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 蝗蟲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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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見他可憐,畢竟與自己燕大叔有舊,上前道:“前輩天下無敵,已經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何不回山莊去。”
盛秋煌眼睛一翻,道:“什麽山莊?”
沈放道:“利州連雲山莊,乃是天下四大世家之一,前輩就是山莊莊主。”
盛秋煌麵露疑惑之色,撓撓頭頂亂發,搖頭道:“什麽四大世家之一,有好多個人家麽,我去一個一個給他們都打服了。”
葉素心柔聲道:“大夥早就服啦,前輩離家這麽久了,不想回家麽,你女兒還等著你呢。”
盛秋煌忽然露出喜色,張開大嘴,笑道:“是雲英孩兒麽?”望望葉素心,又道:“你這女娃兒長的也算不錯,不過還是比不上我們家雲英。”
沈放幾人不想他糊裏糊塗,連自己名字有時都記不住,卻還能記得女兒名字。葉素心道:“是啊,盛姑娘正四處找你呢。”
盛秋煌道:“我不回去,他們老喂我吃藥,苦,苦,我要吃糕。”
葉素心哄他道:“不叫你吃藥,盛姑娘說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盛秋煌連連搖頭,道:“不去,不去,你們騙我,還要把我關起來。”
眾人都是搖頭,先前盛秋煌說話,還有些條理,這幾句卻如同不諳世事的孩子,連嗓音也是捏著學孩童說話,實在是瘋的厲害。葉素心還待再勸,盛秋煌卻是唱起歌來,道:“腳驢斑斑,腳躐南山。南山北鬥,養活家狗。”
他口中所唱乃是一首童謠《狸斑童謠》,見錄於朱彝尊所撰《明詩宗》。但其源遠流長,有人認為甚至可能早於秦漢,典故與《禮記·檀弓下》“貍首之斑然。執女手之卷然。”有關,乃是保存至今不多見的與政治無關的童謠。
這童謠並無什麽特別意義,隻是上下文貫穿,有接龍之意,兒童玩耍之時,每人接上兩句,實際內容應比流傳的更多,也或許這隻是開頭,開頭以後兒童可自編下文。對於兒童學說話,豐富語匯,訓練反應,都有良效,古時兒童學認字,多愛唱玩此遊戲。
盛秋煌唱了幾句,嘻嘻一笑,卻是對葉素心道:“小姐姐,我唱的好不好?”
他好似忽然換了個人,把自己當了孩子。葉素心好生尷尬,盛秋煌年紀足可做她爺爺,卻喊了她一聲小姐姐,但又知他瘋癲,隻好道:“好聽,好聽。”
盛秋煌哈哈大笑,意甚得意,忽然站起身來,又抻個懶腰,渾身骨骼“劈啪”作響,猛地雙臂一振。他身上仍是爬滿了蝗蟲,此際卻忽然全部離體而起,遠遠彈開,一隻不剩。盛秋煌哈哈大笑,如同得意的孩子,上了田埂,徑自去了,口中還在唱道:“家狗磨麵,三十弓箭。上馬琵琶,下馬琵琶。驢蹄馬蹄,縮了一隻。”
郭汾陽也是一驚,自語道:“這人武功怎地又高明不少。”
李炫義笑道:“瘋子自是比常人厲害。”
郭汾陽搖搖頭,方才盛秋煌這一振,看似簡單,但蝗蟲伏在人身上,腳上爪刺會牢牢勾住衣物,即便能以內力隔著衣服彈開,要做到如此整齊劃一,也是極難。按理說人若瘋了,不知修煉,就算氣力更猛,內功也要停滯不前,可適才所見,盛秋煌分明是內力又進了一層。
眾人都是唏噓不已。又過一陣,太陽已逐漸升起,田間開始傳來沙沙之聲,卻是蝗蟲又開始啃食稻穀。
蕭平安就見一棵稻子上,一大群蝗蟲齊齊張嘴,一口在葉杆上咬出一個缺口,不過眨眼功夫,那棵稻穀已是蹤跡全無,隻留地上一叢齊土的根莖。
無數的蝗蟲開始飛起,從一棵稻穀飛到另一棵,從一塊田地飛到另一塊。漫天都是飛舞的蟲子,密密麻麻,不斷撞到人的身上。天空中充斥著奇怪的聲響,嗡嗡嗡,如蒼蠅,如蚊子,卻又要響上十倍百倍。
五個女子都拿出薄紗批在身上,隻露出兩個眼睛,其餘人也是不斷拍打落在身上的蝗蟲。
李元傑早不耐煩,一邊撲打麵前飛舞的蝗蟲,一邊道:“咱們還要在這待多久?”
李炫義橫他一眼,道:“放肆,你也多看兩眼,也知人間疾苦,百姓耕種不易。”
李元傑不敢跟老爺子頂撞,卻也不當回事,轉過頭去。
柴九道:“是,咱們再去下一處看看。”
眾人一道出來,唯柴九馬首是瞻,他言語不多,但旁人若有問題相問,都是耐心解答,即使是對李元傑這樣的草包,也是有問必答。隻是今日眾人見了蝗蟲的可怕,心情無不沉重,倒沒什麽人多話,況且眼下都是漫天的飛蟲,一張嘴不小心,都要鑽進幾隻。
回到路上,李家的幾個家丁正不住撲打馬身上的蝗蟲。十多匹馬被蝗蟲擾的不勝其煩,不住在原地打轉。
打馬繼續朝北,又去十餘裏,前麵景物忽地一變,原本綠樹黃稻,高矮錯落,相映成趣的大地忽然變的光禿禿一片。天地之間,隻見一片黃色,所有的綠色都被吞噬的一幹二淨。
地上隻有殘留的一點點草根,所有的樹木都隻剩枝幹,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毫無遮擋的立在原地。
眾人目瞪口呆,都知蝗蟲厲害,但卻未想到,所謂“蝗蟲過處,寸草不生”竟是如此一番景象,真的是天地間一切都被吃光,一點生命的痕跡都不給留下。
蕭平安也是默然無語,他曾見過蝗災,但印象已經模糊,如今眼前一切,又叫他想起經曆過的那些苦日子。
郭汾陽忽道:“咱們該回頭了。”手往前方一指,隻見遠方天空,一道烏雲正席卷而來,又是一大群蝗蟲到了。
眾人策馬返回,未騎出三五裏,後麵蝗群已至。如先前田間所見不同,此際的蝗蟲遮天蔽日,根本瞧不出本來麵目,隻見一條一條黑色的飛龍,如同一股股洪流在田野之間肆孽。所過之處,一顆顆樹陡然消瘦,一片片草地稻田瞬間矮了下去。
蕭平安等人俯在馬鞍之上,身邊盡是飛馳而過的蟲群,眼前除了黑壓壓一片的流線,什麽也瞧不見。原本的白日似是忽然變了黑夜,天地之間,唯有蟲群嗡嗡作響。
那些馬兒也是驚懼,邁開四蹄狂奔。轉眼到了先前下馬之處,田地裏撲蝗的人早已不敢再打蝗,有的沒命逃跑,有的三五成群躲在一起,支起木板抵擋。
一行人一氣奔出十餘裏,才將這股蟲群避過。待到眼前漸亮,蝗蟲漸少,馬匹早已力竭,這才慢慢放緩。
眾人駐馬回望,都覺心有餘悸。沈放暗道:“我先前還大言不慚,暢談什麽滅蝗之法,今日見了這般景象,才知此事之難。為何千百年來,人人談蝗色變,畏之如虎。”
柴九按轡回望,良久良久,終於一聲長歎,道:“眾生皆苦。”
回到城中李府,還未進門,就有家丁來報,說剛接到帖子,城南晦岩草堂的沈清臣先生訪友歸來,特邀柴先生等人過去作客。
柴九也是大喜,眾人在信陽盤桓多日,緣由之一,便是要拜見這位沈先生,當下李家門也未入,掉頭出城。李炫義久居信陽,知道這位大儒脾氣,留下三個不成器的兒子,未叫跟去湊數。
沈清臣,字正卿,原籍乃是湖州烏程。高宗紹興二十七年(1157年)進士,為國子學錄。曾師從張九成,經天緯地,滿腹經綸,更以正直誠信而為世人所稱道。
淳熙十四年(1187年),宋高宗趙構在德壽宮駕崩,宋孝宗趙昚居憂(居父母之喪),欲衰絰三年,政事也移交與太子趙惇,群臣都以為不可,奏請循例“易月”即可。唯獨沈清臣一人支持,上書曰“……截然示以終喪之誌,杜絕輔臣方來之章,勿令再有奏請,力全聖孝,以示百官,以刑四海。”
淳熙十六年(1189年),眼下的大宋皇帝宋寧宗趙擴被封嘉王,沈清臣被薦翊善之職。翊善意為輔翼人之善行,唐太子官屬有讚善大夫,宋改為翊善,於親王府置之,掌侍從講授。
說白了,這是給太子,未來的王位繼承人當老師,素來非德高望重、學富五車者不能擔任。趙擴次年便被立為儲嗣,也算順利通過一次考察,這其中沈清臣也是功不可沒。
沈清臣喜好清淨,居於城外湖邊。他如今年過八旬,頭發牙齒幾已掉光,身子佝僂的厲害,已是不良於行,坐於軟榻之上,說話倒還中氣十足。
柴九帶著眾人都是規規矩矩,大禮參拜,男子作揖,女子萬福。柴九當先,雙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內,高舉齊額,肅容躬身而拜。
蕭平安平日對人行禮,雖未必敷衍,但也如尋常百姓,隻知其形,不知其神其理。身前李雲政、張易之、梁輔臣三人儒家弟子,禮法乃是必修之課,自不必說;雲錦書、欒星回、秋白羽、沈放四人也是規規矩矩;宋源寶雖有些猴急,樣子倒也似模似樣;五個女子儀態萬方,恭謹中盡顯優雅。眾人相較,唯獨自己有些不倫不類,隻能跟著旁人照做,但終究未練習過,手掌不知張開,反是抱拳,彎腰又是太過,總之與其餘人格格不入,自己也覺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