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流民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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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見他一番激鬥,氣息不亂,顯是功底紮實,也是暗暗點頭,道:“你功夫也是不差。”他看秋白羽武功,著實練的不錯,方才連使了十餘套劍法,武功駁雜,變化多端,顯不是出自一家,倒與自己先前有幾分相似。功夫,應變,也都是上上之選。沈放心中暗道,此間狹小,自己劍法又是遠勝對方,自是占了不小便宜,若是地方大些,秋白羽又使內功,以力相搏,自己也不能勝的如此輕巧。
秋白羽卻道他說的是反話,更覺無趣。再看自己身上,點點滴滴,都是油星,就連臉上也濺了幾滴,臉色愈加難看。
宋源寶卻仍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你連個廚子都打不過,還吹什麽大氣。”
秋白羽氣道:“他哪裏是廚子,他分明是,是,是……”是了半天也沒是出來,更是惱火,道:“他分明是個前輩高手!”
宋源寶倒是也覺得沈放不該如此厲害,朝沈放臉色望去,卻看不出異樣,心道,莫非真是易容術,這麵具好生精巧,當真是以假亂真。嘴上卻不肯認短,道:“人家分明還沒有你大,你倒好意思叫起前輩來。”
秋白羽道:“呸,你懂個屁,這位前輩分明是上乘內功已至化境,上品內力氣蘊於神,才使得容顏不老,你瞧瞧人家這氣度,是你這樣的黃毛小子一般麽!要不我總說你眼力差的離譜。敗給這位前輩,有什麽丟人的,你換個人來看看。”對沈放一躬到地,道:“這位前輩,晚輩秋白羽,敢問高姓大名?”
沈放心中忍不住想笑,麵上還是淡定,道:“沈放。”
一旁宋源寶道:“哎呦呦,吹牛你最行了,換個人試試,換我蕭大哥你打的過麽?”
秋白羽冷哼一聲,道:“上次我不過是一時大意,我內功深厚,遠在他之上,若不是當日比武,嚴禁殺傷,早將他打的滿地找牙。”
宋源寶哈哈笑道:“我就欣賞你這死不要臉的脾氣。”
沈放心道,這兩人倒也有趣,擺擺手道:“兩位看也看了,莫要再打擾我酒樓生意。”換了個鍋鏟,將一鍋爆炒山雞鏟出,裝入盤中。又拿幾個蘿卜,刷刷幾下,刻了五朵蘿卜花,也擺在盤中。
宋源寶卻賴著不走,看沈放刻蘿卜花,轉眼就是一個,活靈活現,也是驚訝,道:“你這雕花的本事當真了得,為什麽山雞還要配個蘿卜花?更好吃麽?”
沈放撇他一眼,道:“更貴。”
宋人早知要精致擺盤,提高檔次。除了菜式精美之外,規格高的宴會,還會有“插食盤架”。乃是竹編的食架,造型精美,呈假山之型,再將菜肴糕點擺放假山之上,也是頗具意境。
宋源寶連連搖頭,道:“果然是家黑店!”
沈放揮揮手,叫人上菜,回頭看他一眼,道:“對了,你們的賬結了沒?”
宋源寶嚇了一跳,隨即又理直氣壯,道:“這麽凶幹什麽,我們像吃白食的麽!”
沈放強忍住笑,點點秋白羽道:“他不像,你像!”
宋源寶自覺受了侮辱,還想再說,卻被秋白羽一把拽了回來,對沈放賠笑道:“這就去結,這就去結。”急忙拉著宋源寶出門,這才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臭元寶,那人究竟是誰,你定是認得。是哪派的高手,究竟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難不成五十多了!”
沈放連連搖頭,聽兩人去的遠了,歎了口氣,道:“掌櫃的,鬧事的人都跑了,你還不出來麽?”
門外一人嘿嘿一笑,閃身出來,正是一臉富態的掌櫃朱富,笑道:“沈公子耳朵真是靈光。”
沈放不待他進屋,自己走去門廊之中,問道:“方才這兩個是什麽來路?”
朱富道:“我也剛來,怎會知道。”
沈放道:“尋常醉鬼跑到後廚來,豈會驚動你這個掌櫃的。”
朱富笑道:“真是什麽也瞞不過你。外地來的,就在這前麵不遠,賃了一個大宅子。來了有十多天了,還有一個女子,模樣俊俏的很,出手也是闊綽,每日叫咱家酒樓送吃食進去。”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我瞧還時常有藥鋪的夥計出入,想是裏麵還有個病人。隻是不曾露麵,大約是病的不輕。其他倒是真不知道了。”
沈放道:“每日送多少吃食?”
朱富道:“知道你要問,要的東西著實不少,我瞧七八人也是夠了,還特別喜歡吃牛羊肉。”
沈放點點頭,心知也是江湖人物,卻也無心管閑事,也不追問,隨口道:“林先生可好?”
朱富笑道:“好,好。”神色突然一變,愁眉苦臉,道:“公子如何知道的?”
沈放道:“我先前不知道,如今卻是知道了。我隻是覺得朱掌櫃知道的事實在不少,對我麽,又太過優渥了一些。能炒幾個菜的廚子,天下豈是少了,如我這般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若不是有人照拂,如何做的下去。仔細想想,這臨安城,跟我有點交情的有錢人,倒就林府一個。”
朱富道:“是,是,公子當真是心細如發,咱這酒樓名麵上是歸在都商稅院名下,實際卻是林老爺家經營著,如今算給了六公子。我其實一早就聽過公子大名的,見公子想來玩耍,自作主張就請了公子過來。”
沈放本是隨口一試,卻不料真是如此,難怪一個月給到五兩銀子,更是有求必應,掌櫃的對自己也是客氣的過分。搖頭道:“如此說來,林兄也知道了?”
朱富陪著小心,道:“是,是,我也不敢隱瞞六公子,第二日就報與了公子。公子說了,沈公子在此,愛做什麽便做什麽,說些什麽,要些什麽,我都照做就是。”
沈放心中也覺別扭,自己本不想靠林家關係生財,才想了這麽個主意,誰知道轉了一圈,竟還是林家的產業。林懷風是聰明人,賣自己一個人情,自也不會宣揚,對旁人去說。隻是如今既然知道,心中總有些不爽快,搖頭道:“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偷回懶,先回去了。”
朱富笑道:“公子自便。”見沈放已朝外走,跟了兩步,小聲道:“公子,明個還來嗎?”
沈放頭也不回,道:“來,一個月五兩銀子,幹什麽不來?”
如此一來,沈放在流民營的時間更長,有時晚上索性不去酒樓。他連日在流民營坐診,一日便要看近百個病人,大多不過是體虛傷寒之症,卻也有些不能辨識的奇難雜症,隻得向道濟請教。道濟卻是一看便知,諸般由來,症狀治法,說的清清楚楚。沈放興趣也是越來越濃,抽空便向道濟請教,有幾日索性跟道濟大師秉燭夜話,這醫術倒也是突飛猛進。顧敬亭和謝少棠也算杏林高手,但與道濟相比,卻又差的遠了。
這一日午間,沈放桌前,來了一個小小女孩,不過七八歲大,頭發枯黃,板結成一團,手臂更是細的嚇人,拖著兩行鼻涕,臉上又黑又髒,走上前來,卻怯生生不敢說話。
沈放突然想起金鎖,也是這般大小,心中沒來由的一酸,柔聲道:“你也來看病麽?哪裏有不舒服?”
那小女孩見他和善,聲音也是柔和,膽子倒是大了幾分,小聲道:“是,是我娘。”
沈放道:“哦,她在哪裏?”朝後望去,身後排著個老漢,顯然不是。
小女孩一隻手揪著衣角,道:“她走不動。”
沈放已是明白,有不少病人病的厲害,自己已是動彈不得,須得自己和道濟親自前去。看看道濟,道濟大師點了點頭,沈放起身道:“你莫急,我跟你去看看。”
那小女孩步子小,又是體弱無力,心急母親,急著走路,沒走幾步,跌跌撞撞,險險跌倒。沈放俯身將她抱起,隻覺一個小小柔弱的身子,怕是連四十斤也沒有,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沈放心中更覺難過,手上不由又緊了緊,似是怕這個輕飄飄的小姑娘一不留神就飄到天上。
那小女孩名叫安兒,在乙七營,離此處著實不近,按她所指,一路尋去。沈放抱著她一路快走,也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
這流民營中,格局都是大同小異。安兒帶著沈放進了一個窩棚,在中間靠裏的一側,躺著一個婦人,麵黃肌瘦,形容枯槁,看模樣已是奄奄一息,隻一雙眼睛還睜著,有些許亮光。
沈放心中一涼,看這光景,這婦人形神渙散,隻怕神仙也是難救。上前查看,那婦人渾渾噩噩,已不能說話,身上都是屎尿臭味,顯是下身已沒了知覺。沈放翻開她眼皮看看,又仔細搭她脈搏,數十息功夫,才收回手來。
安兒一直站在一旁,緊張兮兮的看著,周圍或坐或躺著一群人,也都木然的看著沈放。
沈放暗歎一聲,伸手在那婦人胸腹之間按摩,用手掌滑動助她順氣,又摩擦手足,那女子渾身隻剩一副骨架,根本感覺不到肉體溫熱之氣。直半個時辰功夫,又叫人取些溫水來,自懷中掏出半顆“陽極丹”,略一猶豫,又去了一半,碾碎了和在水中,這婦人身子遠不能與王大、秦廣相比,他也不敢多用。那婦人經他一番推拿,竟是慢慢有了知覺,沈放將她輕輕架起,將藥水灌她服下。
又過半個時辰,那婦人臉上竟有了幾分光彩,看看沈放,看看安兒,顫巍巍伸出手來。安兒伏到近前,那婦人用手摸著她頭頂,口中雖還不能出聲,滿眼卻都是慈愛不舍之色。
沈放扭過頭去,不忍再看,這女子已是油盡燈枯,隻怕三日也難捱過,可麵對這幼小孩子,沈放如何說的出口。
那婦人又勉強喝了半碗粥,然後沉沉睡去。安兒滿臉都是喜色,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小心翼翼,拿出半塊糖來,雙手捧著,遞到沈放嘴邊,道:“好叔叔,你治好了我娘親,安兒請你吃糖。”
沈放張嘴接過,雙唇顫抖,險險掉在地上。
安兒見他吃糖,滿臉都是幸福之色,道:“甜不甜,好吃不好吃。”
沈放道:“好吃,好吃,真甜,你看我都歡喜的哭了。”強忍著不哭出聲,對那孩子道:“你可還有家人嗎?”
安兒神情一黯,道:“沒有了,都死了。”
沈放喉頭如塞了一塊大石,再不知該問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