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流民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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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秦廣帶路,士卒遊民盡皆避讓,行不多遠,到了一片空地之上。見前方有個小棚,棚內擺著張桌子,前麵排了一條長龍,皆是流民,個個衣衫襤褸,雙手攏在袖中,兀自不停發抖。四下還有百姓不斷過來,都是老老實實,排在隊伍之後,也有僧人在一旁巡視。
沈放走到前方,見桌後坐著三人,左邊一人伸手給個婦人號脈,正是道濟大師,此際他麵容慈和,哪有半點瘋癲戲謔模樣。另外兩人帶著帷帽,白紗低垂,看不清麵貌,一人著墨綠色棉衣,一人著淡青衣衫,看身形都是女子,墨綠衣服那個正執筆書記。
沈放待道濟給那婦人看完,方上前拱手道:“大師,晚輩來了。”
道濟抬頭瞥他一眼,站起伸個懶腰,道:“怎來的這般晚,下一個你先給看看罷。”
沈放也不客套,上前坐下,見麵前是個高大漢子,麵黃肌瘦,有氣無力坐在對麵。沈放問道:“你何處不適?”
那漢子見活佛突然起身,換了個年輕人過來,心中已是大急,隻是不敢言語,隻好道:“我胸悶的很,肚子脹的厲害,翻江倒海的疼,興許是肚子裏長了蟲子。”
沈放雙手搓了幾下,伸左手進他衣服,在他腹部按了幾下,問他哪裏痛。冬日手冷,醫生伸手入懷,都要自己將手先暖一暖,此乃醫德,也是自學醫便須養成的規矩,便是再傲慢的醫者也是如此。那漢子不待他按實已是鬼哭狼嚎起來,連呼痛的忍不住,不管按在哪裏都說痛的不行。
沈放問道:“最近飲食如何?”
漢子見他問的多餘,將他更看低了幾分,道:“這流民營裏能有什麽吃的,不過是稀粥大餅,餓不死罷了。我這疼的死去活來,就是大餅也幾日沒吃了。”
沈放道:“你大解可正常?”
漢子臉色更差,忍著怒意道:“幾日都不曾有。”
沈放道:“你伸手我看。”將他右手袖子挽起,三指輕輕搭上。
中醫號脈,都是用三根指頭,蓋中醫以為人體分為上、中、下三部份,稱之三焦,上焦掌心肺,中焦掌脾、胃、肝、膽,下焦掌腎與膀胱。指尋寸、關、尺,食指號的是寸部,對應上焦;中指號的是關部,對的是中焦;無名指號的是尺部,對應下焦。左手觀心、肝、腎,右手看肺、脾、腎。
沈放隻按了片刻,便收手道:“無妨,乃是食積腹痛,多走幾步便好了。”
那漢子勃然變色,怒道:“你這小王八蛋,說這話該剜口割舌,如何大膽消遣你家張爺。”
秦廣在旁邊聽的清楚,更怒,罵道:“混蛋,敢罵我家兄弟,卵黃我給你打出來!”上前就要動手。
那漢子見秦廣一身甲胄,比他還高了一頭,聲如炸雷,一臉橫肉,怕是自家十個也不禁他一拳打,嚇的膽也破了,哪裏還敢言語。
沈放擺手叫秦廣退後,道:“我說你乃是食積腹痛,你如何不信?”
那漢子見秦廣閃開,身後一群人看著,顧著自家臉麵,膽子又大了幾分,卻也不敢汙言穢語,大聲鼓噪,低聲道:“人家號脈都是聽兩隻手,你隻搭一隻不說,這營裏缺衣少食,誰能吃的管飽?張爺我這半年多沒吃過一頓飽飯,你卻說我食積腹痛,不是消遣我是什麽?”
沈放搖頭道:“知水能觀木、辨火能識土,你右關滑大,易見沉實。遲緩主寒,實數主熱。食填太倉,脈乃促結。食積腹痛之症,顯而易見,一辨即知,何須再看?”沈放乃是久病成醫,加之師傅顧敬亭和六師兄謝少棠都是精通醫術,教授之下,一身醫術比尋常江湖郎中可高明多了。在寒來穀之時,謝少棠外出為官,顧敬亭又有意磨練,眾多村民都是找他瞧病,這一般的傷寒雜症都是不在話下。
那漢子一愣,雖是聽的不懂,但知道不是瞎說,猶豫道:“可我肚子裏真的什麽都沒有啊!”
沈放道:“非也,想你是個不安生的,平日吃食急促,飯後又要做活出力,日久天長,你這腸胃也落下根子。如今你吃的雖少,卻是安靜少動,反易積食不化,你腹內腸食堵塞,須得走動走動,待排下便來,這病自然好了。不過你這暴飲暴食的習慣著實不好,吃飯當細嚼慢咽,飯後也不能太過用力,以後若想無病無災,還須改了這毛病。”
那漢子目瞪口呆,突然伸手在自己臉上摑了一記,道:“打你個沒眼珠的狗殺才,活佛的弟子也敢不信。小神仙,俺是真的服了,你說的一個一個準,擱哪裏親眼看見的一般。小的吃飯是快,一大碗麵,三口二口就能吃完,還當是個本事,日常吃完飯就要做活出力。這半年日子艱難,天天吃的不飽,也沒事幹,人就不愛動,不想原來是這麽個故事。”
沈放道:“無妨,你去罷,走動走動就好。”
那漢子忙道:“還請小神仙開副方子。”
沈放道:“不需要啊。”
那漢子看看沈放身邊女子,急道:“多少開上一副,能飽肚的最好。”
沈放側頭一看,見旁邊淡青衣衫女子正在紙上寫著什麽,有張大屯,甲三營,食積腹痛幾字,一筆蠅頭小楷,齊齊整整。暗暗點頭,心道,這字可比我寫的高明多了。再看那張大屯,心中已是了然,想是這女子記下方子人物,就有人照方抓藥,多半也不要錢,此人也要趁機拿上一些。不由一笑,道:“當真沒什麽用處,你若真要吃,我給你開個枳殼化滯湯的方子,枳殼一個、厚樸二錢、神曲一錢、廣皮一錢、萊菔子二錢、麥芽三錢、砂仁半錢、豉一錢。清漿水二盞半,空煮退八分,納二藥,煎取九分,下豉煎,去滓服。”
張大屯喜道:“好,好,好。”
沈放道:“不過有言在先,這藥苦不堪言,最是難吃,食後拉肚放屁不止,也是臭不可聞。”
張大屯皺眉道:“有多難吃?”
沈放道:“黃連你嚐過沒有?就和黃連拌雞屎的味道差不多。”
張大屯一下子蹦了起來,連連擺手,道:“那不要了,不要了。”
身旁兩個女子都是噗嗤一樂,秦廣上前一步,一腳踢在張大屯屁股上,罵道:“還呱噪什麽,快給我滾。”
沈放也起身對道濟大師拱手道:“還請大師示下。”
道濟點點頭,道:“馬馬虎虎,將就還過得去。給他搬張桌子,小娃娃,你去幫他抄寫。”頓了一頓,又對沈放道:“人命關天,若有不明之症,莫要自作主張,可來問我。”
沈放點頭稱是,身旁那女子也站起身來,將手中一張紙揉成一團,道:“這張倒是廢了。”
沈放微微一怔,這女子聲音竟是好生耳熟,隻是她戴著帷帽,自己一時也想不起來。
卻聽那女子又是一聲長歎,道:“我倒是好奇,還有什麽是沈公子你不會的。”
沈放留神之下,這次聲音一入耳立刻明白過來,奇道:“你是瑩兒姑娘!那這一位是?”
突然腳上一痛,已被另一邊的墨綠衣衫女子狠狠踩了一腳。
瑩兒笑道:“該,居然此際才認出小姐跟我。”
沈放目瞪口呆,神情跟方才那張大屯倒也堪稱絕配,驚訝道:“真是七姑娘,你們怎會在此!”
墨綠衣衫女子冷哼一聲道:“你來得我們就來不得麽?哼,我們來了已有半個月,沈大俠不知又在忙些什麽?”一口吳儂軟語又軟又糯,便是生氣也說不出的好聽,不是林家千金,七姑娘林懷玉是誰。
秦廣傳命下去,不多時便有兵卒扛了桌椅來,就擺在道濟大師身邊,隊伍也分成兩部。沈放也不及再與林懷玉兩人說話,專心看起病來。
那病人是絡繹不絕,雖都是尋常病患,但各地的人物都有,形形色色,不少老者,話也說不明白,卻也叫沈放忙的焦頭爛額。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有人來叫道濟、林懷玉、瑩兒幾人吃飯,看那食盒應是林懷玉自己家中帶來,裏麵飯菜卻是簡簡單單。秦廣一直跟在左右,他自己有處營帳,帶眾人過去,一起吃了,幾人趁著閑暇,才能聊上幾句。
沈放問道:“不知令兄一事如今怎樣?”
林懷玉正色道:“這倒是真要多謝你,你說的幾個法子果然好用,如今家兄雖還是身陷囹圄,境地卻已好的多了。大理寺已開始複審此案,那亡故的十四家苦主和四十餘傷者聯名上書,為家兄鳴冤,此事街頭巷尾,人人爭相傳播。想來過不了多久,自能還家兄清白。”
瑩兒道:“老爺沒口子誇獎公子,說公子你臨危不亂,抽絲剝繭,有王佐之才,我可從未見過老爺如此誇人呢。”
秦廣奇道:“是令兄醉酒駕車傷人一事麽?此事著實蹊蹺,不過後麵這故事更是精彩,刑部判了死罪,皇上都圈點了的案子居然還能翻案。開始城中百姓無不痛罵你林家,誰不想才過了一個多月,這風口突然又轉了過來,你林家倒成了被冤枉的好人。此事當真是有趣的很,難道都是沈兄弟你在後麵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