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章 雲湧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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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悅升客棧。
天還未亮,全真派宋道安便帶著鞠誌圓並三個道人,前來致謝。
燕長安也不客套,道:“實不相瞞,道長受傷,大半就是因燕某而起。打傷道長那人,乃是燕某仇人。叫道長身受無妄之災,反是燕某該給幾位賠個不是。”
宋道安與鞠誌圓都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心境本是豁達,絲毫不縈於懷,反是大讚燕長安豁達。
有貴客來訪,顧敬亭與幾個徒弟,還有柴霏雪都相陪待客,唯獨不見沈放和花輕語。昨日歸來,沈放便是渾渾噩噩,花輕語更是止不住流淚,哭到筋疲力盡,眼下還沉睡未醒。
顧敬亭關心戰事,向宋道安相詢。
宋道安麵容一整,歎息一聲,方道:“諸位怕是不知,金人窮凶極惡,揚州城若破,怕要大造殺孽。”
顧敬亭道:“道長何以如此篤定。”
宋道安又是一聲歎息,道:“吾等自不量力,也知人輕言微。此番前來,一是要接此間的同門北上,二來聽聞不管宋軍金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百姓也不放過,也想麵見軍官,勸誡少造殺孽。誰知我與尹師弟剛過淮河,便見慘劇。”
燕長安等人見他麵容,心頭都是一緊。
就聽宋道安道:“我倆過河,剛剛登岸,上到大路,就見道路兩旁盡是屍體。皆是宋軍的兵丁,都是赤身裸體,更被剝去頭皮,三尺一人,並列兩排,棄於路邊,慘不忍睹。”
顧敬亭驚道:“官軍又打了敗仗,是何處的部隊?郭倪盡收官軍於城內,哪裏來的兵?”忽然念起,驚道:“莫非是……”
宋道安點頭道:“聽說乃是自楚州撤回的宋軍,過河之際平安無事,過河之後,卻忽然遭遇伏擊,全軍覆沒。”
燕長安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怒道:“丘崈這個混賬東西!這些兵將死的何其之冤枉!”
宋道安道:“我與尹師弟見狀,心下不忍,又聽說前麵還在殘殺降兵,當下追上前去,求見那紇石烈子仁。”連連搖頭,方接道:“行出兩裏,一路都是屍體,已不下三千之數。”
燕長安、顧敬亭等人都是默然無語。
良久呂鑫方道:“這些金人,當中是嗜殺成性,那沙魯圖信陽之戰,前後也將九千降卒斬首。”
就聽宋道安接道:“我等終於追上大軍,那紇石烈子仁正親自坐鎮,叫屬下屠殺宋軍。我兩人當下上前求見製止。尹師弟言道,殺俘乃是不祥之事,恐對將軍有加,君不見白起和拓跋珪之故事。”
柴霏雪暗自搖頭,心道,你這道士張嘴就是這一套,人家肯信才怪。
宋道安道:“紇石烈子仁道,本將軍也非好殺之人,奈何這些南蠻過於可恨。兩位道長當也知道,這仗可是南蠻挑起來的。兩位道長既是皇庭內府的座上常客,這麵子本將軍也是要給。你道家之學,我也略知一二,興趣尤甚。眼下這宋囚還有三百四十八名,道長若能解我幾個困惑,放人倒也不是不可。”
諸葛飛卿搖頭道:“略知一二,他憑什麽敢自言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本是自謙之語,但唯獨道家不可亂用。道德經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又有“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說略知一二,反有窮極奧妙,洞悉天地,大話之嫌。
宋道安道:“我也知他未安好心,但有求於人,也隻能答應。他連出兩題,我都答的不合他意。”
李承翰道:“想是故意刁難。”
宋道安道:“也是貧道學藝不精。第一題,他就問,時人說道,常言老莊之學。莊子與老子並列,可你們道教為何尊老子而貶莊子。”
柴霏雪心道,這紇石烈子仁倒也狡猾,提的問題實是刁鑽。而且此人問話頗見功力,他不說道家,而說你們道教貶莊揚老,確是貼切。
道家自春秋末到戰國初,先老子撰《道德經》,後有莊子,列子,漸成學派。而道教要到東漢順帝之後,太平道、天師道等創立,才真正形成教派。兩者血脈相連,卻又不能混做一談。常人言談,兩者往往界限模糊,但此處說話,卻是特有所指。
老子著書成聖後,其學說廣為傳播,逐漸形成完整的道家思想。其中有繼承其批判與超越者,為老莊學派,形成最早。又有主張貴生重生者,為楊朱學派。有主張經世致用者,為黃老學派。此三者為最主流,此外又有關尹派、宋尹學派等等。
現如今,誕生於戰國中期齊國稷下學宮的黃老學派,因尊崇黃帝、師法老子而得名,其契合諸侯王權治國安邦之需,因而逐漸占據主流。
而老莊之說,經久不衰,流傳卻是最廣,便是不懂道學之人,甚至村中老嫗,也知老子與莊子諸般典故故事。
在道家之中,莊子地位無可置疑。但在道教千百年延續之中,卻是將老子高高抬起,對莊子卻是長期漠視。老子為道祖,天神。莊子卻直到唐玄宗天寶初時,方被詔封為南華真人,不過一個地仙。
諸葛飛卿也是頗感興趣,道:“道長如何回他?”
宋道安道:“我先道道祖乃是神人,莊子不過一介凡軀。”
李承翰道:“你們自己如此說,倒也無妨,但此節未必人人都認。老子年代久遠,太史公作《史記》也說,‘老子,隱君子也’。其年歲出身,事跡多不可考。正因不知,世人自是想怎麽說便怎麽說。你們道教言他無世不出,三皇時,為萬法天師,中三皇時為盤古先生,堯時為務成子,舜時為真行子,禹時為嚴壽子,湯時為錫則子。為了欺負佛教,甚至杜撰個老子化胡出來。莊子卻要委屈多了,宋之蒙人,宋漆園為吏,破衣草鞋,窮困潦倒,曾向管河渠的官吏借米,以釣魚打草鞋為生之人,書上都寫的明明白白。”笑道:“又窮又酸,嘴巴還壞,藐視權貴,諸般底細白紙黑字,如此嘴毒的窮親戚,被人嫌棄也是理所當然。”
諸葛飛卿搖頭道:“老子自不必說,連孔子也尊其為龍,道祖,太清道德天尊。莊子之論,自也博大精深。但其言論,卻是消極虛無,叫人與世無爭,有違道之本意。”
宋道安道:“不錯,我也如此說,莊子之說,有失偏駁,不入大道。那紇石烈子仁卻道,那他為何還是南華真人。既也是神仙,豈是凡人。其道與貴教不符,卻又為何能位列仙班?當真是自相矛盾。譏笑我兩句,也不待我辯駁,當即下令,將一百軍士斬首。”
長歎一聲,道:“我道法未精,笨嘴拙舌,又見上百宋軍因我喪命,更是心神浮躁。他又問我陽神,我所答他也不以為意。”無奈道:“我全真以為陽神出竅,便可脫離凡軀,得道飛升。他卻道,黃庭經、靈飛經皆說白日飛身,羽化成仙。你們如今又說,陽神衝舉,肉體屍解,豈不又是自相矛盾。”
顧敬亭等人都是搖頭,佛道有無之辨,本就見仁見智,難盡相同。又都是說些虛無縹緲之事,人家有心與你辯駁,如何能有終解。而且道家流派眾多,自己人也各持一論,確是授人以柄。
宋道安也顯沮喪,道:“我連輸兩場,害兩百人送命,自己也有些信心動搖,心神不屬。”
顧敬亭道:“此乃那紇石烈子仁自造殺孽,道長已經盡力,毋需自責。”
宋道安歎息道:“終究還是我學道不精,有負師尊教誨。紇石烈子仁又道,道長連錯兩題,這第三題若本將軍再不滿意,剩下這一百四十八人,光斬首可是不夠。我心道,既是詭辯,大家各憑口才,前麵兩局我已品出些門道,你不講理,我等也不講理,此陣總之不能輸了。眼下箭在弦上,豈有退縮之理。他看我汗流浹背,又道,道長今日運氣不佳,這最後一題,我瞧不如就請這位道長來答吧。我尋思師弟聰慧,入門雖晚,機變口才卻遠勝於我,與此人詭辯,當在我之上,便即答允。誰知,哎……”說到此,連連搖頭歎氣。
柴霏雪道:“他又出了什麽古怪花樣?”
宋道安道:“我一念之差,卻是害了師弟。他道,聞你道教多有神通,呼風喚雨,掌控雷霆,撒豆成兵。”
聽到“撒豆成兵”四字,燕長安等人都是皺眉。欽宗靖康元年,金兵圍困東京,有軍卒郭京,自稱身懷道法,能施道門“六甲法”,撒豆成兵,欽宗及孫傅等人信之不疑,加官進爵,委以重任。結果便是開封城破,靖康之恥。此事於大宋,既荒謬,更是奇恥大辱。
宋道安接道:“他又道,聞聽你朝有紫陽真人張伯端,‘性命雙修,先命後性’,據說能陽神出竅,千裏之外,攜瓊花而返。你全真既修陽神,我現有家書一封,不知可勞煩道長送回我燕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