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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夜的海邊,寂靜的時刻。
隻有單調的海浪聲,從無止境的黑暗中翻湧而出,隨即又消退逝去……。
他獨自坐在防波堤冰冷的水泥地上,全身籠罩在霧白的氣息中,與這龐然巨大的黑暗對峙著。
已經痛苦了好幾個月,也已經煩惱了數周之久,這幾天以來更是一直思索著同樣的事。終於在此時此刻,他的意誌正明確地向一個方向逐漸集中。
計劃已經完成,準備工作也幾可告一段落,現在就隻等待對方陷入圈套。
雖然如此,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的計畫無懈可擊。事實上,就某種意義來說,非但無法形容為精密的計畫,反倒稱得上是非常草率而馬虎的。可是,他壓根兒就沒打算籌設完美而精密的計畫。
再怎麽掙紮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人就是人,絕對不能成神。或許希望成神並不很難,但是隻要人就是人這件事實存在,任何天才也沒有能耐扭轉乾坤。人既然不能成神,就不可能預知未來——在人類心理、行動,或者不可知的偶然——更無法依照預想構成完美的計畫。
假設將世界視為棋盤,把人類當做棋盤上的棋子,棋譜本身也會有一定的格局界限。
因此,不管事先做了多麽審慎精密的計畫,也難保不發生意外的偏差。這個世界充滿了太多偶然,人心更是善變,若想憑著小聰明預估大局,根本行不通……
所以,目前最理想的計畫不是無謂地限製自己的行動,而是必須隨機應變,盡量富於彈性——這就是他所下的結論。
必須避免一成不變的固定模式,重要的不是情節,而是結構。也就是在事情進行中,能夠隨時應變的最具彈性的結構。事情成功與否,還必須靠自己的智慧輿手法,尤其是一點運氣。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不過,以不同的意義而言,事實上他的確使自己置身在神的立場上。
審判——對,審判。
他要他們——他們所有的人,以複仇為名義受審判。
超越法律的審判。
他非常了解自己不是神,也不容戲他這麽做。他也深知這件事勢必被社會視為犯罪,尤其此次以複仇為名,知法犯法,一旦事跡敗露……,
然而,現在已經不能以一般的理由去抑製自己的感情,絕對不可能。感情?——不,不是那種輕忽草率的事。絕對不是!
這種感覺不是單純衝動的激情,如今已成為他靈魂的呐喊,生命的依靠,甚至是他生存的理由。
深夜的海,沉默時分。
微亮的星空下,他望著不見一絲行船燈光的外海黑暗的彼方,反複思索著計畫。
準備階段即將結束。不久,他們——罪孽深重的獵物就要躍入圈套,有十個等邊和內角的圈套。他們毫不知情地來。毫無疑懼,將要陷入十角形的圈套中,被自己所捕捉、審判……。
等待他們的當然是死。對他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處罰。
而且,絕對不是輕易解脫的痛快的死法。比方說,把他們所有的人用炸藥一次炸個粉碎,即使那是比較簡單而確實的方法。
非把他們一個一個,按照順序殺掉不可。對,就像英國那位著各的女作家所構思的計畫那樣——一個接著一個。要讓他們知道死的痛苦、悲慘、恐怖……。
在某種意義上,或許他的精神已經瘋狂而且病態,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我知道,無論用任何正常的角度去看,即將展開的這件事絕對不正常……
他麵向漆黑如墨的夜海,緩緩地搖頭。
插在外套口袋裹的手碰到個冷硬的東西,他握住取了出來,在眼前審視著。
那是個透明的淺綠色小玻璃瓶。
緊蓋的瓶中裝著自他內心深處擠壓出來,一般稱為良心的玩意兒。他把這所有的一切化為幾張紙片,折疊起來封入瓶中——蠅頭般的小字寫著他預定實行的計畫內容,沒有收信人的告白之信……。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正因為如此,所以——把最後的審判托付給非人的大自然。瓶子可能流落何方並不是問題,隻問,海——孕生萬物的海,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起風了,凜冽的寒風令人渾身顫抖。
慢慢地,他把瓶子投入了黑暗中。
第一章
1
『老掉牙的論調——』艾勒裏說,他是個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對我來說,推理小說是一種知性遊戲。也就是以小說的形式,使讀者對名偵探或讀者對作者產生刺激的邏輯遊戲——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時的「社會派」現實主義。女職員在高級套房遇害,刑警鍥而不舍地四處值查,終於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凶手歸案——全是陳腔濫調。貪汙失職的政界內幕、現代社會扭曲所產生的悲劇,也都落伍了。最適合推理小說的題材,無論是否被指為不合時宜,總歸還是名偵探、大宅邸、行跡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慘案、撲朔迷離的案件、石破天驚的大詭計……。虛構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樂趣就可以了。不過,必須完全合乎知性的條件。』
四周是波浪平穩的海,油氣衝天的漁船發出不穩定的引擎聲前進著。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著滿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煩人哪,艾勒裏,張口閉口都是知性兩個字。你幹脆直說推理小說是遊戲,幹嘛老是加上知性,聽得我渾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別一廂情願了,並不是每個讀者都熱中你所謂的「知性」。』
『說的也是。』艾勒裏若無其事地盯著對方。「我常常覺得這是件可悲的事。有時漫步在校園裏,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覺。光是我們的研究會裏,就已經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態的家夥。』
『——你找碴?』
『才怪。』艾勒裏聳聳肩膀,接著說:『我可沒說是你哦!況且,我所說的「知性」是針對遊戲態度的問題而言,並不是批評任何人聰明或愚蠢。其實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毫無知性的人,同樣地,也沒有不懂得遊戲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餘力來玩這種知性遊戲。』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聲,別過臉看旁邊。
艾勒裏嘴邊浮現柔和的微笑,看著站在自己身邊滿瞼稚氣,戴著圓邊眼鏡的矮個兒男人。『你說呢,陸路?如果推理小說單獨方法論成立,知性遊戲勢必另謀存在領域。就我們生存的現代而言,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哦——』陸路偏著頭不明所以。
艾勒裏繼續說:"這已經是陳腔濫調。努力不懈的勤勉邢警、堅強有力的組織、最新的科學搜查技術……今天的警察絕對不是無能,反而因為太有能力才傷腦筋。就現實問題而言,現在哪有古時候那種以頭腦為唯-武器的名偵探活躍的餘地?如果名偵探福爾摩斯重現於現代都市,恐怕隻會以滑稽的辦案方式引入側目吧!』
『你這話未免言過其實,現在不也是有所謂的福爾摩斯出現嗎?』
『不錯——那當然。隻怕他會帶著尖端法醫科學和鑒識科學的知識出現的,還得向可憐的華生說明個老半天。讀者的知識畢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難解的專門用語和數式。於是——這太清楚了,華生,你連這個也不懂,華生……』艾勒裏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輕輕地聳聳肩。"剛才說得太離譜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毫無情調的警察機構並不值得喝采——黃金時代的名偵探們沒有使用華麗的「理論」和「推理」,卻仍超越了現代的搜查技術。打算以現代為背景的偵探小說作家,現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這個矛盾最簡易——這樣說也許會有語病——而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以「暴風雨山莊「的模式表現出來。』
『有道理。』陸路認真地點頭。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說現代主題的就是「暴風雨山莊」……』
時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腳步近了,海風吹來卻依然冷洌無比。
九州島島大分縣東岸突出的S半島丁崎——船背向丁崎,從旁邊S區的小港門出發,目的地是距離外海約五公裏的那個靜止的小海島。
天氣晴朗,因為當地的春天常起黃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應有的藍空。亮麗的陽光明射海麵,呈現一片銀鱗。遠遠的陸地彷佛蒙著麵紗佇立風中,景物朦朧淒迷,夾帶著一股神秘氣息……。
『看不到其它船隻的蹤影。』艾勒裏一手扶著船緣,向始終默然叼著香煙的大個兒男入說道。敞亂的頭發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絡腮胡子幾乎占據了半張臉——這就是愛倫坡。
『島的那邊有急流,船隻都會避開。』看起來有點年紀卻精神奕奕的漁夫說道。『這兒的漁場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幾乎沒有船隻接近這個島——你們這些學生真是奇怪。』
『哦,是嗎?』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樣,全都怪裏怪氣的。就拿你來說,實在夠奇怪了。』
『這個嘛——其實是一種綽號……』
『最近的大學生都喜歡這一套?』
『不,這個——那倒不是。』
『所以說,你們還是挺奇怪的。』
漁夫和愛倫坡所站的地方前麵——兩名女生把船隻中央附近的大木箱,當成椅子坐著。包括在後麵掌舵的漁夫兒子,船上共有八個人。
漁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縣O市K大學的學生,同時也是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會員。正因為如此,他們彼此以一種綽號,就像『艾勒裏』、『卡』、"陸路』之類的名字互用稱呼。
至於這些名字的由來,當然是——也許根本用不著說明——艾勒裏•昆恩、約翰•狄克遜•卡、卡斯頓•陸路,以及愛倫坡——他們衷心景仰的歐美推理小說作家•兩個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歐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揚名的帖羅聶斯•歐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島的房子了。』漁夫扯開粗嗄的嗓子喊道。六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張望前方逐漸靠近的小島。
那是個非常平靜的小島嶼。
幾乎垂直的絕壁從海中冒出,上麵覆蓋著一片墨綠,仿佛數枚巨大的銅錢重疊而成。前方約略可見三處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島』命名的由來。
島嶼四周都被斷崖絕壁所圍繞,狹窄的海灣隻能容納小型漁船進入,因此無法開發成觀光勝地或海水浴場。自古以來,除了偶有好奇的釣客造訪,早已被人們所遺忘。大約在二十幾年前,有人在島上蓋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築物『藍屋』,並且搬進去住。不過,如今已成無人島。
『就是崖上那一丁點兒嗎?』阿嘉莎站在木箱上,興奮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風吹亂的柔卷長發,眯起了眼睛。
『對,那是僅存的部分,大宅已經燒光了。』漁夫大聲地解說。
『哦,那就是十角館?——老爹?』艾勒裏問漁夫。『你上過那個島嗎?』
『曾經在海灣避過幾次風雨,島上倒沒去過。尤其那件事發生之後,一直沒靠近過。你們也得小心點。』
『小心什麽?』阿嘉莎回頭問道。
上了年紀的漁夫壓低聲音說:"島上不幹淨。』
阿嘉莎和艾勒裏一愣,交換了個眼色。
『鬧鬼啊!就是慘死的那個中村……』漁夫微黑而布滿皺紋的臉皺了起來,毛骨悚然地笑著,又繼續未完的話。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每當下雨的日子經過島嶼附近,就會看到屋上有個模糊的白色人影。還有人說,曾經看見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這些,有人看見沒燒掉的小屋亮著燈,廢墟附近有鬼魂,到島嶼附近釣魚的小船被幽靈作祟沉入海中……』
『沒有用的,老爹。』艾勒裏輕笑一聲,不想讓對方以為他無禮。"別說了,這種話嚇不了人,反而讓我們更興奮。』
事實上,六個年輕人當中,隻有始終坐在木箱上的歐璐芝稍微有點害怕。至於阿嘉莎非但不以為意,甚至樂不可支地連連稱好,轉身向船尾走去。
『哎,剛剛說的是真的嗎?』她衝著正在掌舵的漁夫兒子——稚氣未脫的少年——興高采烈地問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著阿嘉莎的臉,目眩似的別過頭,很幹脆而簡單地回答。"隻是些傳聞,其實我也沒看過。』
『是嗎?』阿嘉莎臉上浮現一絲不滿,不懷好意地微笑道:『不過——鬧鬧鬼也不錯呀!尤其是在發生「那種案件」的敏感地方。』
這時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點剛過。
2
海灣位於島嶼西岸。
兩側是陡峭的斷崖,右邊險峻突出的岩塊,在島的南岸形成將近二十公尺的絕壁。島的東側有急流,據說崖壁高達五十公尺。
正麵也是一片斷崖,斜麵陡急驚險。點綴幾撮墨綠苔痕的褐色岩塊上,有著鋸齒形的小石階蜿蜒而上。
小船漸漸靠近海灣。
海灣非常狹窄,波浪比較溫和,水色也不同,呈現一種深沈的暗綠色。
左邊有木製棧橋,裏麵有一棟破舊肮髒的小船屋。
『真的不必來探望你們嗎?電話可能也不通了。』
六人踏上嘎吱作響,而且岌岌可危的棧橋時,漁夫關切地向他們說。
『沒問題的,老爹。』艾勒裏回答,一麵拍拍坐在大背包上抽煙的愛倫坡肩,輕鬆地說道:『我們有個準醫生在這兒呢!』
絡腮胡的愛倫坡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
『是啊!艾勒裏說的沒錯。』阿嘉莎附和著。
『況且——好不容易才上了這個無人島,如果老是有人來探訪,那多沒意思呀!』
『好大膽的女孩。』漁夫一麵解開綁在棧橋邊的繩索,一麵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那麽,下禮拜二早上十點來接你們。小心羅!』
『謝謝,我們會小心,尤其是對鬼魂。』
登上長而陡急的石階,展現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天地——雜草叢生的荒蕪前院,伴著白壁藍瓦的平坦建築,在眾人麵前一覽無遺。
正前方向左右敞開的藍漆大門大概是玄關,短短的階梯直通門口。
『這就是十角館吧?』艾勒裏首先發言,由於剛剛爬過長長的石階,還直喘著氣。他放下駱駝色的旅行袋,抬頭望天。
『——有什麽感想,阿嘉莎?』
『比我想象的棒多了。』阿嘉莎拿出手帕,按著微微出汗的白皙額頭。
『對我……來……說……』陸路喘不過氣似的,因為他的兩手連阿嘉莎的行李都已包辦了。
『該怎麽說呢……我本來期待……看到更陰沈淒慘的氣氛,沒想到……』
『沒有你心口中那麽理想——管它的,先進去再說。凡斯——應該已經先來了,到底怎麽回事?』
好不容易調勻呼吸,艾勒裏拿起行李正說著。這時,緊鄰玄關左邊的藍色窗戶開了,出現一個男人的麵孔。
『嗨,各位。』從今天起為期一周,在這島上這個屋中與大家同食共寢的第七名夥伴——凡斯出現了。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不用說,當然來自名偵探法依洛•凡斯之父——S•S•凡斯•但了。
『等等,我馬上來。』凡斯啞著嗓子丟下這句話,匆匆關上窗戶。不一會兒,從玄關那頭跑了過來。
『抱歉,沒去接你們。昨天感冒了……發燒躺在床上。我一直注意船的聲音,可是……』他為了做各種準備,比其它六人早一步到島上。
『感冒了?沒關係吧?』陸路推推被汗水滑落鼻梁的眼鏡,擔心地問。
『不礙事——已經快好了。』凡斯瘦削的身子微顫了一下,信心十足地笑道。
一行人由凡斯帶領著,舉步邁進這個房子——『十角館』。
進入向兩邊敞開的門後,就是寬廣的玄關大廳——然而,馬上就會察覺這種寬敞隻是錯覺,其實並沒有那麽寬。房子的形狀不是長方形,所以才會有那種感覺。
突出的壁畫有扇左右推門通往內都,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那兒的牆壁比玄關側壁狹窄。也就是說,這個玄關大廳麵向建築物的內部,呈狹窄的梯形。
除了凡斯以外,六個人都偏著頭,著迷於這令人產生錯覺的奇妙房屋構造。一會兒,穿過裏麵的門進入建築物中央的大廳,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由十麵等寬牆壁圍繞而成的十角形房屋,所以才會產生錯覺。
若要了解這棟名為『十角館』的建築物構造,最好的辦法是詳閱建築平麵圖。
顧名思義…這個建築物的特征是十角形——外壁的形狀狀呈正十角形,外圍的大十角形內側重疊著中央大廳的小十角形,以線連結各十角形的十個頂點,形成十個區域……。換言之,中央的正十角形大廳周圍,正好被十個等邊梯形房間所圍繞。因此,十個梯形的其中之一,正是他們剛剛走過的玄關大廳。
『怎麽樣?有點奇怪吧?』率先進去的凡斯回頭間大家。
『玄關的對麵——左右推門裹麵是廚房,廚房左邊是廁所和浴室,其它七個房間全是客房。』
『十角形建築物,十角形大廳……』
艾勒裏環視所有的房間,舉步走向擺在中央的大桌子。他敲著白漆桌子的一端,說道:
『這也是十角形——不得了,被害的中村青司莫非是個偏執狂。』
『也許是吧。』陸路回答。
『聽說化為灰燼的藍屋大宅,從天花板到地板,甚至所有的家具,一概漆成藍色。』
二十幾年前,在島上建造所謂『藍屋』後搬進來住的人就是中村青司。當然,建造這座十角館的也是他——青司本人。
『我想——』阿嘉莎並沒有特別對誰說。"這樣會不會搞錯房間呢?』
正麵相對的玄關大廳和廚房——各有一扇向左右敞開的門,以同樣的原木輿玻璃構成,關上門就分不清究竟是那一邊。而且,兩側的牆壁以及各房間一模一樣的原色木門都讓人摸不著頭緒。加上中央的大廳並沒有可以當成指標的物品,難怪阿嘉莎會擔心。
『的確,今天早上我就搞錯了好幾次。』凡斯苦笑著。可能是發燒的緣故,他的雙眼皮有點浮腫。
『我想做個名牌貼在門上比較妥當——歐璐芝,你有沒有帶素描本來?』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歐璐芝愕然抬起頭。
不知道是否因為介意自己略胖的身材,這個小個子女郎總是穿著寒色係的衣服,反而顯得死氣沉沉。與亮麗的阿嘉莎對照之下,怯生生的眼神更加沒有自信了。不過,憑著濃厚的興趣,她倒是畫得手好畫。
『哦——有。現在拿出來嗎?』
『待會兒。現在大家先選好自己的房間,反正每個房間都一模一樣,不會有麻煩。我已經先……用了那個房間了。』說著,凡斯指著玄關大廳右邊的門。
『房門鑰匙已經借來了。喏——不是都插在鑰匙孔裏了嗎?』
『好,知道了。』艾勒裏輕快地回答。『先休息一下,再去島上探險。』
3
很快地,房間分配好了。
由玄關向左,依序是凡斯、歐璐芝、愛倫坡,向右是艾勒裏、阿嘉莎、卡、陸路。
六人提著行李各自回房後,凡斯倚著自己的房門,從象牙色鵝毛背心口袋裏取出香煙。叼著煙,重新審視微暗的十角形大廳。
白漆灰泥壁,鋪著藍色大型磁磚的地板,用不著脫鞋光腳行走。由十邊傾斜而上的天花板,在頂部形成十角形天窗,陽光從窗口照射在露出的木簷上,傾瀉在白色的十角形桌枱。桌子四周,擺著十張繃了藍布的原木椅。除了木樁下一隻鍾擺似的球形吊燈外,別無他物。
供電早已切斷,室內的照明隻能仰賴由天窗射入的自然光線。即使是白天,偌大的屋中位然彌漫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氛……。
不一會見,愛倫坡換好牛仔褲和淺藍襯衫走出房間。
『哦,你動作真快——等等,我去泡咖啡。』凡斯手指夾著吸了一半的香煙,朝廚房走去。他現在是理學院三年級,比醫學院四年級的愛倫坡小一歲。
『不好意思,毛毯這些大件行李都讓你帶。辛苦了,凡斯。』
『哪兒的話,還不是托人幫忙運過來的。』
這時,阿嘉莎一麵用圍巾紮起長發,一麵款步走了出來。
『房間太棒了,凡斯。我本來以為會很糟糕的——咖啡?我來泡好了。』阿嘉莎開心地跟著凡斯走進廚房,當她看到櫃子裏黑色標簽的玻璃瓶,脫口便說:"咦?速溶咖啡?』接著不滿意似的拿起來搖了搖。
『別那麽奢侈,這裏是無人島,可不是旅館。』
凡斯說完,阿嘉莎舔舔抹著玫瑰紅口紅的嘴唇又說:『那麽,食物呢?』
『在冰箱。當初失火時,電線和電話線全燒斷了,沒電的冰箱派不上用場……總還可以放東西吧?』
『嗯——對,有道理。有水嗎?』
『唔,有自來水。還有,瓦斯筒也接好了,鍋子和爐子都能用,勉強可以燒洗澡水。』
『太好了——啊,還有鍋和餐具留著。或者,全部都是你帶來的?』
『不是,本來就留在這裏的。還有三把菜刀和砧板,不過砧板黴得很厲害……』
正說著,歐璐芝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哦,歐璐芝,來幫忙。這裹雖然什麽都有,卻得全部清洗幹淨,否則根本不能用。』阿嘉莎聳聳肩,脫下黑色皮夾克。接著,轉向凡斯及站在歐璐芝後頭往這邊看的愛倫坡,說道:『不幫忙的到那邊去,先去島上探險再喝咖啡。』
望著她一手插腰的模樣,凡斯苦笑著,垂頭喪氣地和愛倫坡一起退出廚房。瞅著兩人步向大廳的背影,阿嘉莎冷冷地又拋下一句:『別忘了做名牌,我可不願意更衣時有人闖進來。』
大廳裏,艾勒裏和陸路已在那兒。
『被女王陛下趕出來了。』艾勒裏手指撫著細瘦的下巴,嗬嗬笑道。
『我們是不是該遵旨先環島一周?』
『識時務者為俊傑——卡呢?還沒好?』
『他一個人先出去了。』陸路望著玄關那邊,說道。
『已經出去了?』
『這家夥自命清高。』艾勒裏微笑著諷刺道。
走出十角館,右邊並列成排的高大鬆樹。樹列中斷處,鬆枝在上方交叉成拱形。四人穿過拱形,信步來到藍屋廢墟。
廢墟僅殘留著建築物的地基,其它全是肮髒的瓦礫散布四處。廣闊的前院堆積著厚厚的黑色灰燼,景況荒涼;也許是烈焰熏染的緣故,焦黑蜷屈的殘枝斷木滿地都是,枯幹的鬆樹更是隨處可見。
『燒得一幹二淨。』眼見這一大片荒涼的景象,艾勒裏不禁歎了口氣。
『真的——一點都不剩。』
『哦?凡斯,你也是第一次來?』
凡斯點點頭,說:『以前聽我伯父說過許多,但是這個島還是第一次來,而且今天早上忙著搬行李,又發撓……根本沒有機會一個人在島上探查。』
『唔——真的隻有灰燼和瓦礫。』
『如果留著屍體,你就高興了?艾勒裏。』陸路笑著尋開心。
『胡說,你才這麽想吧?』
左邊的鬆林有條小路,看樣子可以直通前麵的斷崖。湛藍廣闊的海——麵向那頭,隱約可見丁畸陰暗的影子。
『多好的天氣,靜謐悠閑。』艾勒裏向海的那邊伸了一個大懶腰。陸路兩手裹著黃色運動衫的衣襟,矮小的身子挪了過去。
『是呀!你能相信嗎?艾勒裏。大約半年前,這個地方居然發生那件慘案。』
『慘案,的確是。角島藍屋謎樣的四屍命案……』
『在小說裏,死個五人十人也沒什麽稀奇,一旦發生在真實生活中,似乎有點不能接受。看到新聞報導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大約是九月二十日黎明前——在S半島丁畸海灣的角島上,人稱「藍屋」的中村青司府邸被一把無情火燒得精光。廢墟中赫然發現中村青司和妻子和枝,以及傭人夫婦的屍首,共計四具。
『從四具屍體中檢驗出相當含量的安眠藥,但是遇害者的死因不一。傭人夫婦一起被捆綁在自己房裏,而且被斧砍破了頭。青司全身被淋上燈油,顯然是燒死的。死在同一個房間的和枝夫人脖子纏著繩子,法醫判定是窒息死亡。還有,夫人屍體的左手腕被人用刀砍掉。警方在廢墟四處搜索,始終不見手腕蹤跡……。』
『整個事件大概就是這樣吧?陸路。』
『還有,別忘了失蹤的園丁。』
『對——案發的幾天前,那名園丁到藍屋工作並且住了下來,事後警方搜遍全島都找不到他,直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嗯。』
『關於這一點,有兩種解釋。第一、園丁就是本案的凶手,做案後畏罪潛逃。第二、凶手另有其人,至於園丁——可能被凶手追殺,倉皇逃命時墜崖被海水衝走……』
『聽說警方認為園丁就是凶手的推斷較為可信,至於後來的調查就不得而知了——艾勒裏,有何高見?』
『我沒意見。』艾勒裏輕撫額前被海風吹散的頭發。
『資料不足,-點辦法也沒有。除了案發後兩、三天轟動的談論外,我們隻知道新聞媒體的報導。』
『沒想到你會這麽泄氣。』
『不是泄氣。如果要編造像樣的推理,那還不簡單。可是若要當有力的證據,資料就不夠了。你瞧,警方還不是隨便搜查一下就結案了。命案現場燒成那個樣子,怎麽著手調查?況且死無對證,難怪那個失蹤的男人會被當成凶手。』
『說的也是……』
『一切全都埋葬在這些灰燼中了。』
艾勒裏一轉身,踏進廢墟的瓦礫中。拿起身邊的木片,並且彎下身探頭察看。
『怎麽啦?』陸路有些驚訝,連忙問道。
『如果失蹤的夫人手腕突然出現,一定很有趣。』艾勒裏一本正經地回答。
『說不定十角館的地板下埋著園丁的屍骨。』
『你這家夥,真沒藥救。』一直默默聆聽的愛倫坡摸著下巴胡須,一瞼發楞的表情,慢慢吐出了這句話。
『艾勒裏,你的興致還真好。』
『是呀——我可不是重提剛才在船上的話題,不過,如果明天這個島上發生任何案件,不就正好符合艾勒裏最喜歡的「暴風雨山莊」了嗎?再假設,如果發展成「一個也不剩」的連環命案,他就更興奮了。』
『小心樂極生悲,偏偏就是那種人第一個被殺。』愛倫坡一向沉默寡言,偶爾也會語驚四座。陸路和凡斯交換了個眼色,咯咯笑著看好戲。
『孤島連環命案——有意思!』艾勒裏絲毫不以為忤,開口說:『正中下懷,我來當偵探怎麽樣?誰——要向我這個艾勒裏•昆恩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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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地方,女人就是吃虧,老被當作傭人。』阿嘉莎邊利落地清洗東西,邊抱怨著。在旁邊幫忙的歐璐芝盯著她白哲纖細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
『應該讓男生們輪流做廚房工作。有我們在,他們就不幹活兒,你不覺得太便宜他們了嗎?』
『嗯——是呀!』
『艾勒裏裝模作樣地穿著圍裙,手裏拿著鍋鏟,一定很好玩。哈,可愛極了。』阿嘉莎開心地笑了起來。歐璐芝瞥著她那端正俊俏的側臉,悄然咽下歎息。
高挺的鼻梁,伶俐的模樣,由於淡淡的眼影而顯得更加深邃的眼睛,還有那一頭波浪似的秀發……。
阿嘉莎總是開朗而充滿自信,不讓須眉的性恪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麗的美貌極為吸引男人們的視線——她也引以為榮。
(和她比起來,我……)
小而圓的鼻子,滿臉雀斑,孩子般紅通通的麵頓。眼睛雖大,卻和五官很不調和,老是顯得很不穩定。即使學著阿嘉莎打扮,也隻是東施效顰。還有,連自己也討厭的膽小、憂慮,以及遲鈍……。
在常有機會相聚的七個人中,隻有自己和阿嘉莎兩名女性。想到這一點,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如果沒來就好了——歐璐芝暗自思忖。
本來,根本不想到這個島來。因為——總覺得是一種冒瀆的行為。可是以她慣常的膽怯,實在無法拒絕夥伴們強烈的誘惑。
『咦?歐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著歐璐芝左手的中指。『你以前戴過嗎?』
『沒有。』歐璐芝含糊地搖頭。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那有這回事。』
決定到島上時,歐璐芝想過了。那不是冒瀆,而是——追悼。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島上來,因此……。
『你還是沒變,歐璐芝。』
『嗯……?』
『你總是封閉自己。我們交往了兩年多,我還是一點都不了解你——這樣並不是不好,隻不過,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
『對。看著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時常這麽想。筆下的小說中,你是那麽的朝氣蓬勃,可是……』
『那隻是幻想。』歐璐芝避開阿嘉莎的視線,怯怯地低下頭,嘴角浮現笨拙的微笑。『我不太會麵對現實,討厭現實的自己……』
『你很可愛,隻是自己不知道。別老低著頭,抬頭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來,動作快點,該吃午飯了。』
藍屋遺跡那兒,艾勒裏、陸路、凡斯三個人還留在原地。愛倫坡剛剛看過廢墟,獨自往通向島嶼東側的小路去了。
『艾勒裏,還有凡斯。從現在起足足七天的時間,拜托兩位了。』喜劇似的——也許他本人並不同意這種說法——銀邊圓框眼鏡裏,陸路小小的眼睛熱情地閃著光輝。
『不跟你們要一百張,至少也給我五十張。』
『喂,陸路,你開玩笑?』
『我認真得很呢!艾勒裏先生。』
『可是你突然開口要,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對不對。凡斯?』
『我讚成艾勒裏。』
『所以嘍,我剛才一直在說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時慶祝推理小說研究社創立十周年,我們要推出特大號的紀念特刊。這次輪到我當總編,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這新官上任,總不能編出寒酸可憐的社刊鬧笑話吧!』
文學院二年級的陸路,今年四月起,即將接掌推理小說研究社社刊『死人島』總編輯的職務。
『如果不想丟臉,陸路——』艾勒裏從酒紅色襯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賽拉姆牌香煙,打開封口。他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也是『死人島』現任總編輯。『你應該去拜托卡才對。內容姑且不提,那家夥是咱們研究社的多產作家——凡斯?對不起,借個火。』
『你很少攻擊人的嘛!艾勒裏。』
『不,是卡先挑釁。』
『說的也是,卡學長好像情緒不好。』陸路說著,艾勃裏輕笑一聲吐出淡淡煙氣。
『那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卡先生還真可憐,最近剛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氣。』
『為了發泄滿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標轉向歐璐芝,結果又碰了釘子。』
『歐璐芝?』凡斯皺起眉頭。
『對,卡根本是自討沒趣。』
『那當然。和兩個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個屋簷下,難怪卡火氣這麽大。』
『就是說呀!所以,陸路,你得好好地討好卡,否則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這時,阿嘉莎從十角館那邊走來,穿過黑鬆拱門停下腳步,向三人揮手道:『吃午飯了!——愛倫坡和卡呢?沒跟你們一起嗎?』
從十角館後麵走進鬆林小道。
本想過去看看東岸的絕壁,不料小路越來越窄,上頭更是彎曲難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陰鬱的樹林。
行進中,林間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時勾住衣服,發出沙沙聲響。好幾次,險些被絆倒。本想回頭,卻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這麽個小島,總不會迷了路回不去吧……。
夾克下麵微徹滲著汗,令人很不舒服。當那種不快感幾乎到達頂點時,終於穿過了樹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麗海藍。同時——一個大個兒男人麵向著海站在那兒——是愛倫坡。
『喔,是卡?』聽到腳步聲回頭認出卡後,愛倫坡再度麵向海。
『島的北岸,那邊是貓島。』他指著若即若離的島,說道。
那是個岩礁般的島,圓而突起的地麵長著低矮的灌木,正如『貓島』之名,彷佛黝黑的野獸盤踞海上。
眺望島嶼那邊,卡哼聲點頭。
『怎麽了,卡?看來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來了。』卡皺著眉,沒好氣地埋怨。 『去年才發生那種事,現在也不會有什麽好玩。我本來隻是為了激發幻想,才到這兒來……。 一想到得和那批家夥相處一個禮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裏同樣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因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學年的愛倫坡同齡。大致說來,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於骨骼鉸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駝背,看起來比實際上矮一點。
『到底怎麽了?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沒什麽。』
愛倫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細小的眼睛眯得更細了。他從腰包裏拿出精致的煙盒取了一根,然後遞給卡。
『你到底帶了多少香煙?自己燜癮那麽大,還到處請人抽煙。』
『沒法子,我雖然念了醫科,卻是標準的癮君子。』
『你習慣抽雲雀牌?這不是知識份子抽的泅。』說著,卡也抽出一根煙。
『不過,比艾勒裏大少爺的薄荷煙好多了……』
『這就怪了,卡。你老愛找艾勒裏的麻煩,怪不得總覺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會當你是開玩笑,還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了煙,不悅地別過頭。『不幹你的事。』
愛倫坡不以為忤,悠哉地吸著煙。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雲雀牌香煙丟到海中。然後坐在旁邊的岩石上,從夾克裏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開瓶蓋,往嘴裏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著。』
『這樣不大好。』愛倫坡的語氣透著些許嚴厲。
『我知道應該收斂一點,也不該大白天就……』
『你還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巳過去,幹嘛老是耿耿於懷。」
卡繃著瞼不搭理愛倫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隻覺得艾勒裏無聊,事實上——對,連帶女生一起到無人島也是件無聊透頂的事。』
『雖然是無人島,卻沒野外求生那麽嚴重。』
『話不是這麽說,我隻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種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還有個歐璐芝。不曉得什麽原因,這一、兩年來,我們七個人似乎成了小集團,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實,那些娘兒們毫無可取,自以為是……』
『你說得太過分了。』
『對了,差點忘記你和歐璐芝是青梅竹馬。』
愛倫坡默默踩熄香煙,然後想起什麽似的看看表說:
『已經一點半了——回去吧,否則沒飯吃了。』
『吃飯前,請各位稍等一下。』戴著細致金邊眼鏡的艾勒裏向大家說。 『下任總編輯要發表談話。』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擺好食物,有熏肉、色拉拌蛋、法國麵包和咖啡。
『各位,雖然有點不是時侯,但是我還是得來個飯前致詞。』陸路一本正經地說著,微微清了清喉嚨又說:『是這樣的,早在今年新年聚會時,就有人提議到這座十角館來看看。當然,那時並沒有人想到實現的可能性。後來因為凡斯的伯父買下這棟建築,特別招待我們……』
『不是特別招待,我隻不過是說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說一聲。』
『好了,還不是一樣。總之——凡斯的伯父在S區經營房地產買賣,是位精明的事業家。這次他買下角島這一帶,打算極力改建成青年休閑中心。對吧,凡斯?』
『也許規模並不很大……』
『話說回來,我們此行含有試驗的意味,正好一舉兩得,皆大歡喜。還有,凡斯一早就為大家做好各種準備,非常辛苦,特此感謝。』說著,陸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現在言歸正傳。』
『快點,蛋和咖啡會涼掉。』阿嘉莎插嘴,催促著。
『馬上說完,不過,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這樣吧,大家邊吃邊聽。
『思——現在聚在這兒的,都是有資格冠上學長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創作組……』
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中,社員們彼此以綽號稱呼,這是研究社創立之初,流傳下來的一種傳統。
十年前,社員們由於推理小說迷特有的稚氣,當然為數尚少的所有社貝均以歐美著名作家之名為綽號。後來,隨著社員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當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繼承學長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說,擁有作家名銜的社員,在畢業之際,有權選出一名後輩繼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繼承人的選定便以社刊作品為基準。因此,目前擁有綽號的人們正是研究會的首腦人物;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有較多的機會聚在一起。
『……我們這支強勁的隊伍,從今天開始為期一周,要在這個不可能產生雜念的島上朝夕相處。所以,我們不應該白白浪費這段美好時光。』陸路向大家莞爾一笑。『稿紙已經準備好了,請各位利用這次旅行期間,為四月即將發行的社刊貢獻一篇作品,拜托拜托。』
『哦,』阿嘉莎的聲音響起。『難怪,我正詫異為什麽隻有陸路帶這麽多行李……原來早有陰謀。』
『不錯,我就打這個主意。阿嘉莎學姐——還有歐璐芝,請大力幫忙。』陸路又是一鞠躬,撫著滾圓的臉頰嘿嘿笑著,活像一尊彌勒佛。眾人圍著桌子,各自浮現複雜的笑容。
『陸路,如果大家都寫孤島的連環命案,題材不是重複了嗎?』愛倫坡問。
聽愛倫坡這麽說,陸路挺直腰杆應道:『到時,用那個主題編成專刊就行了。或者,幹脆一開始就規定這個題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嗎?我們的「死人島」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絲蒂女士著名的處女作?』
撐著一隻手注視陸路的艾勒裏,向鄰座的凡斯壓此了聲音,輕輕拋出一句話:
『糟糕,這次的總編可不好應付。』
5
他們的第一天就這樣平靜度過。
除了午飯時陸路的要求外,七人並沒有其它任何約束。他們原本無意聯手合作什麽事,因此空閑時間都各自自由活動。
到了傍晚時分。
『怎麽了,艾勒裏,一個人玩牌?』
阿嘉莎從房間走出來,穿著白罩衫和黑色皮褲,長發上紮著鮮豔的棣棠花色頭巾。
『最近我有點熱中此道,不過還不到入迷的程度。』
艾勒裏洗弄手中紙牌,微笑著。
『熱中這個?會不會紙牌算命?』
『怎麽會?我對那個沒興趣。』艾勒裏在十角形桌上靈活地洗牌,一麵又說:『提起紙牌,當然是變魔術嘍!』
『魔術?』阿嘉莎睜大眼睛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哦。這麽說,艾勒裏,你也有這種毛病。』
『毛病?』
『對,老喜歡打啞謎,讓人摸不著頭緒!』
『打啞謎?沒那麽嚴重吧!』
『哦,是嗎?』阿嘉莎開朗地笑著說:『艾勒裏,露一手吧!我很少看人變魔術。』
『推理小說迷對魔術沒興趣,這倒很稀奇。』
『不是沒興趣,隻是很少有機會。哎,快點嘛!』
『好。那麽,過來坐在這兒。』
黃昏將近,十角館大廳滲著微微的暮色。等阿嘉莎在大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定,艾勒裏便在桌上排好紙牌,然後從口袋拿出另一副牌。
『看好,這裏有紅藍兩副底色不同的紙牌。現在,其中一副給你,另一副給我——你選那一副?』
『藍色的。』阿嘉莎同答。
『好,藍色的,你拿著這副牌……』
艾勒裏把藍底的一副交給阿嘉莎。
『首先,檢查紙牌有沒有動過手腳,然後隨你高興把牌洗一洗。我這邊也洗好紅色的紙牌——好了嗎?』
『——好了。的確是普通的紙牌,美國製的?』
『沒看到背麵腳踏車天使的圖案嗎?最普通的廠牌。』
艾勒裏把洗好的牌放在桌上。
『好,我們交換。藍的給我,紅的給你……。好了嗎?然後從裏頭抽一張你喜歡的牌記下來,我也從你洗過的牌中抽一張記住。』
『喜歡的一張?』
『對——記住了嗎?現在,把牌放回最上麵……對,和我一樣切一次牌。像這樣,上半和下半交換。嗯,好,反複兩、三次。』
『——這樣對嗎?』
『好,很好。然後,再換一次牌……』
藍色的紙牌再度回到阿嘉莎手中。艾勒裏盯著她的眼睛,一麵說道:
『好了嗎?我們剛剛各自洗牌,然後從兩副牌中各抽一張喜歡的牌記住,又放回去切牌,對不對?』
『嗯,沒錯。』
『現在,阿嘉莎,從你的牌中找出你剛才記住的牌,蓋在桌上。同樣地,我也找出我記住的牌。』
不一會兒,桌上蓋著紅藍兩張紙牌。艾勒裏吸一口氣,叫阿嘉莎把兩張牌翻出正麵。
『——咦?這是真的嗎?』
阿嘉莎驚訝地提高嗓門。兩張紙牌正麵,赫然出現同樣的花色和數字。
『紅心四!』
艾勒裏微徼一笑。
『很有意思吧?』
日落後,十角形桌子中央點上古意盎然的桌燈。這是幾斯聽說島上沒電,特地帶來的。除了大廳以外,各房間也準備了許多粗蠟燭。
吃完晚餐,時間已經過了七點。
『艾勒裏,為什麽不告訴我剛才那套魔術竅門?』端上的咖啡分發完後,阿嘉莎推推艾勒裏的肩膀。
『不能告訴你,魔術最忌說出訣竅,和推理小說完全不同。一旦知道其中奧妙,人們多半會覺得沮喪。』
『阿嘉莎學姐,艾勒裏要你陪他玩魔術?』
『哦,陸路,你也知道他會玩魔術?』
『何止知道,我已經陪他練習了一個月。在他熟練之前,還不準告訴任何人。活像個小孩子!』
『喂,陸路。』
『他玩那一套魔術?』
『很簡單的,一、兩種。』
『那麽簡單的魔術?』阿嘉莎越來越不滿,一再要求。『告訴我有什麽關係嘛?』
『不能因為簡單就告訴你竅門,尤其是第一次。即使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戲法,也是一樣。問題不在於訣竅,而是如何表演以及誤導。』
『對,例如——』艾勒裏伸手拿杯,啜了口黑咖啡。『有個類似的戲法,「魔術」那出電影中,安柬尼•霍金斯飾演的魔術師,就向昔日戀人露了一手。那不是普通的魔術,而是一種超靈感實驗。如果彼此心靈相通•牌麵應該會一樣,然後魔術帥便借機說服對方……』
『嗯——那麽,艾勒裏,你也對我有企圖?』
『那兒的話。』艾勒裏誇張地聳聳肩,紅潤的唇中露出白牙。『遺憾的是,我沒有說服女王陛下的魄力。』
『你還真會說話。』
『不敢——過獎了。』艾勒裏舉起手中咖啡杯,細細審視。
『咱們換個話題,談談白天說過的中村青司——這個人真是怪異。看這杯子,就覺得一股寒意。』
那是個別致的苔綠色杯子,也是廚厲餐具架上所留的許多物品之一。注意它的形狀,和建築物同樣是十角形。
『大概是特別定做的,那個煙灰缸——還有剛才所用的盤子也是, 一切郡是十角形——你覺得呢?愛倫坡。』
『很難說。』愛倫坡把煙擱在十角形的煙灰缸上。『的確有點出乎常軌,也許是有錢人的雅興吧。』
『有錢人的雅典。』艾勒裏雙手捧住杯子,由上往內看。雖說是十角形,由於直徑僅有數公分,看來幾近圓形。
『無論如何,光是這座十角館,我們便已不虛此行。來,為故人幹一杯!』
『可是,艾勒裏,盡管十角館是個值得玩味的好地方,島嶼本身卻什麽都沒有,隻有殺風景的黑鬆林。』
『那倒不至於。』愛倫坡回答阿嘉莎說:『廢墟西側的崖下是一片很好的岩區,有通往下麵的階梯。也許,可以在那兒釣魚。』
『對了,愛倫坡學長,我記得你帶了釣具。好棒,明天有新鮮的魚吃嘍!』陸路興奮地舔舔嘴唇。
『別抱太大的希望。』愛倫坡慢慢撫弄下巴的胡須,又說:『還有,後頭不是長了幾棵櫻花樹嗎?花蕾已經相當飽滿,可能兩、三天內就會開花。』
『真棒,可以賞花了。』
『好極了。』
『櫻花啊櫻花,為什麽一到春天就備受歡迎?其實,我比較喜歡桃花和梅花。』
『那是因為艾勒裏大爺的興趣輿眾不同。』
『是嗎?古時候,高官顯貴都偏愛梅花甚於櫻花哩!陸路。』
『真的?』
『當然,對吧,歐璐芝?』
突然被這麽一問,歐璐芝驚愕地微顫肩頭。然後,紅著臉輕輕點頭。
『解釋一下吧,歐璐芝。』艾勒裏說道。
『嗯……好。嗯——「萬葉集」裹有許各關於胡枝子和梅花的歌……各超過一百首,櫻花部分差不多四十首左右……』
歐璐芝和陸路同樣是文學院二年級的學生,專政英國文學,對日本古典文學也頗有研究。
『哦,我以前不知道。』阿嘉莎佩服地說,她是藥學係三年級學生,所學截然不同。『多說一點,歐璐芝。』
『哦,好——「萬葉集」時,有所謂大陸文化至上主義之類的潮流,大概是受了中國趣味的影響。到了「古今和歌集」時,櫻花方麵的歌增多了……不過,多半是感歎落花凋零的歌。』
『「古今和歌集」是平安時代的作品吧?』
『是醍醐天皇時代——十世紀初……』
『是不是由於悲觀的社會百態,而使感歎落花的歌謠增多?』艾勒裏問道。
『——這個嘛。提起醍醐天皇此人,是有所謂延喜之治名政的著名人物……當時人們以為,櫻花凋落之際正是疫病流行的季節。由於櫻花帶來疫病的傳說,每逢此時宮中必定舉行鎮花祭……也許是這個緣故吧……』
『原來如此。』
『咦?凡斯,你怎麽不說話?』這時,愛倫坡探頭看鄰座凡斯的瞼色。
『是不是不舒服?』
『——嗯,有點頭痛。』
『瞼色不大好——有沒有發燒?』
凡斯扭扭肩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先去睡,可以嗎?』
『睡一下比較好。』
『嗯……』凡斯雙手撐著桌子,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
『各位盡管聊,我不怕吵。』道過晚安,凡斯便先回自己的房間。突然靜下來的微暗大廳,傳來哢嚓一聲輕輕的金屬聲響。
『這家夥真可惡。』一直沉默著晃動膝蓋的卡,神經質地使個白眼,低聲拋出一句話:『故意當我們的麵鎖門——什麽玩意兒!』
『今晚夜色不錯。』愛倫坡佯裝沒聽見,抬頭仰望十角形天窗。
『是呀!前天好像是滿月。』陸路也說。這時,天窗外微做的月光射入,丁崎的燈塔光線也仿佛照了過來。
『看,月亮被雲遮住了,明天可能會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呀,阿嘉莎。』
『艾勒裏,你真沒禮貌。這不是迷信,而是水蒸氣的關係。』
『根據氣象報告,這個禮拜都是晴天。』
『這倒比說說月亮上有兔子科學得多。』
『月亮上有兔子。』艾勒裏苦笑道。
『你知道嗎?宮古諸島那邊的人,都相信月亮裏有個扛木桶的男人。』
『嗯,我聽說過。』陸路圓圓的臉堆滿笑容。 『傳說中,他奉勒神的命把不死藥和死藥放人木桶帶到人間。可是他搞錯丁,把不死藥給蛇,死藥卻給了人類。因此,被罰扛木桶贖罪,一直到現在……』
『南非霍屯督族也有類似的故事。』愛倫坡說。『不過,不是男人而是兔子。兔子誤傅了月神的話,月神一怒之下丟出神棒,所以兔唇才會裂成三片。』
『嗯——無論在什慶地方,人類所想的事似乎都大同小異。』艾勒裏修長的身子靠著藍色椅背,雙手交叉胸前。
『大體上,世界各國郡流傳著月兔的故事。比方說,中國、中亞細亞、印度……』
『印度也有嗎?』
『梵文把月稱為「夏信」,這個單字原意就是「有兔子的人」。』
『哦。』愛倫坡仲手拿起桌上的煙盒,再度仰望天窗。被切成十角形的夜空一隅,隱約浮現昏黃月影……。
角島,十角館。幽暗的油燈映著四周陰冷的白壁,刻劃出年輕人們晃動的影子。
漫然中,他們的夜又即將交替。
第二章
1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狹窄的房間正中央擺著淩亂不堪的床,江南孝明微蹙雙眉躺在上麵。
上午十一點——剛才回來時,看到信箱裏躺著這封信。
昨晚,在友人宿舍裏打了通宵麻將。每次打完牌回到屋裏,嘈雜的洗牌聲仍在腦中轟然作響;然而一見信中字句,昏沈的腦袋猛然清醒。
『這是什麽?』
揉著困倦的眼睛,他拿起信封又看了一次。
很普遍的褐色信封,郵戳日期是昨天——三月二十五日,發信地點在O市。唯一不同的是信中文字,一律用文字處理機書寫。
沒有寄件人地址,信封背麵打著『中村青司』四字。
『中村青司……』他低喃著。陌生的名字,不,好像在那兒聽過……。
翻身而起,盤坐在被褥上,重新審視信中文字。裏頭也是文字處理機字體,紙是十六開的上等紙。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千織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可能是中村千織。那麽,『中村青司』就是她的父親羅!
那已經——是一年前,也就是去年一月的事了。
當時,江南參加的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舉行的迎新會。中村千織是研究社的學妹,比他低一年——當時她是一年級。江南現在是三年級,下個月起升四年級,去年春天退出研究社。
她——中村千織,死於那次迎新會宴席上。
江南那時有事先行退席,因此不知詳細情形。不過,聽說是急性酒精中毒導致宿疾心髒病發作,當救護車趕到時已經回天乏術。
他也參加了葬禮。
千織住在O市外祖父家中,葬禮也是在那邊舉行。但是,當時喪家名字好像不是『中村』,而是個很古老的姓氏。莫非那不是父親的姓,而是外祖父的姓。對了,儀式中好像沒看到父親模樣的人……。
可是,這個自稱為千織父親的人,為何寄這種信給素未謀麵的我?
信中,『青司』強調千織是被殺害的。自己的女兒因為飲酒過度猝死在迎新會中,也難怪會覺得『被殺害』。然而,若是為了報複,何以在事隔一年以後的今天才展開行動……?
想到這兒,江南坐直身子。
(中村青司……)
記憶的繩索開始解析。
他一躍而起,從牆角微微傾斜的銅架中取出幾本卷宗。卷宗裹麵,搜集著許多剪報。
(那是——去年九月間……)
他查閱片刻,找出那篇報導。
(果然不錯。)
『角島藍屋一片火海——謎樣的四屍命案!』
用指頭彈了一下大標題,他拿著卷宗坐在榻榻米上。然後,進出一句話:
『死者的控告……』
『喂,東公館嗎?我叫江南,東一在嗎?』
『是江南?』
接電話的好像是東一的母親。
『東一今天早上和朋友旅行去了。』
『是不是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朋友?』
『嗯,好像到什麽無人島去。』
『無人島?——你知道島的名稱嗎?』
『嗯——叫做角島,在S區那邊……』
『角島——!』
江南突然有種窒息的感覺,緊緊握住話筒。
『伯母,有沒有寄給東一的信?』
『信?』
『一個叫中村青司的人寄的。』
『這個……。』
對方有些遲疑,可能是覺得江南的聲音迫切,說了聲稍等,便放下話筒離去。電話音樂聲在耳邊響了一會兒,帶著一絲擔憂的答話聲終於傳來。
『有,這是……?』
『有信來?』
『是的。』
得悉有信寄到後,江南緊張的情緒突然放鬆,不由得徽覺靦腆。
『哦——對不起——沒什麽事,抱歉打擾了。』
放下話筒,輕輕靠在牆上。
這是棟舊公寓,一旦承受體重的壓力,整麵牆壁會嘎吱作響。不大牢靠的窗戶外頭,正傳來仿佛快要故障的洗衣機攬動聲。
(東一家裏也接到中村青司的信……)
江南一再眨著充血的眼睛。
(隻是惡作劇嗎?)
打這通電話之前,已先查了研究社通訊錄,打過兩、三通電話給參加那次迎新會的其它社員。但是他們都不在家,由於大半租屋外宿,無法確定行蹤。莫非……。
他們一道旅行去了——而且,偏偏是到發生問題事件的角島。難道這隻是巧合?
江南思忖良久,始終沒有答案。他再度拿起研究社通訊錄,開始找已故中村千織的電話號碼。
2
由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一行人搭船啟程到角島的S區,搭半個鍾頭巴士,再換電車,約四十分鍾路程後,便可抵達O市。兩地之間,直線距離不到四十公裏。從O市過去四站,在一個叫做『龜川』的車站下車後,江南加快步伐走向山那邊的道路。
打電話到中村千織外祖父家時,接電話的似乎是家中女傭,當告知對方是千織大學友人後,那位和藹的中年女性,透過話筒回答了他的問題。
由於不好意思正麵詢問,江南費煞苦心才確定千織的父親就是角島的青司;然後,又成功地問出青司之弟中村紅次郎的地址。關於紅次郎,他曾由新聞報導上得知此人的存在。
中村紅次郎住在別府的鐵輪,是當地高中教師,現在正值春假期間,大半時間都在家中。
江南從前的老家就在別府,對當地的地理環境非常熟悉,於是好奇心更加一發而不可收拾。掛上電話後,想也沒想,就決定盡快去拜訪紅次郎。
別府鐵輪有『地獄穀』之稱,是個著名的溫泉區。晴朗的天空下,從坡道旁的下水道及成排的房舍間,霧白的硫磺煙氣嫋嫋上升,飄揚在風中。左邊不遠處,黑壁般逼近的山就是鶴見嶽。
穿過極短的繁華街道,眼前突然呈現一片寧靜。街道這頭,有許多供長期逗留此間做溫泉治療的人們住宿的旅社、民房,以及出租別墅。
不費吹灰之力,識途老馬便找到電話裹問來的地址。
那是棟透著穩重感的平房,低矮植物圍成的矮牆裹,黃色金雀兒、雪白珍珠花,還有淡紅色貼梗海棠爭相怒放,洋溢一片多采多姿的春天氣息。
江南推開柵門,踩著石疊路走到玄關。做了個深呼吸,同時按了兩次門鈴。不久,裏頭傳來圓潤的男中音。
『那一位?』
一個穿著與這棟日本建築極不相稱的男人,出現在門口。白色敞領襯衫上罩著褐色毛衣,下麵是條鐵灰色法蘭絨長褲,自然上梳的頭發中夾雜幾絲白發。
『中村紅次郎先生嗎?』
『我就是。』
『嗯——我叫江南,是中村千織小姐生前大學社團裏的朋友……突然來訪實在很冒昧。』
玳瑁邊眼鏡下,紅次郎輸廓分明的臉龐緩和下來。
『是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朋友?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的——我今天接到一封怪信……』說著,江南取出那封信。
『就是這個。』
紅次郎接過來,目光落在井然有序的文字上。驀地眉間一震,抬眼凝視江南的臉道:
『進來吧!我有個朋友在,不過沒關係。對不起,一個人住,沒什麽好招待……』
江南被帶往屋內。
那是個L字形的房間,以兩組六張榻榻米大的空間組成。當中的紙門被拆掉,打通成一個房間使前麵的六張榻榻米當做起居室兼客廳,灰綠色地毯上擺著一組同色係沙發。裏麵的六張榻榻米正好向右邊的院子突出去,權充書房。偌大的書桌旁邊,有幾個高達天花板的書架。對一個單身漢來說,房間似乎過分整潔。
『島田,有客人來。』
前方麵對院子的陽台上有張藤製搖椅,紅次郎口中的朋友就坐在那兒。
『他是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江南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島田潔。』
『推理小說?』島田匆匆起身,一不小心被搖晃的椅腳碰到腳,低聲呻吟著又跌坐椅中。
這個瘦長的男人,使江南立刻聯想到螳螂。
『聽說你去年剛退出研究社……』
『是的。』
『唔——來找阿紅是為了……』
『為了這個。』
紅次郎說著,把江南帶來的信遞給島川。一見寄信人的名字,島田停下揉著痛腳的手,注視江南的臉。
『可以看嗎?』
『請便。』
『事實上,江南先生——』紅次郎說道。『我也接到同樣的信。』
『嗯?』
紅次郎走到書桌邊,從紅豆色桌墊上拿了一封信遞給江南。
江南馬上看看信封正反麵,和他收到的信一樣,相同的信封、相同的郵戳、相同的字體。而且,寄信人的名字也是『中村青司』……。
『可以看裏麵嗎?』
紅次郎默默點頭。千織是被殺害的。
隻有這寥寥數字。雖然字句不同,卻同樣是十六開上等紙及文字處理機的模式。
江南緊盯著信,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可思議的死者來信——很容易想象去年迎新會的其它成員也可能收到同樣的信。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叫做中村紅次郎的男人也接到類似的信……。
『這——到底怎麽回事?』
『不知道。』紅次郎回答。『我也嚇了一跳,也許是有人惡作劇……。剛剛還跟島田談到,這個世界上無聊的人太多丁。正說著,你就來了。』
『看樣子不隻寄給我,研究社其它成員好像也收到同樣的東西。』
『哦。』
『會不會這個青司——對不起,令兄還活著……?』
『不可喂。』紅次郎斷然搖頭。『正如你所知,我哥哥去年已經死了。我去認過屍體,慘不忍睹——對不起,江南,我不想提那件事。』
『很抱歉——那麽,你還是覺得這封信是惡作劇?』
『隻好這麽想,不是嗎?我哥哥在半年前死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況且,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關於信的內容,你有什麽看法?』
『這個……』紅次郎的表情黯淡下來,蘊藏些許微妙。
『千織的不幸我也聽說了——應該是個意外。對我來說,千織是最乖巧可愛的侄女,至於被人殺害——我可以了解這種心情,可是恨你們也沒有用。倒是冒充我哥哥的名字惡作劇,這種行為簡直不可原諒。』
『是惡作劇嗎……』江南不以為然,暖味地點著頭窺視藤椅上的島田。不知何故,他一手撐著交疊的膝頭,似乎很高興地看向這邊。
『還有一件事——』把信還給紅次郎,江南接著說:『我們研究社那些人現在正好到角島去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紅次郎不感興趣似的答道。『哥哥死後,我繼承了那塊土地和房子,上個月剛剛賣給S區的房地產商人。對方把價錢壓得好低,反正我不可能再去那邊……。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江南提到今天還有事要辦,不久便向紅次郎告辭。
離去之前,問起裏頭滿架的書,紅次郎答說自己在附近高中教社會科,一方麵研究佛學。當他說明初期大乘佛教的『般若空』時,語氣中微帶靦腆。
『般若空?』江南歪著頭,不解地問。
『哎,你沒聽過「般若心經」嗎?色即是空,空郎是色。阿紅就是在研究這個「空」字。』島田潔從椅子躍起,解說著。他踱到江南旁邊,把借去的信遞了過來,問道:『江南,你的名字怎麽寫?』
『揚子江的江,東西南北的南。』
『江——南。嗯,好名字——阿紅,我也該告辭了——一起走吧,江南。』
出了紅次郎家,兩人並肩走在人影稀落的人行道上。島田交叉雙手挺直腰杆,穿著黑毛衣的瘦削身子顯得更加頎長。
『江南,唔,好名字。』把交叉的手環到後腦,島田又說。『為什麽離開推理小說研究社?是不是和社裹的人合不來?』
『不錯,你猜得真準。』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 』島田輕輕笑著,一麵說道:『所以,你並不是對推理小說失去興趣囉!』
『我現在還是很喜歡推理小說。』
『是呀!你是很喜歡推理小說。我也一樣,推理小說幹淨利落,比佛學有趣多了。江南,去喝杯茶如何?』
『好哇!』一麵答著,江南不禁笑出聲來。
道路緩緩成為下坡。和風迎麵拂來,春意盎然。
『江南,你還真是個怪人。』
『哦?』
『為了一封可能隻是惡作劇的信,專程跑這趟路。』
『路並不遠嘛!』
『唔——如果是我,八成也和你一樣。況且,我每天都閑得發慌。』島田兩手插在牛仔褲前口袋,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覺得隻是一般的惡作劇嗎?』
『雖然紅次郎一直這麽說,但我總覺得不對勁。』江南答道。『我當然知道不會是鬼魂寫了那封信。不用說,一定是有人冒充死者之名。如果隻是窮極無聊的惡作劇,未免太講究了。』
『怎麽說?』
『你想想看,所有的字全部用文字處理機印成。如果是惡作劇,犯不著如此大費周章……』
『可是如果用慣了處理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最近文字處理機相當普遍,阿紅也有一台。今年才買的,現在已經用得很熟練。』
『不錯,的確很普遍。我的朋友當中,有不少人有這種新鮮的玩意兒。大學研究室裹也有一台,學生可以自由使用。不管怎麽說,用文字處理機寫信這種行為,恐怕還沒有那麽大眾化吧?』
『說的也是。』
『寄信者之所以采用文字處理機,當然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筆跡。如果是單純的惡作劇,有必要做這種掩飾嗎?況且——信中隻有簡短的幾個字,對方若是以威脅人為樂,一定會寫上一大串可怕的字句。還有,紅次郎收到的信也是隻有寥寥數字。所以我想——其中必然有更深的含意,說不定有什麽陰謀。』
『有道理,更深的含意……』
下了坡道,就是海岸路。陽光燦爛的海上,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航行著。
『喏,那邊。』島田用手指著。
『到那家店吧!那兒很不錯。』
沿著道路,可以看見裝有風向雞的紅色屋頂。念著展示店的招牌——MOTHER GOOSE(鵝媽媽),江南這才鬆緩始終緊繃著的麵頰。
3
麵對麵在一處靠窗的座位坐定,江南再度審視這位初識男子的麵貌。
年齡約三十出頭——不,可能更多一點。略長而柔軟的頭發覆蓋下來,使得原本不胖的臉頰更加瘦削。修長的身體比起瘦高個兒的江南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微黑的臉龐當中是個惹眼的鷹勾鼻,兩眼略微凹陷而下垂。
極端與眾不同——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隻能這麽形容。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總有股陰沈而難以相處的感覺。然而,這種外貌輿言行的奇妙矛盾,反倒激起江南莫名的好感。該怎麽說呢?大概就是所謂一見如故吧!
已經過了四點,江南想起從早上到現在什麽都沒吃,便點了份披薩和咖啡。
隔著大玻璃窗往外看,十號公路那邊有一片圓弧形的湛藍海洋,那就是別府灣。這家店頗有學生街角餐館的風味,可能是經營者的雅興,店中擺飾皆為鵝媽媽造形。彷佛包容這一切似的,正以適當音量播放披頭四音樂……。
『江南,可以繼續說了。』所點的飲料送上後,島田緩緩倒滿一杯,首先開口。
『繼續——你是指那封信?』
『當然。』
『我所想的就是剛才那些而已。可以抽煙吧?』
『請便。』
『抱歉——』點了火,深深吸入一口,江南方才接道:
『就像剛剛說的,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惡作劇。不過,別問我為什麽。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寄這種信的目的何在。隻是……』
『隻是?』
『還可以做若幹的分析。』
『我洗耳恭聽。』
『就是說——根據我收到的信中字句,想象寄信人的各種意圖,大致——含有三種微妙的意思。
『第一,信中一再強調——「千織是被殺害的」,含有「控告」的意味。第二由第一點衍生而來,含有因此我恨你們,要報複你們這種「威脅」的意味。利用「中村青司」的名字來寫這種控告文,最適合不過了……』
『有道理。那麽,第三點呢?』
『第三點是與從前麵兩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封信裏頭,含有反麵的意義。』
『反麵的意義?』
『嗯。這個寄借人為什麽現在才以已故的中村青司之名,寄出這種怪信呢?不管威脅文寫得多麽恐怖,現在恐怕沒有人會當真吧?鬼用文字處理機寫信,太荒唐了。
『所以我想——這封信是否暗示我們再度注意去年的角島事件?我這麽推測,會不會太離譜?』
『不,很有意思。』島田眼中帶笑,伸手拿起杯子。
『唔,有意思。重新考慮角島事件……。的確有重新考慮的必要。關於那件事,江南,你知道多少?』
『除了報上刊登的消息,其它都不清楚……』
『那麽,我把所知道的告訴你。』
『哦,請說。』
『大致的情節你知道吧?時間是去年九月,地點在角島的藍屋,被害人有中村青司及妻子和枝、傭人夫婦共計四名,此外還有行蹤不明的園丁一名。由於行凶後縱火,房屋全毀。凶手至今仍未落網。』
『我記得失蹤的園丁被指為凶嫌。』
『對,可是沒有確實的證據。隻因為下落不明而涉有重嫌,光憑這一點並不能結案。
『至於事件的詳細情形——首先,必須稍微說明一下房屋的主人青司。當時,青司四十六歲——比阿紅大三歲,他很早退休,以前是位著名的天才建築家……』
中村青司是大分縣宇佐市一位資本家的長男,高中畢業後,到東京就讀T大建築係。早在學生時代,就得到全國競賽首獎,引起有關人士的注目。大學畢業後本當聽從指導教授力勸,進研究所深造;然而父親的遽逝,使他毅然束裝返鄉。
父親身後留下龐大遺產,由青司和弟弟紅次郎共同繼承。不久,青司在角島自行從事建築設計,決定提早退休,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夫人和枝,娘家姓花房,是青司住在宇佐時的青梅竹馬。兩家早巳許下婚約,在青司搬到角島的同時,兩人就結婚了。』
『後來他沒有再從事建築嗎?』
『聽阿紅說,他偶爾還是設計,不過多半是為興趣而工作。高興時就接下喜歡的工作,完全依自己的意思設計,專門建造風格獨特的房子,頗受好評——甚至有人千裏迢迢地到島上拜訪,隻為了求他一紙設計圖。不過這十年來,他回絕所有工作,完全過隱居生活。』
『唔——真是個怪人。』
『阿紅為興趣研究佛學而且樂此不疲,也是個怪人。怪人的哥哥當然怪上加怪,不用說也該想得到。但是,他們兄弟之間,好像處得不好……。
『言歸正傳——島上還住著一對叫做北村的傭人夫妻。丈夫掌理宅邸大小雜事,並且負責駕駛連絡本土的汽艇;太太則包辦所有的家事。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名問題園丁。此人名叫吉川誠一,平常住在安心院附近,每月一次住到島上工作數日;火災的前三天,他正好到島上去。有關人物的介紹,大致就是這樣。
『其次是事件的狀況——發現的屍體有四具。由於火災的緣故,屍體燒得焦黑,監識上極為困難。警方花了一番工夫,才判明事情的經過……
『北村夫妻頭部破裂橫屍臥厲,當場死亡。凶器推定是斧頭,已在同室中發現。此外,兩人都有被繩索捆綁的痕跡。死亡時閭推定在九月十九日——火災前天下午之後。
『中村和枝被勒斃在臥室床上,凶器是細繩索。屍體少了左手腕,推定是死亡後切斷。切下的左手腕至今下落不明。死亡時間推定在九刀十七日至十八日之間。
『中村青司輿和枝死於同一房間,全身淋上燈油焚燒致死。屍體中驗出大量安眠藥,其它三具屍首也有同樣情形。死亡時間推定在九月二十日黎明火災當時。
『根據火災現場推定,起火點在廚房。凶手在屋中灑遍燈油後,縱火焚屋……。
『……警方對本案的看法,正如你所知,目前以失蹤的園丁吉川誠一縑疑最大,被列為唯一嫌犯。雖然疑點還很多,例如——和枝夫人的手腕問題。吉川為何切下夫人的手腕?手腕又拿到那兒去了?還有,逃脫路線也是個問題。島上唯一的汽艇還留在海灣,凶手殺了四人之後,有可能在九月下旬這種氣侯,遊泳渡海到本土嗎?
『當然,警方也檢討過其它嫌犯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是外來的凶手,不吻合的地方就更多了。因此,警方再度把焦點集中在吉川郎凶手的論調上……。
『江南,別客氣,吃吧!』
『嗯?哦——好。』
當島田滔滔不絕地訴說案情時,所點的披薩和咖啡已經端來,但是江南一直沒吃。他倒不是客氣,而是聽得入迷,一時忘記入口。
『首先是動機——這有兩個說法。
『其一,覬覦青司財產的謀財說法。另一個是吉川暗戀和枝夫人,或者輿夫人私通。更有人表示,或許兩方麵同時成立,綜合成一種殺人的動機。
『吉川先讓屋裏所有的人暍下安眠藥,等大家睡著後開始行凶。他綁好北村夫妻,同樣地把青司開在房裏。然後把和枝夫人抱進臥室,一逞獸欲。最先遇害的就是這位和枝夫人,死亡時間比其它三人早一天或兩天。至於凶手為何殺人毀屍,就不得而知了。其次被殺的是北村夫婦,遇害時可能還在沈睡狀態。最後是青司,凶手在熟睡的他身上淋上燈油,然後到廚房點火……』
『可是,島田。』已冷的咖啡停在嘴邊,江南問道:『凶手為什麽讓青司活到最後,北村夫婦也一樣。為什麽不先殺掉比較安全?』
『也許起初並不想殺他們,可是在殺了和枝夫人之後,凶手精神崩潰,於是。還有一種看法,凶手不先殺青司是另有目的。如果這是事實,就符合了謀財說法。』
『為什麽?』
『換句話說,這和青司一這位建築家的特徽有關。』
『建築家的特徽……?』
『對,青司是——剛剛提過一點,他的興趣輿眾不岡。無論藍屋或十角館,凡是青司所設計的建築物,都反映出獨特的儡執狂,充滿孩子氣的遊戲心態……。其中之一,就是裝置所謂「機關」的嗜好。』
『機關?』
『對。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奧秘,尤其是燒掉的藍屋裏麵,似乎到處都有隱藏的櫥櫃或保險箱之類的設置。當然,隻有青司本人才熟悉所設的機關……』
『原來如此。為了偷出財物,凶手非從青司口中間出秘密不可。』
『不錯,所以當然不能先殺青司。』島田說到這兒,一手撐在桌麵。『以上就是整個案件及其搜查狀況的要點。至於園丁吉川的行蹤,目前還在搜索中。一直到現在,警方似乎毫無所獲——怎麽樣,江南,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嘛……』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江南陷入思潮。
聽了島田那番話,警方的判斷似乎最妥當。然而,那隻是根據遺留狀況所敗的推測——說得難聽一點,也許是為了吻合現場情況,牽強附會而成的論調。
本案的最大瓶頸在於現場房屋全毀,沒有留下有力的線索。由屍體及凶器得來的資料原本不多,再加上整個島上沒有任何生還者……。
『你的表情好嚴肅,江南。』島田舔舔微翹的上唇,說道。『現在該我來問你了。不過,和角島事件無關。』
『你想問什麽?』
『關於千織的事。我知道阿紅有個侄女,聽說為了上學方便,住在和枝夫人娘家。就在去年,發生意外死了,詳細情形我並不知道——千織是個怎麽樣的女孩?』
江南蹙起眉頭,表情有些僵硬。
『這——她是個溫順的女孩,不引人注目,看起來有點落寞的感覺……。我幾乎沒跟她說過話,不過她的性情好像很好,聚餐時組是為大家張羅一些雜事。』
『唔,她是怎麽死的?』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說研究社的迎新會上,因為急性酒精中毒……』江南答著,空洞的眼神挪向窗外。『平常聚餐時,她都很早離開。當時是我們硬把她留下來……真對不起她。聽說她原本就身體不好,可是那天大家玩瘋了,好像硬灌她多暍了些酒……』
『好像?』
『嗯,我本來也留下來和大夥兒一起熱鬧,後來因為有事,和另一個叫守須的朋友先離開。沒想到隨後就發生那件不幸的事,真是意外——』江南摸著夾克口袋裏那封信,又說:『不,不是意外——也許是我們害了她。』
想起千織的死,大家多少得負點責任。如果當時自己不中途離開而留在席上,能不能阻止大家逼酒呢……?
『江南,今晚有空嗎?』或許察覺到江南的心情,島田突然以開朗的口氣說。『我們邊吃晚飯,順便喝一杯如何?』
『可是……』
『我請客。不過,希望你多談點推理小說的事。很悲哀地,我沒有那種好夥伴。怎麽樣?』
『好——樂意奉陪。』
『決定了,到O市去。』
『不過,島田?』
『嗯?』
『我還沒問你——你和紅次郎是怎麽認識的?』
『哦,這個呀!阿紅是我大學的學長。』
『學長?這麽說,你也是學佛學的?』
『可以這麽說——』島田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
『事實上,我父親在O市當住持。』
『嘿,原來是佛門子弟。』
『我是三兄弟裏頭的老麽,這把年紀了還無所事事,沒有資格說別人是怪人。我父親雖然上了年紀,身體還很硬朗,現在除了看推理小說外,也替喪家誦經。』說著,島田虔誠地合掌。
4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守須恭一再度從玻璃矮幾上拿起那封信,又深深吐出一口氣。背靠著床,把腳伸到灰色長毛地毯上。
(你們——殺害的——千織……)
日光徐徐追逐井然有序的文字處理機字體,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說研究社的迎新會上。當時,他和同年級的江南孝明一起中途離席。後來……。
寄信人的名字是『中村青司』——半年前角島命案的被害人。對守須而言,是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守須住在穿過O市站前馬路,港口附近一棟高級公寓五樓的單人套房裹。
守須把信放回信封,輕輕搖了搖頭,一麵伸手拿起桌上的七星牌香煙。
始終不覺得抽煙有什麽好,然而,尼古丁的誘惑也一直無法抗拒。
(角島那些人,現在在做什麽?……)
他茫然想著,目光投注在小而整潔的房間一隅。
牆邊的畫架上,擺著畫了一半的油畫。褪色的早春林木圍繞中,悄然注視時光過往的磨崖佛們……。
那是他在國東半島一起幾無人煙的山中看到的風景,畫布上還隻用炭筆打了底稿,淡淡地抹上一點顏色。
煙味刺激著喉嚨,令人難受得幾乎嗆出來。守須有些不耐,把才吸了兩、三口的香煙丟入蓄著水的煙灰缸。
一直有股討厭的預感,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看看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
(這麽晚了,大概是那家夥……)
猶豫了幾秒鍾,守須拿起話筒。
『喂,守須嗎?』
不出所料,果然是江南孝明那熟悉的聲音。守須想想,立刻應聲。『哦,是道爾……』
『我說過別叫我這個名字——我中午也打過一次電詁,可是沒人接。』
『我騎摩托車到國東去了。』
『國東?』
『嗯,去寫生。』
『哦——對了,守須,你有沒有接到一封怪信?』
『是不是中村青司寄來的信?為了這件事,三十分鍾前我才打過電話給你。』
『果然你也接到了。』
『嗯——你現在在那兒?要不要過來?』
『就是想去找你,所以才打電話。我就在附近,想借用你的智能研究一下那封信……。』
『你太抬舉我了。』
『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我還帶了個朋友,一起去沒關係吧?』
『當然。那麽,我等你。』
『不曉得對方是什麽意思?如果是惡作劇,未免太差勁了——』比照著並列在桌上的兩封信,守須說道。
『信上說「你們」,所以,我想應該不隻我一個人接到這種信……』
『你這封好像是副本,我接到的才是正本。』江南抓起帶來的信,細細審視。
『對方一定拷貝了很多份同樣的信,東一家裏也接到一封,我打電話查過了。還有——中村紅次郎那裏也接到青司名義的信,不過內容稍有不同。』
『中村紅次郎?』守須皺起眉頭,問道:『是不是——中村青司的弟弟?』
『對,他那封信寫的是「千織是被殺害的」 ——我今天到別府拜訪他,在那兒認識這位島田先生。』
江南說完,守須向剛剛已經介紹過的男人,又輕輕點了點頭。由於到此之前和江南喝了點酒,島田瘦黑的臉上透著紅暈。至於江南,可能是酒精的緣故,不但呼吸喘急,兩眼更是充血通紅。
『別急,一件一件說。』守須說著。江南欠欠身子,吐著酒氣,急促地訴說今大一整天所發生的事。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還是這麽好奇。』聽完話,守須瞅著江南微透倦態的臉龐。『這麽說,你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睡?』
『沒錯——可是,我真搞不懂,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麽散布這樣的信?』
守須一手按著太陽穴,用力閉了一下眼睛。
『控告——威脅——還有,喚醒對角島事件的注意力?嗯,這是個很不錯的想法。尤其從信中可以看出對方有意要我們采查角島事件,雖然多少有些牽強,不過很有意思。那件事的確有問題——島田?』
不知何時,島田已經靠著牆打起盹來。被守須一叫,他好像貓似的擦擦瞼欠起身子。
『島田?我想問你一件事。』
『唔——嗯,什麽事?』
『去年角島事件發生時,中村紅次郎在做什麽?』
『想查他的——不在場證明?』島田困倦的眼中含笑。『思,好銳利的觸擊——真有你的。青司和和枝夫人死後,獲利最大的是誰?當然是阿紅。』
『對。很冒昧這樣說,但是紅次郎嫌疑最大……』
『守須,警方並不是傻瓜,當然已經調查過阿紅。很遺憾的,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怎麽說?』
『從九月十九日晚上到隔天早上,阿紅一直和我在一起。他難得打電話約我喝酒,我們在別府喝到深夜,然後回他家過夜。第二天早上知道出事時,我們一直在一起。』
『的確無懈可擊。』
島田頷首道:『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守須。』
『好——雖然沒有什麽新的見解,但是從我看信當時直到現在,就有個想法。』
『為什麽?』
『我也說不出所以然,隻是一種直覺……。我總覺得失蹤的和枝夫人左手腕——是案件的最大關鍵。如果找到手腕下落,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唔,手腕的下落——』
守須和島田不約而同地看著自己的手,沉默不語。
『守須,你知道研究社那些人到角島去了嗎?』江南問。
『嗯。』守須嘴角浮現一絲掃興似的笑意。
『他們也找過我,被我回絕了。我覺得很無聊。』
『他們打算去多久?』
『從今天起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搭帳篷嗎?』
『不,靠了點人際關係,可以住在十角館。』
『我記得紅次郎說過房子已經賣了——有點可疑,在接到死者來信的同時到死者的島去……』
『的確是個討厭的巧合。』
『是巧合嗎?』
『或許不是。』
守須再度用力閉閉眼睛,說道:『如果擔心的話,可以先查一下出席那次迎新會的其它社員家裏。我們必須確定除了東一以外,別的人是否也接到這種信。』
『我想也是。』
『要不要去查查看?』
『哦,反正現在放春假,有的是時間。趁這個機會,玩玩偵探遊戲也不錯。』
『這才是我們的江南。那麽,幹脆這樣好了。順便進一步調查角島事件如何?』
『沒問題,可是怎麽做才具體呢?』
『比方說——到吉川那個園丁家看看。』
『好是好,不過……』
『別想那麽多,江南。』島田打斷他的話,插嘴道。『這很有趣嘛!我不是說過吉川住在安心院附近嗎?他太太應該還在那兒,這位園丁太太以前在角島的中村家工作過。換句話說,她是知道中村家內情的唯一生存者。光憑這一點,就有拜訪的價值。』
『知道地址嗎?』
『查一下就知道了。』島田撫著瘦削的臉頰,愉快地笑道。
『這樣吧,江南明天上午查證怪信的情況。然後,下午搭我的車到安心院。如何?』
『好。守須呢?和我們一起去……』
『我是很想去——可是,現在正忙著畫畫。』
守須眼光移向畫架上的畫布。
『國東的磨崖佛?這是你很喜歡的風景。是不是想拿去參加比賽?』
『不,沒那種打算——隻是突然想畫畫,總想把那兒花開前的風景畫下來。所以,這陣子天天往那兒跑。』
『哦——』
『況且,我本來就沒有你那麽活躍,也不善與人打交道……。明天晚上再打電話給我,晚一點也沒關係。因為,我對你們這趟訪問也很有興趣。』守須點上明知味道不好的煙,說道:『或者——我可以在家裏扮演輪椅神探。』
第三章
1
睜開惺忪睡眼。
昨晚回房時已經淩晨兩點,雖然立即上床,卻始終難以成眠,隻是瞪著眼凝視不見一絲亮光的空間 ,不知怎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今天發生的種種討厭的事盤踞腦海,宛如蛛網般糾纏心中,揮之不去。
艾勒裏、凡斯、愛倫坡、阿嘉莎、陸路,還有卡——這些人當中,並沒有特別厭惡那一個。非但如此,反而懷有相當程度的好感。討厭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本身。
平常生活中,無論再憂鬱的事,隻要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間就能得救。一旦逃回屋裏,就是她一個人的天地——在那兒,可以海闊天空自由幻想,無憂無慮地陶醉其中。那兒有最知心的朋友,最理想的戀人,更有無條件崇拜她的人。至於她本身,也可如願成為最具魅力的女性。
但是。
初次造訪的這座島嶼,這棟建築,這個房間。好不容易能夠獨處,心中卻紛擾不定。
早就料到會這樣,或許不該來……。
對她而言,這趟旅行含有特別的意義。
角島、十角館……其它人是否留意到?
她是知道的。對——這個島是去年一月由於大家的不小心致死的'她'的故鄉。
中村千織是她的知己,唯一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同學院、同年級、同年齡……自從首次在教室碰麵,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千織可能也是一樣。兩人非常投緣,私底下經常膩在彼此的房間談天說地。
我的父親是個怪人,在一個叫角島的島上離世索居,——千織曾經這麽說過,而且不願別人知道這件事。
可是千織死了——自己卻和人家到了這個曆經她的出生,以及雙親慘死的島上來。
這不是冒瀆,而是追悼——她告訴自己,這件事不必讓其它人知道,我一個就夠了。哀悼千織的死,並且安慰她在天之靈……。
但是,我有那個資格嗎?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以這種心態到島上來,對死者是不是一種冒瀆……。
思忖著,不覺跌入淺淺睡夢中。現實與非現實交纏的夢,一波波侵襲而來,毫不留情地撕裂混亂的腦袋。夢境背景均為昨日島中所見場麵,那麽真實……。
就這樣——睡意逐漸退去。
鋪著窗縫透入的微光環視房間,她一時無法判斷是夢是真。
鋪著藍色地毯的地板,固定在窗戶左邊的床。右邊牆壁自窗戶以下,擺著桌子、衣櫃、穿衣鏡……。
歐璐芝徐徐起身,下床打開窗戶。
外麵微微透著涼意,天空是一片淡淡的白雲,波浪聲溫和而平穩。
看看枕邊的手表,八點正。是早上了,這時,她才有真實的感覺。
關上窗,開始換衣服。
黑裙,白罩衫上披了件菱形花紋的胭脂色毛衣。一如往常地略瞥了一眼鏡子,不敢正麵注視自己的容貌。
準備好洗臉用具,歐璐芝走出房閑。
好像還沒有人起床,十角形大廳靜悄悄的,嗅不出一絲昨晚的熱鬧氣息。
這時——
歐璐芝注意到已經收拾幹淨的中央桌子上,擺著一些沒見過的東西。在正上方天窗射入的光線反射之下,亮眼的白色光芒倏地令人目眩。
歐璐芝覺得詫異,舉步走向十角形桌子。當她認出並排在桌上的東西,不禁倒抽一口氣楞在那兒。
(這是什麽……?)
剛把手伸向桌子,又慌亂地縮回。她一個人驚慌失措,顧不得洗臉,便拔腿奔向阿嘉莎的房鬥。
[ 第一個被害者 ]
[ 第二個被害者 ]
[ 第三個被害者 ]
[ 第四個被害者 ]
[ 最後的被害者 ]
[ 偵探 ]
[ 殺人凶手 ]
七塊寬五公分,長十五公分的乳白色塑料板,上麵各寫著鮮紅的文字。
"這算那門子的惡作劇?"
艾勒裏訝異地眨眨眼,嘴邊仍然掛著微笑。
換好衣服的隻有兩名女性,其它五個男生剛被阿嘉莎大聲叫醒,都隻在睡衣上披了衣服。
"這個玩笑開得真不錯,是誰的傑作?"艾勒裏開口問眾人。
"艾勒裏,會不會就是你?"
"不是我,也許是陸路、卡或者阿嘉莎?"
"我不知道。"
"我也是。"阿嘉莎滿臉緊張的神色。
"不會是凡斯吧?"
"我不知道。"凡斯手指按著浮腫的眼皮,搖搖頭。
"是阿嘉莎發現的?"
"不是,歐璐芝先看到的——難道是歐璐芝?"
"不是我……"歐璐芝逃避似的低下頭。
大家的視線自然集中在愛倫地身上。
愛倫坡皺起臉,不悅地說道"告訴你們,我不知道。"
"那麽,到底是誰?"艾勒裏問道。"開玩笑也該適可而止。"
沒有人說話。
尷尬的沉默中,七人彼此對看。
"艾勒裏。"愛倫坡開口道。
"我想隻有你和阿嘉莎才會做這種惡作劇。"
"別胡說,不是我。"
"也不是我。"
早上的大廳再度恢複沉靜。
沉默逐漸使眾人的心變得不安,互窺著彼此的臉色,等待是否有人突然緩下表情出麵承認。
靜肅中,隻聽得遠方傳來的波浪聲。冗長、沈悶的片刻……。
"我發誓不是我幹的。"不久,艾勒裏以認真的表情打破沉默。
"真的沒有人願意承認?我再問一次——凡斯?"
"我不知道。"
"阿嘉莎?"
"我說過不是我。"
"卡?"
"不知道。"
"愛倫坡?"
"不知道。"
"陸路?"
"開玩笑"
"歐璐芝?"
歐璐芝怯生生地搖頭。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不變的波浪聲傳人七人耳中。不安的波濤洶湧,在七個人心中產生共鳴,並且無法抑止地徐徐高漲……。
"好吧!"說著,艾勒裏撩上散落的頭發。"凶手——這樣叫可以吧?一定在我們當中。沒有人承認就表示有一名,或者數名持有壞心眼的人,隱藏在我們這個團體裏。"
"你說的壞心眼是什麽意思?"
聽阿嘉莎這麽問,艾勒裏便簡單地答道"我怎麽知道,也許有什麽不良企圖吧?"
"少唬人,艾勒裏。"卡諷刺地撇撇嘴唇。"說清楚不就得了,這是殺人的預告……"
"你太過分了,卡!"艾勒裏以出人預料的音量吼著,並且瞪了卡一眼。"——為了慎重起見,我再問一次。沒有人願意承認嗎?"
眾人眼神相覷紛紛點頭。
"很好。"
艾勒裏收集並列桌上的七塊塑膠板,攔腰坐在一張椅子上。
"大家都坐下來如何?"
看看六人陸續落座,艾勒裏嘴角仍是慣有的微笑。
"阿嘉莎,對不起,麻煩你泡咖啡好嗎?"
"好。"答著,阿嘉莎獨自走進廚房。
艾勒裏默默審視圍坐桌沿的五人的臉,比照著自己手中的塑膠板。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阿嘉莎端著咖啡走出廚房。接過冒著煙氣的十角形杯子,艾勒裏率先啜了一口。
"現在——"他兩手插入睡衣外頭的深綠毛衣口袋,向大家說:
"島上隻有我們七個人,所以,擺塑膠板的人應該在七個人當中。這一點,沒有疑問吧?可是,沒有人知道塑膠板的來曆;換句話說,我們當中有人懷著某種企圖擺了塑膠板,並且故意隱瞞不說。塑膠板是常見的塑膠料製成,文字是黑體字,以紅色油漆噴出。光憑這些,找不出線索。"
"可是,艾勒裏。"陸路表示意見。"美術字不是誰都會寫,如果不是曾經學過……"
"那麽,歐璐芝最可疑。"
"艾勒裏,我不是這個肆意……"
"我們當中,學過繪畫而且擅長美術字的首推歐璐芝——歐璐芝,你能反駁嗎?"
"——不是我。"
"可惜這句話不能成為反駁的理由。"
歐璐芝脹紅了瞼,輕輕抬眼辯駁:"現在市麵上到處可以買到現成的美術字,利用那個製成模型噴漆,任何人都可以……"
"對,沒錯。隻要稍微有一點繪畫基礎,譬如我、愛倫坡或凡斯都辦得到。"
艾勒裏趁熱喝光杯中咖啡,又問"塑膠板本身怎麽樣?"
陸路從旁伸手拿起一塊塑膠板,看了看答"邊緣並不整齊。"
"大概不是現成品,好像是用線鋸切割的。"
"是不是用墊板做成的?"
"超級市場木工部就買得到了,陸路。那裏有大小各色的塑膠板,任君選擇。"然後,艾勒裏拿回陸路手中的塑膠板,以洗牌的手法排列整齊。
"暫且收起來吧!"說著,他起身走向廚房。六人的視線,仿佛被線牽引般追隨而去。
廚房的門敞開著,艾勒裏站在餐具櫃前找出空抽屜把塑膠板全部丟進去。隨即轉身回到大廳,宛如貓一般優雅地打了個嗬欠。
"哎,看我這副德行。"他張開雙臂,往下看自己的身體。
"既然已經醒了,換衣服去吧!"艾勒裏返回自己的房間後,現場緊張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
吐出一口氣,六人一個個站了起來。當男生們各自回房的同時,阿嘉莎和歐璐芝兩人也攜手到阿嘉莎的房間去了——然而,在離開大廳之前,沒有一個人不瞥一眼問題的焦點——那個擺著七塊塑膠板的廚房抽屜。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第一天。
2
過了中午。
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午餐席上沒有人提起早上發生的事情。
當做玩笑或閑聊話題,似乎有點不吉利。如果深入地加以討論,又未免脫離現實。其實,每個人都被廚房那個問題抽屜所吸引,隻是彼此心照不宣。一方麵互相窺視臉上的表情,同時努力佯裝忘掉了那件事。
終於吃完了阿嘉莎和歐璐芝做的三明治,眾人陸續離開座位。
首先起立的是卡。頻頻撫摸剛刮過胡子的長下巴,拿著兩本書走到外麵。接著,愛倫坡和凡斯也站起來,一起走向愛倫坡的房間……。
"現在,繼續奮鬥。"帶著低沉的聲音,愛倫坡一骨碌坐在地板上。
七間客房構造幾乎相同,愛倫坡房裏的藍色地毯中央,散放著做了一半的拚圖。
"有兩千片呢!一個禮拜拚得完嗎?"
繞過拚圖走到房間裏邊,凡斯坐在床的一端。愛倫坡輕撇長髭圍繞的厚唇,說道:
"我會完成的,等著瞧。"
"你不是還要去釣魚嗎?還有社刊的稿子也得寫。"
"時間還多得是嘛!總之,先找出這家夥的鼻子。"
不到一個榻榻米大的麵積,拚圖邊緣已經完成。畫有完成圖的盒蓋擺在旁邊,愛倫坡盯著圖,勤快地撥動散亂的小片。
"——嗯?怎麽了,凡斯?"注意到凡斯雙手擱在膝蓋上,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愛倫坡擔心地蹙起眉頭。
"是不是還不舒服?"
"嗯,有一點……"
"盒子裏有體溫計,量量體溫,躺一下。"
"謝謝。"腋下夾著體溫計,凡斯略瘦的身子躺在床上。然後,撫著稍帶褐色的柔細發絲望向愛倫坡,說道:"你覺得怎麽樣?"
"嗯?——啊,找到了,就是這個。"愛倫坡抓出一個小片,"好極了——你說什麽,凡斯?"
"今天早上的事,你有什麽看法?"
手停了下來,愛倫坡立起壯碩的上身。"那件事……"
"真的是惡作劇嗎?"
"我想隻是普通的惡作劇……"
"如果是這樣,為什麽沒有人承認?"
"也許還有下文。"
"下文?"
"嗯,繼續開玩笑。"愛倫坡食指伸入胡須中,抓著下巴。"我也做過各種假設,例如——今天晚上,誰的咖啡被摻了鹽巴,就是'第一個被害者'。"
"哈哈。"
"就像這樣,'殺人凶手'愉快地重複罪行,也就是所謂大規模的'殺人遊戲'。"
"原來如此。殺人遊戲……"
"也許這種解釋很無聊,不過比起害怕殺人預告成為事實好得多了。"
"的確——又不是小說,殺人沒那麽簡單。不過,愛倫坡,這個遊戲的凶手會是誰?"
"這……會玩這種把戲的家夥,除了艾勒裏不做第二人想。不過,他好像要扮演'偵探'的角色……"
"對!艾勒裏昨天說過'誰要向我挑戰',也許有人衝著那句話才這麽做。"
"這很難說。如果真是這樣,就是當時在場的你我和陸路三人中的一個了——可是,今天早上那些塑膠板,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
"哦——除了艾勒裏以外,可能會搞那種惡作劇的,就是陸路或阿嘉莎——"
"不,說不定還是艾勒裏一手導演的,也就是偵探即凶手的模式。"
"聽你這麽說——今天早上他是自導自演羅?那家夥還真沉得住氣,了不起。"
"嗯——體溫計呢?凡斯。"
"哦,差點忘了。"凡斯起身,從毛衣領口取出體溫計,先在眼前看了看,隨即有氣無力地遞給愛倫坡。
"——果然有點發燒。"愛倫坡檢視凡斯的險。
"嘴唇也有點幹。頭痛不痛?"
"有一點……"
"今夭安分點,好好休息。有藥嗎?"
"我帶了市麵上賣的感冒藥。"
"那就好,今晚早點睡。萬一在旅途中延誤病情,將來就麻煩了。"
"遵命,醫生。"凡斯以沙啞的聲音答著,仰躺下來凝視天花板。
大廳裏,阿嘉莎和歐璐芝已經收拾好餐具,捧著放了茶袋的紅茶坐下休息。
"唔,還得忙六天,準備七人份的夥食真不簡單!"
阿嘉莎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
"真討厭。你看,歐璐芝,手都被洗潔劑弄粗了。"
"我有護手霜。"
"我也帶了。瞧,這就是按摩保養的成果。"
"又柔又細,像公主的玉手。"
阿嘉莎解開發巾,吃吃笑著。曖昧地瞥了一眼,歐璐芝小小的手掌捧起苔綠色十角杯,放到嘴邊。
"哎,歐璐芝。"往廚房那邊看了一下,阿嘉莎突然改變話題。"那些塑膠板到底是什麽意思?"
歐璐芝身子一震,默默搖頭。
"今天早上覺得很不是滋味,仔細想想,可能隻是普通的惡作劇。你說是嗎?"
"我不知道……"歐璐芝畏縮地張望四周。"——大家都說不知道。其實,何必隱瞞呢?"
"就是這一點,歐璐芝。"
"嗯……?"
"或許,大家想得太嚴重了。說不定凶手先生隻是不好意思承認。"
"——我不知道。"
"你想凶手會是誰?"
"這個……"
"也許是艾勒裏。不過——艾勒裏才不會不好意思承認呢!哈哈——說不定是陸路那位少爺。"
"陸路?"
"以他的個性,很有可能喔!陸路滿腦子推理小說,說不定一時淘氣來個惡作劇。"
歐璐芝垂著眼,不置可否。隨即縮起渾圓的肩膀。
"我怕……"喃喃地自語。
那是她的由衷之言。對於那些塑膠板——始終無法認為是單純的玩笑,總覺得有股強烈的惡意……。
"我根本不該來的。"
"你胡說些什麽呀!"阿嘉莎露出爽朗的微笑。
"喝完茶到外麵呼吸新鮮空氣吧!這個連白天也陰沉沉的,周圍的十麵牆更是怪異——也許是我多慮,其實沒什麽好擔心的,對吧?"
艾勒裏坐在海灣的棧橋上,凝神注視深沉的水色。
"實在令人擔心,艾勒裏。"站在旁邊的陸路開口道。
"——嗯?"
"你應該知道,今天早上的塑膠板。"
"哦。"
"不會是你幹的吧?"
"別胡扯。"
從剛才就一直這個樣子,無論陸路說什麽,艾勒裏總是頭也不回,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是,連'偵探'和'殺人凶手'的牌子都不缺,很像你的作風。"
"我怎麽知道?"
"別這樣,說說而已。"陸路縮起圓圓的肩頭,蹲了下來。"總之,你不覺得隻是一般的惡作劇嗎?"
"我不那麽想。"斷然說著,艾勒裏雙手插入短外套口袋。
"當然,我希望能那麽想……"
"為什麽不是惡作劇?"
"沒有人承認。"
"不錯,可是……"
"你不覺得手法太複雜了?"說著,艾勒裏回頭看陸路的臉。
"如果用簽字筆在圖畫紙或隨便什麽東西上麵寫寫,還說得過去。特地割下塑膠版,用紅色噴漆噴出黑體字……。要是我,才不會為了嚇唬大家而這麽大費周章。"
"這麽說……"陸路摘下眼鏡,開始擦拭著。"你覺得真的會發生命案?"
"可能性很大。"
"這……你說得倒幹脆。發生命案就是會出人命,而且死的不止一人。如果那些塑膠板是殺人的預告,會死五個人……。怎麽會有這種事……"
"很無聊嗎?"
"當然無聊,又不是小說或電影……。難道那些塑膠板扮演和'印弟安玩偶'同樣的角色?如果'凶手'連'偵探'也幹掉然後自殺,不就成為'一個也不剩'的局麵了嗎?"
"大概是吧。"
"艾勒裏,我們為什麽非死不可呢?"
"你問我我問誰?"
頓時,兩人默默看著打在岩石上的波浪。比起昨天,潮聲似乎來得更凶猛,水色也更陰暗。不一會兒,艾勒裏緩緩站起說"回去吧,陸路,這裏太冷了。"
3
浪濤聲震耳欲聾。
那聲響宛如狂暴巨人的鼾聲,伴隨動搖人心的不安,將他們帶往更陰沈的思潮……。
晚餐剛剛結束,十角形大廳一如往昔,晦暗中晃動看微弱的燈影。
"大家不覺得有點陰森森的嗎?"分發完餐後咖啡,阿嘉莎說道。
"大廳的牆壁看得人眼睛好不舒服。"
燈光映照下的十麵白牆按理說,每一麵牆壁都應該互以正確的一百四十四度角銜接,然而光線的明暗使塗麵呈現不同的曲麵與銳角交疊。由於中央的桌子頑強地維持整齊的十角形輪廓,因此,大廳外圍更加顯露出奇妙的歪曲。
"真的,讓人頭昏眼花。"凡斯按著充血的眼睛。
"早點睡,凡斯,你的臉色還不大好。"愛倫坡關心地勸說。
"還沒好?"阿嘉莎伸手摸凡斯的額頭。
"還在發燒。不行,凡斯,快去睡。"
"沒關係,現在才七點。"
"不行,這兒是無人島,又沒有醫生——萬一病勢加重就糟了。"
"哦……"
"藥呢?吃了沒有?"
"睡覺前才吃,吃了會想睡覺。"
"現在吃了去睡,小心點總沒錯。"
"——我知道。"像挨母親責罵的小孩似的,凡斯沮喪地站起來。阿嘉莎到廚房拿了水壺和杯子交給他。
"那麽,我先告退。"說著,凡斯走向自己房間的門。這時——
"這麽早回房,誰知道在暗中搞什麽名堂。"低沈而險惡的聲音從卡口中泄出。凡斯停下扭轉門鎖的手,回頭迎著卡說:"我隻是睡覺而已,卡。"
"哼,我總覺得你在房裏拚命磨刀。"
"什麽?"凡斯的聲音帶著暴躁。
卡則嘲笑地報以冷哼。"我認為早上的殺人預告是你幹的。"
"凡斯,別理他,快走吧!"艾勒裏說道。
"等等,艾勒裏。"這時,卡發出討好般的聲音說:"依據常理, 在這種情況下,凡斯應該最可疑。"
"是嗎?"
"想想看,多數人聚集在一個場所中,假如發生連環命案,聚會的招待者或主辦人多半脫不了嫌疑,不是主凶便是從犯。"
"那是在推理小說裏。"
"預告殺人的塑膠板正是推理小說中所謂'道具',我這樣推測有什麽不對?"卡說著,向凡斯努努嘴巴。"怎麽樣?招待先生。"
"別開玩笑。"凡斯腋下夾著水壺和杯子,氣得用力跺腳。"聽清楚,我可沒有招待各位。因為伯父買下這塊地,所以我才當了中介人。旅行的主辦人,應該是下任總編輯陸路……"
"沒錯,的確是陸路來找我商量。如果追根究底,積極進行這趟旅行的是我本人。"艾勒裏加強語氣,接著說:"若要懷疑凡斯,同樣的,我和陸路也有嫌疑,否則不合邏輯。"
"我不喜歡出了人命才大談邏輯的名偵探。"
艾勒裏滿臉驚訝地聳聳肩膀。"話說回來,招待者即凶手的模式太普遍了,不像名凶手的作風。若是我,在接受招待時就會好好利用機會……"
"你們真是窮極無聊!"愛倫坡不耐煩地采熄抽了一半的香煙吼著。
"什麽名偵探名凶手,你們連現實和小說都分不清?凡斯,別理這些神經病,快去睡吧!"
"神經病?"卡停下晃個不停的腳,用力頓足。"說清楚,什麽地方不正常?"
"難道我說錯了?你們總該有點常識。"愛倫坡板著臉,重新燃上一根香煙。"首先,你們的爭論毫無建設性。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聚在一起,難道彼此一點都不了解?假定卡所說凡斯是凶手,設下圈套等我們上鉤;也許艾勒裏和陸路是凶手,率先計畫這趟旅行,或者卡是凶手,伺機行動時正好碰上這次旅行。可能性太多了,一時也說不完。"
"愛倫坡說的很有道埋。"阿嘉莎讚同說。"這樣爭論下去,不會有結果。"
愛倫坡泰然吐出一口煙,說道:"你們根本已經認定早上那件事是殺人預告,這不是太可笑了嗎一群熱愛推理小說的人,抱著遊戲的心理聚集在這種曾經出事的地方,為的是什麽?為什麽不能把'那件事'當成遊戲的一環呢?"
於是——愛倫坡把白天在屋裏和凡斯的對話及所作的解釋,一五一十地告訴大家。
"就是這樣,愛倫坡學長。"陸路樂不可支地拍起手來。
"在咖啡裏加鹽。"艾勒裏兩手枕著頭,靠在椅兒背上。"如果真是在咖啡裏加鹽,我要向凶手脫帽致敬。"
"樂天派的蠢主意!"卡忿然起身,踩著浮躁的步伐回房去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凡斯啞著嗓子道過晚安也退出大廳。
"凶手究竟是誰,現在不是已經很好玩了嗎?"阿嘉莎向歐璐芝笑道。
"嗯——是呀!"歐璐芝仍低垂眼簾,小聲地附和。
從口袋裏掏出藍底腳踏車紙牌,在白桌子上攤成蝴蝶結狀,艾勒裏口中低喃著:"誰是'第一個被害者'?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也許是無法抹去不安的反作用,大家都被愛倫坡的意見深深吸引。從早上持續而來的緊張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然而。
此時此刻,島上的確有一個人清楚而明白地知道——殺人預告的塑膠板上文字所表示的意義。
第四章
1
車子在十號公路向西行駛。
坐在駕駛座旁,江南不時抬眼斜睨握著方向盤的島田潔,不知怎地,心底湧上一股無法抑止的笑意。
住持的三少爺開這種車——紅色的法米利亞。和昨天那身毛衣搭配牛仔褲的輕鬆打扮完全不同,今天穿了套灰色西裝,瀟灑的藍色太陽眼鏡,每樣配件都極不調和;但在島田這位獨具個性的男人身上,卻巧妙地產生一種神奇的統一感。
據島田說,失蹤園丁吉川誠一的妻子名叫政子,目前仍住在安心院自宅中。今天上午查到住址,已經約好這次的訪問。
從別府駛入山邊,穿過明礬。
不算寬的道路兩旁,並列成排幹稻草搭成的帳篷狀建築物,草隙冉冉冒出白色煙氣。從這當中,外可以采取供做沐浴劑的'硫華'。
不久,當車子來到往宇佐郡的山坡時——
"江南,你那邊進行得怎麽樣?"島田問道。
"嗯?哦,對不起,還沒向你報告。"正倚著車窗眺望風景的江南,搔搔頭坐直身子。"還有些地方不能確定——不過,我敢斷言參加那次迎新會的全部人員都會接到信。"
"唔,其中有幾個人到島上去了?"
"不清楚,很多人一個人住在外頭,連絡不上——大概除了中途離席的守須和我以外,全都……。"
"看樣子可能會出事。"
"我也這麽想。不過,守須如果在這兒,也許會想得更慎重,說不定會有相反的說法。"
"相反?"
"嗯。就是說——當時迎新會那些人現在一起到島上去,這件事並不是巧合。他們本來就常聚在一起,所以才結伴參加迎新會,並且相約到島上去。因此,怪信事件與角島之行的符合並不具特別意義,不能一概而論。"
"哦,微妙的理論。"
"那家夥是個慎重派,本性專注,行事慎重……"
"看他昨晚的表現,像個積極的偵探。"
"是呀!其實我也有點驚訝。不過,他腦筋很好倒是真的……"江南和守須是江南還未退出研究社時的好夥伴,當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江南是個好奇心非常旺盛的行動派,一旦對某件事物發生興趣,就會馬上采取打動。但是,過度旺盛的好奇心常常使思考不夠縝密,他自己也很了解這一點。同時,也深知自己三分鍾熱度的毛病……。
另一方麵,就不同的意義而言,守須是個非常熱情的人,隻是平常不容易表露出來。律己很嚴,任何事不做到令自己滿意絕不罷手。因此,對江南來說,守須是個能夠經常糾正他,製止他衝動行事的忠告者。
(在家扮演輪椅神探……)
這正是守須的一貫作風,江南想。他並不認為自己資質較差,隻是自覺適合扮演華生的角色。而扮演福爾摩斯的唯一人選,就是守須。
可是——思忖著,江南再度瞥視島田潔。
(此人不會甘心屈居華生一角吧?)
車行不久,來到一處視野良好的高原。斜坡上丈高的草木叢生,山坡重疊交錯綿延不絕。
"左邊那座山就是鶴見嶽。"
"哦?——聽說最近成為滑翔翼勝地。"
"距離安心院還很遠嗎?"
"再走一段路,過了下坡路就到宇佐郡。然後翻過一個山坡,就是安心院高原。現在是一點半,到那邊——嗯,大概三點左右。"
江南手撐著腰伸伸身子,同時打了個大嗬欠。
"累了?江南。"
"對不起,我是個夜貓子,早起太辛苦了。"
"睡一下,到了再叫你。"
"不好意思——"
江南放下車座,島田便用力踩油門。
2
出現玄關入口的吉川政子與江南模糊的想象截然不同,是位穿著高尚碎花和服,舉止拘謹穩重的善良女人。由於先入為主的觀念,江南總以為那種為了畸戀連殺四人後下落不明的男人之妻,應該是個不易親近的女人。
實際年齡可能在四十上下,不知是否操勞的緣故,政子的臉顯得蒼老而憔悴。
"我是今早打過電話的島田,很抱歉冒昧來訪。"
島田開口時,這位園丁妻子客氣地打著招呼。
"聽說你是紅次郎先生的朋友。大老遠來,辛苦了……"
"阿紅——不,你認識中村紅次郎?"
"是的,先生很照顧我。我和吉川結婚之前,在角島藍屋工作。青司先生住進去後,我一直在那兒。其實,那份工作也是紅次郎先生介紹的……"
"原來如此。在那兒認識你丈夫的?"
"是的,我先生當時也常在藍屋出入。"
"這棟房子是你丈夫的老家?"
"是的。我們結婚後在O市住了一陣子,後來為了顧及老家公婆的健康……"
"你們從這麽遠的地方去上工,真辛苦。"
"搬到這邊後,我先生辭掉別處的差事,隻做角島藍屋和別府紅次郎先生兩家。"
"哦,紅次郎的院子也是你丈夫照料的?"
"是的。"
"事實上——我們今天突然來拜訪,是為了這個——寄到我的朋友江南那兒去。"說著,島田出示江南交給他的信。
"這是?"
"不知道是誰冒充已故青司先生的名字,寫了這封信。紅次郎那邊也接到類似的信……"
"哦。"
"我們猜想,這件事可能和角島事件有關,所以——想從你這兒打聽一點消息作為參考。"
"這……"政子無法掩飾困惑的神色,不久抬起視線說道:"這兒說話不方便,請進。順便為我先生拈一炷香……"
島田和江南步入微暗的房屋。
麵向二人坐著的政子背後,可以看見一個小小的佛壇。新設的牌位在幽暗中,泛著一絲淒涼。
"兩位也知道,一直沒有找到我先生——經過這些日子,上個月我終於死心,為他辦了喪事。"說著,政子按按眼角。
"可是,你沒想到他還活著的可能性……?"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和我聯絡。"
"可是……"
"我必須聲明一點——我先生絕不是做那種可怕事情的人。外頭那些傳言,我完全不相信。認識我先生的人,也都這樣說。"政子的語氣堅決。
島田認真地點著頭,邊說:"聽說你丈夫在藍屋失火的前三天到角島去,正確的日期是什麽時候?"
"九月——十七日一早出門的。"
"後來,二十日早上失火前,有沒有和你連絡過?"
"有。出門的那天下午有一次……"
"打電話嗎?"
"是的,向我報平安。"
"當時,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和平常一樣。不過——太太好像生病了。"
"和枝夫人?"
"是的。他沒看到太太,便問了青司先生。先生說,太太生病躺在床上。"
"哦。"島田輕撫鼻頭,微微噘起嘴唇。
"很冒昧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覺得你丈夫對和枝夫人很有好感……"
"我先生和我都很仰慕太太。"政子的臉色有幾分蒼白,說道。"剛才告訴過你們,我先生絕不是外麵推測的那樣。說什麽對太太有邪念,太離譜了。而且——"
"什麽?"
"還有人說我先生貪圖青司先生的財產,簡直胡說八道。因為,那些財產早已經……"
"已經?你是說已經沒有財產了?"
"——我不該提這些無聊的事。"
"不,別介意,我了解你的心情。"
島田深邃的眼睛閃著光輝。
"青司已經沒剩下財產……"政子於是說。
島田沈吟著,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問:"聽說青司和弟弟紅次郎相處得不大好,對這件事你有什麽看法?"
"這個嘛——"政於的聲音暖味不清。"青司先生是個怪人,所以……"
"紅次郎有沒有去過島上?"
"我在那兒工作的時候還常常去,後來可以說幾乎沒去了。"
"你在那兒工作的時候……原來如此。"
"吉川太太——"一直默默傾聽二人對話的江南插嘴道:"你認識中村千織吧?我是她大學裏的朋友——所以,才會接到剛剛島田先生給你看的信。"
"你是說小組——"政子的視線落在黑舊的榻榻米上。
"小姐小時候的麵貌,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我辭工回家後,也常聽我先生提起她的事。真可憐——這麽年輕就發生那種事……"
"千織小姐在島上住到什麽時候?"島田問。
"應該是上幼稚園那年,被送到外祖父家去的吧?聽我先生說,小姐很少回島上,大半是太太到O市去和她見麵。太太一直很疼她……"
"青司先生呢?"島田欠欠身子,追問著。"當父親的青司先生對女兒怎麽樣?"
"這個——"政子顯得有點狼狽。"我想,青司先生——恐怕不大喜歡孩子。"
3
談了將近兩個鍾頭,離開安心院的吉川家時已經過了五點。由於中途停下來吃晚飯,兩人回到別府大約九點左右。
長時間的駕駛,使島田也呈現疲態。偶爾與對麵來車錯車時,都聽到他低低的咒罵聲。
"到阿紅家看看,沒關係吧?"島田說道。
江南嘴裏雖說無妨,內心卻不大樂意。自從出了安心院,便一直被強烈的虛脫感所折磨。
睡眠不足與疲勞占了大半原因,然而無法否認地,精神方麵也覺得有點泄氣與無奈。
興衝衝地跑這趟遠路,卻沒有什麽大收獲。其實,原本並沒打算獲得明確的解答,隻希望能夠問到一點未知的情報就可以了。但是……。
(如果吉川政子那兒也收到青司名義寄來的信,我是不是就會滿足了呢——)
江南想著,不禁厭惡起自己來了。
三分鍾熱度——深知自己的個性如此。結果,自己還是不夠成熟。就像小孩想要新玩具一樣,自己一直在尋找新的刺激,一旦稍嫌單調,馬上就厭倦……。
沒多久,抵達鐵輪的紅次郎寓所。
夜晚靜謐無聲,天空是一片薄薄的雲層,隱約浮現淡黃色的月影。
島田按了門鈴。屋中傳出輕微的鈴響聲,然而——等候片刻,不見有人應門。
"奇怪,燈是亮的。"詫異地低喃著,島田再度撳鈴,並且敲了兩、三下門。"難道已經睡了?"
正想繞到後麵去,島田回頭看見江南倚著門柱,筋疲力盡似的閉上了眼睛。
"——算了,下次再來——抱歉,江南,讓你跑了冤枉路。你好像累壞了,走吧!"
出了幹道駛向O市。
島田搖下車窗,帶看海潮氣息的夜風吹了進來。
"冷不冷,江南?"
"不,沒關係……"虛脫感與厭惡自己的感覺依然存在。
"真抱歉,一大早就載著你到處跑。"
"該抱歉的是我,我似乎有點泄氣……"
"別擔心,你隻是太累了。"島田並沒有任何不悅的表情,左手放開方向盤,一麵揉拭眼睛,一麵說道:"不瞞你說,我也有落空的感覺。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今天的安心院之行是一大收獲。"
"——怎麽說?"
"所謂的落空,是指吉川誠一的消息。換句話說,我們原以為吉川若是沒死,多少會和妻子連絡。但是,沒有一點那種跡象。"
"不過,才失蹤半年就辦了喪事,你不覺得其中必有文章嗎?"
"說的也是。但是依我看,政子不像會說謊的女人,她的優點是誠實和善良。"
"哦……"
"我一向很有識人的眼光,也許是直覺吧!"島田獨自笑了起來。"總之,我們原先的目的沒達成。江南,給我一根煙如何?"
"你會抽煙?"江南微覺驚訝地問,從初識島田到現在,一直沒見過他抽煙。"七星牌行不行?"說著,整盒遞了過去。島田盯著前方,靈巧地敲出一根煙叼在嘴裏。
"幾年以前,我是個老煙槍。自從得過一次肺病後,幾乎戒掉了。現在一天隻抽一根,這是我在怠惰的生活中給自己的功課。"
點上火,島田津津有味地抽起煙來。"閑話少說——我所謂的收獲方麵,是指青司所剩財產不多這 一點。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吉川即凶手的犯罪動機就減弱許多了。"
"那麽,和和技夫人畸戀這方麵呢?"
"關於這一點,一開始我就覺得有點牽強——記得以前和阿紅討論這個案件時,他曾強調和枝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至於阿紅印象中的吉川,更不可能對夫人產生畸戀,這種說法和政子一樣。"
"這麽說,你認為吉川不是凶手嘍?"
"很有可能。"島田依依不舍地把所剩不多的煙蒂丟進煙灰缸。"還有一點,從今天的談話中,我覺得青司和阿紅兄弟不和的原因,似乎出在和枝夫人身上。"
"和枝夫人身上?"
"換句話說,如果她有秘密情人,應該不是吉川,說不定正是阿紅。"
"紅次郎和和枝夫人?"
"對。現在想想——正是如此。去年命案發生後,阿紅整整在家關了一、兩個禮拜。那段期間,簡直像個廢人。與其哀慟青司的死,不如說是因為和枝夫人的死而大受打擊。"
"島田,那麽命案的凶手是……?"
"我還得弄清楚一件事,遲早會告訴你的——對了,我們是不是要向守須報告今天的事情?"
"哦,也好……"
江南看看儀器表上的鍾,十點四十分——
沿著海岸通往O市的幹道上,車輛已供寥寥無幾。零落的紅色車尾燈間,卡車的黑色龐大軀體向前行進著。平行的軌道上,流曳一道長長的火車燈光……。
"他昨天說打電話就可以,不過反正是一趟路,我們就順便過去吧!"
或許是島田剛才那番話的鼓勵作用,江南消退的氣力恢複了許多。島田似乎察覺這一點,眯起眼睛說道:"守須……真是個好名字。"
4
"我以為你已經玩膩了偵探遊戲——"把水注入已放好茶袋的杯中,守須半開玩笑地說。"真想不到,大概是島田陪看你的關係吧?"
"被你看透了。"江南露出難為情的淺笑。
"先發表調查報告吧,偵探大人。"
於是江南把今夭所得的情報,扼要地告訴守須。
"——唔,原來如此。"守須倒了第二杯紅茶,沒加糖就一飲而盡。"明天想做什麽?華生先生。"
"這個嘛,該做什麽呢?" 江南躺下來伸直身子,懶洋洋地一手撐著頭。"老實說,我今天還是有點泄氣。原以為春假又長又無聊,隻好每晚打麻將——誰知突然接到'死者的來信',當然不能等閑視之。我想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正起勁的時候卻……"
"喂,別隻顧自我分析,冷落了島田先生。"
島田抓著瘦削的下巴,笑道:"借這件事來打發時間不是很好嗎?總比讓想家力在忙碌的生活當中壞死來得健康,這是我的一點淺見。其實我和江南一樣,要不是閑得發慌,這把年紀了怎麽能去調查這件事。不過,我本來就滿喜歡探索離奇的事——嗯,守須?"
"什麽事?"
"我想聽聽輪椅神探的意見。"
"我就知道你的來意。"守須用舌頭潤潤幹裂的嘴唇,莞爾笑道。"老實說,昨天聽了你們的話以後,我就有個想法。不過這隻是推理,完全在臆測的範圍之內,不能當真。"
"正如江南所說,你果然是個慎重派。"
"就慎重派而言,我這個想法未免大膽了些……。或許島田先生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也這麽覺得。"
"好了,言歸正傳——"守須的目光從島田移到江南身上。"我覺得很奇怪,有件事情你為什麽沒有提到?也就是說,角島時間不正是納華斯二世所謂'犧牲打'的模式嗎?"
江南啊地叫了一聲。"你是說青司其實沒有死?"
"不敢斷言,隻是有這種可能性。"守須倒了第三杯紅茶,慢慢地繼續說:"傭人北村夫妻雖然是被斧頭砍死,屍體卻因為火災燒得無法辨認。我想,其中是否套用了'無臉屍體'的詭計?至於和枝夫人的民體,除了失蹤的手腕外並沒有什麽問題。這麽一來,探討的重點應該放在所謂青司的屍體上麵。你們說是不是?
"留在現場的,是幾具全身淋上燈油燒得焦黑的屍體。臉當快不用說,即使身上有舊傷疤或手術的痕跡,也無從辨認。我不知道警方根據什麽斷定是青司的屍體,但是可以想見或許是他人屍體的可能性。況且,還有一位同時失蹤的園丁——島田?"
"什麽事?名偵探。"
"說不定——你已經調查過青司和吉川誠一的年齡及體格?"
"哈哈,好厲害,真服了你。"島田高興地露出了牙齒。"吉川和青司同年,當時四十一八歲。體格同樣是中等身材,血型都是A型。不用說,燒死的屍體也是A型。"
"你連這個也查出來了?"江南驚訝地問。
島田撫著臉頰說道:"我沒告訴過你嗎?江南。其實,我在警界有點人際關係——守須,假設中村青司和吉川誠一交換過來,你怎麽重組事件的經過?"
"這個嘛,首先——"守須手支著頦,凝視空中。"最先遇害的是和枝夫人,推定死亡時間在——十七日到十八日之間。由於吉川誠一抵達島上後,在十七日下午打電話給政子,我想當時夫人恐怕已經被殺了。吉川沒看到她的影子而感到奇怪,青司告知生病在床上休息。這根本是說法,事實上和枝夫人服了他下的安眠藥,被勒死在床上。
"接著,青司唯恐事跡敗露,決心殺掉北村夫婦和吉川。他讓三人服了藥,用繩子綁起來。十九日,北村夫妻慘死斧下。然後,把沉睡的吉川背到和枝夫人橫屍的房間,解開繩子,換上自己的衣服,全身淋遍燈油。最後放火燒屋,自己則逃離島上……。
"就這樣,被害人之一的吉川成為凶手青司的'替身',也就是典型的'無臉屍體'模式。不過,這種推測依然有許多疑點。大約——可以歸納為四點。"
"是什麽?快說。"島田催促著。
"第一點,首推動機。青司為何殺害結褵二十餘年的夫人?倘若是發瘋,自然無話可說,但是發瘋也得有個理由才對。
"其次昨晚已經說過,就是被切下的手腕。青司為何切下夫人的手腕?又拿到那裏去了?
"第三是行凶時間不同的問題。假定夫人最先遇害,死於十七日左右,最後遇害的吉川則在二十日黎明。這三天之間,青司在做什麽?
"最後一點,就是行凶後的青司如何離島?藏身何處?"
"大體上,跟我想的差不多。"島田說。"而且,在你列舉的疑點中,我至少可以回答最初的一項。"
"殺害和枝夫人的動機?"
"不錯。當然羅,跟你剛才說的一樣,隻在臆測的範圍之內。"
"——嫉妒,是嗎?"
守須這麽一問,島田嘟起嘴唇,默默點頭。
"即使是很普通的感情,如果在青司那種天才心中長期累積,必然成長為驚人的瘋狂——江南?"
"什麽事?"
"記得吉川政子今天談到中村千織的話嗎?"
"嗯,當然記得。"
"他說千織很少回島上,而且和技夫人溺愛女兒。當我問起青司待女兒如何時——"
"說他好像不喜歡孩子。"
"對,就是說青司不疼女兒。"
"難怪——在她的喪禮上,喪家名字不是青司……"
"現在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島田審視江南與守須的表情,江南直點頭,守須則移開視線。
"你認為千織不是青司的女兒?"
"正是如此,守須。"
"那麽,她是誰的女兒?"
"可能是中村紅次郎,據政子說,在她和吉川結婚辭去工作前,阿紅經常走訪島上。換句話說,他們兄弟的感情原本不錯。而且,阿紅突然不再造訪角島與千織出生的時間相符。守須,你覺得如何?"
"這個……"守須伸手拿玻璃幾上的煙盒,說道:"所以,你們回程時到紅次郎那兒去了?"
"對,本來想找阿紅查問一下。"
"——島田。"坐立不安似的,守須開口說。"我覺從不該做那種事。"
"咦,怎麽突然這麽說?"島田有點莫名其妙。
"或許是我多事,但是不管你和紅次郎私交多好,總不該過分揭人隱私。"
守須平靜的眼神投注島田臉上,又道:"我們三人在這兒談天,說些什麽都無可厚非。但是依據這些推測去挖掘他人隱私,而且是不願人知的秘密,我想這種行為實在有失厚道。"
"可是,守須,昨天不是你建議我們去找吉川誠一的太太嗎?"江南反問。
守須輕歎一聲,說道:"為了自己的輕率出口,我今天後悔了一整天。好奇心與良心在我心底激烈地衝突,這種複雜的情緒實在很難形容。昨天是一時興起,所以才……。總之,我覺得不該為了找樂趣而去的畫做那種不道德的事。尤其整天麵對山中石佛之後,這種感覺更是強烈——"說著,眼光移向牆角架。畫布上的畫抹上一層油彩,已經到了以畫刀上色的階段。"很抱歉,島田——我想退出這個行動。輪椅神探發表過自己的推理,現在決定退休了。"
島田不以為忤,說道:"那麽,你的結論仍然是青司還活著。"
"若說結論,未免有點語病,我所指的隻是被人忽略的一個可能性而已。事實上,如果有人問青司真的還活著嗎,我的答案一定是'不'。"
"那封信呢?怎麽解釋?"
"一定是到角島那些人裏頭,有人惡作劇——還要不要茶?"
"不,夠了。"
守須為自己斟上第四杯紅茶。"假設青司沒有死,可能會為了自己不愛,甚至討厭的女兒千織之死,而寫下控告文般的信嗎?"
"哦。"
"我想,把殺意這種極端的感情長期壓抑在心中,實在比一般所能想象的難得太多了。
"如果半年前那件事真是青司一手導演,他應該不隻對和枝夫人,而是同時對害死千織的年輕人及弟弟紅次郎也都懷有殺意——難道殺意不會爆發成瘋狂,在殺死自己的妻子後,立刻提刀撲殺紅次郎和那批年輕人?然而他卻躲了起來,直到今天才寄出威脅信展開複仇。我想,人類的神經不可能這麽強韌。"
"唔——"
"還有開水嗎?守須。"仿佛為了助沉默的島田一臂之力,江南開口問。
"已經不多了,要不要再燒一壺?"
"不,那就不必了。"江南仰著躺下來,兩手交叉胸前。"反正島田和我都閑著沒事
"我當然不會幹涉你們的自由。"守須稍微緩和口氣,接著說:"但是,我覺得應該盡量避免揭發別人的傷心事。"
"我知道。"江南接著嘴打了個阿欠,茫然自言自語。"角島那些人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他們當然無法知道。
隔著數條街道及海洋的小島那邊,殺機已經逐漸逼近舞台,即將爆發了。
第五章
1
睜開雙眼,時間已近中午。昨晚睡得太遲,不知不覺中睡過了頭。
阿嘉莎看看表,匆匆起身。但是豎耳傾聽,其它人似乎沒有動靜。
再度裹起毛毯,懶洋洋地趴在床上。
昨晚上床時,已經過了半夜三點。除了卡和凡斯先回房外,大夥兒都差不多。
雖然是旅行之中,也不好意思獨獨自己遲睡不起——阿嘉莎知道自己並不是最後一個起床,便放心地拿起小幾上的香煙。
她的血壓一向偏低,早上需要足足一個鍾頭,身體各部位才會完全清醒。
可是——,阿嘉莎思忖著。
(歐璐芝也還沒起床嗎?)
不管睡得多晚,她很少這麽晚起。是不舒服呢?還是起床後見沒人出來,又回房去了?或者……。
淡紫色的煙冉冉升起。阿嘉莎喜歡抽煙,但從不在人前表現。
第二根才吸了幾口,撐起尚未完全清醒的身子,阿嘉莎勉強下床。
黑罩衫上套了件棕灰色背心裙,走到穿衣鏡前。確定自己穿戴整齊後,拿著洗臉用具和化妝包走出房間。
雖然已近正午時分,空蕩蕩的十角形大廳仍舊陰暗,唯有中央桌子微微泛著白光。由天窗仰望天空,依然是昨天的晦暗色調。
阿嘉莎快步走到盥洗室,迅速地洗了臉化好妝。然後回到大廳,打算收拾散亂桌上的杯皿,以及滿是煙蒂的煙灰缸——
這時,有個紅色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
(那是什麽?)
心中的疑惑,腳下的行動,還有突然湧上的念頭,三者幾乎同時產生。倏地,她的臉色轉為蒼白。果然是——心中所想的東西,赫然出現在原色木門上。
[第一個被害者]
彷佛感到某處有個聲響,下一刹那,阿嘉莎不顧一切地尖聲喊叫。
阿嘉莎背後的門打開,首先衝出的是卡。衣著整齊,看樣子早巳起床。他望了一眼愣在那兒的阿嘉莎,然後注意到她凝視的東西。
『誰的房間?』卡進出怒罵似的聲音。
阿嘉莎一時無法作答,因為白底紅字的塑膠板貼在門上,蓋住了名牌。
圍成十角形的門陸續打開,其它人也跑了出來。
『是誰的房間?阿嘉莎!』卡叉間了一次。
『——歐……,璐芝的……』
『什麽?』
猛然彈起似的,愛倫坡奔向門口。仍是一身睡衣,尚未梳理的頭發蓬亂著。
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
房裹一片陰暗,窗縫中射入的幾道光線,仿佛利刀般割裂著黑暗。
『歐璐芝?』愛倫坡顫著聲音叫道。『歐璐芝……』
微微的光線照入,靠牆的床上——她靜靜地躺著。毛毯好端端地蓋到胸前,臉上覆著她的藍色毛衣……。
『歐璐芝!』咆哮似的叫了一聲,愛倫坡躍入房中。然而,臥在床上的身體毫無反應。『你怎麽了——歐璐芝……』愛倫坡伸出沉重無力的手,掀開蓋在她臉上的毛衣,寬闊的肩膀立即顫抖起來。隨後跟來僵立門口的五個人,也想湧入房中看個究竟。
『別進來。』愛倫坡哀求似的阻止大家。『求求你們——別看她的臉。』
愛倫坡觸電般的聲音,使得五人再度呆立原地。
愛倫坡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度輕輕揭起毛衣——開始檢查她已不再動、也不再膽怯的身體。
一會兒,愛倫坡把毛衣蓋回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仰頭向著天花板吐出呻吟般的長歎。
『出去吧!各位。』愛倫坡回頭向五人說道。『這是現場,最好上鎖——鑰匙呢……』
『在這裏。』不知何時走進來的艾勒裏看著窗口小幾,拿起鑰匙
『窗戶也沒拴,怎麽處理?』
『拴上就好了——走吧!艾勒裏。』
『愛倫坡,歐璐芝是……』凡斯問道。
愛倫坡握緊艾勒裏交給他的鑰匙,壓低了聲音回答。『死了——被勒死的。』
阿嘉莎輕輕叫了一聲。『我不信!』
『是真的,阿嘉莎。』
『怎麽會……。愛倫坡,我想——看看歐璐芝。』
『這——不行。』愛倫坡閉上眼睛,痛苦地搖頭。『歐璐芝是被助死的,阿嘉莎。求求你,不要看。雖然已經死了,她還是個年輕的女郎。』
阿嘉莎立刻了解愛倫坡話裏的意思——勒斃的屍體死狀淒慘。她點點頭,依言離開房間。
愛倫坡手握門把,正想關門時——有人推開他的胸,橫在麵前。
『為什麽急著把我們趕出去?』是卡。他翻眼瞪著愛倫坡的臉,強扮討好的笑容。
『我們都是研究命案的專家,不是嗎?為了找出謀殺歐璐芝的凶手,應該詳細檢查現場和屍體。』
『混帳!』愛倫坡變了臉色,全身顫抖地叱罵。『你打算拿夥伴的死做為消遣?我們應該報警!』
『簡直說夢話,警察什麽時侯來?怎麽報警?記得那些塑膠板吧?等到警察來到這裏,恐怕除了「殺人凶手」和「偵探乙」外,全都死光了。』
愛倫坡不予理會,想用力關上門。可是卡強壯的手臂壓住他,門始終關不上。
『仔細想想,愛倫坡。難道你能若無其事嗎?也許下一個被殺的就是你。』
『放手,卡。』
『或者,你有自信不會被殺?有這種自信的,應該隻有凶手一個人。』
『什麽?』
『被我說中了?』
『你這家夥!』
『夠了,你們兩個!』
愛倫坡作勢欲撲,卡則一臉戒備的神色。凡斯見情況不對,連忙飛跑過去抓住卡的手臂拖到門外。
『你幹什麽!』卡脹紅了臉叫道。這當兒,愛倫坡乘機關門上鎖。
『別鬧了,卡。』艾勒裏不知何時已從廚房抽屜裏,拿來剩下的六塊塑膠板,開口說道。『很遺憾,愛倫坡是對的。』
2
『真無聊,大概是誰的惡作劇吧?這不是真的……』
『陸路?』
『已經出了人命,不是開玩笑。不,一定是個惡夢。到底出了什麽差錯……』
『陸路!別說了!』聽到阿嘉莎尖銳的聲吾,陸路肩頭微震,緩緩抬起頭,他輕輕說聲抱歉,再度沉默地低頭。
六人圍著大廳桌子坐下。
沒有人正視彼此的臉,直到昨夜始終俯首垂目的短發女郎不再出席,空蕩蕩的座椅格外刺眼。
『誰殺了歐璐芝?』阿嘉莎玫瑰紅的嘴唇咒詛似的吐出這句話,聲音回蕩在微暗的空間中。
『誰會說是我殺的?』艾勒裏這麽答道。
『可是——凶手不就在這兒嗎?我們六個人當中……誰殺了歐璐芝?不要再裝蒜了。』
『如果這樣就承認,誰會去殺人?』
『可是,艾勒裏……』
『我知道,阿嘉莎。我知道——』艾勒裏以拳頭輕敲桌麵。
『這樣查不出誰是凶手——愛倫坡,先發表你所知道的事實如何?』
愛倫坡猶豫了一下,然後緊閉厚唇點點頭。
『剛剛說過,她——歐璐芝是被勒死的。脖子上纏著一般常見的尼龍繩,下麵有清晰的勒痕,毫無疑問是他殺。』
『有沒有抵抗的跡象?』
『沒有。大概是睡覺時遭到攻擊,或者突然遭到攻擊。由於頭部沒有被毆打的痕跡,出事前並未昏倒。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
『什麽?』
『剛才沒看見嗎?凶手好像整理過屍體,讓她仰臥床上,拉好被子,又在瞼部蓋上毛衣……。可以解釋為凶手的良心發現,問題是——歐璐芝的屍體沒有左手——』
『什麽?』
『那是什麽意思?愛倫坡。』
『她的左手被切掉了。』
愛倫坡緩緩環視騷動的眾人,然後把自己的雙掌朝上擱在桌麵。他的手指沾著一點血跡,顏色已經發黑。
『凶手好像使用普通刀子或菜刀,也可能是大型刀刃,切的時候應該很辛苦,切麵並不整齊。』
『當然是死後才切的吧?』艾勒裏問。
『不能確定,不過應該沒錯。倘若心髒跳動時切,不會隻流這一點血。』
『房裹有沒有發現可疑的刀刃?』
『據我所見,刀子和手都不見了。』
『凶手拿走了——』艾勒裏細長而富彈性的手指交叉著,喃喃自問。
『凶手為何這麽做?』
『他瘋了!』阿嘉莎提高了嗓門。
艾勒裏輕哼一聲,說道:『凶手一定是個偏好惡作劇的家夥,這是模仿,凶手在模仿去年島上發生的命案。』
『啊……』
『藍屋四屍命案——被害人之一中村和枝也是死於勒殺,左手腕被切下來。』
『可是,艾勒裏,這是為什麽……』
『你是指模仿的意圖嗎?』艾勒裏聳聳肩膀。 『現在繼續討論——愛倫坡,你能推定死亡時間?』
『有輕微屍斑,探脈時發現屍身已開始僵硬。由於緊握的右手指極易掰開,僵硬程度還未到關節部分。綜合上述狀況以及血液的凝固狀態,可推斷為——死後四小時至五小時。死亡時間約在今晨七點到八點左右,緩衝時間則在六點至九點之間。不過,這是外行人的意見,隻能供作參考。』
『我們相信你。』卡咧著猿猴般不整齊的牙笑道。『因為你是大醫院的繼承人,又是K大醫學院高材生。當然,那是假設閣下不是凶手的情況而言。』
愛倫坡緘默著,不看卡一眼。
『誰能提出自己今晨六點到九點的不在場證明?』艾勒裏問大家。
『有誰注意到什麽和命案有關的事?』
沒有人回答。
『那麽——有人想到動機嗎?』
陸路、凡斯和阿嘉莎不約而同地瞥向卡。
『我明白了。』艾勒裏的聲調帶著決斷力。
『看來隻有卡一個人嘍!不過,這是假設凶手所持為一般性動機的情況。』
『什麽?你們以為我……』
『你不是被歐璐芝甩掉的嗎?』
卡無言以對,咬著唇幾乎滲出血來。 『可是,愛倫坡,如果卡是凶手,可能把屍體弄整齊嗎?』混雜著嘲笑意味,阿嘉莎放言。『卡不是那種人。』
3
『可惡!』
坐在岩石上,卡瞪著浮現眼前的貓島吐了口口水。他狠狠拔扯手邊的雜草,不在乎弄髒了手。
『真可惡……』
憤懣地罵個不停,順手把扯下的草葉擲向海中。
(那些家夥平常各做各的,現在偏偏聯手攻擊我。還有愛倫坡那小子,滿口漂亮的話……)
其實,當時想調查歐璐芝屍體和陳屍現場的不止我一個,卡暗忖著。尤其是艾勒裏,不也打算親自調查一下嗎?陸路和凡斯也一樣。結果,任由愛倫坡一人……。難道大家不知道其中的危險性?
眼底的波浪拍擊著岩石,發出令人氣悶的聲響。再度向地麵啐了口口水,他不甘心地捶打膝頭。
(都是歐璐芝的錯。我被她甩了?哼!隻不過一時無聊,和她多說了幾句話,她倒拽起來了……。
莫名其妙!她以為我是誰——哈,我會為那種事殺人嗎……)
憤怒與屈辱籠罩全身,卡凝視前方的風景。
『沒錯,看樣子不會有船經過。就算砍樹造筏,也沒工具。何況那種小木筏,到得了陸地對岸嗎……。來根煙?凡斯。』
為了找出連絡本土的方法,卡以外的五人分成兩組探索全島。這裹是愛倫坡、凡斯、阿嘉莎三個人,正從島的南岸向東岸探查。
給了凡斯一根煙後自己也叼上一根,愛倫坡滿臉沈痛地交叉雙手。
『最後隻好生火引人注意了。』
『這樣有用嗎?』凡斯邊點煙,邊仰頭觀察天色。『雲層分布不大對勁,今晚可能會下雨。』
『真糟糕——為什麽事先沒想到發生緊急情況時的連絡方法?』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凡斯垂下肩頭。『熱終於退了……。這究竟怎麽回事?』
『從剛剛到現在,一艘漁船也沒有。』阿嘉莎含著悲戚的聲調說道。陰暗的天空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廣闊的海顯得異常沉重。
『別泄氣,應該會有船經過這附近。也許派人守望比較妥當,兩人一組,三組輪流。』
『我不要!愛倫坡!』
阿嘉莎歇斯底裏地叫著。『我不要和可能是凶手的人單獨相處,別開玩笑!』
『那麽,三個人一組……』
『大家一起來也可以,凡斯。如果有船通過,應該是出入港口的時候——大概在傍晚到黎明左右。』
『那倒不一定。
『試試看,不過我想船發現我們的可能性很小。送我們來的漁夫老爹說過,這裏的漁場在更南方,很少有船接近島嶼。』
『可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不曉得有沒有可以當做柴火的東西?』
『也是個問題。』愛倫坡回頭看看背後的樹林。『都是鬆樹,可能不容易引燃。或者收集枯葉來燒——?可是從陸地很難看到。還是得有船經過……』
『哎,我們怎麽辦?』阿嘉莎害怕地看著兩人,平日充滿自信的眼神早已不見蹤影。
『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愛倫坡拍拍阿嘉莎的肩膀,絡腮胡底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然而,她卻更加緊張。
『雖然這麽說,說不定你或者凡斯,正是殺害歐璐芝的凶手——』
愛倫坡默默掏了根煙,叼在口裏。
『卡和陸路?還有艾勒裏也是……當中有人殺了歐璐芝,又切下她的手腕?』臉色蒼白的阿嘉莎渾身發抖。
『這麽說,你也是嫌犯之一嘍!』凡斯以前所未有的陰沉表情反擊。
『我不是!』阿嘉莎抱著頭,搖搖晃晃地朝樹林那頭後退。『——我不相信,怎麽會有這種事?凡斯、愛倫坡,歐璐芝真的死了嗎?凶手真的在我們當中嗎?』
『陸路,我在想別的可能性。』
『別的可能性?』
『你還不懂?就是島上躲著第三者的可能性。』
『嗯?』
艾勒裏和陸路察看海灣棧橋及藍屋遺跡邊的岩區後,穿過林中小徑,朝麵向貓島的島嶼北岸走去。
『到底什麽意思,艾勒裏?』停下腳步,陸路追問道。
『外來凶犯的可能性。』回過頭,艾勒裏微笑著說。『怎麽,難道你希望我們當中有殺人犯?』
『你……別開玩笑。可是,到底是誰躲在島上?』
『我想是——』艾勒裏若無其事地說道。『中村青司。』
『哦?』
『這沒什麽好驚訝的。』
『艾勒裏,中村青司去年不是死了嗎……』
『所以我說那是個錯誤。你沒這樣想過嗎?陸路。半年前發現的青司屍體是具「無臉屍體」,而且還有個園丁同時失蹤。』
『你是指,青司才是凶手,而所謂青司其實是園丁的屍體?』
『對,單純的掉包詭計。』
『因此青司還活著,現在到了這個島上?』
『很可能。說不定他一直住在島上。』
『記得前天漁夫老爹說的話吧?十角館的燈光可能是青司點的。』
『那些傳說的鬼故事,怎麽能當真?我問你,案發當初警察和記者滯留島上期間,還有現在——青司究竟藏在哪裏?』
『所以我們正在查呀!剛才不是檢查過小船屋嗎?隻不過那兒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當然,先得找到和本土連絡的方法,另一方麵設法探查躲藏過人的痕跡,我提議到貓島看看也是這個緣故。』
『可是——青司是凶手這種事——實在難以想象。』
『是嗎?歐璐芝房裏窗戶沒拴好對不對?假設歐璐芝忘了鎖窗戶,外人不是很容易進去嗎?』
『房間的門為什麽也沒鎖?』
『那是凶手行凶後,為了到大廳那邊拿塑膠板貼在門上,所以從裏麵打開的。』
『那就怪了,如果凶手是外頭的人,怎麽知道你把塑膠板收在廚房的抽屜裏?』
『那還不簡單。十角館玄關的鎖早就壞掉,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大廳。昨天一早,「那個人」先把塑膠板擺在桌上,等我們起來後躲在廚房窗口偷看屋裏的動靜。或許,我們當中有人當他的內應。』
『不會吧……』
『我隻是在討論各種可能性。陸路,你雖然很喜歡推理小說,但是似乎有點缺乏想象力。』
『現實和推理小說不同,艾勒裏——那麽你說,中村青司殺我們的動機何在?』
『這個嘛——』
穿過小路來到崖上,發現卡正坐在那兒。他一見兩人身影,立刻掉頭站起,一言不發就想離去。
『喂,卡,最好不要采取單獨行動。』艾勒裏叫道。但是卡頭也不回,踩著急促的腳步很快地消失在樹林中。
『這家夥真傷腦筋。』艾勒裏輕嘖了一聲。『剛才大家都很衝動——我也覺得說得太過分了……。可是,他老把我當仇人看待。』
『我知道他的心態。』歐路瞥了一眼卡走過去的方向,接著說:『艾勒裏,你總是——即使目前這種情況,也能夠冷靜地置身事外縱觀全局。』
『我給人這種印象嗎?』
『是呀!所以——這不是討好,我一直很崇拜你。可是卡正好相反,他一定是嫉妒你。』
『唔,是這樣嗎?』艾勒裏一臉與我無關的模樣,向海踏出一步。
『全是灌木,這兒的觀察麵不佳。』
他指的是呈現限前的貓島。陸路站在艾勒裏旁邊,再三留意足下的狀況。
『如果躲個兩、三人,並不是不可能。不過,這個斷崖怎麽辦?』
『也許有船吧?像這種距離,隻要有個小橡皮艇就綽綽有餘了。從那邊的岩區出去……喏,陸路。』艾勒裏用手指著,又說:『島的斜坡好像能爬。』
『——嗯,是呀!』眺望著貓島蹲踞白波間的漆黑影跡,陸路混亂的腦海裏拚命思索。
沒錯,艾勒裏所指外來凶犯的可能性不能一概否定。說不定真的有第三者藏身島上,伺機要我們的命呢!然而把這件事立刻聯想到中村青司,是不是扯得太遠了?青司尚在人間的可能性究竟多大?假定青司還活著,為何要向素未謀麵的我們下毒手呢?
『這種事未免太離譜了……』陸路緩緩搖頭。
不會有這種事,他思忖著。但是——記憶深處似乎一直牽動著。到底——是什麽想不起來呢……。
拍打著足下斷崖的波浪,無情地抨擊心扉。每當此時,彷佛覺得記憶的碎片再度被波浪卷走。
陸路終於放棄,看著一旁的艾勒裏。然而他也已經無話可說,冷冷地凝視海麵。
一陣風吹過,帶來黃昏的氣息。
4
『……由於低氣壓的影響,今晚入夜以後到明天晚上,各地雲層將顯著增多,天氣略微轉壞,明後天緩緩回升。九州島各地明天的天氣預報……』
陸路帶來的收錄音機傳出的聲音,不久換成女性D•J嘈雜的嗓門。
『關掉吧,我不想聽。』阿嘉莎沒好氣地說道。陸路識趣,趕緊切掉開關。
在沈悶的靜默中用過簡單的晚餐,六人避開歐璐芝房門正對麵的位置,圍坐在亮著燈的十角形桌子四周。門上仍貼著噴有『第一個被害者』字樣的塑膠板,可能使用了強力黏著劑,怎麽剝也剝不下來。
『艾勒裏,玩點魔術瞧瞧吧!』阿嘉莎佯裝出輕鬆的語調。
『嗯?——哦,好。』
艾勒裏用力彈弄手中的紙牌,然後收回盒中放入上衣口袋。
『咦,你怎麽把牌收起來了?』
『不是的,阿嘉莎,你不是要看我玩牌嗎?所以得暫時放進口袋。』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套魔術必須從這種狀態開始。』艾勒裏輕咳一聲,瞅著臨座阿嘉莎的眼睛。『看清楚阿嘉莎。這裹有小醜牌除外的五十二張牌,請你任意想其中最喜歡的一張。』
『在心裏想就可以嗎?』
『對,不要說出來——好了嗎?』
『想好了。』
『現在——』
艾勒裏從上衣口袋掏出紅底腳踏車的紙牌,連牌帶盒擺在桌上。
『凝視這盒紙牌——把你心裏想的紙牌名稱,專心地向盒子默念。一定要很專心……』
『好,專心念就可以?』
『對——好,行了。』艾勒裏拿起裝著牌的盒子,放在左手。『阿嘉莎,你向盒子默念的紙牌是什麽?』
『可以說出來?』
『可以。』
『方塊皇後。』
『唔。那麽,我們來看看盒子裹麵。』
艾勒裏打開盒蓋,拿出正麵朝上的紙牌,然後在左右手間攤成扇形。
『方塊皇後,是嗎?』
停下正在攤牌的手,艾勒裏要大家注意看。正麵朝上攤開的紙牌中,出現一張反麵的紙牌。
『隻有一張反麵朝下的吧?』
『沒錯。』
『抽出來看看正麵是什麽。』
『哦。好……』阿嘉莎半信半疑地抽出那張牌,翻出正麵擺在桌上。毫無差錯,正是方塊皇後。
『這是真的嗎?』阿嘉莎瞪大了眼睛。
『很刺激吧?』艾勒裏莞爾一笑,把牌收回盒裏放入口袋。
『你真行,艾勒裏。』
『陸路,這套魔術你沒看過吧?』
『第一次見識。』
『這是紙牌魔術的最高傑作之一。』
『不會是你和阿嘉莎學姐串通的吧?』
『絕對不是,陸路。』
『真的?』
『我不會搞串通的把戲,更不是以五十二分之一的或然率為賭注,瞎猜阿嘉莎所想的方塊皇後。』
艾勒裏點了根賽拉姆香煙,慢慢吸上一口。『接下來,玩猜字謎如何?我在一本書上看過,謎題是「看上就在下,看下就在上,穿母腹在子肩』——你們猜這是什麽字?』
『什麽?』陸路又問。於是,艾勒裏重複一次謎題。
『我知道了!』阿嘉莎拍手。『是「一」對不對?』
『完全答對。』
『——哦,原來是猜字形。』
『下一個謎題「春夏冬二升五合」,猜猜看。』
『這是什麽?』
『鄉下的小店鋪牆上常貼這種東西,沒見過嗎?』
『對呀,最近銀行門口也貼了起來。』愛倫坡把新拆封的香煙放入煙盒,說道。
『「春夏冬」獨缺「秋」,也就是「あきない」。「二升」為兩個升,升升寫成「ますます」。「五合」是一升的一半,日文也解為「半分」——「はんじょラ」。你把這幾個字組合起來,就知道迷底了。』
『是不是「生意興隆」?』
『一點也沒錯。』
『這樣解釋太牽強了。』
『不,這是一種暗語,必須懂得拆字及原字的字音輿字義,否則非搞得一頭霧水不可。』
『提到暗語——』艾勒裏說道。『最初出現這種暗語的文獻是「舊約聖經」裏的「但以理書」。』
『那麽早就有了嗎?』
『在日本,好像自古就有類似暗語的文字記載。例如,著名的吉田兼好輿頓阿法師問答歌。高中時應該都學過了吧?』
『我不知道,說來聽聽。』
『兼好贈歌頓阿曰:「よもすずし ねざめのかりほ たまくりも まそべも秋に へだてなきかぜ」——我們暫且不管古典文學上的意境,單挑每一句的開頭第一個字,組合起來是「よねたまへ」,也就是「給我米」的意思。同樣地,取每句最後一個字倒著念為「ぜにもほし」——「也要錢」,合起來就是「給我米也要錢」。』
『這句話還真寒酸。』
『有趣的還在後頭,頓阿法師答歌曰:「よるも憂し ねたく我せン はては來ず なほざりにだに しばし問ひませ」——以同樣的方式組合,就成為「沒有米錢也少」。』
『古時候的人真有閑情逸致想那些名堂。』
『的確,我記得「徒然草」裏也有不同類型的著名暗語歌——記得是怎麽說的嗎,歐璐芝?』
不經意傾聽著的眾人不約而同地愣住,窒息般的感覺霎時凍結了所有人的心。
『——對不起,我……』艾勒裏極度狼狽,這是他前所未有的失態。
自開始吃晚飯直到現在,大家無形中有股默契,誰也不願觸及敏感的歐璐芝事件;然而由於艾勒裏的失言,倏地又把無法逃避的現實拉了回來。尷尬的沉默來臨。
『——艾勒裏,還有沒有別的?』陸路好意為艾勒裏解圍。
『哦——這個……』
彷佛嘲訕好不容易才恢複嘴邊慣常微笑的艾勒裏似的,這時,卡敲著桌麵開口了:『阿嘉莎,來杯咖啡。』然後,不層地瞥了艾勒裏一眼,並且撇撇嘴角。艾勒裏膝頭一震,正想說些什麽,卻被阿嘉莎攔了下來。
『我去泡咖啡,大家都想喝吧?』說著,阿嘉莎立刻起身獨自走向廚房。
『哎,各位。』卡依序盯著在座四人的臉說道。『今晚不是可憐的歐璐芝守靈之夜嗎?別裝做不知道,大家靜一靜。』
『咖啡來了,糖和奶精自己加。』阿嘉莎把擺著六個苔綠色杯子的托盤放在桌上。
『老是麻煩你,不好意思。』說著,艾勒裏拿起最靠近手邊的杯子。隨後,其它人也陸續伸出手。阿嘉莎自己拿了一杯,把剩下的最後一杯連同托盤一起交給鄰座的凡斯。
『哦,謝謝。』接過杯子,凡斯放下手裏的七星牌香煙,暖手似的捧著那隻十角杯。
『凡斯,感冒好了嗎?』
『啊,好了,托大家的福——艾勒裏,我們一直沒能好好商量,到底有沒有和本土連絡的方法?』
『大概沒有。』艾勒裏啜了一口黑咖啡。『我也想過丁畸有燈塔,可以在晚上朝那個方向搖白旗,——不過那座燈塔好像沒人。』
『對,的確沒人。』
『再不然,就看誰有拚死的決心遊泳過去,或者做個像樣的木筏……』
『看來都行不通。』
『我考慮過生火,艾勒裏。』愛倫坡說道。
『但是光燒鬆葉,不會有人注意到。』
『幹脆放火燒十角館算了。』
『這個太……』
『不大妥當,而且危險——其實,愛倫坡,剛才我和陸路兩個除了想連絡方法外,還在找一樣東西。』
『找一樣東西?』
『對。最後雖然沒結果,卻把整個島找遍了……。不,等一下。』
『嗯?』
『藍屋——已經燒毀的藍屋——』手指按著眉間,艾勒裏喃喃地說,『那兒有沒有地下室?』
『地下室?』
就在這時,打斷兩人談話似的,突然有人發出可怕的呻吟聲趴在桌子上。
『怎麽了?』阿嘉莎叫道。
『怎麽回事?』
大家一起站了起來。桌子哢噠哢噠劇烈地搖動,琥珀色的液體從杯中飛濺四散。
他的腳彷佛出了差錯的自動玩偶般胡亂踢動,叫喊著踢倒椅子。不一會兒,伏在桌麵的上身崩潰似的滑落在鏽著藍色磁磚的地板上。
『卡!』愛倫坡叫了一聲,飛奔過去。陸路沒提防,被愛倫坡的身體猛然撞著,搖晃地碰倒自己的椅子。
『卡怎麽了?』艾勒裏隨後跟來。檢視著仆倒地上的卡的瞼,愛倫坡搖頭說道:
『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說卡有什麽老毛病?』
無人答話。
『——怎麽會這樣?』
像支不順暢的笛子,卡的喉嚨不斷發出徽弱的聲音。愛倫坡粗壯的手臂按住他的上半身,一麵說:『幫個忙,艾勒裏,先讓他吐出來,恐怕中毒了。』
這瞬間,卡的身體激烈痙攣,掙脫愛倫坡的手。蜷曲著身子,在地板抽搐掙紮。不久,又是一陣更激烈的痙攣。伴著可怕駭人的聲音,擠出褐色吐瀉物……。
『他不會死吧?』阿嘉莎以畏怯的目光窺視愛倫坡。
『我也不知道。』
『不能救嗎?』
『不知道毒的種類,很難處理。就算知道他中了什麽毒,在這種地方我也束手無策。我們隻能禱告,希望卡服下的毒藥沒有達到致死劑量……。』
當天夜裏,淩晨兩點半。
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卡咽下最後一口氣。
5
眾人身心俱疲,累得說不出話來。不,與其說是疲勞,不如說是接近麻痹狀態。
和歐璐芝的死完全不同,這次大家眼睜睜地看到卡痛苦倒地,掙紮斷氣。這種活生生的經驗,以及過度反常的崩潰感,反而鈍化了他們的神經。
目瞪口呆,凝望半空的阿嘉莎和陸路;雙手托腮,歎息連連的凡斯;忘了吸煙,直盯天窗的愛倫坡;緊閉雙目,麵色凝然的艾勒裏。
天窗沒照入一絲月光,偶爾閃過幾道燈塔的光切開外麵的黑暗。彷佛有生命一般,晃動著火焰的油燈。打過來又退下去,退下去又打過來,從遠方重複著單調韻律的波浪聲……
『該做個結束了,我好困。』懶洋洋地撐開眼皮,艾勒裏開口說。
『——我讚成。』愛倫坡慢了半拍回答,其它三人也逐漸恢複神誌。
『我隻知道一定是某種毒物,至於毒的種類就不清楚了。』
『不能猜測嗎?』
『這個——』愛倫坡兩道濃眉聚成八字形。『從毒發快速的情況來看,是種毒性極強的藥劑。由於曾經引起呼吸困難與痙攣現象,神經毒的可疑性最大。主要毒物中較有可能的,首推氰酸、番木鱉鹼、阿托品,其次是尼古丁或砒素。不過,阿托品和尼古丁會使瞳孔放大,死者並沒有這種狀況。若是氰酸,會散發一股杏仁般的獨特氣味。因此——,我想多半是番木鼇鹼或砒素。』
桌上六個杯子,仍留著未暍完的咖啡。阿嘉莎邊聽愛倫坡的說明邊注視這些杯子,突然噗哧笑出聲來。『這下子,我是唯一的凶嫌了。』
『不錯,阿嘉莎。』艾勒裏淡然接受此意見。
『真的是你嗎?』
『如果我否認,你們會相信嗎?』
『恐怕很難。』
『說的也是。』
兩人小聲對笑著。包括他們在內——在場眾人都感覺到笑聲中所合的反常輿詭譎。
『你們兩個別這樣。』
愛倫坡沈著嗓子勸阻,叼起一根香煙後把整盒煙遞給艾勒裏。
『現在是認真思考的時候。』
『我知道,沒人喜歡亂開玩笑。』推回煙盒,艾勒裏從襯衫口袋掏出自己的賽拉姆煙,取出一根,在桌麵輕敲著。『首先,確認一下事實——
『卡自己開口要咖啡,阿嘉莎到廚房時其它人都在這裏。從燒開水、泡咖啡、把杯子放在托盤上,到阿嘉莎回到座位,大約是十五分鍾。然後,阿嘉莎把托盤放在桌上。托盤上的物件,正確地說有六杯咖啡、砂糖盒、奶精罐,還有一個盤子上麵放著七根湯匙,其中一根是用來調奶精的。對吧?』
阿嘉莎認真地點頭。
『下個問題是拿杯子的順序。第一個是我,然後呢?』
『是我。』陸路答道。
『卡和我差不多同時拿。』
『再來大概是我。』愛倫坡說。
『然後我拿,連托盤一起交給凡斯。是不是這樣?凡斯?』
『嗯,沒錯。』
『好,再確定一次。依照順序是我、陸路和卡、愛倫坡、阿嘉莎、凡斯。』艾勒裏嘴角咬著香煙,點上火。『現在想想看,有機會在卡的杯子裏下毒的是誰?首先必須懷疑的,還是阿嘉莎。』
『可是,我也有可能拿到下了毒的杯子。再說,我怎麽確定卡會拿到毒杯呢?』阿嘉莎以冷峻的聲音,提出反駁。『如果我是凶手,下毒後應該會主動分配咖啡。』
『對呀!你一向都會分配咖啡的,這次怎麽反常了?』
『沒心情。』
『哦。不過,阿嘉莎,有件事還是非說不可。或許凶手不是針對著卡下毒手,如果他的最終目的是殺了我們每一個人,誰是「第二個被害者」並不重要。』
『卡倒黴正好碰上是嗎?』
『這樣分析比較合邏輯。卡左右的座位是空的,他拿杯子時應該誰也沒有機會下毒。因此,還是你嫌疑最大。』
『砂糖和奶精也可以下毒呀!』
『不,你不是加了奶精嗎?可見裏頭沒有問題。卡和我喝咖啡邢不加東西,所以砂糖裏下毒也不能成立。同樣地,我們當然都沒動過湯匙。』
『等一下,艾勒裏。』插嘴的是陸路。
『當時,我一直看著阿嘉莎學姐泡咖啡。因為廚房的門敞開著,我的座位正好麵對那個方向,以角度來說,可以把阿嘉莎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況且櫃台上點著蠟燭,應該不會看錯。可是,我並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動作。』
『話雖如此,卻不能當做決定性的證言。從桌子到廚房櫃台的距離不算短,你不可能沒有遺漏一點小動作。何況,當初你並不是存心監視阿嘉莎。』
『對不起。』
『不必道歉。』
『不,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的確一直在監視阿嘉莎學姐。』
『陸路?』阿嘉莎驚訝的眼神投注過來。陸路低下頭,抖著聲音一再道歉。『這——我並沒有惡意。今天早上謀殺歐璐芝的凶手隱藏在我們當中,萬一是阿嘉莎學姐,很可能在食物中動手腳。所以,晚餐的餅幹、罐頭和果汁——我吃得很擔心。對我來說,滿不在手地第一個吃的艾勒裏簡直有問題。』
『原來如此。』艾勒裏撇撇嘴,露出一絲苦笑。
『那麽,陸路,你現在能斷言阿嘉莎絕對不是凶手嗎?』
『這……』
『事實上,卡已經死了。因此,一定有人下毒,你總不會說卡是自殺死的吧?』
『這個……』
『所以,我剛才說過,艾勒裏。如果我是凶手,怎麽避免喝到那杯毒咖啡?我自己的咖啡都喝了。』
艾勒裏在十角形煙灰缸裹捺熄快吸完的賽拉姆香煙,慢慢眨了幾下眼睛。
『隻有六個杯子,記住毒杯的位置並不困難。你拿了自己的一杯,把最後一杯交給凡斯。假如剩下的兩杯中一杯是有毒的,可以故意把有毒的給別人。萬一毒杯子到了自己手中,你大可不喝。』
『不是我!』晃動著淩亂的長發,阿嘉莎把頭搖得像個搏浪鼓,扳著桌沿的皙白手指征徽顫抖。
『艾勒裏?』凡斯突然開口。
『我隻是在想,如果阿嘉莎是凶手,怎麽可能——在自己首先會被懷疑的不利機會下貿然下手?阿嘉莎不是那麽笨的人——愛倫坡,你覺得呢?』
『我讚成。』一麵答著,愛倫坡轉向艾勒裏。
『大廳的唯一光源,就是桌上這盞燈。我想,大概沒有人會留意別人從托盤拿杯子的手吧?』
『你想說什麽?愛倫坡。』
『艾勒裏,第一個拿杯子的是你。乘機把藏著的毒藥放入旁邊的杯子,並不是不可能。怎麽樣?魔術師。』
『哈哈,懷疑到我頭上來了。』沒有流露一絲慌張的神情,艾勒裏隻是苦笑。『關於這一點,我隻能說我沒有幹。』
『這隻是假設,不能完全相信。當然還有其它可能性,例如卡未喝咖啡前就已中毒。』
『你是指遲溶性膠囊?』
『不錯。』
『這麽說,你成了最可疑的人,大夫?況且一般人拿不到砒素或番木鱉鹼之類的毒物。除了醫學院的你、理學院的凡斯、藥學係的阿嘉莎……。我和陸路是文學院,跟放劇藥和毒藥的研究室無緣。』
『隻要有心,任何人都拿得到手,我們學校的研究室和實驗室,管理狀態根本不嚴格,隨便假扮農學院或工學院的小生,大可自由出入,絕對不會有人千涉。而且——你不是說過有個親戚在O市開藥房嗎,艾勒裏?』
艾勒裏輕吹了聲口哨。『你的記性真好。』
『總之,僵在這兒討論獲得藥品的方法,根本毫無意義。』愛倫坡欠欠身子,說道:『關於如何下毒,還有一個可能性。我想各位不會沒想到,就是預先把毒藥塗在一個杯子上。這麽一來,大家都機會均等。』
『一點也沒錯。』艾勒裏帶著微笑,撩起額前的頭發。阿嘉莎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當然,別小看人。』
『好可惡,既然如此,剛才還一直拿我當凶手……』
『我本想連其它人也一個個輪流欺負的。』
『你心理有毛病。』
『我們現在處在這種非常的狀況之下,要我有平常的心理那才怪吧!』
『你怎麽……』
『算了,阿嘉莎,我有事問你。』
『這次又是什麽?』
『隻是確定一下。泡咖啡前,你有沒有洗過杯子?』
『沒洗。』
『最後一次是何時洗的?』
『探索島嶼回來後不是喝過茶嗎?從那時以後,洗好的杯子就一直放在廚房櫃台上……』
『歐璐芝的第七個杯子也放在一起?』
『不,歐璐芝的杯子已經收進餐具架,因為看了心裏難過……』
『好,現在預先下毒的可能性更大了。隻要傍晚時分到廚房去,在六個杯子中的一個塗上毒藥便大功告成。這種機會每個人都有,是吧?』
『可是,艾勒裏。』陸路說道:『如果這樣,凶手如何分辨有毒的杯子?當時,大家不是都喝了咖啡嗎?』
『一定有什麽記號。』
『記號?』
『對,可能有個杯子有缺口或褪色現象——』
說著,艾勒裏伸手拿起卡用過的苔綠色杯子。
『有什麽嗎?』
『等一下——咦,奇怪……』艾勒裏不解地偏著頭,把杯子交給陸路。『你也查查看好嗎?依我看,好像和其它杯子沒有兩樣……』
『真的?』
『有沒有很小的缺口?』阿嘉莎問道。
『——沒有,一點也沒有。用放大鏡看,也許會發現一點點小缺口……』
『別開玩笑,我看看。』這回杯子傳到阿嘉莎手中。
『——真的,沒有任何記號。』
『那麽,事先塗毒的可能性就不能成立了?』
艾勒裏一臉不滿意的表情,撫弄著鬢邊發絲。
『這樣一來,隻剩下剛才那三種方法,凶手不是阿嘉莎就是我,再不然就是事先讓卡腋下毒膠囊的人……』
『不管怎麽說,現在決定下毒方法和凶手似乎有困難。』愛倫坡表示意見。艾勒裏再度拿起阿嘉莎放在桌上的杯子,在手邊細細審視,接著說:『若是外來凶手幹的,即使杯子沒有記號也不會構成影響……』
『你說什麽,艾勒裏?』
『不,』艾勒裏的視線離開杯子,說道:『目前,最合人擔心的還是動機。首先必須想到,凶手和擺那些塑膠板的神秘人物一定是同一人。他——或者她打算除掉我們當中至少五個人。所謂五人,是假設「偵探」不成為「第六個被害者」的情況而言……』
『那是什麽樣的動機……』陸路歎息著吐出這句話。艾勒裏斷然說道:『一定有動機,即使是出於極端不正常的情況。』
『凶手是瘋子!』阿嘉莎高聲叫道。
『我們不可能知道瘋子所想的事!』
『是瘋子嗎?』艾勒裏心有不甘地說著,邊抬腕看表。『天快亮了,各位打算怎麽樣?』
『不能不睡一下,以疲倦的頭腦繼續討論也得不到答案。』
『是呀!愛倫坡,我快撐不住了。』
艾勒裏揉著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言不發,插著腰就想回房。
『等一下,艾勒裏。』愛倫坡叫住了他。
『大家一起睡不是比較好嗎?』
『不要,我才不要。』阿嘉莎害怕地環視眾人。
『萬一睡在旁邊的是凶手怎麽辦?一想到凶手伸手就可以掐住脖子,我就毛骨悚然。』
『凶手不敢向身邊的人下手吧?難道不怕馬上會被抓到?』
『你敢保證不會嗎?愛倫坡。我可不願在凶手被抓到之前,先送掉自己一條命!』阿嘉莎哭喪著臉,推倒椅子站了起來。
『等一等,阿嘉莎。』
『不要!我誰也不相信!』於是,阿嘉莎逃命似的消失在自己門口。默默目送她的身影離去後,愛倫坡長歎一聲說道:『她快要崩潰了。』
『那當然。』艾勒裏攤開兩手,無奈地聳聳肩。『老實說,我和阿嘉莎同樣心情。我也要一個人睡。』
『我也是。』陸路眼鏡下的眼睛布滿血絲。當凡斯也接著站起來時,愛倫坡隻好抓抓頭發說:
『大家要小心門窗。』
『知道了。』
艾勒裏看了一下通往玄關的門,吐出一句話。
『我也害怕得很。』
第六章
暮色已近。
逐漸陰暗的海——江南站在堤防上,眺望仿佛融入海中的朦朧島影。海洋稍下萬,島田正彎著修長的身子,與垂釣的孩童們嬉鬧著。
結果,兩人還是到了這裏——S區。
中村青司果真活著?——今日走訪此地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支持昨天所下結論的正確解答。同時,也打算再度觀察問題的角島。
然而——費了半天工夫請教附近居民及漁夫的結果,隻是得到一些沒有事實根據的鬼故事。既然對實質上的推理沒有任何進展,兩人便拖著疲憊的身子離開當地,在港口附近稍事休息。
江南叼著煙攔腰坐下,伸直酸麻的腳。一麵聆聽拍擊耳邊的波浪聲,一麵凝望藍色牛仔褲與橄欖綠罩衫打扮的島田背影。他向孩童們借來釣竿,揚著無邪的語調大聲說笑,一點也不像個年近四十的男人。
真是個怪人,江南思忖著。想起昨夜島田與守須間意外的尷尬氣氛,不禁歎了一口氣。
島田和守須個性截然不同,倘若島田是陽,守須便是陰。在內向拘謹的守須眼中,島田的開放性與過度執著本身興趣的言行舉止,充分反映出輕率無禮的劣根性。或許因為島田年紀比守須和江南大得多,所以更加引起守須些微的反感。至於島田方麵,守須騎牆派的鄉願作風,著實讓人不敢領教……。
"島田,該走了吧!"不一會兒,江南從上頭叫道。"回程不是也要一個多鍾頭嗎?"
"好,我馬上來。"島田把釣竽還給孩子們,揮手道別。然後,修長的腿飛奔而上。
"你真喜歡小孩。"
"別挖苦我,年輕不是很好嗎?"島田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快活地笑著。
沿著堤邊小徑走下去,兩人並肩聊了起來。
"結果什麽也沒找到。"
"哦,是嗎?"島田帶笑說道:"不是聽到許多鬼故事嗎?"
"那種故事到處都是,有什麽稀奇。隻要有人死於非命,馬上就會有一籮筐的鬼故事。"
"不,我倒覺得事實隱藏在那些傳言背後。"
路邊有個黝黑的強壯年輕人,正以和外貌極不諧調的靈巧雙手補綴漁網。看來還不到二十歲,熱心專注的表情殘留著幾許少年的稚氣。
"我說,江南,我不得不祈禱你的夥伴——不,以前的夥伴們,不會被角島的幽靈所殘害。"島田忽然說。
"這話什麽意思?"
"就是說.角島幽類的真麵目,不是別的,正是已死的中村青司。青司如果括著,應該還在島上。可惜你以前那些夥伴並不知情——"
"但是,這……"
"先生!"耳邊突然傳來陌生的聲音,兩人驚訝地回過頭。聲音的主人,就是那位補網的年輕人。
"你們認識到島上去的大學生?"手拿著網,年輕人大聲問道。
"是呀!"島田毫不猶豫地回答,立刻快步走向年輕人。
"你知道他們的事?"
"我參和我送他們去的,說好這個禮拜二去接他們回來。"
"是嗎!"興奮的聲音迸彈而出,島田在年輕人旁邊蹲下來。
"那麽,他們當時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沒有哇……他們全都興高采烈的。我真不懂,那種荒島有什麽好玩?"年輕人說話口吻淳樸,望著島田的眼睛流露真摯的光芒。抓抓蓄著短發的頭,厚唇間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們在調查鬼故事?"
"嗯?——哦,可以這麽說。哎,你看過故事中的幽靈嗎?"
"沒有,那隻是傳說,我不相信有鬼。"
"鬼和幽靈不一樣。"
"有這種事?"
"幽靈比較接近所謂的鬼魂。"
"哦,原來如此。"
"知道是誰的鬼魂嗎?"
"就是中村青司嘛!還有他的太太。"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中村青司可能遠活在角島?"
年輕人詫異地眨巴著眼,說道:"還活著?那個人不是已經死了,所以才會變成鬼魂嗎?"
"也許沒死。"島田的口氣非常認真。"比方說,有人看到十角館有火光,說不定就是青司點的。與其說看見鬼魂,不如推測他還活著來得實際。又有人說汽艇在島嶼附近沉沒,或許是那些釣客發現了青司而被滅口。"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年輕人覺得可笑似的,笑著說:"你完全搞錯了,先生。我親眼看見汽艇翻覆的。"
"什麽?"
"那天風浪很大,我正好在那附近,跟他們說那邊釣不到什麽魚,勸他們不要去。可是他們不聽,一定要出海。結果還沒靠近島,就被大浪打翻了船。老一輩的說是鬼魂作祟,其實那隻是單純的意外事件。你剛才說釣魚的人被滅口,可是根本沒有人死,汽艇上的人馬上被救起來了。"
在旁傾聽的江南,不禁迸出笑聲。島田沒趣地嘟起嘴唇,說道:"那就刪掉汽艇的事吧!不過,我仍然覺得青司沒有死。"
"他如果沒死,好端端地住在島上,那麽食物的來源從何而來?"
"有汽艇呀!他可以躲在某個地方,偶爾到這邊采購所需物品。"
"這個嘛——"年輕人歪著頭思忖著。
"你覺得不可能?"
"很難說。如果夜裏從丁崎背後上來,並不是不可能。那邊幾乎沒有路過的人——可是船係在岸邊,遲早會有人發現。"
"他可以把船藏起來。不管怎麽說,隻要風浪不大,汽艇總可以暢行無阻吧?"
"對,像現在這種氣候,船上裝個引擎就能夠到處去了。"
"唔。"滿足地哼著,島田很有勁地站起來。
"謝謝,你幫了很大的忙。"
"是嗎?——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島田向年輕人揮揮手,煥發地走向先前停在路邊的車子。江南連忙追上,和他並肩走在一塊兒。
"怎麽樣,江南,這不是一大收獲嗎?"
這句"一大收獲"意義何在……江南實在想不透,但是至少不能否定青司生存的可能性。
江南含糊地應答著,抬眼注視堤防左邊籠罩在暮色中的大海。
不過——,他暗自思忖。
(那些家夥也真是的,偏偏在這個節骨眼跑到問題地點去。但願他們平安無事……)
黃昏深處,角島的黑影在靜默中逐漸淡去。
第七章
1
人的談話聲傳入耳中。
並不是很嘈雜的聲音,也不是從近處傳來。熟悉的聲調,熟悉的顏色,背後持續響著昔效般的水聲——波浪嗎?對,是波浪聲……。
他逐漸由睡夢中被掬起。然後——睜眼的刹那•覺察自己僵著身子臥在充滿塵埃味的牀鋪上。
探手摸索到眼鏡,仰躺著戴上。映入清晰視界中的,是一片慘白的天花板。他無力地歎息了。
(是十角館……)
太陽穴抽痛著,伴隨而來的是片片不願想起的記憶。思潮徹湧,曆曆光景不斷浮現腦海。
仿佛對待易碎品似的輕輕搖頭,他下了牀遲鈍地換著衣服。走到窗口揭開緊係拴環的帶子,取下掛鉤,敞開內外兩層窗戶。
荒蕪的草地,傾倒的鬆木,以及潑灑淡墨股低沈的天空……。
伸直頹然垂下的雙手,勉強做了個深呼吸,換過胸中混濁的空氣後,關上窗,拴好掛鉤,並且綁緊係帶,這才邁步走出厲間。
大廳裏,談話的是艾勒裏和凡斯。阿嘉莎及愛倫坡也已經起身,在廚房裏忙著。
『早,陸路,平安比什麽都好。』艾勒裏指著陸路斜後方,說話口氣也不像開玩笑。
『嗯?』陸路回頭一看,不禁愕然托起鏡框細瞧。
[第二個被害者]
卡的房門與眼睛齊高處,和歐璐芝遇害時同樣位置,貼著要命的塑膠板,遮住了卡的名牌。
『凶手真是說到做到,一點不含糊。』陸路倒退著離開門口,望向蹺腿坐在椅上的艾勒裏。『其餘的塑膠板還在廚房抽屜嗎?』
『對——你的意思是處理掉比較好?』
艾勒裏把已經擺在桌上的塑膠板,全部推向陸路。數一數,塑膠板共有六塊。
『這……』
『你也看到了,「第二個被害者」的塑膠板還在這裏,真是設想周到。凶手一定以為真的出人命後。我們當然會留意最初擺在桌上的這些塑膠板,所以另外多準備了同樣的一份。
『接下來的事,不要告訴阿嘉莎——』艾勒裏壓低聲音,向陸路招手。
『為什麽不要告訴她?』
『如果讓她知道,會使事情更難處理。這是她起牀前發生的事,我和凡斯及愛倫坡三人商量後,決定暫時瞞著她。』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認為呢?』
『我……』
『是愛倫坡發現的。他下午起牀後,洗臉時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就瞥了一下裏麵的浴室。結果——』
『發現了什麽是嗎?』
『對,浴缸裏有隻血淋淋的手。』
『什麽?』陸路失聲叫道,連忙掩住了口。『那是歐璐芝的……』
『不,不是歐璐芝的手。』
『那麽是誰的……』
『卡的。卡的左手被切下來丟在那兒。』
『怎麽……』
『今天早上我們睡得正熟時,凶手可能來過了。卡的房間沒上鎖,誰都可以潛進去切下屍體的手。隻要多花點時間,連阿嘉莎也辦得到。』
『手腕現在在那兒?』
『已經放回卡的牀上。警察一時來不了,總不能一直丟在那裏吧?』
『可是,為什麽——』陸路按住抽痛的太陽穴。
『凶手為何這麽做……』
『其中必有緣故。』
『又是「模仿」?可是……』
這時,阿嘉莎和愛倫坡走出廚房,開始整理餐桌。通心粉、乳酪麵包、布丁、沙拉,還有湯。
陸路坐在座位上看看表,已經將近三點。昨天隻吃了一餐,照理說應該早已饑腸轆轆,如今卻毫無食欲。
『陸路?有愛倫坡在旁監視著,放心吃吧!餐具也全都洗過了,不會有問題。你總不會認為愛倫坡和我是共犯吧?』阿嘉莎諷刺地說,並且稍微笑了笑,然而眼神流露些許不自然。可能是沒睡好,臉上雖然化了淡淡的粧,依然掩飾不住滿臉倦意。就連薔薇色的口紅,也比平常遜色許多。
2
吃過午餐,五人結伴走向藍屋廢墟。
昔口建坪幾達百坪的地麵,覆蓋厚厚的灰土與瓦礫。環繞四周的深綠鬆樹當中,混雜許多褐色枯木。沈重低垂的天空,陰鬱晃動的海……。
一切都是那麽的沈悶,令人忍不住想潑灑整桶白漆,抹去所有的晦暗與陰沈。
廢墟西邊的斷屋並不算高,可以看見丁畸一帶。圍繞建地的鬆林中間有段短短的小路,通往崖下岩區的狹窄混凝土台階。
他們站在屋上,開始探尋接近島嶼的船隻蹤影。這時有個離群的人折回瓦礫堆中,是艾勒裏。他踩著廢墟,忽而踢踢散落的瓦礫,忽而蹲下四處摸索。
『你在幹什麽?艾勒裏!』凡斯從斷崖那頭,大聲問道。艾勒裏笑著回答:
『找東西。』
『找什麽東西?』
『昨晚不是說過了嗎?可能有地下室。』
崖上的四人訝異地彼此對看,緩步走向蹲在瓦礫中的艾勒裏這邊。
『——咦?』艾勒裏咕噥著,摸到一片一公尺平方的汙黑板狀物。『這個——有移動過的痕跡。』
那好像是燒毀的牆壁一部分,有些地方還殘留著一點藍色磁硨。正想用力拉動,不料輕輕一試就掀開了。
『找到了!』艾勒裏高聲歡呼。
牆板下麵是個方形洞穴,開著漆黑的洞門。一段狹窄的混凝土台階,伸向黑暗深處。無疑的,一定是沒燒掉的藍屋地下宅入口。
艾勒裏反方向放倒拉起的木板,掏出上衣口袋裏事先準備好的手電筒,迫不及待地便想踏入洞中。
『小心塌下去。』愛倫坡擔心的聲音揚起。
『我知道,沒問——』回答突然中斷,刹那間,艾勒裏修長的身體晃了一下。哇——隨著叫聲,他的身體倒向黑暗中,仿佛被磁鐵吸入似的,頓時不見蹤影。
『艾勒裏!』四人同聲叫道。凡斯一個箭步,就想隨艾勒裏後頭追去。
『等等,幾斯,跳下去太危險了。』愛倫坡匆匆製止。
『可是,愛倫坡……』
『我先下去。』愛倫歧拋掉夾在指間的香煙,從夾克口袋摸出小型鋼筆式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步下台階。
『艾勒裏!』一麵朝黑暗中叫喊,一麵強彎身子踩下第二級台階。在這兒,他突然站定不動。
『這裏——拉了根天蠶絲線,艾勒裏八成是在這兒絆倒的。』
陷阱正好設在人的小腿等高處,除非凝神細看,否則不容易發現左右牆壁管路間,綁了根細而堅韌的絲線。
愛倫坡謹慎地跨過陷阱,稍微加快動作。下頭的黑暗裏,亮著艾勒裏手電筒微黃的光圈。
『凡斯,陸路,下來吧!小心那根絲線——艾勒裏,你在那裏?』
台階底下,艾勒裏摔倒在那兒。愛倫坡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電筒,照著隨後下來的二人腳邊,又問:『喂,艾勒裏,沒事吧?』
蹲坐在混凝土地的艾勒裏斷斷續續地答著不要緊,隨即抱住右足踝呻吟不已。『腳好像受傷了……』
『有沒有撞到頭?』
『——不知道。』
不久,凡斯和陸路下來了。
『幫個忙。』愛倫坡說著,拉起艾勒裏的手搭在自己肩頭。
『等一下,愛倫坡。』艾勒裏喘著氣說道。『我沒關係——先查查地下室的情形。』
陸路從愛倫坡手中接過手電筒,環照整個空間。
地下室約十張榻榻米大,周圍牆壁及天花板都是剝落的混凝土,露出幾條肮髒的管子。裏頭隻有一具龐大的自用發電機,此外不見任何顯眼的東西。木板片、罐子、水桶、破布……之類的雜物,淩亂地散放一地。
『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了,艾勒裏。』
『什麽也沒有?』在愛倫坡與凡斯扶持下,艾勒裏撐著站起身子,目光追逐手電筒的光線,喃喃低語著,良久才揮去失望,逐漸平複心情。
『怎麽會什麽都沒有?陸路,仔細看看地板。』
陸路依言,再照了一次地下室所有地麵。
『啊……這……』
從四人站立的台階口附近。畫個半徑不及兩公尺的圓弧——這個範圍以內,沒有掉落任何散亂的雜物。更奇怪的是,圓弧內連應有的積灰與塵埃也幾乎看不見。
『怎麽樣?是不是太不自然了?顯然有清掃過的痕跡。』 艾勒裏蒼白的臉上,浮現不合時宜的微笑。『一定有人在這兒活動。』
3
『不怎麽嚴重。頭也沒撞到……』愛倫坡邊為艾勒裏的右腳療傷,邊說道。
『隻是輕微的挫傷和擦傷,冷敷一個晚上就沒事了。算你這小子走運,倒楣的早就一命嗚呼羅!』
『大概是緊要關頭護住了頭。』艾勒裏咬著嘴唇,又說:『我真差勁,太輕率了。應該反省,怎麽會輕易落入對方的圈套?』
這時,五人已經回到十角館大廳。
艾勒裏靠著牆,傷腳輕放地板上接受愛倫坡的治療。其他三人也沒坐下,不安地看著他們。
『大廳的門最好用繩子從裏麵綁住,尤其是日落以後,大家絕對不要出去,困為有人要我們的命。』
『艾勒裏,我實在不敢相信。』從藍屋遺跡回來的路上,聽艾勒裏提起中村青司就是凶手時,阿嘉莎不禁混亂了。『中村青司還活著,真的有這種事……』
『剛才在地下室發生的事,不就是證據嗎?至少可以確定,最近的確有人躲在那兒。這個人料準了我們終究會發現地下室,所以在台階口設下陷阱。如果運氣不好,我現在已經成為「第三個被害者」了。』
『好。行了,艾勒裏。』紮好繃帶,愛倫坡拍拍艾勒裏的大腿。『今天晚上不要到處走動。』
『謝了,醫生——咦,你上那兒去?』
『我得先確定一件事』愛倫坡越過大廳,消失在往玄關的門邊。不到一分鍾,又回到大廳說道:
『果然不出所料。』
『怎麽了?』
『剛才那根天蠶絲是我的。』
『你的?怎麽說……』
『是釣魚線。我們來到那天,我把釣具箱放在玄關大廳。剛剛去檢查的結果。裏頭最粗那卷約線不見了。』
『原來如此。』艾勒裏直起左膝,雙手抱住,繼而說道:『玄關大門不能上鎖,無論青司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偷走釣線當然不成問題。』
『可是,艾勒裏。』愛倫坡坐在椅子上,點了根香煙。『你能斷定青司還活著,而且是凶手?』
『大夫反對?』
『雖然不是全無可能……。但是這樣就斷定凶手是外來者未免過於危險,我有異議。』
『哦?』艾勒裏倚著牆,抬頭注視愛倫坡。
『看來愛倫坡先生希望是我們當中的人幹的。』
『我不願這麽想,但我覺得這方麵疑點較強。所以艾勒裏,我提議調查所有的房間。』
『檢查行李?』
『對。凶手應該還有一份塑膠板、歐璐芝被切掉的手、某些刀刃,說不定還可找到剩下的毒藥。』
『嗯,這個意見很好。不過,愛倫坡,如果你是凶手,會把那些獲罪的證物放在自己房間嗎?換成我,早就藏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去了。』
『可是,查一下無妨……』
『愛倫坡。』這時,凡斯開口了。『這樣不是比較危險嗎?』
『什麽危險?』
『我是說——假如凶手在我們五人當中,不也一起檢查房間嗎?這樣一來,豈不公然為凶手製造進入別人房間的機會?』
『凡斯說得有理。』阿嘉莎附和道。
『誰也不準進我的房間。萬一當我們忙著檢查房間時,凶手暗中把物證藏到別人房裏,或者設下什麽陷阱……』
『陸路,你覺得呢?』愛倫坡皺著眉頭發問。
『我隻覺得——這座十角館本身很惹人厭……』陸路垂臉,緩緩搖著頭。
『上次不曉得誰說過,看著牆壁眼睛很不舒服。不隻是眼睛——我覺得連頭腦都不清楚了……』
4
『要鹽嗎?你剛剛擺到那邊去了。』凡斯很客氣地向正在嚐湯的味道,拿著小湯匙東張西望的阿嘉莎輕聲說道。
『你倒看得很仔細。』阿嘉莎回過頭,眼睛瞪得圓鼓鼓的。『真是個盡職的監視人。』
她冷冷地諷刺著,但是聲音並不帶霸氣。幾番折騰,眼周已經浮現明顯的黑圈。
這裏是十角館的廚房。
在大廳移來的油燈微光映照下,阿事莎忙著準備晚餐,在旁邊的是負責監視的凡斯。其他二人坐在大廳那頭不時從敞開的門窺探動靜。
好像有意借工作把腦中所想全部驅逐出境似的,阿嘉莎顯得格外忙碌。然而心不在焉的結果,使她手忙腳亂,一再出錯。
『糖在這兒,阿嘉莎。』沒多久,凡斯又說。阿嘉莎身子一震,橫眉豎目地瞪著凡斯。
『你不要太過分!』她兩手攏起紮著頭巾的頭發,尖著嗓子叫道。
『要是不敢吃我弄的東西,你們大可去吃罐頭或其他東西!』
『阿嘉莎,別誤會……』
『我受夠了!』阿嘉莎拿起小盤子,向凡斯丟過去。盤子掠過凡斯的手臂,摔破在後頭的電冰箱旁邊。大廳裏的三人聽到聲響,驚愕地跑了過來。
『我不是凶手,我最明白!』阿嘉莎緊握雙拳,身子激烈地左右搖晃,同時大聲喊叫著。『凶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為什麽單單監視我?我絕對不是凶手!』
『阿嘉莎!』艾勒裏和愛倫坡異口同聲叫道。
『這算什麽?派人這樣監視我,如果有人吃飯死了,是不是又要怪到我頭上!你們全拿我當凶手!』
『阿嘉莎,冷靜點。』愛倫坡喝道,並且上前一步。『沒有人這樣想,你先靜下來。』
『別靠近我!』
阿嘉莎瞪著眼珠子,畏怯地倒退。『不要過來——我知道,你們串通好了。你們四個人共謀,殺了歐璐芝和卡,現在輪到我了?』
『阿裏莎,鎮定一點。』
『那……那麽希望我是凶手,我就成全你們吧!當了「殺人凶手」,就不會成為被害人了——啊,可憐的歐璐芝……可憐的卡……。對,我是凶手,遲早會殺了你們的!』
四人好不容易才把完全失去理智,手腳亂舞的阿嘉莎製住,連拖帶拉地來到大廳,勉強她坐在椅子上。
『我不要,我不要……』阿嘉莎虛脫似的垂下肩膀,空洞的眼臉瞟著半空。不一會見,突然趴在桌上,全身發抖。『我要回家,求求你們……。我好累,讓我回去……』
『阿嘉莎?』
『……我要回去,我可以遊泳回去……』
『阿嘉莎,鎮定點,深呼吸。』愛倫坡厚實的手掌撫在她背後,安慰道,『聽著,阿嘉莎。沒有人認為你是凶手,也沒有人會殺你……』
阿嘉莎好像小孩子鬧別扭似的,伏在桌上搖頭。一再囈語般反覆說著要回家,不久轉為虛弱的啜泣聲。
經過良久,她突地抬起頭,以沙啞而平板的聲音說:『我要去準備晚飯了。』
『沒關係,回頭有人會做,你休息吧!』
『不要!』阿嘉莎甩開愛倫坡的手。『我不是凶手……』
用餐時,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無可否認地,一開日必定提到命案。他們的沉默顯然是一種逃避現實,或許也含有不願再度刺激阿嘉莎的體貼。當然,誰也不希望呈半失心狀態的唯一女性精神恍惚,甚至發生意外。
『待會兒我們來收拾,阿嘉莎,你去休息吧!』愛倫坡柔和的聲音在耳邊揚起。阿嘉莎燃起一向不在人前抽的煙,茫然凝視飄動的煙氣,一張毫然表情的臉愣愣向著愛倫坡。
『如果睡不著,我有藥。沒騙你,服了比較好睡。』
瞬間,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警戒神色。『藥?——我不要!』
『別擔心,隻是普通的安眠藥。』
『我不要!絕對不要!』
『我明白了。那麽,這樣吧。看著,阿嘉莎。』
愛倫坡從掛在椅子上的布包裏拿出小藥瓶,倒出兩顆掰色藥片放在手中。然後把兩顆藥掰開,其中兩個半顆遞給阿嘉莎。
『現在我在你麵前服下這兩個半顆,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
阿嘉莎默默盯著手中藥片考慮再三,這才點了頭。
『好,乖孩子。』愛倫坡絡腮胡底下浮現笨拙的笑容,一口吞服手中所剩的藥片。『瞧,沒事吧?該你了,阿嘉莎。』
『——我還是睡不著……』
『這也難怪,你太緊張了。』
『今天早上也是——卡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作響……。好不容易要睡著了,隔壁卡的房間又傳來奇怪的聲音……』
『我知道。服了藥以後,今晚就能好好睡一覺了。』
『真的?』
『嗯,馬上就會覺得困。』
阿裏莎終於把藥含在口中,閉著眼睛吞下去。
『謝謝……』她以毫無生氣的眼神向愛倫坡微微一笑。
『去睡吧,阿嘉莎,記得關好門窗。』
『——嗯。謝謝你,愛倫坡。』
目送阿嘉莎身影消失後,四人不禁鬆了一口氣。
『很有名醫的架勢,愛倫坡,將來你一定是個好醫生。』搖晃夾在指間的香煙,艾勒裏輕笑著。
『受不了,連阿嘉莎女王都幾乎崩潰。到了明天,我們當中不曉得又有誰要出毛病了。』
『夠了,艾勒裏,別開玩笑。』
『就是得開開玩笑。』艾勒裏聳聳肩膀。『如果凡事太嚴肅,連我都會發瘋。別忘了,我今天也差點沒命哩!』
『假如那是你自己唱的獨角戲怩?』
『什麽?——算了,跟你計較也沒用。要是這樣,當然我也可以說阿嘉莎的演技不錯。』
『倘若凶手是自己人,任何人都有嫌疑。』凡斯咬著指甲,說道:『隻有自己才能確信自己不是凶手。總而言之,自己的性命自己保護。』
『唉……這到底是為什麽?』陸路摘下眼鏡丟在桌上,痛苦地抱著頭。
『喂,該不會連你也要歇斯底裏了吧?』
『我沒那種精力,艾勒裏——凶手究竟為什麽掀起這一連串瘋狂的事?不管是我們當中的一個,或是中村青司……到底動機何在?』瞪著小圓眼睛的陸路,臉上充滿悲愴。
『動機——』艾勒裏低喃著。
『應該有才對。』
『我反對青司就是凶手的說法。』凡斯慍怒地說道。
『青司沒死全是艾勒裏的想象,不能采信。假設那是事實,正如陸路所說,他為什麽要殺我們?太不合理了。』
『青司……』每次聽到有人提起這個名字,陸路心中總會湧起一股奇妙的不安。自從昨天艾勒裏說『他』還活著以來,始終有這種感覺。
注視桌上映著油燈火光的眼鏡鏡片,努力地設法從心底挖出一點什麽(是記憶吧?);然而左思右想,總是不能成功。其中,似乎還摻雜者一絲更新的記憶,這一切的一切,使他有種無可奈何的焦急與煩躁。
(到底是什麽?)
陸路心中反覆自問。
新的記憶是抵達島嶼之後產生,這一點倒是不會錯。可能自己在無意識中從某處見到了什麽,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
起床時就有的頭痛否持續到現在。別想了,今天先睡個好覺再說,陸路思忖著,於是說:『愛倫坡學長,給我一顆藥好嗎?』
『哦,好。才過七點——你想睡了?』
『嗯,頭痛得很……』
『那麽,我也要睡了。』整瓶藥交給陸路,愛倫坡叼著煙搖晃地站起來。
『剛才吃的藥開始生效了。』
『愛倫坡,我也要。』凡斯慢慢從椅子上立起身於,說道。
『好,一顆就夠了,藥效很強的——艾勒裏,你要不要?』
『不必,我睡得著。』
不久,桌燈熄了,黑暗降臨十角形大廳。
第八章
1
"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在從O市開往龜川的車上,江南叮嚀似的問著。握著方向盤的島田正視前方,點了兩三次頭說:
"沒關係,反正你認識千織,而且是這次怪信事件的被害人。要是什麽都不讓你知道,也太不夠意思了。"
"嗯,說的也是……"然而,守須恭一前一天的忠告依舊盤據在心。在純粹自身好奇心的驅使下,主動地幹涉別人的隱私,這樣做是不是不道德……?
島田表示自己和紅次郎的交情不淺,並非江南和守須所能想象,倒是守須的想法及態度未免過於拘謹。
江南可以了解島田的心情,對於守須一反常態的言行,自己也很難接受。想想還真奇怪,起初興致勃勃參加推理遊戲的守須,為何突然以不道德為由而改變態度?可是話雖如此,在走訪紅次郎不過數日的今天再度登門探詢,心裏總有股強烈的抗拒與內疚感。
"如果你那麽在意,江南,就當這幾天來我們已經結為知己,你是被我硬拉著一起來的不就得了。"
聆聽島田煞有介事地說著,江南暗自好笑,心想這人還真是有趣。
這個男人不僅擁有旺盛的好奇心,更具備超人一等的敏銳觀祭力與洞察力。至於守須前晚提示的青司生存說——他恐怕老早就想到了。
守須和島田間決定性的差異在於——守須是含有某種意味的保守派現實主義者;相反的,島田則是夢幻少年式的浪漫主義者。經由深感興趣的現實事件,促使他發揮奔放的想像力而引導出某種可能性,然後又將此可能性升華為一種夢想。對他來說,由此產生的夢想是否與真相吻合,或許已經不是本質上的問題……。
車子在幹道轉彎,穿越熟悉的街道。
風從半開的車窗吹入,夾帶著溫泉區獨特的氣味。盡管有人以"腐敗的蛋味"形容,江南都不討厭這種硫化氫元素所含的臭氣。
到達紅次郎家,已經過了下午三點。
島田說,紅次郎任教的高中已經開始放春假,即使遇上返校日,今天是周末應該早已回家,而且也平常很少外出。江南問起事先是否打電話告知拜訪之事,島田表示:
"阿紅喜歡不速之客,很奇怪吧?不過,當然得看來者是何人。"說著,眨巴眼睛笑了起來。
據說由吉川誠一一手照料的院子裏,繁花怒放一如往昔。綴滿碩大白色營苞的櫻枝,爭相伸向屋頂兩側。走過石板路,脆弱的珍珠花掉落一地小花瓣。
島田按了門鈴,馬上有人應門。
"是島田嗎?還有——你叫江南對吧?"
紅次郎今天穿了黑長褲和同色黑條紋襯衫,並且套上一件咖啡花紋毛衣,顯得格外瀟灑。
他見到江南似乎不覺意外,帶領兩人走進屋內。
島田一進去,使坐在陽台邊的藤椅上。江南則等紅次郎招呼後,才並身沉坐沙發一隅。
"今天找我,有何貴幹?"紅次郎一麵衝泡紅茶,一麵問道。
"來問一點事。"島田將搖椅向前傾,兩肘靠在膝上。
"我先問你,阿紅,你前天上那兒去了?"
"前天?"紅次郎不解地看著島田。
"學校放假了,這陣於我天天在家。"
"是嗎?前天——二十七日晚上,我們到這兒找你,可是沒人應門。"
"真不好意思,這兩天趕著寫一篇論文,所以暫時謝絕電話及訪客。"
"太差勁了,簡直不夠朋友。"
"抱歉,早知道是你,一定開門。"紅次郎遞上兩杯紅茶,在江南對麵的沙發坐下。"你想問些什麽?江南陪你一道來,八成又是關於那封怪信的事?"
"對,不過今天的目的稍有不同。"島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是想多打聽一點千織的事。"
紅次郎端著杯子的手,突地停在嘴邊。"千織的事?"
"阿紅,我的問題很唐突,如果不諒解大可打我。"說完,島田單刀直入地問道。"千織是不是你的女兒?"
"胡說,那有這種事。"紅次郎不假思索,馬上否認。然而,江南覺察他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
"不是嗎?"
"當然。"
"唔——"島田從藤椅上站起,坐到江南旁邊。然後盯著悵然交疊雙手的紅次郎,又問:"我知道問這種無禮的問題,你一定會生氣。可是,阿紅,我隻是想確定一下,千織是不是你和和枝生的孩子?"
"開玩笑也該有個程度。無憑無據,你怎能空口說白話?"
"的確沒有證據。不過,各種狀況使我不得不這麽推測。"
"別說了。"
"前天,我和江南走了一趟安心院,見到失蹤園丁吉川的妻子。"
"那又為什麽……"
"由於怪信的觸發,使我覺得應該針對去年的角島事件,做一番調查。我們所得的答案是中村青司沒死,他就是那件命案的凶手。"
"胡說八道,我哥哥死了,我親眼看到他的屍體。"
"焦黑的屍體,是吧?"
"這……"
"那是吉川誠一的屍體。青司是唯一凶手,他殺害和枝和北村夫妻後,以吉川當做替身活活燒死,自己卻活了下來。"
"你的想象力還是那麽豐富。光憑想像,就把我和大嫂扯在一塊兒了?"
"正是如此。"島田毫不畏怯,繼續說:"假定青司是凶手,那麽,究竟什麽緣故,逼使他陷入那 種精神狀態呢?阿紅,你曾經說過,令兄雖然熱愛和枝,卻是一種不尋常的愛法。他正值英年便隱居島上,就是想把和枝留在自己身邊,也就是把'她'軟禁島上。他能狠心殺害心愛的妻子,動機隻有一個,就是嫉妒。"
"你非以嫉妒為名,醜化我和大嫂的關係?"
"從吉川妻子那邊聽來,青司好像不怎麽疼愛自己的女兒。他既然熱愛和枝,不可能不疼兩人愛情的結晶,更何況是人見人愛的嬌嬌女幹織……太矛盾了。這不就證明青司懷疑自己不是女兒的親生父親?"
"我哥哥是個怪人。"
"但是,他是個愛妻子的人。他之所以不疼愛妻子生的女兒,其中必定有緣故。
"倘若我的假設成立,那麽千織的親生父親是誰?若幹狀況暗示那個人就是你,阿紅。幽禁島上的和枝夫人,有可能和地接觸的年輕男人,千織誕生前後你們兄弟的感情惡化……"
"不像話!——夠了吧,島田?我隻能否定,那些都不是事實。"紅次郎生氣地拿掉玳瑁邊眼鏡。"我說過好幾次,大哥死了,絕不可能還活著——我和那件命案毫無瓜葛。"
他的語氣雖然堅定,眼睛卻不敢正視島田。無可掩飾地,擱在膝上的手一直微微發抖。
"那麽,阿紅,再問一件事。"島田開口說道。"去年九月十九日、藍屋失火的前一夭,記得嗎?平常很少喝酒的你,那天晚上突然打電話約我出去喝酒——那時,我們一連光顧好幾家店,你喝得爛醉。依我看,你根本是借酒消愁。"
"那——又怎麽樣?"
"爛醉如泥的結果,你開始哭了。記得嗎?然後我送你回家,兩人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當時你一麵哭,一麵喃喃反覆著,和枝,原諒我,原諒我……"
"那又如何……"紅次郎的臉色驟然大變。島田接著說:
"當時我也喝得差不多,所以沒有進一步去想。案發後,因為正好有事纏身,無法深思那夜的事。但是,現在重新思索——"島田深深歎口大氣。"十九日晚上,你已經知道角島的事,對不對?"
"我怎麽……"紅次郎的頭低得不能再低。"——我怎麽會知道?"
"凶手青司告訴你的。"島田銳利的眼光審視紅次郎。"和枝的屍體缺了左手腕,是青司切下來的。阿紅,他是不是把切下的手腕送到你這兒來了?十九日收到手腕後,你擔心發生醜聞,所以不敢報警。為了抒發內心的衝擊,隻好喝酒……"
"我……我……"
"至於你和和枝的關係及詳情,我不知道也不想問。即使青司因此發狂,誰也沒有權利責備你。隻不過——十九日那天,如果你及時報警,或許能免除北村夫妻和吉川的死。你那天的沈默,畢竟也是一種罪孽吧?"
"罪孽——"驀地,紅次郎站了起來。
"阿紅?"
"好了,這就夠了。"說著,紅次郎將臉移開島田的視線,以沮喪而遲鈍的步伐踱向陽台。
"那——"他指著院子裏的紫藤架,說道。"那是千織出世那年種的。"
2
江南可能還沒有回來,屋裏並未開燈。
看看手表,晚上十點十分。該不會已經睡了……。
把摩托車停在公寓附近,守須恭一走進馬路對麵一家咖啡屋。
這家咖啡屋營業到午夜十二點,平常這個時候多半擠滿住宿附近的學生。可能受到春假的影響,店中客人稀稀落落。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守須點了杯咖啡。很快地,厚實的杯子盛滿香濃可口的混合咖啡送上桌來。
歎著咖啡,守須心想喝完這杯就該走了,並不是非見麵不可,回頭打通電話也可以。
(那家夥應該改不了三分鍾熱度的毛病,現在恐怕已經厭倦偵探遊戲了吧——)
叼著煙,守須暗自思忖。
最初,煽起江南好奇心的是那封信。死者的來信——的確,僅僅如此便已足夠刺激他的心。況且又同時得知研究社那些人同赴角島,當然更加使他蠢蠢欲動。所以才會專程到別府拜訪紅次郎,並且找自己商量……。但使江南的個性,熱度升到這兒就差不多該減退了,難道……。
腦海裏浮現島田潔的臉龐。
那是個頭腦靈活的人,絕對不是單純的好奇心。無論如何,守須仍然無法接受他那種不像成人的探索心。
對怪信發生興趣是意料中事,因而探查去年那件命案也無可厚非。對推理小說迷來說,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
對於自己建議走訪吉川誠一之妻這件事,如今想來,依然懊悔不已。當時是怎麽了,沒有慎重考慮就脫口而出。乍見陌生人來訪,針對背負殺人犯汙名的失蹤丈夫問長問短,吉川政子當時的心情又是如何?…….
聽了兩人的報告後,守須提出自擬的青司生存說——其實,自己幾乎不相信這種說法的可能性。所有的看法隻是為了替這個畸形的推理偵探遊戲打上休止符,所做的一種假設而已。
不料提到動機時,島田開始談起和枝夫人和紅次郎的關係,終於懷疑千織可能是紅次郎的女兒。並且表示,打算找紅次郎證實這一點……。
煙刺痛了喉嚨,守須難受地啜飲著咖啡。
大約經過二十分鍾,正想離開時,有輛車子停在江南的公寓門口。瞥見下車的人影,守須連忙起身。
"江南!"他走出店門叫喊著,江南立刻揮手說道:"果然是你,我就覺得那輛摩托車好眼熟。我們公寓裏頭,沒人騎二五零越野摩托車。"
停在路邊沾了點汙泥的摩托車,正是山葉XT二五零。
"你特地來找我?"
"不,路過這兒。"守須答著,拍拍挽在臂上的背包,然後努努下巴朝向綁在機車後架的畫具袋"今天也去了國東,現在正要回去。"
"畫得怎麽樣?"
"明天大概可以畫好,完成後再請你來看。"
"嗨,守須。"島田下了駕駛座,一見守須使笑著打招呼。守須聲音有點不自然,說道:"今晚——今天上那兒去了?"
"哦,到阿紅——不,到別府兜風。唔,我和江南很投緣。今晚想到他屋裏喝一杯……"
在江南邀請下,島田和守須一起進屋。七手八腳地收拾好淩亂的被褥,江南拿出摺疊式小桌子,開始準備威士忌酒。
"守須,你喝不喝?"
"不了,我騎摩托車。"
島田一進來就站在書架前,逐一審視成列的書名。守須盯著江南把冰塊放入杯中的手,說道:"那件事怎麽樣了?"
"哦……"江南回答的聲音透著詫異與躊躇。
"昨天到S區去了一趟,隻是看看角島,並且聽到一些奇怪的鬼故事而已。"
"鬼?"
"還不是青司的鬼魂出現之類的普通傳說。"
"哦,——那麽,今天不隻是兜風羅?"
江南困窘地撇著嘴唇。"其實……"
"你們果然去找紅次郎了?"
"——是的,很抱歉沒聽你的忠告。"停下放冰塊的手,江南低頭說道。守須偏著頭,探視他的表情,問了聲:"結果呢?"
"去年那件命案.差不多都明白了。紅次郎告訴我們的——島田?酒好了。"
"你是說,已經水落石出了?"守須有些訝異,連忙追問。
江南支吾一聲,喝下杯中加了冰塊的酒。
"到底是……"
"總之,那是青司謀畫的'強迫殉死案'。"於是,江南開始敘述。
3
"那是千織出世那年種的。"紅次郎的聲音顫抖著。
"紫藤……?"島田迸出聲音。
"那又怎麽樣……"說著,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看見江南疑惑的表情,便解釋道:"江南,就是'源氏物語'的故事。"
"'源氏'?"
"嗯——沒錯吧?阿紅。
「——光源氏深深愛慕父親的妻子藤壺,成年後終於成為一夜夫妻,藤壺因而懷了身孕。此後,二人繼續欺瞞丈夫及父親……"
無疑的,紅次郎將兄嫂和枝視為藤壺的化身。而罪孽之子——千織的誕生,促使近在眼前的戀人同時遠在天邊,在這種矛盾心理下,他在自家庭院栽下了紫藤。藤壺一輩子忘不了自己和源氏所犯的罪,更不能原諒自己。同樣地,紅次郎的戀人有如藤壺……。
江南總覺得仿佛觸摸了不可碰觸之物,心底微微一顫,不禁縮起身子。
"——果然不出所料。"島田輕輕從沙發站起,走到紅次郎背後問道:"青司注意到你們了?"
"我想——他隻是懷疑。"紅次郎依舊麵向庭院,答道:"他半信半疑,拚命想要否定這件事……。
"大哥是個絕頂優秀的才子,然而站在'人'的立場,卻是個有缺陷的男人。他深愛大嫂,而這種愛,該怎麽說呢——已經成為瘋狂的獨占欲,隻會無止境地要求對方的愛情。大哥本身,恐怕也很了解這一點。對她來說,自己絕對不是個好丈夫。因此——他一直懷疑大嫂。對於千織,可能也懷有類似恐懼的感情。但是另一方麵,又想相信千織是自己的孩子——相信的程度隻有一半……。這一半感情成為二十年來他與妻子之間的牽係,也是勉強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依據。
"可是——千織死了。兩人之間唯一的牽係,既擔憂又相信的女兒死了……。於是,大哥陷入完全的懷疑中。妻子不愛自己,卻愛別人——此人很可能是自己的親兄弟。這是真的嗎?他苦惱、痛苦,乃至於瘋狂……最後,大哥終於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
紅次郎始終動也不動地背對二人,凝神注視紫藤架上的初生嫩葉。"角島的命案、是大哥策劃的強迫殉死。"
"強迫殉死?"
"是的。那天——九月十九日下午,島田,正如你所說,我的確收到大哥寄來的包裏。裏麵是隻血淋淋的左手腕,密封在塑膠袋裏。我知道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主人是誰,立刻了解事態嚴重……。
"我馬上打電話到藍屋,大哥迫不及待似的接了電話。他以分不出是哭是笑的聲音說:和枝是我的,我要帶著北村夫婦和吉川一起死,為我和和枝的新旅程餞行……。大哥完全瘋了,不理會我講的話,叫著地獄在等我了,就掛斷了電話。
"大哥——早就死了。物理上有可能雖死猶生,但是那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大哥身上,他不是因為殺了大嫂而死,反是因為自己已經活不下去,所以才把她一起帶走。"
"但是,阿紅……"
"島田,還有江南——,中村青司已經死了,自殺死的。在他殺害大嫂到自殺身亡的幾天時間,並不是為了把她的手寄給我,向我複仇,或是為了看到我悲傷痛苦。事實上——他多活那幾天,隻是為了抱緊始終無法得到的妻子的身體。"說到這裏,紅次郎住口不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的背影似乎略顯縮小,而且比剛剛蒼老許多。
木然凝視院中紫藤的他,如今眼中看見了什麽?江南暗自想著:是自己深愛,卻命喪黃泉的戀人身影?瘋狂殺人的兄長臉龐?或是意外猝死的女兒麵容……?
不錯,正如島田所指,紅次郎才是已故千織的父親。那麽——真正怨恨那些使她步上死亡之路的學生們的神秘人物,當然是……。
"阿紅,我再問一個問題,可以嗎?"島田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
"收到的和枝夫人手腕怎麽處理?現在在那兒?"
紅次郎一言不發。
"阿紅……"
"我明白,你隻是想知道真相,並不會去報警對不對?我明白,島田——"說著,紅次郎手指院中紫藤架。"在那兒,那棵樹下,她的手長眠在那兒……"
"我想你說的對,守須。"江南把不知是第幾杯的酒一飲而盡,接著才慢慢說道:"雖然對島田有點過意不去,但我還是覺得好像做錯了什麽事,心裏很不舒服。"
守須不答腔,默默吸著煙。
"紅次郎肯定中村青司已經死了,我想這應該是事實。最後,隻剩下那封信了。"
"關於吉川誠一的行蹤,你有什麽看法?"包含自問的意味,守須問道。
"對這件事,島田也一莧耿耿於懷。既然找不到屍體,想必是墜崖後被潮水衝走或其他什麽原因吧!"江南答著,橫眼窺視靠牆而坐的島田。不知是否聽到二人談話,島田一手持杯,攤開從書架拿下來的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著。
"總而言之。"江南兩手輕拍被酒精暈紅了的臉頰。"偵探遊戲到此告一段落,等下周二他們回來後,就可以揭曉那封信是誰寄的了……"
第九章1
整晚惡夢纏身,雖然夢得迷迷糊糊,而無邊夢魔仍排山倒海般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被踢掉的毛毯掉落床下,襯衫又縐又亂——昨晚沒換睡衣就睡了——髒汙的全身汗水淋漓,濕黏難受。煎熬痛苦的漫漫長夜,折騰得人口幹唇裂,疼痛欲絕。
勉強撐起上半身,交疊雙手環抱自己的身體,陸路向左右緩緩晃著昏沉沉的腦袋。
頭痛稍微緩和了點,替代而來的是腦子裏麻痹般的模糊。意識完全迷失在薄霧裏,自己彷佛置身在遙遠的地方,飄蕩虛空,沒有一點踏實感。
窗縫中泄入的微光,宣告夜晚已經結束。
陸路伸直雙臂,撿起毛毯放在膝上。
一片蒙朧的腦海,落下方形銀幕。四個角落宛如曝光的底片般漆黑而模糊,越近中央越發白亮。畫麵中出現了四天前初抵此島的夥伴麵龐,次第放大又放大……。
艾勒裏、愛倫坡、卡、凡斯、阿嘉莎,以及歐璐芝。大家——連自己在內一共七人,都各自享受此次冒險旅行。至少,陸路這麽覺得。無人島這種充滿解放感、毫無拘束的環境,對昔日命案的好奇心,還有那茫然的刺激感……。原以為即使出點意外或小麻煩,反而是旅行中的一種良性刺激,一周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誰知道……——
稀疏的短發,過寬的薄眉下眨著四處張望的大眼睛,滿是雀斑的潮紅臉頰……。那張臉突然脹戍紫色,顫栗、扯曲——然後鬆弛下來。纏繞在粗短脖間的細繩子,化為黑色毒蛇蠕動著。
(啊!歐璐芝,歐璐芝,歐璐芝……)
陸路握緊雙拳敲打腦袋,不願再回想任何事。
可是——某個不一樣的場所,不一樣的意念,促使放影機繼續回轉。畫麵持續著,總是不肯消失——
噘起嘴唇,滿臉詭異笑容,突出的下巴,凹陷的眼睛……這是卡。魁梧的身體由於劇烈痛苦而扭曲,搖晃的桌子,傾倒的椅子,討厭的嘔吐物滴落聲,連那股特殊的氣味也都複蘇。
『為什麽……』他低聲輕喃著。『到底為什麽……』——
艾勒裏掉進地下室黑階中的身體,愛倫坡嚴厲的聲音,凡斯蒼白的臉,阿嘉莎神經質的動作……。
幸免於難的夥伴當中,隱藏著殺人凶手。不,或許有第三者藏匿島上。
雖然艾勒裏極其認真地表示中村青司沒有死,但是那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為何要將我們置於死地?
腦際的銀幕映出黑色人影,輪廓並不清楚,滲水般的模糊黑影不規則地緩緩搖動——
中村青司,十角館的主人,去年九月焚燒藍屋自殺身亡的男人。如果他還活著,就是那件命案的凶手——
中村青司……中村……中村……。
陸路動了一下肩膀。
(中村?)
這時,黑影開始成形。半睡眠狀態中,不鮮明的意識逐漸拾掇記憶的絲絡。不久,黑影成為一位嬌小白皙的女郎身影。
(不會吧,怎麽可能……)
是否還在夢中?那個——中村千織居然是中村青司的女兒,真的會有這種事?
陸路又舉拳敲頭——
夜街、雜遝、冷風、迎新會、杯影、冰音、酒氣、叫聲、喧嘩、陶醉、狂態,以及……樂極生悲、緊張、狼狽、刺耳的救護車聲、旋轉的銳利紅光……。
『不可能有這種事。』他喉間微微迸出聲音,企圖打消耳中逐漸高漲不安的喧嘩聲,可是。
那些聲音非但沒有平靜,反而越來越大,越來越激昂。嚴重的不安與焦躁無情地侵襲而來,全身再度滲出脂汗。象征一切的旋轉紅光、動人心脾的慘叫,無可保留地震撼他的神經,然後……。
以指甲抓著頭發,正想呐喊出心中鬱悶時,腦中驀地浮現截然不同的畫麵,聲光完全消失無蹤。
(是什麽?)
好像是別人的事,陸路感覺到——
是海,聽得到水聲,就在近處,沙沙搖晃的水麵。波浪拍擊黑色岩脈,留下一道白線又消退……。
(那是昨天。)
陸路掀開膝上的毛毯,心中那個部分彷佛拉下厚帷幕,恐怖感頓時消失——
那是昨天看到的光景。大家站在藍屋遺跡旁邊的斷崖,專注地采尋船隻蹤影。當時俯瞰下方,崖下的岩區……。對了,前天和艾勒裏結伴到那下麵探查。的確,那時也……。
好像有什麽附身似的。
明知自己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單獨出去非常危險——這個念頭閃過腦際,隨即沉落在霧般蒙朧的內心深處。
於是,陸路搖晃地從床上站起。
阿嘉莎將門開了一道小縫,窺視大廳的情況。
沒有人,好像還沒人起床。
由於安眠藥的作用,昨晚-上床很快就睡著了。直到剛剛睜開眼睛,整夜睡得很沉,也不覺得做過夢。在目前這種狀況中,難得會有如此充足的睡眠。
身體的疲勞大半恢複,緊繃的神經也稍微緩和。
(這都得感謝愛倫坡。)
阿嘉莎悄悄走出大廳。
沿著牆壁慢慢來到盥洗室門口,留心觀察四周,傾聽八方動靜。
郎使在晨光中,十角形大廳依然呈現奇妙的歪曲。目光隻能捕捉白壁間微妙的陰影,無法仔細觀察。
似乎還是沒人起床。唯有永無休止的波浪聲,不斷傳入耳中……。
走進盥洗室,半掩著門。同時,沒忘了確定裹麵的浴室及廁所的確沒有危險。
麵向洗臉槽,望著鏡子。微暗中,看到自己穿著白洋裝的身影。
眼周的黑眼圈消褪了一點,比起初抵島上時,顯然憔悴許多。鏡中人瞼上毫無血色,一頭幹澀的頭發垂在肩頭。這張難看的臉,真的是我自己嗎?
梳理著頭發,阿嘉莎深深歎了一口氣。想起昨夜自己的醜態,不禁再度唏噓。
她經常希望自己永保美貌,容光煥發。永遠——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從前一直以為自己辦得到,並且引以為傲。
但是,洗過瞼再次審視自己的容貌——實在稱不上美麗,更談不上容光煥發……。
無可奈何的情緒湧上心頭。
(隻能靠亮麗的化妝來補救……)
打開裝著化妝品的小包,阿嘉莎思忖著。異常的事件、異常的狀況、異常的立場——在一連串逼人發狂的異常中,這是她僅有的安慰。
(今天不擦玫瑰色口紅,改成紅色……)
如今在這島上,不必擔心別人的注目。她唯一在意的,隻是鏡中的自己。
2
凡斯被手表的響鈴裝置吵醒,悠悠睜開眼睛。
(——十點了。)
肩胛僵硬,全身關節酸痛,看樣子是沒睡好。
指壓浮腫的眼皮,胸口陣陣惡心。
(大家還在睡嗎?)
起身側耳傾聽,一麵點了根香煙。煙氣吸入肺部,引起一陣強烈的暈眩。自己心裏很清楚,肉體上輿精神上都已經到達崩潰邊緣。
(不知能否安然返家……)
空虛地凝視半空,他思忖著——
恐怖,太可怕了。如果可能的話,巴不得像小孩一樣,哭叫著逃出去……。
顫抖著身子,凡斯撩熄香煙站了起來。
走出大廳,左邊相隔兩個房間的門虛掩者。留神一看,是廚房旁邊——盥洗室的門。
是不是已經有人起來了,他想著。
(可是怎麽沒聲音?是不是有人到洗手間忘了關門?)
左手逐一摸著藍色的椅背,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了起來。順著桌沿轉過去,漸漸可以看見半掩的門內情形。然後……
『嗄……』
彷佛被掐住脖子似的,凡斯喉頭梗塞叫不出聲昔。戰栗爬滿全身,雙足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盥洗室門的那一邊,倒著一團刺眼的白色。質地纖細的洋裝、拋置地麵的玉手,還有散落一地的黑發……。靜靜躺在那兒的,是阿嘉莎不動的身體。
『啊……啊……』
右手掩口,凡斯僵著身子。喉嚨裏頭,叫喊的衝動輿嘔吐感掙紮著。無論怎麽努力,總是叫不出口。
一手扶著椅背,半彎著身子,他把抖個不停的腳拚命挪向愛倫坡房間。聽到狂亂的打門聲,愛倫坡猛然驚醒。
『怎麽了?什麽事?』睡意隻纏繞瞬霎,接著他用力掀開毛毯從床上躍起,倏地衝到門口。
『誰呀?出了什麽事?』
沒有人回答。
拍門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呻吟聲。急忙扭轉門把,但好像被什麽擋住似的打不開門。
『喂,是誰?誰在那兒?』
說著,一麵用力撞開門。然後從空隙勉強擠出身子,來到大廳。
倚在門口的是凡斯,雙手掩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凡斯?怎麽了,沒事吧?』
愛倫坡手搭在他肩上,關心地問。凡斯仍然一手掩口,一手則指向隔壁盥洗室。
『嗯?』
隻見門虛掩著,從這邊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那兒有什麽嗎?』
『——阿……阿嘉莎……』
聽到凡斯的回答,艾倫坡叫了聲什麽立刻放開手。『阿嘉莎?——凡斯,你不要緊吧?』
凡斯咯吱著聲音喘著氣,點點頭。於是,愛倫坡一個箭步衝向盥洗室,往半掩的門內探視。
『艾勒裏!陸路!起來!快起來!』
竭盡氣力,愛倫坡大聲叫道。
那陣狂亂的敲門聲,吵醒了埃勒裏。
敲的不是自己的房門。正想著是否出了什麽事,立即傳來怒吼般的喊叫聲。
(是愛倫坡的聲音,難道……)
飛快地滑下床,穿上毛衣。纏著繃帶的右足躁,傷處已經不大疼痛。
愛倫坡的聲音繼續揚起,對方好像是凡斯。不一會見,更大的喊聲叫著阿嘉莎。
手握門把正想衝出去,突然響起呼喚自己和陸路名字的聲音。
『怎麽回事?』艾勒裏在回答的同時,猛的打開厲門。
愛倫坡房門前,凡斯蜷伏著身子。房間右鄰,艾勒裏房間正對麵的盥洗室門開著。倒在裏麵的好像是阿嘉莎,一膝著地蹲在旁邊的是愛倫坡。
『阿嘉莎出事了?』
『好像是。』愛倫坡回頭看艾勒裏。『艾勒裏,凡斯很難過,讓他吐出來。』
『好。』艾勒裏抉起幾斯,攙到廚房那邊,一邊問:『不是中毒吧?』
『——不是。看到阿嘉莎,突然……』
凡斯臉伏向流理台,不停地喘氣。艾勒裏輕撫他的背部,說道:
『喝點水好了,胃裏空空的,想吐也吐不出來。』
『我沒事——我自己來,你還是過去那邊……』
『好。』艾勒裏轉身離開廚房跑到盥洗室裏的愛倫坡旁邊。
『死了嗎?愛倫坡。』
愛倫坡閉上眼點點頭。
『又是中毒,這次好像是——氰酸……』
阿嘉莎的屍體己被愛倫坡翻整為仰臥,瞪大眼睛,微張著嘴,凍結般的表情是一種近似驚愕的苦悶。
當愛倫坡伸手合上她的眼瞼,不再呼吸的臉上魔術似的呈現安詳與天真。仿佛剛剛上完妝,柔潤的麵頰栩栩如生,嫣紅的櫻唇宛如正要開啟……。徽微飄浮的甜味,就是愛倫坡所下判斷的依據。
艾勒裏深鎖眉頭,說道:『杏仁味?』
『不錯——總之,艾勒裏,先移到房間。』愛倫坡伸手放上屍體肩上時,凡斯踉跆地步出廚房。瘦削的身體倚著牆壁,抬起蒼白的臉環視大廳。
『咦——陸路呢?他怎麽了?』
『陸路?。』
『是啊……』
艾勒裏和愛倫坡這時才望向陸路的房門,同時失聲叫了出來。
[第三個被害者]
3『這麽說,阿嘉莎是第四個?——陸路!』
艾勒裏猛然一驚,衝向陸路門口。
『陸路?陸路?——不行,上鎖了——凡斯,有沒有備用鑰匙?』
『怎麽會有……這兒又不是旅館。』
『隻好破門而入。艾勒裏,讓開。』
『等一下。』艾勒裏招手阻止正要撞門的愛倫坡。『門是朝外開的,你這樣硬撞也打不開。還是繞到外麵,破窗而入比救快。』
『對——帶張椅子去。』然後,愛倫坡回頭向凡斯說:『你也來。』
『愛倫坡、凡斯!』走向玄關的艾勒裏叫道。『看,門把的繩子被解開了。』
他指著通往玄關大廳的門。昨天綁住兩個把手的繩子已經解開,繩子一端仍垂係在門把上。
『看來有人出去了。』扛起手邊的一張椅子,愛倫坡說道。
『那麽,陸路……』
『你怎麽知道!』艾勒裏催促二人。『快點,先到房裹看看再作打算。』
愛倫坡抬起椅子,使勁砸下去。砸了幾下,陸路房間的窗戶終於破了。
看起來相當堅固的窗戶,連鉸鏈都被敲壤,內窗玻璃和窗框也破得不成樣子。手伸進去拿掉掛鉤並不困難,但是解開窗把手係帶,就得費一番工夫了。
大概花了十五分鍾,總算打開窗子。
窗戶高度約輿中等身材的凡斯齊胸。個子最高的愛倫坡拿砸壞的椅子當墊腳石,以令人驚訝的輕盈躍入房中。艾勒裏隨後跳進,凡斯則按住胸口靠在窗下。
然而——
屋裹見不到陸路的影子,他出去後就沒回來。
空氣中有些暖意,使人產生一種黏膚的感覺。昨晚下了點雨,腳下的草地柔柔的,軟軟的,還帶著濕氣。
跳出窗口的愛倫坡和艾勒裏,肩頭聳動地喘著氣。
『我們分頭去找,恐怕已經沒命了……』
說著,艾勒裏一腳跪地檢視右足踝的繃帶。
『腳好了嗎?』愛倫坡問道。砸窗時,他的右手臂也被飛散的玻璃碎片割傷了。
『沒關係,連跑也沒問題。』艾勒裏立起身來,看著凡斯。可憐的凡斯正蹲在草地上,全身發抖。
『凡斯?沒叫你之前先到玄關口休息,鎮定下來。』艾勒裏調勻呼吸,冷靜地指揮。『愛倫坡,你先到海灣那邊看看,我在建築物四周和那邊的廢墟探查一下。』
艾勒裏和愛倫坡分頭離開後,凡斯緩緩起身走向十角館的玄關。
剛才雖已嘔吐一陣,胃液酸苦的味道還留在舌上。惡心的感覺正在消退,而胸口依然彷佛梗著鉛塊般沉悶。
天空一片灰暗,幾乎沒有一絲風吹過,雖然並不很冷,裹著毛衣的身子卻直抖個不停。
拖著腳步,好不容易來到玄關口,凡斯攔腰坐在被雨淋濕的台階上,縮著身子抱住膝蓋,然後深深歎了口大氣。不久,胸口的鬱悶漸漸抒解,但是身體仍舊斷續地顫動著。
他凝神注視鬆影林立的肅殺風景,探索四處尋找陸路的兩人蹤跡——不一會兒,遠遠地傳來艾勒裏的叫聲。
『凡斯!愛倫坡!』
聲音來自右方藍屋遺跡那頭。
凡斯立起綿軟的腳,跺著碎步走過去。眼角瞥見海灣那邊,愛倫坡正快步跑來。沒多久,兩人便在環繞廢墟的鬆林盡頭碰麵。
『愛倫坡、凡斯,這邊!』
兩人穿過鬆木拱門,看到睡衣上套著毛衣的艾勒裏,正站在前院中央向他們招手。從十角館這頭看去,正好是鬆林背後的位置。
急忙奔跑過去,兩人屏息凝視艾勒裏的腳邊。
『已經死了。』艾勒裏無力地搖搖頭,吐出這句話。
穿著黃襯衫,卷起斜紋夾克袖子的陸路俯倒在那兒,兩手直朝十角館方向攤開。偏向一旁的臉半埋陷黑土中,常戴的圓眼鏡掉在右手前方。
『死於擊傷——大概是被掉在那邊的石頭或瓦礫砸破了頭……』
艾勒裏指著屍體染滿汙血的後腦說道。凡斯見狀,喉頭唔地一響,連忙搗住嘴巴。原已消退的嘔吐感,再度湧上來。
『——愛倫坡,檢查一下好嗎?也許滋味很不好受,不過隻能麻煩你了。』
『好——唉……』愛倫坡按住散落的發絲,蹲在屍體旁邊。稍微抬起陸路沾著汙血和泥土的頭,仔細檢視。圓眼珠瞪得老大,翻出白眼球,舌頭垂在唇角,不知是恐怖抑或痛苦,整張臉扭曲成駭人的表情。
『——已經出現屍斑了……』愛倫坡壓低聲音說道。
『但是,指頭一壓便消失。死後僵硬情況——相當嚴重,可能是氣溫的關係,現在不敢確定——,估計死亡時間達五小時至六小時……。也就是說——』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接著說:『遇害時間在今晨五點至六點……大約是那時侯。』
『黎明時分?』艾勒裏喃喃自語。
『總之,先把陸路送回十角館,這樣太可憐了。』說著,愛倫坡伸手挪動屍體。『艾勒裏,你抱腳部。』
艾勒裏沒反應,兩手仍然插在毛衣口袋裏,盯著屍體腳邊。
『艾勒裏?喂!』
又叫了一次,艾勒裏才回頭麵向愛倫坡。『有腳印……』說著,他手指地麵。
屍體的位置在前院中央一帶,距十角館鬆林約十公尺的地方。包括陳屍地點在內,廢墟周圍的地麵堆積著黑色泥灰。可能由於昨夜的雨,摻灰的地麵成為極其柔軟的狀態,因此——留下幾道淩亂的足印。
『——唔,好。』艾勒裏沈吟一下,便彎腰抓住屍體的腳。『走吧,有點冷。』
艾勒裏和愛倫坡抬起陸路的遺體,朝十角館走去。淡淡的波濤聲,仿佛為了哀悼他的死奏著送葬曲。
凡斯撿起陸路沾汙了的眼鏡抱在胸前,順著原路追上前麵的兩人。
4
回到十角館,他們先把陸路的屍體送回房間。
房門鑰匙在陸路夾克口袋裏找到,顧不得髒兮兮的上衣和長褲,屍體必須暫時安放在床上。
為屍體蓋上毛毯,艾勒裏向正把撿回來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的凡斯說:
『打盆水來好嗎?還有,帶條毛巾。至少,我們得把他的臉弄幹淨。』
凡斯默默頜首,退出厲間,步履仍然不穩,但已從驚嚇狀態恢複許多。
艾勒裏和愛倫坡接著處理盥洗室的阿嘉莎屍體,首先搬回她床上,雙手疊放胸前,並且理好散亂的頭發和衣服。
『氰酸……』俯視長眠的阿嘉莎臉龐,艾勒裏低喃著。『不錯,的確有股杏仁氣味。』
『死亡三個多鍾頭,大約在今晨八點左右……』愛倫坡分析時,凡斯進來了。
『這個東西掉在洗臉槽前,可能是阿嘉莎的。』凡斯說著,遞上一個黑色小包。
『是裝化妝品的袋子。』
艾勒裏不經意地接過來,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始調查化妝包。
『凡斯?袋口本來是關著的嗎?』
『不,開著口掉在那兒,東西散落一地……』
『你都撿起來了?——好吧!』
粉底、腮紅、眼影、發梳、麵霜、化妝水……。
『——這個?』
艾勒裏取出兩支口紅,打開蓋子比較其中的顏色。
『別太靠近鼻子,危險!』愛倫坡體會艾勒裏的意圖,連忙警告。
『我知道。』
口紅一支是紅色,一支是玫瑰紅。艾勒裏小心地檢查紅色那支,點點頭遞給愛倫坡。
『你說對了,艾勒裏。口紅被下了毒。』
『唉,真正為自己上了最後一次的死人妝——那身白洋裝就是壽衣,而且死於毒殺。唔,簡直和童話裏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樣。』艾勒裏以悲傷的眼神看了床上的阿嘉莎一眼,便催促愛倫坡和凡斯離開房間。靜靜地關上門,說聲:『晚安,白雪公主……』
三人再度回到陸路的房間。
用凡斯拿來的水和毛巾拭淨陸路髒汙的險,然後把已經擦幹淨的眼鏡放在他胸口上。
『可憐你壯誌未酬,總編輯……』艾勒裏關上門,眼前出現『第三個被害者』紅色大字。
十角館的大廳,隻剩下艾勒裏、凡斯,和愛倫坡三個男人。
5
回房換好衣服,艾勒裏兀自坐在床沿抽完一整根香煙,這才起身走出房間。
大廳裹,其它兩人已在桌子旁邊。
愛倫坡叼根煙,蹙著眉審視右手臂貼了膠布的傷口。凡斯則拿起桌上的水壺,為自己倒了杯咖啡。
『幫我倒一杯好嗎?凡斯。』艾勒裏道。
凡斯默默搖頭,掩蓋杯子似的捧著咖啡,坐到離愛倫坡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
『好冷漠。』艾勒裏微微一聳肩,走向廚房。他重新洗過杯子和湯匙,順便拉開抽屜看看。預告殺人的塑膠板還是六塊,一點也沒有減少。
『「最後的被害者」、「偵探」——「殺人凶手」……』
艾勒裏回到大廳倒著自己的咖啡,一邊自言自語。然後,交互審脫始終沉默不語的愛倫坡和凡斯。
『即便「殺人凶手」在剩下的我們三人當中——,大概也不可能自動承認吧?』
愛倫坡眉頭一皺,吐出一口煙。凡斯垂下眼,逕自啜著咖啡。艾勒裏拿著杯子,坐在距兩人各有段距離的座位上。
不穩定的沉默籠罩大廳。圍著十角形桌子散坐各處的三人之間,強烈的猜忌感無法掩飾地交流著。
『我完全不相信。』愛倫坡以詭異的做作口氣打破沉默。『我們當中的一個,會是謀殺其它四人的凶手?』
『也許是中村青司。』艾勒裏加上一句。但是愛倫坡慢慢搖頭說道:
『我並不否定那種可能性,不過——我反對。其實,我原本就不讚成他還活著的說法,太不真實了。』
艾勒裏哼了一聲。『那麽,凶手在我們當中羅!』
『所以我剛剛才那麽說。』
愛倫坡憤然拍著桌子,可是艾勒裏根本無動於衷,撩撩頭發說:『我們再從頭檢討一次怎麽樣?』
他頂著椅背,仰頭看了一下天窗。天空依然如昨,仍是一片昏暗。
『從塑膠板開始好了。假定有人預先準備好塑膠板,打算帶到島上來。因為東西麵積不大,很容易藏在行李裏而不被發現。我們三人當中,誰都可能是凶手。所以——注意聽:
『第三天早上,凶手將塑膠板的預告付諸行動,被害人是歐璐芝。凶手從窗戶或門潛入她的房間,下手勒斃死者,凶器是繩子。你不是說繩子還纏在屍首的脖子上嗎?愛倫坡。但是,這並不能成為線索。首要問題是,凶手如何進入歐璐芝的房間?
『發現當時,門窗都沒上鎖。她原本就沒鎖嗎?——當然,我們不能否定這種可能。照理說,她不會兩邊都沒上鎖,尤其是門。因為前一天塑膠板才出現沒多久,她一定感到非常不安。
『這樣又如何呢?可能性相當多,我想基本上可以歸納成下麵兩種。第一,她忘了鎖好窗戶,凶手從窗戶進去。另一種是凶手喚醒她,她自己打開門鎖。』
『如果凶手從窗戶進去,為什麽連門鎖也打開?』凡斯提出疑問。
『可能去拿塑膠板,或者把塑膠板貼在門上。不過,假如依照愛倫坡的主張,限定凶手是自己人;那麽,我想應該把焦點放在後者,也就是叫醒歐璐芝開門的可能性。
『雖然是一大早,她也還在睡覺,但是從窗戶進去多少會發出聲音,萬一被發現不就糟了。假如凶手是研究社的夥伴,與其冒那種危險,不如找借口叫醒她,直接開門進去來得安全。以歐璐芝的個性,再奇怪的事也無法拒絕。』
『可是歐璐芝穿著睡衣,會讓男人進屋嗎?』
『或許會,如果對方以緊急事件強迫,她絕對無法狠心不開門,除非那個人是卡。不過,若是針對這一點深入探討——』艾勒裏瞥了一下愛倫坡,接著說:『最可疑的就是你了,愛倫坡。你是她的青梅竹馬,對你的警戒當然此對我或凡斯來得少。』
愛倫坡向前欠欠身子,大聲叱道:『胡說八道!我殺了歐璐芝?別開玩笑!』
『當然不是開玩笑。以你的處境,正是殺害歐璐芝的頭號嫌犯。試想愛倫坡你當時的心情,不難了解凶手整理屍體的奇妙行徑。』
『那麽失蹤的手腕怎麽解釋?我為什麽要切下歐璐芝的手,並且帶走呢?』
『別急,愛倫坡。我知道現在討論的不是唯一完整的答案,還有其它許多可能性。凶手可能是凡斯,也可能是我。隻不過,你目前嫌疑最大而已。
『現在——關於手腕的問題?凶手可能有意重演去年的藍屋事件,但是老實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模仿——凡斯,你有何高見?』
『這個……可能是為了攪亂我們。』
『唔,愛倫坡,你認為呢?』
『我不認為凶手那麽做,隻是為了攪亂我們。不發出大聲響地切下手腕,應該是件相當辛苦的工作。』
『不錯,應當是有非幹不可的理由。可是,這個理由何在……』艾勒裏歪著頭,百思不解。
『這件事暫且擱置一旁,討論下一個——卡的命案。如果由結論說起,這件案子無法得到唯一的解答。但就我們後來所做的討論——,我們當中,至少凡斯沒有機會在卡的咖啡裏下毒。凶手若采用預先施毒的方法,那麽,每個人都有嫌疑了。不過如果是這樣,問題杯子必須有足以區別其它杯子的記號。這一點仍然有疑問……。
『因此,在阿嘉莎已經遇害的現在,如果當時以魔術般的快速手法下毒的話,很遺憾的,凶手就非我莫屬了。但是還有一個可能——』
『你是想說我暗中讓卡服下遲溶性毒膠囊?』
愛倫坡插嘴,而艾勒裏隻是笑著說:『對,不過,那不是個聰明的方法。倘若愛倫坡事先讓卡吃了毒膠囊,勢必要算準毒發時間正是他喝咖啡的時候,否則萬一卡在未食用任何東西時倒地,首先涉嫌的還是我們的準醫生。我想,愛倫坡不會那麽笨。此外——,還有另一種方法較有可能性。』
『什麽方法?艾勒裏。』
『愛倫坡是醫學院的高材生,而且家裹在O市稱得上數一數二的私人診所。比方說,卡以身體不適找你商量,或者到你家診所看過病,這些都不足為奇。總之,假定愛倫坡很了解卡健康上的問題。
『重點在那天晚上卡老毛病突然發作,比方說是羊癲風——愛倫坡首先跑過去假裝治病,趁混亂中讓他服下砒素或番木鼇鹼……』
『看樣子你相當懷疑我,隻可惜這種論調太不合常理,簡直是荒謬。』
『別這麽認真,我隻是列舉各種可能性而己。如果你認為我所說的不夠合理,同樣理由,也必須否定我先前假設藉魔術手法下毒的說法。
『不曉得該高興還是悲哀,承蒙你們這麽看得起我那一點玩魔術的雕蟲小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當眾下毒,沒有嘴巴說的那麽簡單。如果我是凶手,絕對避免那種極易穿幫的危險方法。比較之下,事先把毒塗在做了記號的杯子上,這種方法既容易又安全。』
『可是事實上,杯子並沒有任何記號……』
『對,所以其中必定有問題——那個杯子真的沒有記號嗎?』艾勒裏偏著頭,注視桌上裝著咖啡的杯子。『沒有刮痕、缺口,或者顏色不均勻,和其它杯子同樣是苔綠色的十角形……不,等等。』
『怎麽了?』
『或許——,我們忽略了重要的一件事。』艾勒裏倏地從椅子站起,問道:『愛倫坡,當時卡用的杯子還保留原樣嗎?』
『嗯,放在廚房櫃台的角落……』
『再檢查一次看看。』說著,艾勒裏快步走向廚房。『你們兩個也來。』
問題杯子擺在櫃台上,蓋著白毛巾。艾勒裏輕輕揭開毛巾,杯中仍留著一點前晚沒暍完的咖啡。
『——果然沒錯。』從杯子正上方檢視一番,艾勒裏輕嘖了一聲。『全被蒙住了,當時怎麽會沒注意到這一點?』
『到底怎麽回事?』
凡斯一頭霧水,愛倫坡也滿臉困惑。
『我看都一樣……』
『不一樣。』艾勒裏賣關子似的說道。『十角形建築物、十角形大廳、十角形桌子、十角形天窗、十角形煙灰缸、十角形杯子……。到處都是吸引我們注意的一大堆十角形,使我們看花了眼。』
『嗯?』
『這個杯子是有記號的。很明顯的,和其它杯子並不一樣,還沒看出來嗎?』
『啊……』愛倫坡和凡斯同時叫出聲來。
『明白了吧?』艾勒裏得意洋洋地點著頭,說道:『布滿整個建築物獨特的十角形設計,給了我們誤導的方向。這個杯子不是十角形,而有十一個角——』
6
『現在,回到原來的地方。』
回到大廳桌旁,艾勒裏重新審視兩人的瞼。
『既然找到杯子的記號,就表示無論凡斯、我或愛倫坡,同樣都有毒殺卡的可能。凶手知道十角形杯子當中,隻有一個是十一角形,所以事先在那個不同的杯子裹抹上毒藥,萬一毒杯到了自己手中,大可避不沾唇。』
『但是,為什麽隻有一個杯子輿眾不同?』
凡斯不解。
『大概是中村青司的惡作劇吧。』艾勒裏薄唇中含著微笑。『在十角形建築物裏埋藏獨一無二的十一角形,匠心獨運中還帶點俏皮。』
『隻有這一層意義嗎?』
『應該是,雖然這裏頭的確含有某種暗示傾向……。
『話說回來——,或許凶手也是無意中發現這個十一角杯,決定加以利用。我想凶手應該是臨時起意,因為除非事先定製,否則這種怪杯子不易到手。可以推斷是來島後偶然發現的,像這種機會人人都有。』
艾勒裏雙肘擱置桌上,手指交叉在眉間。
『然後,凶手等其它人熟睡後,潛入擺著屍體的卡房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切下屍體的左手腕,放進浴缸中。和歐璐芝事件同樣地,我實在不明白凶手這種行為的目的何在。』
『阿嘉莎說曾經聽到聲響,恐怕就是凶手切手腕時弄出來的聲音……』
『沒錯,愛倫坡。以大家開始神經過敏的狀況,凶手當時是冒著很大的危險。既然如此,手腕本身一定具有相當強烈的目的意識……這還是個謎。』艾勒裏眉間的皺紋更深了。『——總之,必須先確認我們三人對這些事件郡有同等的機會,然後再談別的。』
『接著,是阿嘉莎——不,陸路先。』凡斯這麽說。
但是艾勒裏搖頭否定。『在那之前,還有我——謀殺艾勒裏未遂,也就是昨天的地下室事件。
『前一夜卡倒地前,我提起關於地下室的事。可能是凶手聽了那番話,在切下卡的手腕和貼好塑膠板後,偷偷出去設陷阱,當時所有人全在場,因此大家都有嫌疑,隻有我是被害人,可以脫除嫌疑……』
艾勒裏窺探二人的臉,愛倫坡和凡斯默默交換了個眼色,表示不以為然。
『不錯,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我不是在演戲,況且隻受了點輕傷。那麽,現在討論陸路的遇害……』艾勒裏略作沈思。『——這件事有點蹊蹺,現場在屋外,而且是擊殺……。還有,這次並沒有出現凶手前兩次執意表現的「手腕模仿』模式,我覺得性質似乎不一樣。』
『的確。不過,三名嫌犯依然沒變吧?』愛倫坡說道。
艾勒裏頻頻撫摸細削的下巴說:『當然沒變……。有關陸路遇害狀況的考察暫且擱下,必須再多加思考。
『最後是阿嘉莎事件,正如剛才調查所知,她的口紅含有氰酸化合物。唯一的問題是,何時下的毒?
『口紅應該一直在她的房間——化妝包裏麵。在歐璐芝和卡遇害後,前天開始阿嘉莎就變得有點神經質,因此她不會忘記隨時鎖好房問。換句話說,凶手完全沒有機會潛入房中。另一方麵,阿嘉莎不是每天都會擦口紅嗎?根據她今晨遇害這一點來推斷,下毒時間應該在昨天下午到晚上……』
『艾勒裏,聽我說。』
『什麽事,凡斯?』
『我覺得阿嘉莎今天早上用的顏色和昨天不同。』
『什麽?』
『今天顏色不是很鮮豔嗎?一點都不像死人的嘴唇,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凡斯木訥地接著說:『她一向——用比較柔和的粉紅色,那種漂亮的玫瑰粉紅……』
『啊哈!』艾勒裏啪地彈了一下手指。『這麽說,化妝包裹有兩支口紅,其中一支是粉紅色。原來如此,紅色那支早就被下了毒。可能在第一天或第二天,凶手趁阿嘉莎尚未提高警覺時,偷偷在紅色唇膏抹上毒藥。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用了那支口紅……』
『定時炸彈。』愛倫坡口中喃喃念道。『這件事三人機會均等。』
『結果還是一樣。愛倫坡,既然以凶手是我們三人之一為前提,何必一再重複提到三個人都有嫌疑?』
『你的意思是什麽?艾勒裏。』
『我們來表決,以多數票決定。』艾勒裏若無其事地說道——隻是開個玩笑,調劑一下。總之,現在來聽聽各位的意見。凡斯,你覺得誰最可疑?』
『愛倫坡。』很意外地,凡斯答得相當幹脆。
『什麽?』愛倫坡臉色大變,剛想叼入口中的香煙又放回桌上。『不是我——唉……光這麽說,你們不會相信。』
『當然,口說無憑。依我看,也是你最可疑。』艾勒裏淡然說道。
愛倫坡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出口便問:『理由何在?我為什麽最可疑?』
『動機。』
『動機?什麽動機?我為什麽殺害四名夥伴?說來聽聽,艾勒裏。』
『聽說今堂目前住在精神科醫院療養?』
艾勒裏平淡的這句話,說得愛倫坡張口結舌,緊握的雙拳頓時失去血色,微顫不已。
『幾年前,令堂因企圖殺害住院病人而被捕。當時,她已經精神錯亂……』
『真的嗎?艾勒裏。』凡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種事,我一點都……』
『由於事關醫院的聲譽,令尊隻好設法息事寧人。可能是給了對方一大筆錢,私下和解。當時從中斡旋的律師正好是我父親的朋友,所以我才知道這件事——身為醫生的妻子,精神上的負擔一定相當大吧?神經過於細膩的女性可能無法勝任,或者以為深愛的丈夫會被病人奪走……』
『住口!』愛倫坡怒聲揚起。『不要再說我母親的事!』
艾勒裏吹了聲口哨,閉口不言。愛倫坡依然緊握拳頭低著頭,沉默半晌,突然低聲發笑,喃喃說道:『你是說,我也是瘋子……』然後,他正色注視艾勒裏和凡斯。『告訴你們,兩位也有動機。』
『哦?洗耳恭聽。』
『首先是凡斯——我記得在你中學時,父母雙雙被強盜殺害,連妹妹也未能幸免……。因此,我們這些以命案為樂的人,令你非常憤怒。對吧?』
愛倫坡這番帶刺的話,使得凡斯一下子蒼白了臉。『胡說——如果我有那種心態,當初就不會參加研究社。』他解釋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況且,我不認為推理小說迷讚許殺人。所以——我不是和大家一起到這種地方來了嗎……』
『這很難說。』接著,愛倫坡銳利的視線轉移到艾勒裏身上。『還有你,艾勒裏。』
『我的動機是什麽?』
『你雖然分析了一大套,卻不能否認曾經說過討厭卡動不動就找你麻煩。』
『我向卡下了毒手?』艾勒裏愕然瞪大眼睛。『——哈,你是指其它三人的遇害隻是一種掩飾?簡直胡扯!我再討厭卡,也不到非置他於死地不可,更不用說還得連累無辜呢!況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一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怎麽可能因此殺人?』
『對你來說,這一點點動機就非常足夠了,殺個人不就像打死一隻討厭的蒼蠅而已。』
『嘿,我真的像個冷血動物嗎?』
『雖然沒那麽嚴重,但就人格的缺陷而言,意義是一樣的。我認為你是拿殺人當玩笑的人——凡斯,你覺得呢?』
『——或許是吧。』凡斯麵無表情地點頭。
瞬間,艾勒裏臉上流露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隨即苦笑地聳肩說道:『我是該檢點自己的言行了。』
於是,三人陷入沉默中。
陰鬱混濁的大廳空氣帶著強烈的黏性,膠纏住每一個人的心。周圍的白色十字形,仿佛比往日更加歪斜了。
這種狀態持續良久,——陡然響起一陣嘈雜,風聲輿林木搖晃聲此起彼落。正詫異間,耳邊傳來輕敲屋頂的微細聲響。
『哦?下雨了……』
望著天窗玻璃開始浮現的水滴,艾勒裏低喃道。雨聲漸大,似乎要更加孤立被隔絕島上的他們,那麽強勁,那麽激狂……。
艾勒裏突然叫了一聲,望著天井站起來。
『怎麽了?』愛倫坡狐疑似的問。
『沒……。不,等一下。』說著,艾勒裏回頭看看玄關,倏地彈起身子。『腳印!』
7
雨千軍萬馬般傾盆而下,雨聲輿波浪聲相應和,整個小島即將成為巨大漩渦的俘虜。
艾勒裏顧不得全身淋濕,在雨中奔跑。他舍棄鬆林拱門的迂回小道,穿過鬆樹列直往右方的藍屋遺跡。
他中途一度止步回顧,看見愛倫坡和凡斯也隨後追來。
『快點!雨水會衝走腳印!』叫著,艾勒裏又全力向前跑。
數度險些被草根絆倒,依然不懈地在林間穿梭奔馳。來到屋邸前院時,陸路陳屍處的腳印勉強還保留原狀。
不久,愛倫坡和凡斯追趕而至。艾勒裏氣喘籲籲,指著腳印那邊。『事關我們的命運,記牢腳印的位置。』
冷冽的風雨吹打下,他們逐一將殘留地麵的幾道腳印印入腦中。水滯留,流出,腳印漸漸崩壞流失……。
過了一會兒,艾勒裏撩撥濡濕的發綹,轉過身說:『回去吧,全身都在發冷。』
換掉濕衣服,三人馬上集合在大廳桌前。
『你們坐過來好嗎?這件事相當重要。』艾勒裏說著拿起筆,打開房中帶來的一本筆記。愛倫坡和凡斯有些猶豫,不久也離座靠到艾勒裏兩旁。
『趁印象還深趕緊畫下來。首先——這是藍屋用地。』
艾勒裏用一整頁紙畫下一個長方形,然後在上半部畫了個橫向的長方形。
『這是建築物遺跡——瓦礫堆。然後,這是從斷屋到岩區的階梯……』
大長方形左邊中間處做上記號。
『右下方是往十角館的方向,下麵是鬆樹林——陸路就是倒在這裏。』
在中央靠右下側畫上人體標誌後,艾勒裏注視二人的臉說道:『現在,腳印應該怎麽畫?』
『首先,往房屋遺跡的入口——鬆木拱門那邊,朝階梯走去有一道腳印。』愛倫坡撫弄著下巴的胡須,答道。
『其次,同樣地從入口直接到陸路的屍體又折同去,有三道淩亂的來回腳印。還有……』
『從階梯到陸路倒地處有兩條,相當淩亂。』 艾勒裏自己也說著, 一一在圖中畫出表示腳印的箭頭。愛倫坡點點頭,又說:『對。我記得從屍體直接到階梯好像還有一道?』
『沒錯——是在這裏吧?凡斯,這樣對不對?』
『嗯,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好,完成了。』
畫好全部箭頭,艾勒裏把筆記擺在便於三人觀閱的位置。
『當時,我從鬆木拱門跑到房屋遺跡發現陸路的屍體。隨後你們兩人趕來,也是直接跑到陳屍處。後來,我和愛倫坡抬屍體,凡斯跟在後頭,從原路同十角館。可想而知,這三組淩亂的來回腳印是我們三人留下的。這些,可以暫時不列為檢討對象……』
艾勒裏頓了一下,撫理潮濕的頭發。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這些腳印?』蹙起眉頭,愛倫坡反問。
『不錯。接近凶案現場的人有我、愛倫坡和凡斯,以及凶手。包括陸路本身在內,到屍體附近的腳印應該有五對,總數是沒錯,可是……』
『等一下,艾勒裏。』愛倫坡盯著筆記上的圖,說道:『假如除去發現陸路時我們三人的腳印,就剩下從入口到階梯一道,階梯到屍體兩道,以及從屍體回階梯的一道……』
『怎麽樣?有問題吧?從入口到階梯的腳印,可以斷定是陸路所留下。從階梯到屍體兩道中的一道,當然是陸路的腳印。剩下的兩道——往返階梯與屍體間的一對,自然是凶手的腳印。但是,凶手究竟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階梯……』
『對,階梯下麵就是海。記得嗎?下頭的岩區左右都是斷崖。從海那邊上陸,除了由岩區階梯或海灣棧橋的石階,沒有第二條路。既然如此,凶手如何到這岩區?又從這兒到何處?如果繞到海灣那邊,必須回經突出的絕壁。水相當深,凶手非遊泳不可。在這樣的季節,試想水溫究竟有幾度?』
愛倫坡拿起煙盒,沈吟著。凡斯目光投注桌上的筆記,說道:『所以呢……?』
『所以,問題在於凶手為何采取那樣的行動?』
在如此緊迫的狀況中,艾勒裏似乎獨自享受著解謎之樂。而凡斯隻是雙手插入鵝毛背心口袋,沉默不語。
低喃一聲,愛倫坡開口了。『凶手是在十角館裏的我們三人之一——,因此他不必特地走下岩區,再經由海路回去。換句話說,他隻要走回這裏就可以了。至於腳印的大小和形狀,走路時拖踩著地麵就足以瞞人。我們這兒沒有專門監識人員,無法辨認精確的足印。但是凶手並沒有刻意毀去腳印,也就是說——他有不得已的理由,非回海那邊不可……』
『不錯,答案已經非常明顯。』艾勒裏滿意地點著頭,離座起身。『該吃飯了吧?——已經三點了。』
『吃飯?』凡斯投以訝異的眼光。
『這種時候吃飯……。凶手到底為什麽……』
『回頭再說,現在犯不著這麽著急。從早上到現在,咱們什麽都沒吃呢!』
說著,艾勒裏轉身,獨自走向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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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艾勒裏開口時,已是吃完簡單的攜帶食品,並且喝過一杯咖啡的時候。
『肚子填飽了,來解決剛才的問題如何?』
『當然讚成,別賣關子了。』愛倫坡回答,凡斯也默默點頭。
自從艾勒裏提起腳印的事之後,言行舉止便令其它二人頗為困惑。吃飯的當兒,他們滿腹疑慮,頻頻窺視艾勒裏的神態,然而他的態度始終悠然自若,嘴邊掛著一如往昔的微笑。
『好,』艾勒裏把餐具和杯子推到桌子中央,打開先前那本筆記,看著上麵的圖說:『先溫習要點,聽清楚了。
『剛才推測凶手的腳印隻是往返屍體和階梯間的兩道,就是說凶手來自海那邊又回到海那邊。倘若以凶手是我們當中之一為前提,來追蹤他的路線……。
『首先,他從十角館到海灣,由那兒下海遊到岩區,然後爬階梯到房屋遺跡。行凶後,又經由原路回到這裏。剛剛愛倫坡說起凶手回海那邊的必然性,怎麽可能有那種事?再怎麽想都是無稽之談,根本沒有所謂必然性或現實性。』
『那麽,艾勒裏,你是說——凶手是我們以外的第三者……從海那邊——島外某處到這兒來?』
『為什麽不能有這種可能呢?愛倫坡。』艾勒裏合上筆記。『此時此刻,凶手是外來者不是最合邏輯嗎?盡管我們沒辦法離開這個島,但卻不表示第三者不能到此。這個神秘客大可搭船過來,那麽我們就不必強做遊泳渡海的無理解釋了。』
『船……』
『歐璐芝和陸路為何都是大清早遇害?因為在不被我們察覺的情況下登陸此島,以半夜到清晨這段時間為最適宜。兩位覺得怎麽樣?』艾勒裏從口袋裏摸出賽拉姆煙盒,發現已經沒煙便把空盒拋到桌上,然後,要求反應似的看著二人。
『要煙嗎?』說著,愛倫坡把自己的雲雀煙盒滑向艾勒裏那頭,一邊道:『我想應該讚成吧。』
艾勒裏取根煙叼在口裹,擦了火柴。
『凡斯呢?』
『艾勒裏分析得很對——也給我一根好嗎?愛倫坡。』
『沒問題。』艾勒裏把愛倫坡的煙盒傳給凡斯。
『不過,艾勒裏,就算你說對了。第一個疑問,凶手為什麽做那些塑膠板?』愛倫坡間道。
『不僅是「被害者」,連「偵探」和「殺人凶手」也一應俱全,那就是塑膠板的妙用。』艾勒裏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煙。『第一是讓我們相信「凶手」在七人當中,而對外人沒有防備。』
『第二呢?』
『大概是製造心理壓迫吧?凶手的目的是讓最後剩下的幾個人互相猜忌,甚至互相殘殺,也就是所謂借刀殺人——無論如何,凶手最終的目的是殺掉我們七個人。』
『太狠了……』點了根香煙,凡斯喃喃說著。
『還有一個疑問——』愛倫坡用粗大的拇指用力按著太陽穴問道。『殺害陸路後,凶手為何直接回海那邊?』
『你是指什麽?』凡斯遞回煙盒,反問道。
『就是說——,凶手既然要我們以為是自己人幹的,當時應該在房屋入口和階梯間來回走動,多留下一些腳印才是上策。這點事情,隻不過是舉手之勞……』
『是不是他沒有注意到地上留下腳印?』
『殺了人就直接離開小島了?那麽,「第三個被害者」的塑膠板什麽時侯貼的?』
『這……』
凡斯無言以對,愛倫坡轉問艾勒裏。
『你怎麽解釋,艾勒裏?』
『是這樣的,』說著,艾勒裏把香煙擱在煙灰缸上。『就像凡斯所說,他有可能沒有留意到腳印。如果不是的話,凶手應該不會忘掉在入口和階梯間製造一些來回的腳印。他之所以沒有那麽做,表示一定有什麽突發狀況。配合陸路遇害的情形加以推測,就可以說明此事。
『陸路是被擊斃的,從階梯一路而來的淩亂腳印推想,當時凶手可能在後頭追殺。恐怕是陸路在岩區發現了凶手和船——多半是凶手正要離島的時候。
『陸路撞見後拔腿就逃,凶手立刻追了上來。這時,陸路當然會出聲求救。追上跑得慢的陸路滅口後,凶手很焦急。如果其它的人聽到聲昔,馬上出來察看就糟了。他本身可以就近躲起來,可是船也不能被發現。於是凶手顧不得腳印,連忙回岩區把船開到海灣,然後窺探上麵有沒有開始找尋陸路的聲音。很幸運地,並沒有任何人出來。接著,凶手直上十角館在廚房窗口窺視動靜,確定的確沒人起床後,便潛入大廳貼塑膠板。隨即撇下腳印的事,立刻離島。因為如果再折回房屋遺跡,時間上實在太危險。』
『嗯——凶手在島上待了一整夜?』
『我想他每晚都來,一入夜就來監視我們。』
『躲在臥房窗口下頭?』
『大概是吧——不,也可能在……』
『那段時間,船一直靠在海灣或岩區?』
『也許藏起來了。如果是艘小橡皮艇。可以帶到林中收疊起來,或者加上重物沉入水中。』
『橡皮艇?』愛倫坡皺起眉頭。『那玩意兒能夠往返本土?』
『不必跑那麽遠,眼前就有絕佳的藏身處。』
『——貓島?』
『對,正是貓島。我想,凶手可能在那裏搭帳篷。從那個島過來,手劃橡皮艇就綽綽有餘。』
『沒錯,那個地方……』
『現在,再度歸納凶手的行動。』艾勒裏把筆記夾在腋下,玩弄起不知何時掏出來擺在桌上的藍底紙牌,繼續說道:『昨夜,凶手也從貓島潛到島上。他先窺探我們的動向,尋找下次下手的機會沒能得逞,便在黎明時分前往岩區。當時,昨晚的雨恐伯還沒停,所以從房屋入口到階梯那段路沒有留下凶手的腳印。
『後來,當凶手在岩區準備小艇時,雨停了,地麵成為會留下腳印的狀態。就在那時候,陸路來了。不過我不明白,那家夥為何在那種時間到那兒去。
『凶手覺察陸路撞見自己的行跡,連忙就近撿了塊石頭追趕陸路,企圖殺人滅口。得手後擔心有人聽到慘叫聲出來探視,便先把小艇劃出海灣窺視片刻,確定沒人起床後,潛入十角館貼上塑膠板——這就是經過的情形。』
愛倫坡手肘擱放桌上,拇指仍然按著太陽穴,忿忿說道:『那麽,艾勒裏,藏在貓島的真凶究竟是誰?』
『當然是中村青司。』艾勒裏毫不猶豫地斷言。『我一開始就這麽說過。剛才懷疑愛倫坡,完全不是真心話。』
『就算我退讓一步,承認青司還活著的可能性。但是,或許是別人也未可知。青司殺害我們的動機何在?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難不成又要以他發瘋了一句話帶過去?』
『提到動機,他有得是動機。』
『什麽?』
『你說什麽?』
愛倫坡和凡斯同聲問道,雙雙向前挪挪身子。艾勒裏把牌在桌上攤成蝴蝶結形,又利落地收起。
『剛才我們彼此列舉了許多動機,然而中村青司卻有更加明確的動機。昨晚我回房後才想到……』
『真的?』
『是什麽?艾勒裏。』
『中村千織。記得吧?』
微暗的大廳裹,沉默暫時駐足。
波浪聲,波浪聲……。敲打屋頂的雨聲已然消失,驟雨似乎停了。
『——中村千織?』凡斯的聲音細微而低落。
『對,去年一月由於我們無意的過失而猝死的學抹——中村千織。』
『中村……中村青司、中村千織……』愛倫坡吟唱似的喃喃低語。『難道……』
『沒錯,我隻能這麽想,中村千織是中村青司的女兒。』
『啊……』愛倫坡眉間的皺紋皺得更深了,從煙盒中敲出一根煙,直接叼在嘴裹。凡斯不語,雙手環抱後腦閉起眼睛。艾勒裏繼續往下說。
『半年前本島命案的凶手,正是青司本人。他以失蹤的園丁,或者另尋體格、年齡及血型和自己相符的男人為替身燒死火中,自己活了下來。然後,向間接害死女兒的我們展開複仇行動……』
突然——
愛倫坡喉間發出異聲。
『怎麽了?』
『愛倫坡?』
椅子激烈作響,愛倫坡搖晃身子摔倒地上。
『愛倫坡!』
艾勒裏和凡斯衝上去,想要扶他起來。不料愛倫坡揮開他們的手,猛力扭動身體。不久。
隨著劇烈的痙攣,他仰臥地麵,四肢突地伸向半空,然後綿軟地癱落地上。就這樣,愛倫坡結束了他的一生。
隻吸了一口的香煙拋落在青瓷磚地上,冉冉升起紫煙。艾勒裏和凡斯呆若木雞,茫然俯視再也不會動的『最後的被害者』。
9
白日漸沒的天空,依舊灰雲低垂,看樣子不會再下雨。抖動林木的風已經停息,周而複始的波浪聲也彷佛失去生氣般沈滯無聲。
兩人合力把愛倫坡的屍體抬回他的房間。
房間裏,地上的拚圖仍是凡斯上次所見模樣,幾乎毫無進展。歪著頭的小狐狸,可愛的表情似乎非常悲傷。
兩人避開未完成的拚圖,讓愛倫坡壯碩的身體躺臥床上。等凡斯蓋上毛毯後,艾勒裏為死去的他闔上眼皮。苦悶歪扭的嘴邊,微微飄散杏仁香……。
默禱片刻,兩人沉默的走回大廳。
『真正是定時裝置,可惡——』用力踩熄仍在地上飄著煙氣的香煙,艾勒裏氣憤得聲音發抖。『愛倫坡的煙盒裏,一定被混入一根含有氰酸的毒香煙。可能是潛入房中——,用針筒注入。』
『是青司幹的?』
『當然。』
『這麽說,我們也有危險……』
凡斯軟綿綿地癱在椅子上,低喃著。艾勒裏走到桌邊,僵著手點了燈。白色的十角形房間,開始在微光中搖晃燈影。
『中村青司……』凝視火焰,艾勒裏喃喃自語。『想起來沒有,凡斯?青司本是十角館主人,他不但熟知全島和建築物內外情況,八成也持有這兒全部房間的另一份鑰匙。』
『另一份鑰匙?』
『縱火焚燒藍屋時,便帶在身上藏匿起來——所以,他可以自由進出所有的房間。在阿嘉莎口紅裏下毒,或勒斃歐璐芝都易如反掌。當然,愛倫坡的香煙也是一樣。他穿梭我們的死角,如影子般徘徊在這棟建築物。我們就是躍入十角館陷阱裏一群可憐的獵物。』
『我在書刊上看過,他以前是建築師……』
『好像是,或許這座十角館正是他自己設計的傑作。一切都是他造的……。不,等等,說不定……』
艾勒裏銳利的目光環視大廳。
『怎麽了?艾勒裏。』
『我剛剛想到——用來毒殺卡的那個杯子。』
『那個十一角杯?』
『對,那個杯子可能不是用做記號而已——記得嗎?凡斯,你不是說過為什麽隻有一個那樣的杯子?』
『哦,我是說過……』
『當時,我以為隻是青司的惡作劇。現在想想,說不定真的含有某種暗示。千篇一律的十角形建築物中,獨獨設置一個十一角形……。怎麽樣,想到什麽沒有?』
『十角形中的十一角形?如果暗示什麽的話……』喃喃說著,幾斯挑了一下眉毛。『會不會是——有第十一個房間?』
『對。』艾勒裏認真地點頭。『我也這麽想。這棟建築物中央大廳除外,共有十個同樣的梯形房間。浴廁、盥洗室算一個房間,廚房、玄關大廳,以及七間客房——是否在這十個房間以外,某處還隱藏著一個房間……』
『難道青司不是躲在廚房窗口,而是從那密室中探查我們的動靜?』
『正是如此。』
『可是,密室在那兒呢……』
『依照建築物的構造推斷,應該是在地下——』
艾勒裏撇撇嘴,淡然一笑。
『那個十一角杯,就是開啟密門的鑰匙。』
那是設在廚房地板下的儲藏箱裏麵。
儲藏箱本身沒有什麽特別,地板的一部分是個長八十公分,寬一公尺左右的蓋子,一拉把手便可輕易打開。
洞的深度大約五十公分,四周及底部都是白漆木板,裏頭什麽也沒有。
『就是這個,凡斯。』艾勒裏指著說。
『我猜想是在放杯子的廚房裏,果然不出所料——』
手電筒的光照在儲藏箱的底板——仔細觀察,才能看到中央有個直徑數公分的淺洞,洞口稍外側可見圓形的凹陷痕跡。
『凡斯,杯子給我。』
『剩下的咖啡怎麽辦?』
『這個時候隻有倒掉了。』
艾勒裏接過杯子,趴在地板上。右手伸入儲藏箱中,試著把杯子套入中央的洞裹。
『行了,完全吻合。』
十一角形的匙孔和鑰匙會合了。
『轉轉看……』
慢慢使勁扭轉,沿著周圍凹陷的洞果然開始轉動,不一會兒,傳出哢嚓一聲確實的回答。
『好,打開羅——』
艾勒裏輕輕從洞口拔下杯子——這時,白色底板開始靜靜往下傾斜。
『了不起。』艾勒裏咕噥著。『這是類似齒輪的構造,使木板滑落時不會發出聲音。』
不久,兩入眼底出現通往地下密室的階梯。
『進去看看,凡斯。』
『最好不要下去。』凡斯逃避的口氣說道:『萬一遭到埋伏……』
『沒關係,天剛剛暗下來,青司可能還沒來。即使他在裏麵,我們二對一,怕什麽!』
『可是……』
『如果害怕,在這兒等著,我一個人下去。』
『啊……等等我,艾勒裏……』
潮濕發酸的氣味撲鼻而來。
仰賴艾勒裏所攜的手電筒,兩人邁入漆黑的洞中。
階梯雖然老舊,卻很牢靠。輕輕踩下去,不會發出一點嘎吱聲。
為了不重蹈覆轍,走在前麵的艾勒裏謹慎地踏穩腳步前進。
走了不到十級,下麵果然是個相當寬敞的房間。大約包括廚房正下方,到中央大廳的全部麵積。
地板和牆壁都是混凝土,沒有任何家具。比艾勒裏略高的天花板上開了幾個小洞,微光由此泄入。
『那是油燈的光。』
艾勒裏囁嚅著聲音說道:
『就在大廳下麵。原來我們所說的話,全被他聽見了……』
『青司果然躲在這裏……?』
『不錯,他一定在這兒豎耳傾聽我們的一舉一動——若是這樣,應該也有通到建築物外麵的密道……』
艾勒裏逡照周圍牆壁,醒臼的黑色斑點、肮換的混凝土,到處都是龜裂及修補的痕跡……。
『那邊!』說著,艾勒裏止住光環。
下了階梯右內側一隅,有個古老的木門。
艾勒裏和凡斯走到門前,停下腳步。接著,艾勒裏伸手握住覆滿紅繡的把手。
『不知會通到那兒?』凡斯壓低聲音問道。
『現在……』艾勒裏小心翼翼地旋轉把手。沉重的聲音響起,木門動了。屏住呼吸擦動把手,門慢慢打開……。
瞬霎間,兩人悶哼一聲雙雙掩鼻。
『這是什麽?』
『好難聞……』
黑暗中充滿強烈的異臭,那是一股令人反胃的惡臭。
兩人立刻意識到是什麽東西發出的臭氣,劇烈的生理厭惡感使他們驟生寒顫,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腐肉的氣味,生物腐敗的臭味。可是……。
艾勒裏以顫抖不止的手握緊手電筒,照向門那頭的黑暗彼方。
黑暗持續到深處,果不其然,正是通到外麵的密道,
光環徐徐下降,照回髒汙的混凝土地……。
『哇!』
艾勒裏與凡斯齊聲尖叫。
異臭的來源,就在這裏。
微光照映下,赫然出現狀極恐怖的肉塊。殘缺不全的屍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汙黑而空洞的眼窩敞開著……。毋庸置疑,那是一具半呈骷髏狀的人類屍體。
10
夜半時分——
十角形大廳不見人跡。油燈已熄,隻有無邊的黑暗交纏在混濁的寂靜中。
似在遙遠世界盡情演奏的波浪聲,永不懈怠地響起。向黑暗開口的十角形天窗,冒出零星火花……。
突然間。
建築物某處傳來硬幫幫的聲音,隨即轉為生物吐氣般的聲音。不久,平靜的聲音逐漸膨脹、成長……。
片刻之後,十角館已是一片火海。
白色的建築物籠罩在透明火光中,吐著蒙蒙煙氣。震撼大氣的轟隆巨響,威猛凶狂的巨大火焰,穿過夜空流雲衝向天際……。
這種不尋常的光,毫無阻攔地抵達隔岸的S區。
第十章1
電話鈴響了起來。
撐開沉重的眼皮,看看枕邊的鍾,上午八點。
守須恭一挪動慵懶的身體,拿起話筒。
『我是守須。哦,是的——嗯?什麽?再說次……。角島的——十角館失火?真的?』
掀開毛毯,緊緊握住話筒,急切問道:
『那麽,大家怎麽樣了?』
霎時——
守須稍微鬆弛緊繃的身子,深深點了幾下頭。
『是……這樣嗎?我該怎麽做?——好,我知道。謝謝……』
掛上電話,伸手拿了根香煙。睡意已完全消散,點了煙用力吸上一口,拚命使自己鎮定下來
抽完一整根香煙,他立即叼上第二根,又拿起話筒。
『——喂?江南嗎?——是我,守須。』
『哦——怎麽了?一大早就來電話。』耳邊傅來的江南聲音含糊不清。
『壞消息。』守須說道。『十角館失火。』
『什……麽?』
『聽說全部死了。』
『——什麽?不會……。你不是開玩笑吧?明天才是愚人節。』
『若是開玩笑就好了,我剛剛才接到連絡電話。』
『怎麽可能……』
『我現在要到S區,你也會來吧?——能連絡到島田嗎?』
『哦……』
『那麽,我們在那兒碰麵。有關人員要在港口附近的漁業公會會議室集合,聽到了嗎?』
『知道了。我馬上通知島田,和他一起去。』
『好,回頭見……』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一,上午十一點半,角島——
許多人來來往往。
依然冒著淡淡煙氣的十角館殘骸,彷佛一具巨大怪物焚斃後的屍體。
萬裏晴空,島四周的海洋溢一片亮麗春色。如此和煦的景致與島中滿目瘡痍的淒慘光景,形成強烈的對比,叫眼見者無不觸目驚心,惋歎連連。
『組長!S區方麵,死者家屬差不多到齊了。』手持無線電呼叫器的年輕警官叫道。
被稱為組長的是一名四十出頭的肥壯男子,以手帕掩著口大聲暍應。
『好,叫他們過來。到了通知我一聲,別讓他們擅自上岸!』
然後,他把視線拉回正在相驗屍體的法醫身上。
『這個呢?』望著腳邊焦黑的屍體,問道。空氣中彌漫強烈的異臭和熱氣,令人著實難受。
『是男的。』戴著白口罩的法醫回答。
『個子較矮,後腦部有嚴重裂傷。』
『嗯。』
組長滿臉疲憊,點著頭,目光移開屍體。
『——喂!你們那邊怎麽樣?』
聲音投向稍遠處正在瓦礫中檢查其它屍體的人員。
『這個也是男的,火源好像在這附近。』
『哦?』
『可能先淋上燈油後點火,這名死者似乎也在自己身上淋了油。』
『哦,是自殺?』
『大概是,不過得配合其它狀況才能確定…
組長蹙起眉頭,匆匆離開現場。這時,背後一名警員問道。
『屍體要不要抬出去?』
『等家屬來了再說。』背著身子,組長吩咐。『如果隨便移動,萬一屍體和隨身物件分開就麻煩了,到時會搞不清誰是誰。』
說完,他小步跑到風頭處。
『看樣子,午飯準吃不下了……』
嘴裏咕噥著,他拿開手帕,深吸一口海風。
隔著冷冰冰的灰色百葉窗,可以看見海。這是個寬敞但沒有任何裝飾,殺風景的房間。
S區漁業公會會議室。
雜亂無章地擺著幾張折疊式長桌和椅子,不安地依偎著的疏落人影,低沉的談話聲……。
獨坐窗際的守須,不知在廉價的煙灰缸裏捺熄了第幾根香煙。
(角島十角館失火……)
內心激烈地震蕩著。
(全部死亡……)
午後將近一點左右,江南和島田終於出現了。他們環顧室內見到守須,立刻跑了過來。
『島上情況怎麽樣?』江南劈頭就問,守須靜靜搖頭說:『詳情還不如道,死者家屬剛剛過去認屍。』
『真的全部死了嗎?』
『嗯——十角館完全燒毀,灰燼中發現了所有的屍體。』
江南當場楞住,肩膀頹然下垂。
『有人縱火?或者發生意外?』
『現在還不知道……』
島田潔靠著窗,從百葉窗縫住外看。江南拿把椅子坐在守須旁邊,又問: 『那封信的事說了沒有?』
『沒有,不過我把信帶來了……』
兩人苦著臉互相對看。
『被幹掉了。』島田凝視窗外自言自語。兩人訝然回頭,他以沉重的聲音說道:『這當然不是意外,而是預謀殺人,是複仇。』
屋裹多人視線突地射向三人,島田連忙壓低聲音:『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咱們出去說。』
守須和江南默默頷首,從椅子站了起來。
打開笨重的鐵門,正要步出走廊時,背後傳來幾個男人的交談聲。
『——有幾具屍體顯然是他殺……』
2
三人來到海岸,攔腰坐在防波堤下擺在水邊的方形水泥塊上。
眼前一片無垠大海,蕩漾在燦爛的陽光下,柔和的氣氛輿他們此刻的心情正好相反。角島恰處在丁崎背麵,望不見蹤影。
『他們死了……』江南抱膝的手微微顫抖。『我真混帳——』
『江南?』島田一險詫異,別過頭去。
江南緩緩搖了幾下頭,恨恨地說:『到處偵查的結果,卻是一場空。如果我設法警告他們一聲,或許……』
『沒有用。』島田撫摩瘦削的瞼頓,仿佛告訴自己似的。
『像我們這種為了一封怪信到處奔走的人,實在太少了。就算報警,警方也會以為是惡作劇,一笑置之。』
『可是……』
『雖然我真心以為青司沒死,島上那些人有危險,但也僅僅如此。除非出現決定性的證據,能夠確信他們會遭殺害,否則隻是一個單純的推測——盡管我們到了S區,若要渡海調查未免太沒道理了。』
『島田,』守須插嘴。『假定他們全部遇害——那麽,就表示中村青司還活著……』
『這很難說。』島田支吾其辭。
『你想凶手會是誰呢?』
『這個……』
『還有,島田,關於那些青司署名的信,你怎麽想?是否和這次角島事件有關?』江南一連提出幾個問題。
島田麵色凝重,說道:『事到如今,不能說沒有關聯。』
『同一個人幹的?』
『我想是的。』
『換句話說,那是殺人的預告?』
『和預告有點不同。因為信在他們到角島之後才寄到,若是預告似乎略嫌牽強。我想,應該有其它目的。』
『怎麽說?』
『江南,我們初識那大,你分析那封信導出三種意義。記得嗎?』
『嗯——控告、威脅,還有暗示我們重新調查去年的角島事件……』
『不錯。』
島田憂鬱的眼神投注海麵。
『於是——,我們開始追查去年的命案,結果終於真相大白。但是,我覺得這並不是凶手預期的結果。凶手恐怕沒料到我們會如此追根究底?我想,凶手寄信真正的意圖,除了控告你們的罪狀,還暗示著中村青司之影。』
『青司之影?』
『也就是說,以中村青司的名義寄信,讓我們以為已死的青司其實還活著。凶手這麽做,企圖使青司背上黑鍋,成為替罪羔羊。』
『這麽說,你懷疑的是……』
『中村紅次郎。』守須慢條斯理地吐出這幾個字。『現在已經揭曉中村千織是紅次郎的女兒,因比具有殺害那些人動機的人不是青司,而是紅次郎……。是不是這樣?』
『動機方麵,最可疑的的確是紅次郎。但是——』說著,江南審視島田的表情。『但是,他一直在別府……』
『記得那個小夥子說的話嗎?江南。』
『嗯?』
『送研究社那些人到島上去的年輕小夥子。』
『我,記得。』
『他說過,若是裝有引擎的船,往返島陸兩地隻不困難。你能斷言阿紅沒那麽做?——阿紅說這幾天為了趕寫論文,回絕所有訪客和電話,把自己關在家裏埋頭苦幹。這些話是真的嗎?』
島田仍舊眺望海麵,兀自頷首。『不錯。身為他的至交好友,雖覺遺憾也不得不懷疑他……。
『女兒死了,無形中,自己與無法結合的戀人之間唯一的橋梁也毀於一旦。而心愛的戀人又慘死親兄長手中——這是多麽痛心的人間慘劇——由這幾點去分析,動機不是十分充定嗎?
『阿紅以前也是十角館的主人,偶然得知害死女兒那些人要到那兒旅行,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於是——他暗示青司還活著,讓大家把疑點轉移到青司身上;並且寄信給你們,藉青司的名義吐露自己無法宣泄的心情。同時,也給自己寄了同類的信,表示自己是被害人之一……。』
三人默然俯瞰大海,各有所思。
『——就是這樣。』過了一會見,守須低語。『再也想不出專程到島上殺人的其它動機,最可疑的還是紅次郎——可是,島田?這一切完全沒有超出臆測的範圍……』
『是的,守須。』島田自嘲似的撇撇嘴。『隻是我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而且——我也不想去找證據。這件事,更沒有必要積極地告知警方……』
丁崎後麵出現兩艘船,於是島田站了起來。
『警方的船回來了——我們走吧!』
3
『那三個是什麽人?』角島搜證回來的組長,詢問身邊的警官。
據目前角島建築物所有人,即地主兼房地產商巽昌章表示,滯留十角館的K大學生是他侄兒的朋友,要求從上周三起在那兒借宿一周。
警方根據巽手邊的角島成員名單,和校方取得連係才連絡到學生家長。由於其中有些學生離家外宿,因此家屬無法全部到齊。不過依據先前的檢查結果,勉強可以辨識所有屍體。向死者家屬做了簡單的問案調查後,所得情報大半雷同……。
『——哦?那三個?』
警官反問時,組長手指屋裏靠窗處。『那邊的三個人。』
『哦。他們是研究社的朋友,下午就來打聽事情經過了……』
『嗯。』組長略偏粗粗的脖子。
背靠著窗交談的兩個年輕人旁邊,是個背向這邊往外看的高個兒男人。
組長從在命案現場弄髒了的外套口袋抽出雙手,朝三人走去。
『對不起,打擾一下。聽說你們是死者研究社裏的朋友?』
突來的沙啞聲音,使兩個年輕人連忙抬眼。
『我是警方的人……』
『哦,辛苦了。』
說著,往外看的高個子同過頭來。組長嘖了一聲,說道:『果然是你,正覺得背影好眼熟……』
『真是奇遇,我也猜想或許是你哩!』
『你們認識?島田。』一名年輕人驚訝地問
『我以前不是說過在警界有點人際關係嗎?說的就是他。江南,介紹一下,這位是縣警島田修組長。』
『島田?那麽,你們是……』
『沒錯,他是我家老三。』島田組長告訴他。
『哦——』
島田組長幹咳一聲,瞪著體型和自己恰好相反的弟弟的臉。『你怎麽會在這裏?』
『當然有原因羅!我和這兩位一起行動,詳細情形說來話長……』島田潔看著旁邊的二人,說道:
『這位是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的守須,這位是前社員江南。』
『唔——』島田組長以複雜的表情麵對二人。
『我是縣警島田,請多指教。這次發生的事實在相當悲慘……』他的語氣極為鄭重,說著,肥壯的身體落坐在身邊的椅子上。『推理小說研究社?嗯,我年輕時也看了不少那一類的書——,研究社做些什麽事?』
『介紹推理小說書評,自己也試著創作……』
守須回答時,一位便衣刑警走來,交給組長一張紙。他瞥了一眼,點著頭說:
『這是驗屍報告,寫得很簡單。』
『可否說來聽聽?』江南問,組長看了一下弟弟,微啟唇角道:
『反正這小子待會兒一定會追根究底,在可能的範圍內,我盡量告訴你們。
『屍體——情況都相當糟糕!——除了其中一具,全都在失火前遇害。燒死的那具屍體可能是自殺,也就是自己淋上燈油引火自焚,他的房間正是火源,雖然目前還不能斷定,八成是此人殺害其它人後自殺……。這些事請不要告訴別人——這名死者叫什麽名字呢?』組長目光再度落在紙上,說道:『我——鬆浦……鬆浦純也。你們當然認識吧?』
守須和江南屏息頷首。
島田潔愕然問道:『真的是自殺?』
『我說過還不能斷定,其它人也是一樣。死因要等解剖結果出來,才能知道詳細情形。不過組長目光移回守須和江南身上。『談談這個鬆浦純也,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這個人很難形容——』守須答道:『今年四月起升法學院四年級,成績優秀,頭腦一流,辯才無礙,隻不過有點特立獨行……』
『原來如此——還有呢,守須?』
『什麽?』
『他們不是因為研究社的活動,到島上去的嗎?』
『可以這麽說,但是不在研究社活動範圍內。』
『這麽說,結伴同行的幾個人在社裏特別要好?』
『嗯,雖然和要好有些差別,倒也可以這麽說。』
這時,先前來過的刑警又向島田組長耳語。
『——好,知道了。』
組長兩手插入外套口袋,站了起來。
『我有點事,失陪了……。還有,近期內警方可能約談研究社的同學,到時請你——和江南——你們都務必出席。』
『是的。』江南乖乖地點頭。
『那麽,再見……』向弟弟眨眨眼,離開前組長又改變主意,再度轉身麵向守須和江南。『關於鬆浦純也——,假設這次的命案是他幹的,你們想得出什麽動機嗎?』
『這——』守須答道。『我實在不敢相信,尤其是艾勒裏,怎麽會……』
『你說誰?』
『哦——就是鬆浦。艾勒裏是他的綽號……』
『艾勒裏——和作家艾勒裏•昆恩有關係嗎?』
『嗯,就是他。該怎麽說呢?這是我們研究社的傳統,以推理作家的名字稱呼社員。』
『哦,全部都有綽號?』
『不,隻有一部分……』
『到角島那些人郡有綽號。』江南補充解釋說。
島田組長頗感興趣地眨著小眼睛,笑吟吟地問了一句:『江南,你以前也有綽號吧?』
『嗯,有。』
『叫什麽?』
『不好意思——叫道爾,柯南•道爾。』
『哦,大作家的名字。守須——你呢?是不是叫摩理斯•盧布朗?』組長乘興問道。
守須挑動一下眉毛,輕聲說了聲不。然後,嘴角突然浮現一絲落寞的微笑,略垂眼簾放低聲音說:『凡斯•但。』
第十一章
摘自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星期二,A××日報社會版
『角島十角館再傳連環命案!』
案發於三月二十一日黎明時分,大分縣S區,角島十角館火災現場,發現投宿此間的六名大學生屍體,身分已經確定。
死者是K大醫學係四年級山崎喜史(二十二歲)、法律係三年級鈴木哲郎(二十二歲)、同係三年級鬆浦純也(二十一歲)、藥學係三年級岩畸杳子(二十一歲)、文學係二年級大野由美(二十歲)、同係二年級東一(二十歲)等六名。他們預定由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起留宿十角館,為期一周。
根據調查,六名死者中有五名在火災前業已死亡,疑似他殺。警方正抽調去年九月同島藍屋四屍命案資料,全力偵辦此一連環命案暨縱火事件。……
摘自同日、同報社晚報——
『十角館地下室發現骨骸!』
……經過搜索後,俱已焚毀的十角館地下室赫然出現一具男屍。
屍體已呈骷髏狀,死亡時間大約四個月至半年以上,年齡推定為四十餘歲。此外,頭部有鈍器擊打的痕跡。
以往,警方不知有此地下室的存在。根據各種跡象顯示,這具屍體極可能是去年九月案發後即告失蹤的吉川誠一(四十六歲)遺骸,身分正積極確定中。……
第十二章
1
開拓山坡地建校的K大,擁有形狀奇特的廣大校園;學校一隅的三層盒型校舍裏,聚集著大學校園裹的各社團。
角島十角館發現六人屍體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星期三下午,社團會館二樓的推理小說研究社,大約集合了十名能夠出席的社員。
嘈雜的狹窄室內擺了兩張會議用長椅,學生們擠著肩膀坐在一起。其中,當然也有前社員江南孝明,卻不見組長之弟島田潔的蹤影。
(他是客氣呢?還是有事不能來?)
不安瞬間湧上守須恭一心頭,又立刻打消。
(沒關係,他什麽都不知道。不會注意到什麽,不可能會注意……)
島田修組長帶著一名便衣人員,稍微遲到了幾分鍾。
他望著蒙蒙煙氣蹙起眉頭,瞥見江南和守須後,親熱地打了個招呼。隨即,向聚集的眾人說:『謝謝各位撥冗參加,我是島田。』他親切地寒暄幾句,便穩穩落坐在備好的椅子上。
全員自我介紹後,警方約略說明了事件概要。接著,胖組長手持備忘錄對照學生麵孔,然後才進入正題。『再重複一次角島六名死者姓名,山崎喜史、鈴木哲郎、鬆浦純也、岩崎杳子、東一,以及大野由美。各位對他們應該都很熟悉……』
聽著組長沙啞的聲音,守須眼前逐一浮現六人臉龐。
(愛倫坡、卡、艾勒裏、阿嘉莎、陸路,還有歐璐芝……)
……六名中,有五人在火災當時早巳死亡。東及大野分別死於擊殺和勒殺,山崎、鈴木、岩崎三人死於誰殺的可能性極大。剩下的一名鬆浦,火災發生時還沒死,根據初步判斷,可能是在房間和自己身上淋遍燈油,然後引火自焚。』
『鬆浦學長是否殺害五人後自殺?』一名社員提出問題。
『正是如此。至於殺害三人的毒藥來源,事實證明鬆浦的親戚在O市開設藥方,他經常在那兒出入,很容易弄到藥物……。目前,我們是這種看法。不過,動機就難找了。所以我們今天勞駕各位,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有沒有考慮過第三者下手的可能性?』
『這一點絕對不可能。』
由於組長一口否定,守須好不容易才忍住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無論如何,已經斷定鬆浦純也死於自殺。此外,五人的殺害方法及死亡推定時問,都有很大的差異。其中甚至有死亡已經三天以上的……其它也各有不同。聽說那一帶很少有漁船經過,根據常識推測,不大可能有人偷偷搭船過去,花三天以上的時間幹下連環血案。』
『可是,組長?』開口的是江南。『去年藍屋事件裏,在類似狀況下燒死的中村青司,不是被認為死於他殺嗎?』
『那件案子的判斷,具有各種微妙的理由……』組長睜大大象般的小眼睛。『判定為他殺的最大因素,是因為那名失蹤園丁的存在。應該在島上的一個人無故失蹤,自然會惹來嫌疑。無可推諉地,這名園丁就是主要凶嫌。
『不過——沒看到昨天的報紙嗎?焚毀的十角館發現秘密地下室,裏頭有具死亡多時的男屍,極可能是那名園丁的屍體。』
『哦,原來如此。』
『因此,現在不得不急遽改變去年角島事件的解釋。就是說,中村青司確實是自焚而死,整個事件是他本人計劃的一種強迫殉死。而且——』組長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神。『某方麵出現了掌握此點的新證據。』
是島田潔吐露的嗎?守須心想——
不,他說過自己明白真相就好,不會告知警方。不知什麽緣故,總覺得這句話確實可信。即使他的親哥哥是警界人士,也不會改變他的承諾。
(那麽——或者是中村紅次郎供出真相……)
『——這件事暫且不談。』島田組長環視眾人的臉。『你們當中,有幾個人知道他們要到角島?』
守須和江南雙雙舉手。
『嗯,隻有你們。知道是誰提議這次的角島之行嗎?』
『他們老早就有這個打算了。』守須答道。『這次正好有點關係,可以住在十角館……』
『關係?怎麽說?』
『哦,我的伯父——巽——經營大規模的房地產生意,從前地主手中買下那片土地。是我拜托伯父……』
『是不是巽昌章先生?原來你就是他的侄兒——你沒有一起去?』
『思,我不想去曾經發生命案的地方。大夥兒都興高采烈,偏偏我不喜歡,而且房間也不夠……』
『房間不夠?不是有七間客房嗎?』
『其實隻有六間,你問伯父就知道,有個房間根本不能使用,下雨時漏得很厲害……——那個房間隻是個空殼子,什麽都沒有。大概是打算修理,所以把家具搬空了。天花板全是烏斑,險些就要塌下來。部分地板也破爛不堪,幾乎可見底了……』
『原來如此——那麽他們六人當中,怎麽說呢?誰擔任旅行的幹事?』
『我向陸路——對不起,應該是東,我向東提起這件事。東是這次的總編輯——也就是研究社的領導人。不過,他總是找鬆浦商量事情。』
『就是東和鬆浦兩個人羅?』
『是的,就是這樣。』
『除了個人的行李外,好像也帶去不少食品和毛毯,那又是怎麽回事?』
『那是我伯父準備的,我幫他們送過去。就在他們出發的前一天,雇漁船送到島上去。』
『唔——待會兒查證一下。』
組長摩挲厚實的下巴,再度環視眾人。
『各位可曾想到鬆浦純有殺人的動機?』
嘈雜中,社員們開始低聲討論。守須也適時加入其間,然而心中所想完全是別的事——
白皙的臉龐——
用力摟住仿佛就會破碎的嬌軀——
披肩的烏黑長發——
總是浮現幾許困惑的細眉,帶怯的落寞眼神——
含著微笑的櫻唇,小貓般嬌柔的聲音……。
(千織、千織、千織……)
他倆悄悄避開別人的眼光,默默地深愛著。
研究社的夥伴及其它朋友,誰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並非故意隱瞞或是羞於啟齒,隻不過兩個人都有點膽怯,生怕公開戀情的結果,會破壞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然而——所有的一切那天突然化為泡影。去年一月的那個晚上……她的生命被奪走了。毫無疑問,是那六個人,沒錯,就是他們。
(當時如果一直陪在她身邊……)
他不知多麽責備自己,更痛恨那六個人。
昔日,父母及妹妹也同樣突然被帶走。別人蠻強地、擅自地,以殘酷的手拆散溫暖的家庭,一言不發地把親愛的家人搶到遙不可及的地方。後來——好不容易才尋覓到生命中最寶貴的幹織,不料又……。
(那決不是意外。)
她絕對不是縱情飲酒的女孩,況且明知自己心髒不好。一定是那些醉得失去理智的人半強迫地勸酒,她在無法拒絕的情況下,終於……
她是被那些家夥害死的。
(被害死的……)
『守須?』旁邊傳來江南的聲音。
『啊——什麽事?』
『那封信怎麽辦?』
『嗯?怎麽回事?』聽到二人對話,島田組長忙問道。
『是這樣的——上次忘了告訴你——』江南從口袋掏出那封信,回答說。『他們啟程到島上那天,我接到了這樣東西。守須那邊——也收到一封……』
『信?中村青司寄的?』
『嗯。』
『你們也接到了?』組長接過江南遞來的信,看著裏麵的內容。
『被害人家裏,-包括鬆浦——全都接到同樣的東西。』
『這和島上命案沒有關係嗎?』
『很難說。不過,先把它當成一種惡作劇此較正確。無論如何,寄信人總是個死人。』島田組長露出一口黃牙,苦笑著。
受須附和似的放鬆嘴角,另一方麵,卻悄然跌入回憶之中……。
2
原本——千織的父親是中村青司這件事,是她親口說的。她還說,青司在S區一個叫角島的小島上,過著獨特的隱居生活。失去千織半年多以來,始終沈溺在悲痛輿憤恨中,天天病人似的淒慘度日。直到去年秋天,得知她住在角島的雙親慘死後,內心更加不安。不過當時並未想到,那次事件居然會以此種形態助他解決心中的激憤。
日複一日,他經常思忖著以某種形態,讓害死千織的那六名男女了解自己的罪惡。他的痛苦並非大聲譴責一句——千織是你們害死的,就可以了事。生命中無法取代的珍寶已經被奪走,而且是被他們奪走的。
滿心期盼的,除了複仇再無他物。自從知道伯父巽昌章買下十角館後,這種想法在明確的意誌下,開始凝結為使用殺人手段的形態。
千織的出生地角島藍屋,那兒曾經發生她父母的慘劇——那六名罪人居然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興高采烈地渡海登島……。這幅畫麵刺激著他,使他有股衝動想以某種鮮豔的色彩,將他們完全抹煞掉,修正畫麵。
起初,他打算在角島殺了六人後自殺。但是這麽一來,自己也會埋沒在罪人的行列中。自己該做的是審判,以複仇為名的審判。
一再思考後,終於擬定計畫。讓六人命喪角島,自己全身而退的計劃……。
於是,當三月初確知獵物即將躍入陷阱時,放出了開啟序幕的第一箭。
『我伯父買下了十角館,如果想去,我可以向他說一聲,怎麽樣?』
不出所料,他們輕易地上鉤了。
談妥事宜後,他主動著手準備。並且研究六人的情況和氣象台長期預報,然後檢討最適合的日期。
按照計畫,必須是天氣晴朗及波浪平穩的日子。所幸,三月下旬不至有惡劣的氣候。但是完全依靠天氣預報,是項危險的賭注,萬一下手那幾天條件十分惡劣,也隻好罷手不幹。
就這樣,決定由三月二十六日起一周的日程。
準備好寢具、食品,以及其它種種必需品,可以啟程了。租來的寢具是六人份,這當然有原因。總之,為了讓同行者認為自己也一起去,同時使其它人相信自己不去,隻有六個人到角島旅行,非細心部署不可。
假藉中村青司的名義製妥九封信,目的有二。
其一,當然是『控告』。向人控訴中村千織這個女孩,死於他們的手中。其二,藉『死者的來信』這種極富魅力的餌,推動江南孝明展開行動。
至於以青司名義寄給中村紅次郎的信,純粹是針對江南可能采取的調查路線,所設的一種布局。他很了解江南的個性,早巳預料接信後到處調查的結果,還會來找自己商量。此外,倘若必須主動連絡江南時,怪信的流傳是種絕佳的借口。
九封信一律以大學研究室開放給學生使用的文字處理機印成,又到超級市場買來材料,做好兩組塑膠板。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出發的前一天,先在O市寄出九封信,再到S區諸事先雇好的漁船把行李運到島上。然後回S區謊稱要到國東,借用伯父家的車。車後座行李箱布妥裝有引擎的橡皮艇、壓縮空氣筒、燃料用罐裝汽油等物。
橡皮艇是伯父釣魚時所用,平常放在車庫的儲藏室。伯父隻在夏秋之際的釣魚季節才用得上,現在暗中借用一下不必擔心被發覺。
丁崎後麵一帶,即使白天也罕有路人。把小艇和空氣筒藏在海岸附近的草叢,適當地消磨時間後再去還車。按照預定計畫,告訴伯父今夜返回O市,明天又要去國東。事實上,雖然回到O市,入夜後使騎摩托車再赴丁崎。
從O市到丁崎,白天約需一個半鍾頭車程。但是晚上騎二百五十CC摩托車飛馳,一個鍾頭便足足有餘。若是越野車,隻要小心駕駛,也可騎入馬路以外的荒地或草叢。把車放倒在海岸的雜樹林裹,上麵用褐色罩布蓋住,根本沒有人會發現。
把事先藏好的小艇組合起來,換上橡皮潛水衣。借著月色和丁崎無人燈塔照出的光影,獨自劃向角島。
風並不大,卻沉重而冰冷,雖然以前曾經向伯父借用過小艇,早巳熟悉操縱法,但由於夜晚能見度不佳,加上身體不適,行路比預料中來得艱苦。
身體情況不佳,是因為從前一天起就沒喝過水。為了往後的計劃,必須滴水不沾。
丁崎到角島,大約三十分。
抵達地點是岩區,船預定藏在這兒。
首先收疊橡皮艇,和空氣筒一起用防水布包妥,再輿密封在塑膠袋的引擎綁緊。然後放在大岩石間,沈入波浪不會直接打上來的水中,上麵用石頭壓住。此外,又把繩子的一端係在突出的岩角上。補給燃料用的罐裝汽油,分別藏在這兒的岩石後麵和丁崎草叢。
月光下,肩掛著大型手電筒,緩緩步向十角館。預先選定玄關左方會漏雨,沒有家具的房間自己使用,睡覺時可用白天運來的睡袋。
就這樣,迎接六名罪人的陷阱準備妥當。
3
隔天三月二十六日,六人抵達島上。
他們沒有察覺任何異狀,更沒有起疑。整整一周的時間,不管發生什麽事,都無法和本土取得連絡。但他們毫無危險的預感,一味沈迷於冒險氣氛中。
當天晚上,他以感冒為由提早回房。滴水不沾的作用,也就在此。
雖然早知輕微脫水狀態,會引起類似感冒的症狀。為了瞞過醫學院學生愛倫坡的眼睛,裝病絕對不能失敗。倘若經他診視確實身體不適,就可確保無人懷疑。
正當大廳真的人繼續歡談之時,他便換上橡皮衣,帶著裝有必需品的背包,從窗口潛出去。來到岩區組好小艇,趁著夜色劃向丁崎,然後騎摩托車趕回O市。
回到自己的房間,大概十一點左右。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然而重要的事這才開始。
馬上打電話到江南寓所,利用他當做自己確實在O市的證人。
當時電話沒打通,不過沒關係,倘若他如預期中展開行動,一定會有所連絡。說不定,已經來過電話了。果真如此,可能會問起今天的行蹤。到時借口也早巳準備好,就是那幅畫。
為了證明六人赴島期間,自己確實在本土活動,事先準備——那幅磨崖佛的畫。不,正確地說,應該是那些畫。因為,畫一共有三幅。
三幅畫分別是炭筆素描淡彩階段、全圖以畫刀抹上厚彩階段,以及完成階段。當然,三張構圖完全一樣。
去年秋天傷心之餘,漫無目的地瀏覽國東半島山中風景。憑著當時的記憶,將季節改為早春,事先畫好作畫過程各階段的圖畫。
把第一階段的畫擺在畫架上,盯著寄給自己的信,等候江南的連絡。萬一和他連絡不上,必須找其它的『證人』……。微微發熱的腦中卷起漩渦般的不安,強自忍耐,拚命使自己鎮定下來。
將近十二點時,電話終於響了。
不出所料,江南吞下了餌食。當天,他已拜訪過中村紅次郎。然而對於島田潔那名男子的出現,不覺有些許困惑。
『證人』成為複數雖然再好不過,但是過度介入反而不妙。隻有讓自己適當地加入偵探遊戲,才是上策。
幸好他們關心的不是現在,而是過去。看樣子,至少不必擔心他們會追蹤六人到島上去。為了加深二人對自己『存在』的印象,故意放言擔任『輪椅神探』的角色。並且表示還要到國東寫生,約好翌日晚上再行連絡。當時靈機一動,建議他們走訪安心院的吉川政子,目的是將二人的注意力移開現在的角島……。
二人離開後,稍事休息。黎明前又騎摩托車趕往丁崎,換乘係在岸邊的小艇回角島。
回到十角館,確定大廳無人後,把塑膠板擺在桌上。
(那些塑膠板究竟意味著什麽?)
是否希望他們知道即將成為『被害者』?或者自覺有種奇妙的義務感,倘若不事先發布『處刑』宣告不算公平?抑或在不同層次上,含有更加痛烈的諷刺意味……?
恐怕自己複雜的心理反映,已將三者全部包含在內。
第二天晚上比第一天更早回房,離開大廳前雖和卡差點起衝突,也設法克服了。
由於缺乏水分的滋補,身體虛弱得幾乎站不住腳。潛出房間前,把阿嘉莎交代服藥用的水喝個精光。第三天以後預定不回本土,必須補充水分,及早恢複身體狀況。
從角島回O市的路途,比前一夜更加艱辛。途中,甚至屢次打算放棄……。自己單薄的身子何以有那股毅力,至今仍覺不可思議。
回到房間,首先努力補充水分。江南和島田來了以後,開始討論角島事件時,他一連暍了幾杯紅茶……。
依照預定計畫,翌日起便不再回O市,因此扮完自己的角色後,必須對二人的話采取否定態度。當下斬釘截鐵地宣布自己退出此事,以免翌日以後他們再行連絡。
不過,當時聲色俱厲地向島田吐露的那番話——全是由衷之言。尤其得悉二人打算挖掘千織身世之謎時,頓覺義憤填膺。
和前一天同樣地,黎明時分趕返角島。回到十角館房裹,暫時在黑暗中平複激動的心情。
4
選擇歐璐芝為第一個被害者,有若幹理由。
首先,對她而言也可算是某種情分——早點死掉可以避免知道以後的混亂及恐怖。
歐璐芝——她和千織非常要好,含羞帶怯的表情頗有千織的神韻。可能她並未積極加入殺害千織的行動,而僅僅是個旁觀者。但是——雖然如此,也不能單單放過她。
另外一個極大的理由,就是歐璐芝左手中指戴著那枚金戒指。
歐璐芝一向沒戴過戒指,突然戴上格外引人注目。那枚似曾相識的戒指,或許正是自己送給千織的生日禮物。
歐璐芝是千織的好朋友(千織的喪禮上,她哭腫了雙眼……)。由此推測,她很可能收下千織的戒指當做紀念品。
既然她和千織那麽親密——,應該知道角島是千織的故鄉,或者甚至知道自己和千織的關係……。
那枚戒指內側刻有自己和千織的英文名字縮寫——K•M•&C•N•。即使千織沒直接說出口,千織死後,歐璐芝發現戒指所刻英文字母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島上果真有人遇害,她推想出動機和凶手的或然率相當高。
因此,不得不先結束歐璐芝的性命。
於是潛出大廳,直接到歐璐芝的房間。為了方便辦事,當然瞞著六人私藏一份伯父給的十角館預備鑰匙。開門溜進房間,趁她熟睡時在脖子纏上繩子,使勁緊勒。
歐璐芝的眼球彷佛即將進出,眼凸唇歪。手腳抽搐一陣,腫脹的臉逐漸發紫……很快就斷了氣。放好她的屍體,是因為內心深處總覺得她太可憐。
原想從屍體手上取下戒指,收回千織貼身的紀念品,另一方麵也為了避免有人注意到屍體手上的戒指,而展開推論。然而——或許是還不習慣島的環境,歐璐芝的手指脹得褪不下戒指。
如果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從外表看不到英文縮寫。不,不行——,不能把含有千織和自己珍貴回憶的紀念品丟在那兒……。
於是決定采取強硬手段,切下手腕。
倘若隻切掉中指,會使人更加留意那枚戒指。況且,切除左手腕的行為可解釋為『模仿』去年的藍屋事件。同時期待這種吻合會產生一種效果,也就是向島上人暗示後來島田潔所說的『青司之影』。
使用預備為凶器之一的刀子,辛苦地切下屍體手腕。暫時把手腕埋在建築物後麵的地中,打算事成後再行挖出取回戒指。
為了留下第三者由外侵入的可能性,特地打開窗戶掛鉤,也沒鎖門。然後辦最後一件事,從廚房抽屜拿出『第一個被害者』的塑膠板,貼在門上……。
在阿嘉莎的口紅塗上氰酸,是前一天——第二天二十七日下午的事。當時塑膠板雖已出現,但由於他們警戒心不夠,才有機會潛入房中下毒。
按照預定的計畫,應該很快便會發現阿嘉莎的屍體。不料事輿願違,使得『毒煙限時裝置』行動遲遲不敢推出。
下一步,所用的是十一角形杯子。
那個奇妙杯子的存在,是在抵達角島第一晚所發現。讚歎之餘,便決定加以利用。
第二天早上擺好塑膠板後,偷偷把那個杯子帶回房裏,另從餐具架拿個杯子代替。
使用的毒藥是從理學院實驗室偷出來的氰酸鉀和亞砒酸,杯上塗的是無臭的亞砒酸。然後三天晚餐前,趁他們不注意時,把毒杯子和廚房櫃台上六個杯子之一掉換來。
自知有六分之一的機會拿到十一角杯,果真如此便避不沾口。但沒有那個必要,卡成了『第二個被害者』。
眼睜睜看著卡的死——比歐璐芝更加鮮活可怕。心扉一隅不禁為自己的恐怖行徑感到隱隱作痛,然而如今已經不能罷手。無論如何,必須冷靜、大膽地完成大事……。
黎明前,大家終於解散。等眾人就寢後,從另備一組塑膠板中拿出『第二個被害者』,貼在卡的房門上。進一步切除卡屍體的左手,丟到浴缸裏。保持『模仿』;一貫性的目的,是為了掩飾歐璐芝不翼而飛的左手腕。
接著,轉向藍屋廢墟。
卡倒地前,艾勒裏聲稱藍屋可能有地下室……。
早聽伯父提起地下室的事,混在打李中隨漁船運來的塑膠燈油桶儀藏在那兒。
既然艾勒裏懷疑有人躲在地下室,遲早會去調查。
於是故意清掃地下室地麵的鬆葉,製造出有人出入的痕跡。然後用從愛倫坡釣具箱裏偷來的天蠶絲釣線,在樓梯口設了個陷阱。不出所料,翌日艾勒裏果然中計。
(愚蠢的艾勒裏……)
的確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居然雀躍不已地衝入可疑的地下室,簡直辜負『偵探』之名。算他命大,隻是摔傷足踝並無大礙。雖不否認對於陷阱含有若幹期待,卻也不渴望如此輕易便獲得一具屍首。
期待落空的,倒是阿嘉莎的口紅事件。仔細觀察,才發覺所用口紅顏色和下過毒的不一樣。倘若翌日她還安然無恙,就得另謀計策了……。
愛倫坡提議搜查各人房間時,難免有些焦急。
當然,這種情況事先已列入考慮。塑膠板、黏著劑及刀子等物品早就藏入外麵的草叢,切手腕時的血衣也已埋入土中。裝燈油的塑膠桶在地下室,毒藥隨身攜帶。檢查歸檢查,總不會搜身吧?房裹隻放了一件橡皮潛水衣,一旦被察覺也可設法瞞過。
不過,被人發現房間的狀態總是不妙,還好可以推說因為擔任準備工作,有責任選住最差的房間。盡管有此借口自圓其說,但最好還是不要泄露機密。因此,當時自己極力反對愛倫坡的建議。
然後,當天晚上。
由於阿嘉莎突發歇斯底裏,意外地使大家提早回房。
本來當天晚上並不打算離島,又覺白白浪費一整晚實在可惜,不如回O市和江南連絡,以期加強不在場證明。
身體狀況還差強人意,雖然有點擔心多雲的天氣,但根據收音機的氣象預報,天氣不會轉壞,波浪也算平穩。隨即下定決心,循前兩次同樣路線朝向O市,返回自己的住處。接著,佯裝剛由國東回來,摩托車後載著畫架走訪江南寓所……。
5
夜裏下了點雨,倒不致造成妨礙。第五天——三月三十日清晨,天剛發自便平安回到島上。
駛近岩區時關掉引擎,操槳劃到岸邊。把繩子係在岩石上開始收疊小艇時,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突然聽到有人悶叫一聲,抬頭隻見陸路佇立階梯中央,愕然望向這兒。
(被發現了!)
非殺不可,瞬時滅口的念頭閃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根本來不及細思膽小的陸路何以此時獨自來到岩區。或許他無意中發現係在岩上的繩子,一時好奇所以跑來看個究竟。無論如何,被他撞見總是不爭的事實,即便他全不知情,也會逐漸了解事情的真相。
心中念轉,隨手拿起一塊石頭奮力追趕逃命的陸路。
追趕者心急如焚,而陸路更是有過之無不及。跌跌撞撞地邁不動腳步,因此兩人距離一下子就縮短了。他驚悸之餘,朝著十角館大聲呼救。這時已經幾乎追上,便陡然將石頭擲向他的後腦。隨著沉重的聲音一發擊中,他登時向前仆倒,撿起掉落的石頭,再度砸向他已經裂開的頭,一次又一次……。
確定陸路不可能活命後,急忙趕回岩區。途中雖然注意到地麵的腳印,但焦急之下無法冷靜地處理。萬一有人聽到陸路慘叫趕來探視,事情就更加不好收拾了。還是趕快離開吧,混亂的腦子命令著。
臨走前,約略環視四周的腳印,並且斷定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特征(他們不是警察,這種程度的腳印應該不成問題……)。於是,腳印的事不再縈繞腦海。
最可怕的是突然有人出現,小艇被發現就糟了。
當下離開岩區繞到海灣,暫時把小艇壓在棧橋下水麵間的廣闊空間,躲在那兒窺視上麵的動靜。很幸運地,並沒有任何人被驚醒。
回到海灣收好小艇,藏在棧橋一端的小船屋裹。雖然得冒點風險,總比再返岩區好得多。
潛入十角館,在陸路房門上貼妥『第三個被害者』的塑膠板,這才回房鑽進睡袋。
當時情緒激動,全身神經緊繃,隻能淺淺小睡。渾身麻痹發軟,胸口微覺思心。不久即被手表的鬧鈴裝置吵醒,便走出房間打算暍口水。不料——阿嘉莎的屍體赫然出現。那天早上,她終於換了口紅顏色。
人命夠多了,我不願再見到屍體!——心中呐喊著。脫離桎梏似的,無法抑止的嘔吐感自體內翻湧而上。精神上或肉體上,都已經達到極限。
然而——不能放棄,絕對不能罷手……。
為痛苦所纏繞的內心深處,不斷閃爍著永不複返的戀人音容笑貌。
艾勒裏,以及愛倫坡——和僅存的兩人圍坐在十角形桌邊,已近大結局了。
當時的情勢,不利的箭頭完全指向愛倫坡。若不是後來艾勒裏加以否定,演變下去,或許愛倫坡會被當成所有命案的凶手。
在陸路遇害現場,當艾勒裏對腳印表示興趣時,心髒幾乎停止跳動。(鎮定下來,不會有問題的。鎮定下來……)一麵抗拒胸口湧上的嘔吐感,一麵告訴自己。艾勒裏旋即轉身。(沒事了,沒事了……)不由得撫胸鬆了-口氣。
可是——
艾勒裏突然又提起腳印的事。
(是否犯了什麽錯?犯下什麽致命的錯誤……)
追隨艾勒裏趕到現場,當他要大家記住腳印的狀態時,才恍然明白自己所犯的錯誤。對於自己的愚昧無話可說,心想一切都完了。
原本早有心理準備,當被害人數增加,嫌犯範圍逐漸縮小時,自己可能陷入動彈不得的地步。果真如此,就必須順應狀況,隨時準備采取應變的各種手段。最惡劣的情況,可能是以寡敵眾的格鬥——暗自思忖著,不禁揑緊了經常暗藏在上衣口袋的小刀。
艾勒裏進行腳印的檢討當兒,數度想持刀刺殺二人……。一旦失手反被控製,就真的大勢已去。況且,至於艾勒裏是否將嫌疑指向自己,還有考慮的餘地。
蜷縮身子聆聽艾勒裏高談闊論,忍受著龐大壓力,拚命思索最佳的應對法。然而。
艾勒裏把結論發展到錯誤的方向,居然斷定凶手由島外搭船而來,並非三人中任何一個。
言下之意,箭頭指向中村青司。看樣子,他真的相信青司還活著。『青司之影』會到此以這種決定性的方式保護自己,這倒是始料未及……。
頓時,腦筋開始清晰靈活。
艾勒裏的香煙抽完了,愛倫坡隨即遞上煙盒。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倏地從口袋掏出一樣東西,細長的小盒中——放著一根摻有氰酸的雲雀牌香煙。這是事先準備好,一有機會就用來對付愛倫坡。
借口自己也想抽煙,把煙盒弄到手。然後,在桌子底下進行掉包。從煙盒裏取出兩根煙,一根叼在口中,一根藏進口袋。接著,把毒香煙放回煙盒。
愛倫坡煙癮相當大,拿回煙盒後可能馬上又再來一根,倘若愛倫坡沒拿到有毒的香煙,艾勒裏就可能中頭彩。無論如何,兩人總會死一個。到時侯,最後的一個人就好解決了。
終於——愛倫坡吸入了毒香煙。
6
大廳剩下兩個人。
愛倫坡死後,艾勒裏仍深信青司是凶手。對於眼前的夥伴,絲毫沒有警戒的模樣。
看來不必急著動手,大可慎重地等待機會。最完美的方式是讓最後一個人『自殺』身亡。
(愚蠢的艾勒裏……)
結果,他到了最後關頭始終合作無間。這個艾勒裏自以為是名偵探,其實隻是個無可救藥的小醜。最諷刺的是,自己無意的奇妙宣告竟然成為事實。最後剩下的兩個人,果真是『偵探』和『殺人凶手』。
不過,對於他最後由十一角杯引導出十角館中存有第十一個房間的敏銳推理,不得不表示敬意。自己也曾經疑惑何以有那樣的杯子,卻不曾想到居然是機關的一部分。雖在本土聽江南他們說過建築家中村青司對機關的特殊興趣……。
即使如此,這件事並不會危及自己的立場。或者說,密室的發現反而更加確定艾勒裏所謂青司即凶手的論調。
兩人進入地下密室,艾勒裏開始探索通到外麵的密道。在那兒,出現了另一具屍體……。
念頭一閃,立刻知道這是下落不明的吉川誠一屍體。
吉川果然在半年前便已遇害,他可能在藍屋遭瘋狂的青司襲擊,帶傷逃到這兒力竭而死;或者青司本人帶他到此,加以殺害。
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佇立屍體麵前啞口無言的艾勒裏。他掩著鼻子杜絕腐臭,點點頭說道:『話是不錯,如果這樣,青司從何處找來當做替身的屍體呢——』接著,他又開口:『走吧,凡斯。我們必須調查這條密道通往那裹?』
避開屍體,步入密道裏頭。一麵走著,一麵思忖;既然如此,就奉陪到底。
或許,艾勒裏根本就懷疑自己(比方說,注意地麵塵埃的狀態……)。他是否佯裝沒留意,伺機幹掉自己……?刹那間,不安閃過腦際。於是右手暗中握緊口袋裏的刀子,跟著艾勒裏走在混濁的黑暗中。
不久,密道盡頭出現一扇門,傳來陣陣波浪聲。
艾勒裏打開門,浪濤更響了……。
密道出口在麵臨海灣的斷崖中央,門外隻有一個類似窄陽台般突出的空間,下麵是一片漆黑。看來,距離海麵還相當遠。
艾勒裏看準立足點,慎重地往外踏出一步,以手電筒環視周圍的情況。不一會兒,他若有所悟地回過頭來,說道:
『這個角度正好從屋上或下麵的海都不易發現,勉強可由岩塊走到石階那邊。青司果然從這兒來……
『青司今晚一定會來。』回到大廳,艾勒裏說。『現在,秘密通道已經找到。不管他從密道或玄關來,隻要兩人在一起就不必怕。可能的話,我們反過來逮住那家夥。』
他隨聲附和著,衝泡兩人份的咖啡。同時把從愛倫坡那兒私藏的幾顆安眠藥,溶入其中一杯咖啡,然後若無其事地交給艾勒裏,而那家夥竟不疑有他的一飲而盡。
『……我有點困,也許是鬆懈下來的緣故。凡斯,你不要緊吧?——我睡一下,如果有事立刻叫我……』
這就是名偵探下台的台詞。
沒多久,艾勒裏趴在桌上,發出天真無邪的鼾聲。他確定艾勒裏熟睡無疑後,便把他抱回房間放在床上。
計畫中,決定讓艾勒裏『引火自焚』。警方遲早會從屍體中驗出安眠藥,去年狀況相似的青司屍體,可能會因為吉川誠一他殺屍體的出現而判定為自殺。這種情形對警方論斷此次事件,多少會有所影響……。
雨早巳停息,彷佛不會再下。
先到海灣備妥橡皮艇,然後從廢墟地下室拿出燈油。接著掘出歐璐芝的手,取下戒指,把手腕放回屍體邊。
剩下的塑膠板、血衣、毒藥、刀子等物,以及所有不宜留下的東西,全部搬到艾勒裏房間。打開窗戶,在整個房間灑遍燈油。其它房間也適量淋上燈油後,把丙烷筒帶進大廳。自己從外麵繞到窗口,最後剩下的燈油全倒在床上的艾勒裏身上,順便把空塑膠桶丟進去。
艾勒裏好像快要醒轉,然而這時點了火的打火機,已經扔到沾滿燈油的床上。
火舌的出現輿關窗的動作幾乎同時。
他不由得後退身子,閉上眼睛。眼眸中,瘋狂的紅色透明火焰跳躍成漩渦,逐漸擴散……。
翌日早上,他仍死透了般的沉睡著。
被伯父通知事故的電話吵醒後,連絡過江南,自己立刻趕到S區。
先到伯父家中,借口到丁崎探視島的情況借出車子。然後依言到丁崎,把隱藏的小艇和汽油桶放入後車箱。這時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角島,誰也不會留心丁崎這邊。
回伯父家還車時,順便把橡皮艇放回原位。收拾妥當後,才到港口和江南他們會合……。
7
在K大社團會館所舉行的集會一結束,守須恭一獨自匆匆離去。
艾勒裏——郎鬆浦純也在不為人知的動機,或精神失常的狀態下,殺害五名同伴後引火自焚……。
看來,警方的觀點終究會是這樣。今天的集會中雖未找出具體動機,然而艾勒裏個人行為及若幹特立獨行的小插曲,似乎引起島田組長極大的關心。
總之,事情的發展比預料中來得順利。
用來當做本土行動證明的畫,不需要的兩幅已經處理掉。一切均已辦理妥當,再也不必擔心任何事。是的,再也不必……。
全部結束了,守須思忖著。
全部——複仇已告落幕。完全落幕……
結語
黃昏的海邊,閑寂時分。
夕陽下,映著霞光的波浪遠遠拍擊而來又消退……。
他獨自坐在同一處防波堤上,凝視暮色中的海洋。
(千織……)
良久,心中數度輕輕呼喚。
一開眼,那夜的火焰立郎在眼前複蘇,那麽鮮活,那麽深刻。巨大的追悼之焰撕裂黑夜飛舞而上,裹住攫獲獵物的十角形陷阱……。
她的幻影重疊似的浮現在烈火熊熊之中。呼喚低訴,而她始終垂著眼廉默默無語。
(——千織?)
火焰越燒越激烈,持續著鮮豔的紅光。倏地,戀人的倩影被鮮紅的漩渦吞沒,逐漸擴散消失……。
他安靜地站起。
幾名孩童在水邊嬉戲,他佇立片刻,眯眼眺覽眼前的光景。
(千織……)
再度輕喚,然而閉目或凝望,她的倩影已不再出現。彷佛失落什麽似的,無邊的空虛感由心底湧上……。
載著落日餘暉,海即將融入夜色中。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波浪似乎不斷竊竊私語——
突然有人拍拍肩膀,他愕然回頭。
『嗨,好久不見。』一個瘦高個子滿懷笑容,站在他麵前說。『公寓管理員說你常到這個海岸來。』
『——哦,是嗎?』
『你好像很沒精神。我在旁邊看了好久,你究竟在想什麽?』
『沒……。找我有事嗎?』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高個子在站著的他身邊坐下,叼起香煙喃喃說這是今天的一根。『那件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警方也好像不再追查。不知你有什麽看法?』
『還有什麽好說——,是艾勒裏……』
『不,沒那麽簡單。你不覺得其中另有文章嗎?』
(這個人到底想說什麽?)
他沉默地望著海。高個兒男人點了煙,抬頭審視佇立的他的表情,繼而說:『我以前曾經懷疑阿紅是凶手——事實上,後來閑著沒事時擴大想象的範圍,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所以,今天專程來找你研究。』
(不會吧……。難道他注意到了?)
他沒有回答,別過臉避開男人的視線。
(不會有這種事……)
『喂,別那麽無情,聽我說說嘛!不過,我這想法實在離譜,尤其是你,也許會一笑置之。說不定我會因此挨罵,但是,就當是我單純的幻想好了……』
『不要說了。』他以失去抑揚頓挫的聲音,平淡地說。『那件事已繼結束了,島田。』
然後,轉身背對叫住他的男人,走下孩童們戲耍的沙灘。
他自覺窩囊,心情紊亂不已。
(怎麽會……)
用力甩甩頭,想要驅出心中的動搖——
不可能,絕不可能被識破。即使那想象力旺盛的男人碰巧想到真相,那又如何?沒有任何證據,如今他還能怎麽樣?對不對……。
(對不對?千織。)
問著戀人的幻影,可是她沒有回答,甚至連影子也不再出現。
(——為什麽……?)
瞬間,不安如海嘯般湧起。濡濕的沙沉沉纏住了腳。這時,腳邊有樣東西閃閃發亮。
(這是什麽?)
蹲下去一看,不由得他表情訝然僵凝。隨後短呼一聲,抽動的嘴角轉為淡淡的苦笑。
那是個淺綠色的小玻璃瓶,靜靜躺在波浪衝擊的沙灘上。半埋在沙中的瓶子裏,可以看見幾張折好的紙片。
(啊……)
他撿起玻璃瓶,回頭看了一下仍坐在防波堤上向這邊望的男人。
(審判……)
孩童們結束遊戲,就要回家了。他握緊玻璃瓶,朝孩童那邊慢慢走去。
『小弟弟!』他叫住一名男孩。『拜托你一件事。』
男孩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他。他露出無風夜海般沈靜的微笑,把瓶子塞在男孩手中,然後說:『幫我把這個交給那位先生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