩抬起頭,就在東方的山巒上,輝神從峰頂彩虹的烘托間顯現出上半身,巨大聳立的金身隱約可見。正當此時,稚羽矢感覺狹也從後方追來。

    “不能看高光輝大禦神。”稚羽矢斬釘截鐵地說,“如果看到父神,一定會失明,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千萬不能張眼。”

    狹也內心一驚,雙手將眼睛遮住,但還是感受到眼瞼深處烙映著光芒忽明忽暗,真是非常驚險。

    就在她的頭頂上,響起了類似重弦震撼肺腑的聲音。

    “巨蟒之子啊,從黃泉國召喚暗禦津波大禦神重回大地的任務,你達成了嗎?”

    “沒有。”稚羽矢無力地答道,“女神無意前來。”

    “本神看到了你身赴黃泉,”高光輝大禦神的聲音裏略顯不悅。

    “為何下去了暗界竟然無功而返?”

    狹也遮著雙眼,急急邁向前幾步,向輝神說道:

    “懷念的夫神。”

    稚羽矢伸手按向狹也的肩頭想阻止,又慌忙將手抽離。原來全身僵住的狹也似夢非夢地訴說著,聲音卻並非發自少女本身。“在此的這位是從黃泉歸來的罕見少女。為了夫神,我又二度打破了暗界的嚴律,一次是容許你的神子踏人死國,另一次是讓我的女兒重回地上。那麽,請容我再使一點任性,借這女孩之身與你短暫相會。”

    “思念的妻神,”輝神的聲音略微動搖。“可是這樣是不夠的,如今我為了與你再結連理才降臨至此。讓我看看原有的你,瞧瞧你烏發流麗的婀娜神影。”

    暗神語帶悲涼答道:“你還不明了嗎?我的身軀早已腐朽,這是命運,劃分天地乃是理所當然。”

    “那就將時光倒流,讓天地恢複混沌之海,回到你我攜手並立的當時吧。我需要你。”

    女神微微歎息,“劍已還你,為什麽直到現在還要任性妄為呢?”

    “我不曾有一日忘記過你,但我一直知道你對我懷有憎恨。”

    感到厭煩的暗神揚聲說:“你才在厭惡我,不是嗎?自從仳離後,就連我所有的大地子民都被你給恨上了。”

    “那是因為你愛那個暗窩遠勝於我。”

    “夫神,”暗神的語氣中蘊滿情感,說,“豐葦原的生命,生生世世輪回重逢,與時同行,因此大地需要母神,需求一位能產育、給予慈愛的女神。我不能就此讓時光倒流、停住時間,因為我的子民將全部因此失去性命。”

    “你關心豐葦原,更勝於在乎我?”

    “夫神。”女神柔聲呼喚的語調,溫婉而確實封住了正欲發怒的輝神。“我接受了大蛇劍,也曉得你的烈性,那份或許會毀了你自己也說不定的熱切情意。因此,我願將你曾做的一切付諸流水,既往不咎;而且,今後無論再有多少心傷,我也能寬恕你。我們如此追尋彼此,從來不曾形同陌路,而豐葦原的子民們比我們更早察知此事,請看看在這裏的你的神子和我的女兒,他們的結合難道不等同於是你我相係?”

    輝神默然不語後,女神接著又說:“請嗬護豐葦原吧。我的身子雖已消失,我的手卻遍及豐葦原各地,全都仰慕著伸向你。子民們以水揉土,用火燒出器具,連水火如此不容之物都能化為一體,因此我們也能結合為一。”

    天神低聲自語說:“土器嗎?豐葦原就是這樣啊,脆弱而易碎,曆經無數次糅合及重煉。隻不過,你說要我別奪走他們的生存常道?”

    “是的,夫君。若任憑憤怒擊碎它,就是將我們彼此灌注至今的心血化為泡影。千萬別這麽做,請將豐葦原當作相愛的印記,就像留下了你我的紀念般。”

    “你的心意我了解。”輝神終於說道,然而聲音中滿含哀傷。“可是你不懂身邊沒有良伴,隻有我獨處廣大天宮的落寞,也不能了解至高天上一無所有的冷寂。”

    女神勸慰似的說:“你不是有優秀的神子嗎?”

    稚羽矢看習慣了天神的金身後,終於注意到了山丘上的皇兄皇姐。並立在父神前麵一處略高地方的神子姐弟,仿佛兩道豔陽燃燒的煙靄,伏下眼眸的照日王麵頰淨白剔透,在迎接敬仰的父神麵前,像是變成了恭謹的少女,月代王似乎正注視著這裏,然而對稚羽矢而言,光芒仍舊太過炫目,以致無法看清是否當真如此。

    輝神也再次望著孿生神子們片刻。

    “奉派到地上的我的孩子們,”父神靜靜喚道,“我想犒賞你們的辛苦,有什麽願望就說出來吧。照日,你呢?”

    照日王仰起臉,以明快爽利的語調說:“我沒有任何願望,隻願隨父神回天宮盡職。”

    “月代呢?”

    “我也與照日一樣。”月代王答道。

    “那好,兩人就隨我回宮吧。”

    輝神最後注視著稚羽矢。感受到高光輝大禦神的目光,稚羽矢覺得周圍再度暈染光芒,一切景象又不再清晰。

    “那麽最小的神子,我的劍之子,你有什麽心願?”

    稚羽矢略感驚訝,然後率直答道:“我想請您賜給我死亡。假如真能實現,請求您讓我與豐葦原的人們一起生存、同樣老去,死後回到女神身邊休憩。”

    輝神隔了半晌沒有回答,但最後天神終於道:“就完成你的心願吧。”

    稚羽矢的臉龐瞬間現出光彩,輝神似乎頗為愉快地說道:“沒想到你會以這種方式成就了命運,自己向為父要求死亡。不過,你如果誠心想達成所願,那就足夠了。”

    接著,稚羽矢的耳畔聽見了立在遠丘上的照日王的聲音,或許是借著時隔界傳送而來的。

    “到最後你還是選擇了歧途,真是無藥可救的弟弟。不過這就是你,我的心底對你還是有點疼惜,雖然沒有代盡母職,但皇姐也曾懷著類似母親的心情關照過你喲。”

    稚羽矢心中百感交集,卻一句也說不出口,隻有臨別一語,對美麗的皇姐輕聲道:“請永遠青春安康。”

    而從相隔極遠的彼方,也傳來月代王的語聲。

    “如果暗神重生,一定長得就像狹也一樣。雖然我不是父神,但卻如此深信不疑。”

    稚羽矢望著狹也,隻見她還捂著雙眼杵在那裏。本來想對她說幾句話,又覺得或許女神還附在她身上,因此也就作罷。

    白絢的光束從東方如擎天之柱般往上高升,接著光芒從別的地方緩緩漸淡。天空恢複青藍,群山輪廓定像,殿閣落影畢現。貫穿雲際的光芒一瞬間將所有景物盡染金燦,旋即又恢複原貌,而地麵上依舊白亮,原來不知何時落雪又再度堆積。

    狹也終於睜開眼,隻見到一片靜默雪景。在厚雪覆蓋下,已收割的田中麻雀成群飛落,在雪縫間啄食著穀糧。某處響起了一聲犬吠,似乎受到異常靜謐的威迫,立即又悶聲不叫了。仿佛一切都不曾變化,猶如夢境一場。

    “高光輝大禦神回去了?”狹也輕聲問稚羽矢。

    “是的,這樣就一切結束了。豐葦原平安無事,皇姐和皇兄也隨父神返回天上了。”稚羽矢答道,接著略微躊躇後,又加上一句說,“皇兄到最後臨行前還一直望著你。”

    “哎呀,你怎麽不早講呢?”狹也不禁大聲說,“明明就再也沒機會見到神子了,我卻照你說的一直忍耐,都不敢睜開眼。”

    “因為我不想提醒你嘛。”稚羽矢說完,就兀自笑了起來。

    “好過分哦。”

    “你生氣了?”

    “當然氣噦。”

    眾人終於紛紛從舍殿現身,相互結伴來到外麵,他們都露出奇妙的神情東張西望,簡直不敢相信一切災厄仿佛從來不曾發生,如劍還鞘,安然平息。飛下來的鳥彥用力搖晃著枝丫,雪粉落滿了大家頭頂。

    “結束了結束了!往後輝族與暗族不分敵我,大家沒戲唱了很

    無聊吧,就來玩打雪仗如何?”

    “要做的事還有一籮筐呢,笨蛋!”後頸塞滿雪的科戶王伸拳一揮。“必須要重建新國家,擁立一位君王,成為統一的國家。”

    開都王站在稚羽矢和狹也麵前,說:“你們正是這一切嶄新事物的君王,來代替大禦神成為照顧豐葦原子民的父母吧。隻要你們兩人和睦相處,土器應該不會毀壞才對。”

    狹也感到再也沒有比這項提議更讓她震驚的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稚羽矢也同樣露出困惑的神情詢問開都王。

    “您是指我們該做什麽?”

    開都王手撫著下顎。“首先該——辦喜事吧。”

    “辦喜事?”

    “當然是噦。”

    身畔的狹也插嘴道:“可是,我還沒從稚羽矢那裏得到擇妻的寶物。”

    稚羽矢一瞬間無言以對,接著說:“我給你大蛇劍了。”

    “已經給的東西不算。”

    “除了劍我沒有別的東西。”

    “你這麽說也對。”狹也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仰望著他。“我們兩人都一無所有呢,從沒聽說過孑然一身的人也能成為王的。”

    “建座館邸就好了。”開都王說,“要祭拜大地、深埋基石、豎立檜柱將屋宇架高,大家一定會手拿木材協助你們搭建新居的,來春就可以建得十分氣派輝煌了。”

    狹也對稚羽矢露出璨然微笑,輕聲說:“辦喜事時,我要請羽柴的雙親來參加,然後對他們說,以後我要讓他們看一大堆孫子的臉看到膩。”

    “我聽到了。”頭頂上的鳥彥邊扇翅膀邊強調道,差點被狹也丟來的雪球擊中。

    稚羽矢也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後問道:“不過,我第一次聽到,什麽是辦喜事啊?”

    ①作品的原意是指時間與時間中的空隙。

    改版後記

    我一直很想讀日本的奇幻小說。

    最早開始意識到“奇幻”這個文學領域,或許還是來自於讀了C.S.路易斯的《納尼亞傳奇》(為什麽說“還是”,那是因為在筆者的

    同輩中有許多人都讀過這部作品)。最初是在小學三四年級時開始接觸這部堂堂七冊的大作,對故事巨構及豐富的內容感到十分著迷,這與在獲悉《清秀佳人》有續集時同樣令我感到震撼不已。當時我身為小學生,卻深深抱著一種先人為主的觀念,認為好的作品就應該是長篇大作。

    往後對一個中學生而言,《納尼亞傳奇》無疑是一帖良藥,解除了我對大人世界所感到的不信任。每當閱讀此書時,我總感受到作者保持與讀者在同一境界而共享歡樂的能力,在此同時,卻又比讀者經曆了更深的人生悲苦。即使年過半百,C.S.路易斯還能成為這樣卓越的大人,因此引發我當時的期待,希望自己也能趕快超過五十歲,想嚐試證明自己並不會失去少女時代的純摯心靈。

    參加大學考試時——當時閱讀了許多書籍,陸續接觸遠比《納尼亞傳奇》更喜愛的作品,於是與此作漸行漸遠——這讓我突然心生恐懼,擔心自己再也無法真正感受兒童文學的樂趣。盡管照常在讀與“奇幻”相關的文學,卻完全屬於英譯作品,因此我開始不安起來,試想自己是否再也無法熱衷於幻想世界,而這個奇想空間對我而言,又極為重要,於是——

    那麽,就自己來創造可以熱衷的世界吧。在心裏,有個聲音這麽明確地告訴我。

    最想看的故事不是期待他人來寫,而是靠自己創作。

    往後想到這句話正是C.S.路易斯說的,而且是在《獅子、巫女、魔衣櫥》的譯者後記中讀到的。於是,我倘試著創作……從此傾心投入,十年來沉浸在筆耕中。

    因此,我創作的故事至今仍然是長篇大論,至今依舊相信超過五十歲還能致力於青少年文學的作家,所擁有的實力誠屬難能可貴,至今我也依然抱持著若非自己最想閱讀,就沒有理由去動筆的寫作信念。原來最初的邂逅是如此影響深遠,實在是令人非常驚訝。

    總之,《空色勾玉》是我一直想讀的作品。

    如果在讀過本書後還能略微感受到筆者的這份心意,實在是感到無上光榮。我非常喜愛日本的上古文學,因此自然而然地將奇幻與上古結合。《古事記》是在小學生時就相當熟悉的題材,大學課程也曾閱讀原文,卻發現《古事記》中的奇幻表現已臻完美,實在沒有畫蛇添足的餘地(在嚐試數次失敗後有了如此感受)。如果知道《空色勾玉》中同樣以神話為主題,故事結局卻呈現截然不同風貌的讀者應該會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本篇故事的靈感是得自於《延喜式》卷第八的《祝詞》,而該篇故事中出現的黃泉女神,正洋溢著我從未知曉的迷人魅力。

    以上是出自——九八八年八月福武書店(現在的BenesseCorporation)刊行的初版後記。由於當時正值第一部創作出版,因此就比照

    它傳達筆者的寫作信念,將原文重載於此作為紀念。

    這次有幸承蒙德間書店刊行“破天神記”三部曲的第三卷《薄紅天女》,以及《空色勾玉》與《白鳥異傳》的重新改版刊行。對於字句的細微部分已再做斟酌修改,不過故事劇情並沒有調整改變。

    從《空色勾玉》初版發行至今,已曆經幾多歲月,在此期間雖遇幾番波折,但全憑讀者們的支持愛護,讓此作品得以再次付梓問世,實在是由衷感激不盡。與暌違已久的書中角色相會,不可思議的是,相較於懷念的感覺,反倒是新鮮感又起。上村編輯也表示有同感,她認為:“人過七年,全身細胞也會脫胎換骨。”

    我覺得的確如此。與曾經寫這部小說的人外貌相似的我如今仍然存在,然而,當時的我在這個世界中已形影不再。

    欣逢改版,舊識的伊藤廣先生為此作重繪封麵,實在深表感謝。

    有關字句修正方麵,也承蒙盛山典子小姐的照顧。此外,德間書店的上村令先生為此書的成刊投注大量心血,筆者在此也致上深厚的謝意。新刊《薄紅天女》還請繼續抬愛賜教。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於八王子荻原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