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童言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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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輕語隻覺六神無主,她在百花穀十八年,穀中百般嗬護,對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出穀之後,也是一帆風順。英雄少年不知道見了多少,卻沒有一個像沈放那麽特別,也沒有一個敢像沈放一樣對她作弄,此人如此精怪,又如此可恨,卻又最叫她難以忘懷。
    她不覺得自己愛上了沈放,但看沈放雙目無神,瘦骨嶙峋,甚至腿上胸前已生了疥瘡的淒慘模樣,既感害怕,又覺憐憫。不管旁人如何勸說,心中實在是割舍不下。
    她按那名醫所說,在紹興城外山清水秀之處尋了個屋子,幫沈放戒酒。起初還好,每日讓沈放少喝一些,沈放多半時間都在倒頭大睡,也不吵鬧。但日子一日一日過去,沈放要的酒越來越多,脾氣開始變的暴躁,動輒大吵大鬧。
    花輕語牢記那名醫所說,知道沈放戒酒到了最關鍵的時候,這個時候最是難熬。尋常人戒酒,一開始並無太大反應,但一般七日後,開始逐漸有變化,這在現代醫學被稱作戒斷症狀,乃是身體的適應性反跳,體內的器官開始要酒喝,得不到就起來造反。而其中最嚴重的便是戒酒譫妄,亦稱震顫譫妄。
    花輕語尋的那名醫雖不懂這些現代詞匯,但著實是個有道行的,對沈放的判斷極為準確。這幾日沈放症狀越來越明顯,發作之時,花輕語隻能按那醫生所說,用繩子將沈放牢牢捆在床上。
    已是深夜,萬籟俱寂,鄉村中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夜就早早上床歇息,村落中一片寧靜。而村東頭這處屋舍,卻仍有燈光透出。不僅如此,屋中不時還有怪聲傳來,靜夜之中,說不出的怕人。
    屋中一燈如豆,並無多少陳設,一如尋常農家。靠窗大床之上,沈放被五花大綁,牢牢捆在床上。此際他眉眼歪斜,嘴角流涎,隻一雙眼睛能動,燈光之下,目中閃著焦躁饑渴的冷光。花輕語怕他咬到舌頭,將他嘴中塞了棉布,沈放隻能自喉頭中發出野獸一般的喘息聲。
    今日沈放掙紮的更是劇烈,麻繩深深勒入他的肉中,扭動之間,血肉模糊,可他絲毫不覺疼痛,一雙眼,死死盯著花輕語,半是仇恨,半是求肯之色。
    花輕語不敢看他的眼,看他在床上奮力掙紮,如同一條在岸上瀕死的魚,燈光搖曳之中,說不出的怕人。她想要遠遠躲開,再不見如此可怖景象,卻又怕他忽然掙脫,傷到自己。
    沈放已經掙紮了半個時辰,他身上已被汗水浸透,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每隔數息,身子就要劇烈震顫一陣。可他仍然不見停止的跡象,一雙眼睜的老大,瞳孔已經有些擴散。
    花輕語越來越怕,沈放還從未鬧的如此之久。屋內靜了片刻,花輕語輕舒口氣,隻道今日總算也熬了過去。就在此時,沈放忽然又一陣發狂,他硬挺著身子,如長魚一樣扭動,似乎把方才積攢的力氣一股腦都使了出來,帶的那木床吱呀亂晃,仿佛隨時會散成一堆木材。他身子繃緊,昏暗的燈光透過濕透的衣衫,照見他突起的肋骨,一根根如同荒野上倒伏的樹樁。
    花輕語轉過頭去,緊緊攥著拳頭。半刻鍾功夫,床上沒了動靜,看過去,沈放大睜著雙眼,身體仍是奇怪的向上挺著,如同一座破敗的石橋。從他口中,有紅色的血色泡沫冒出,已在他嘴邊堆了一灘。
    花輕語花容失色,半跪在床前。麵前沈放一動不動,唯獨嘴中有血泡一個接一個,吐出來,然後立刻崩碎。花輕語六神無主,眼淚不受控製的流下來。她拿出沈放口中的棉布,驚慌失措,一迭聲道:“你沒死,你沒死是不是,你說話啊。”
    沈放的眼睛動了動,喉頭抽動幾下,含糊不清的似是說了什麽。
    花輕語一句也沒有聽清,湊上前去,道:“你要什麽,你再大聲些。”
    沈放聲音飄忽,幾不可聞,道:“我好,我好了,沒事,沒事的,再給我喝一口,就一口。”
    花輕語眼中含淚,硬著心腸道:“沒有,這裏沒有酒了。”
    沈放道:“你騙人,我聞,聞到了,就在那邊,有,有的。”他臉現焦急之色,眼見又喘不上氣來。
    花輕語知道此際無論如何不能答應,隻好道:“真的沒有了,我不騙你,我喂你些水喝,你喝了水就好了。”
    沈放努力搖頭,卻是連轉頭的力氣也是不足,張了張口,道:“你聽我,說,一口,最後一口。”
    花輕語道:“真不能,你再忍忍,熬過去就好了。”
    沈放忽然眼露凶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就朝花輕語手上咬去。花輕語驚呼一聲,閃身躲避,幾乎摔倒。
    沈放咬牙切齒,忽然之間仿佛鬼怪附體,變的又有了氣力,麵目猙獰,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小賤人,狐狸精,你要害我性命,沒這麽容易。”
    花輕語猝不及防,呆立地上,目瞪口呆。
    沈放接著怒罵,各種汙言穢語都竄了出來,麵容扭曲,直如地獄的惡鬼一般。他越罵似是越有精神,臉上泛著詭異的紅光。正罵的難聽,忽然臉上麵容一變,變的畏懼膽怯,聲音也跟著一虛,似是怕的厲害,顫聲道:“金鎖,金鎖,是你嗎,我好對你不起。“忽然痛哭流涕,奮力抬頭,要用頭去撞床板,口中道:”我沒用,我沒用,一個人也救不了。解辟寒!是你,你變個樣子也騙不了我!哈哈,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你們都是壞人,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是好人,不,不,我不是好人。”
    花輕語知他此際也完全沒了神智,也不敢上前阻止,那名醫說的清楚,此際隻能任他鬧,鬧的筋疲力盡,你說什麽他也不會懂,你做什麽他也不會明白。
    沈放一時高興,一時膽怯,一時憤怒,一時悲傷,一時惶恐,一時驚懼,開始說話還連貫,漸至已完全是胡言亂語,誰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麽,隻有一些單字,甚至喊出來的聲音,連字也不算。
    花輕語越來越是害怕,沈放身體早已沒有力量,但他的精神卻是亢奮異常,他不住的掙紮,似乎要將身體中最後的一絲生氣也擠出來。花輕語手足無措,沈放此際完全失去了控製,若是任他如此下去,隻怕便是油盡燈枯,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就在此時,忽然窗外傳來一聲佛號,隨即便是一段佛經響起。那聲音縹縹緲緲,不高不低,不緊不慢。所念皆是梵文,花輕語一句也不懂,聽在耳裏,卻覺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床上沈放的掙紮也越來越慢,他雙眼空洞無神,雙手卻在胸前慢慢動了動,他屈起手指,似是想結一個印,但終究是不成功。但是他慢慢停了扭動,整個身軀慢慢放鬆下來。
    花輕語一個恍惚,驚覺自己剛剛似乎是睡著了。再看沈放,原先猙獰扭曲的臉孔已經慢慢平複下來,如同大雪之後的荒野。
    花輕語知道有人相助,試探著輕喚了一聲:“前輩?”
    隻聽窗外遠遠傳來一聲歎息,那人卻已去的遠了。
    又一盞茶功夫,沈放仍是直挺挺躺著,一動不動,一雙眼愣愣的看著屋梁。
    花輕語輕聲道:“你閉上眼睡一會吧,很快就天亮了。”
    沈放似是沒有聽到。
    花輕語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裏好生難受,我唱支曲兒給你聽好不好?”
    沈放不作聲。
    花輕語輕輕唱道:“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沈放靜靜躺著,再無聲息。
    花輕語心中一驚,隻道他是死了。停了歌聲,屏息凝氣等了良久,才看沈放呼出口氣,他仍睜著眼,卻是已昏睡過去。
    花輕語慢慢退出門外,就在門前癱坐在地,螓首埋在胸前,無聲抽泣,眼淚滾滾而下。月光正從東邊上來,照得四下裏一片清冷。
    過了兩日,春花、大虎、二牛五個孩子又來了。春花道:“神仙姐姐,白頭發哥哥還沒好麽?”
    幾日不見,花輕語顏容憔悴,柔聲道:“就快好了。”
    春花道:“我娘說了,肚子疼,多喝些熱水就好了。”
    狗蛋道:“白頭發哥哥是頭痛,不是肚子痛。”
    春花小臉一揚,一本正經道:“頭痛喝熱水也能好。”
    花輕語微微一笑,摸摸她頭,道:“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叫他多喝熱水。”
    忽聽屋內沈放道:“是大虎春花麽,你們進來吧。”他聲音虛弱,毫無氣力。
    幾個孩子聽他聲音,歡呼一聲,都往屋裏去。花輕語道:“你還是躺著,莫要起來。”
    沈放仍躺在床上,臉色愈發蒼白。幾個孩子團團在床前坐下,沈放道:“不妨事,講故事花不了什麽氣力,咱們接著講不甘心的故事。”
    五個孩子喜形於色,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