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磐石柒
字數:4379 加入書籤
他聲音似是不大,大殿之上人人卻都聽的清楚,不少人都是驚呼出聲。孔氏一族身份大是特殊,天下無人不敬仰,便是曆朝曆代的皇帝也是敬重有加,多有封賜。1127年(靖康二年),金滅北宋,康王趙構建立南宋,改元建炎。次年,衍聖公孔端友奉詔南渡,宋高宗賜家衢州。金國則冊封其弟孔端操為衍聖公,此後南北宗並立。這孔元任便是如今北宗衍聖公之弟。
林醒沐知道此人身份不同凡響,也是客氣道:“不敢當,不敢當。”
連丹青更是嚇了一跳,心道,原來如此大來頭,隻是其所言仍是居高臨下,將孔孟捧的高高,將彼時諸侯視作無物,卻也難叫他心服。但自己這幾句本就是雞蛋裏挑骨頭,存心找茬,眼下礙於對方名頭,也不敢造次。大殿之上,十個儒生倒有九個也是這般想法。
突聽一人漫聲道:“孔聖人時,諸侯爭雄,周天子式微,禮崩樂壞。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方是王道,彼時自諸侯出,乃至自士大夫出,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天下鮮廉寡恥,哀鴻遍野,聖人當出。孔聖人周遊列國,傳仁義之道,禮信之言,天下慕道而世風得以扭轉,此等教化之功,豈是為一己之名利偏私?更是對周天子之大忠,對世之大忠。齊宣王問孟夫子,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宣王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孟夫子以天下蒼生為重,‘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不義之君,盡可殺之,此亦是蒼生之忠,萬民之忠。孔孟之聖,忠義千秋。你書也不曾讀懂,史不能明辨,反口出妄言,洋洋自得,當真是可笑,可笑。”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就連韓侂胄也是麵露笑意,朝這邊看來,說話之人在林懷玉身後,仙風道骨,九秋清氣,半山晴月,出塵絕世之姿,正是大師兄諸葛飛卿。
連丹青麵色一陣紅一陣白,突然掩麵疾走,出門而去。
眾人都朝這邊看來,諸葛飛卿卻是麵無得色,也不再說話。
大殿一時安靜,林醒沐身旁彭惟簡道:“林員外今日大喜,我家完顏王爺不能親臨,也托我給員外帶來三樣大禮。”
大殿之上眾人,多半都不知彭惟簡身份,聽“完顏”二字,都是一愣,心道,原來此人竟是金國使臣,難怪今日竟能與韓侂胄大人並排而坐。不由得都去看韓侂胄,韓侂胄卻似毫不介意,若無其事。
林醒沐笑道:“簡先生能來,已是萬千之喜,何顏再受厚贈。”
彭惟簡笑道:“林員外言重,這第一件禮物非同小可,乃是孔兄精挑細選。”
孔元任微笑站起,道:“聞林員外風雅,尤愛香山居士詩賦,老朽有一套香山居士的全集,雖非居士手書,勝在齊整,今日獻上,博尊駕一笑。”
大殿之上,眾人都是無動於衷,此人身份高貴,送的禮物卻是不值一哂。李杜、元白,皆是一時之最,白居易之詩流傳甚廣,元稹曾為白居易詩集作序,說道:“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街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模勒即模刻,持交酒茗則是拿著白詩印本去換茶換酒。白居易的詩集隻怕街上隨便尋個書店,都能買上幾本,更值不得幾錢。
孔元任似知道眾人所想,道:“這套集子共收香山居士詩三千八百餘首,林員外不妨多加抄錄,廣為傳播,也是不小功德。”
此言一出,立有幾人驚呼,更有數人搖頭,似是不信。
林醒沐也道:“孔先生請教,這坊間樂天詩集,少不過百首,多不過一千二百之數,何來三千八百之言?”
孔元任臉有得意之色,道:“唐時印刷刻錄之技遠落後於今,多為手抄本存世,各家著作,散軼錯亂者極是尋常,張若虛如今存詩不過二首,《登鸛雀樓》的王之渙也隻見六首。”
二公子林懷玉道:“不錯,不知樂天先生何以突然多了這麽多出來。”適才他門下賓客弄巧成拙,反是出醜,他卻似絲毫也未放在心上,仍是談笑自若。
孔元任笑道:“樂天先生有先見之明,他晚年編好自己的集子,請人抄了五部,分別藏在五處,眼下知道的乃有三處,分別是廬山東林寺、蘇州南禪寺、洛陽勝善寺。老朽這套集子,便是從洛陽勝善寺得來,乃是樂天先生親自校對過的絹本,每冊卷首,都有樂天先生手書真跡。”手一揮,身側一人雙手捧起一個四四方方的包裹,走上前,遞與崔致和,崔致和也是畢恭畢敬,雙手捧起,送到林醒沐身前。
林醒沐道:“如此厚禮,當真是不敢當,不敢當。先生厚贈,無以為報,多有失禮,當真是顏麵無存。”雙手接過,卻是放到了韓侂胄身前。
眾人齊聲驚歎,議論紛紛。
孔元任道:“林員外客氣,在下倒是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林醒沐道:“孔兄此言太也見外,但說無妨。”
孔元任道:“久聞臨安城臥虎藏龍,老朽生平無甚喜好,隻愛黑白之道,在大金也算未逢敵手。今日來貴地,忍不住也是技癢,不知坐上可有哪位坐隱高士,肯賜教一二。”“坐隱”也是圍棋之雅稱,乃是由自東晉名臣王坦之。
大殿上眾人都不作聲,若是尋常對弈,好此道者甚眾,但此人話中帶了“在大金未逢敵手”幾字,卻叫人不免心中生疑,此是大宋境內,若是輸給此人,豈不是輸了國體。此人話中有話,必是此意。數息功夫,仍是無人應聲。林醒沐也覺有些尷尬,麵露難色。
大公子林懷仁道:“可惜今日乃是家宴,我臨安城有位馬明令先生,棋藝甚是精湛,今日不在,否則倒能與先生對上一局,我等也開開眼界。”
孔元任道:“馬兄棋藝確是不俗,我已與他對過幾局,隻是不知這城中可還有高手?”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孔元任言下之意,自是勝了馬明令,在他眼裏,馬明令怕是不值一哂,連再戰的興趣也無。馬明令棋藝非凡,臨安府有“國士無雙”之美譽,他若也敗了,何人還敢應戰。
林懷仁也覺尷尬,再不接口。
孔元任心下得意,道:“方才說話的那位高人,可有雅興賜教一二?”方才諸葛飛卿一番話,同是嗬斥,卻要比他高明甚多,有心找個場子回來,對方就是不敢應戰,自己也算扳回一城。
這下眾人目光都朝諸葛飛卿看去,諸葛飛卿見林懷玉也回頭看向自己,道:“七姑娘,要怎生回他?”
諸葛飛卿方才一番話,已叫林懷玉大大露臉,此人是沈放師兄,她平日見到也甚是客氣,林懷玉道:“先生自便,此人看著討厭,也不必理他。”心道,術業有專攻,你是武林中人,自是不必理他,推說不會便是。
諸葛飛卿點點頭,道:“那恭敬不如從命。”
林懷玉剛剛轉身,端起杯茶來,抖手差點把杯子扔了,心道,我說了什麽,怎會叫他會錯意?忙回頭道:“諸葛先生,其實也不用比。”孔元任連國士無雙的馬明令都不放在眼裏,尋常人豈是對手,此人雖是孔家後人,眼下卻是跟金人一道,若是輸了,傳出去豈不更是氣人。
史嘲風也道:“此等小人,投靠金狗,老祖宗的臉早丟光了,你不必理他。”
孔元用渾沒想到他竟敢應戰,喜道:“好,好,閣下高姓大名?”
諸葛飛卿道:“無名之輩,諸葛飛卿。”
大殿上眾人齊齊搖頭,原本還抱了三分希望,如今一聽,果真是籍籍無名,有通曉當下棋士的,更是沮喪。林醒沐點點頭,崔致和一揮手,立有下人在場心擺上一張矮幾,棋盤棋子當即取到。
孔元任和諸葛飛卿齊齊起身,走到當中,孔元任搶先一步,在北麵坐上落座,道:“北人麵南,當仁不讓。”
諸葛飛卿不動聲色,在南麵坐下,道:“漢人北跪,問心有愧。”
孔元任神色大變,他先前一句,有抬高自己之。諸葛飛卿接著一言,明明是諷他身為漢人,卻依附金人,數典忘祖,怎能不問心有愧。果然聽身旁眾人竊竊私語,更少不了偷笑之聲,心中大怒,心道,此人當真不知好歹,我今日絕不容情,定要勝你二十目之上。
史嘲風哈哈一笑,拍拍沈放肩膀,道:“你這師兄說話我甚是喜歡!”頓了頓,忍不住又問道:“小子,你師兄棋藝如何?”
沈放道:“我隻學過幾天,應當比我厲害吧。”
史嘲風頓時泄了氣,心道,這還有好!
林懷玉也豎起耳朵偷聽,聞言也是搖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