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兩分鍾前。
    對弈室內的倪玨，此時感覺有些微妙。
    這局棋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對自己這小師妹印象頗佳，有意試一試芮昭的實力。看看這名不見經傳的漂亮女孩到什麽水平了，什麽時候有望入段。
    然後……試著試著他就發現不對了。
    這特麽是業餘水平？！
    怕是在女子低段裏都能橫著走了吧！
    照道理這種實力的人倪玨哪裏會不知道，可偏偏對芮昭他是真沒有任何印象。
    哪裏鑽出這麽個小姑娘？！
    倪玨臉色頓時有那麽點難看。
    其實吧，在圍棋界，棋力差距這塊也有點“恐怖穀”效應。
    當一個人技術水平差你很多，對弈時你會覺得他很萌很可愛，像極了朝你呲著乳牙的小奶貓。
    而一個人實力水平逐漸靠近你時，便會覺得這人沒那麽儒雅隨和了。
    盡管現在的芮昭自然不可能真的威脅到倪玨，但倪玨卻知道，剛剛自己那幾步緩手已經把主動權放給了芮昭，這盤讓先棋就這麽下下去，怕是未必好贏。
    本來嘛，如果是一場日常指導棋，讓先輸了也就輸了，他倪玨也不至於像某位資深雷姓九段那樣拉不下臉。
    可偏偏……今天這棋旁邊架著攝像頭呐！
    自己個雙頭銜持有者，結果隻是讓個先就輸給了個沒定段的小姑娘，這要被攝像頭全程記錄，天知道要在哪個場合放！
    倪玨思考片刻後，還是決定拿點東西出來。
    公證處前來公證這派頭還是太大了，他不敢冒險。
    於是在最後一處還未展開的小目角，倪玨果斷落子星位碰了上去。
    在有ai的時代，這種簡單粗暴的碰已經不再被認為是純無理手。
    芮昭很自然地開始應了起來，隻不過應到一半時，她卻猛然聽到了對方出刀的聲音。
    在這裏……連扳了一手？
    照道理……這裏不該長嗎？
    芮昭下意識想斷掉連扳做懲罰，可落子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
    不，不對！
    原先普遍認為連扳不行，是因為自己斷掉之後，對方要外要治孤，內側也活得憋屈，受影響極大。
    可這局棋不一樣，這局棋倪玨已然在其他三個角上築有外勢，自己對其的攻擊未必有效，反而是自己被兩麵分斷，內側是對方的鐵活棋，外側還要在對方外勢占優的情況下與之纏鬥，對方看似是一塊孤棋，實則以一分二，中心開花，恐怕大為不利。
    可，這裏要是不斷、外長退讓的話，那對方地頭蛇探出頭來，把角掏了幹淨不說，還能再與左側厚勢湊成整邊的大空，自己大大不妙。
    芮昭當即陷入了長考。
    再打ai出現以來，原先圍棋棋手花費上千年研究的經驗規律，有很多都被推翻否認，其中被黑得最慘的當屬“厚勢“了。
    沒有ai的時代時，絕大多數研究都認為厚勢與實地這兩者各有優劣，整體齊平。
    實地算落袋為安，而厚勢在呼應模樣、攻擊協助等方麵有著較高的價值。
    不過等ai一出，大夥很快就發現：相對於虛無縹緲的外勢，ai對於實地要看重不少。
    原因也很簡單：實空就是實空，哪怕強如ai，也不可能在別人的實空裏做活掏目。
    可外勢要想有用，需要的條件則多出不少。
    說是說呼應大模樣、方便攻擊孤棋……可真要達成目的卻充滿不確定性。很多時候但凡你下錯一步棋，你的目標都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就更不提等厚勢發揮作用少則十幾手，誇張時一百手都不為過。
    ai麵對這漫長的變化都時常波動，又何況身為血肉之軀的人類呢？但凡其中下錯一手，都是功敗垂成。
    然而……倪玨卻毫不猶豫地下了這手研究中ai並不看好的棋！
    而且細看還真有其道理！
    …
    與此同時，亮刀的倪玨也低頭看向棋盤，思考著芮昭會如何應對。
    客觀來說，他還是覺得芮昭大概率會直接斷掉。
    這個懲罰手，實在過於深入人心。
    根據ai的分析勝率，這手斷要不下的話，勝率一般能下來七八個點！
    但ai可並不是圍棋之神。
    而下棋的人更不是ai。
    如果芮昭一切思路都按照ai的指引走的話……嗬嗬，那自己今天就要給她上一課了。
    然而，倪玨所預想到的情況並未發生。
    甚至……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待倪玨下完這手連扳後，芮昭直接進入了長考狀態，整個人死死地盯著棋盤，近乎一動不動。
    可以啊！知道這裏要小心！
    倪玨暗自稱讚一句，旋即自己也開始繼續研究起了他這一手的後續變化。
    盡管這一手他做過許多研究準備，可眾所周知，對於圍棋飛刀，沒人敢說自己一定能完全操控。
    夫木狐者，變化萬千！
    不過饒是如此，倪玨也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女孩會比她還有定力。
    這一長考居然就用去了八十分鍾！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少女如同一個極為精致的人偶般一動不動，就死死地盯著棋盤，隻偶爾眨動一下的眼睛還在訴說著她的生氣
    八十分鍾一手棋，這在當代圍棋裏已然算是不得了的長考了！
    結果……芮昭為了這麽一局指導棋，那麽有耐心？
    倪玨忍不住暗暗稱奇，就當他都開始有些微走神時，眼前的麗人終於動了起來。
    哪怕離上一次落子已經過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可少女的動作依舊是手起子落，簡明而優雅。
    夾！
    嗯……這一個多小時不是白想的啊！
    看到這手棋後倪玨在心中又是一聲讚歎——這已經不知道是這盤棋開始以來的第幾次了。
    芮昭所下的這手，正是他在現有情況下所研究出的最佳應手。
    小師妹真的很有天分！
    不過到底有多高……還是得再看看後續應對呢。
    倪玨眼簾一垂，繼續跟著下了起來。
    …
    …
    “……倪師兄您七十六目，我七十目，這局我輸了！謝謝您的指教！”
    少女點完目後重新收回雙手，端坐著再次低頭行禮。
    幸不辱命！
    倪玨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道：
    “嗯……我算是知道為什麽師父要突然收你了！你很有天分呢！”
    “啊？”
    聽到這芮昭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整個人一下又恢複了那種天真浪漫的狀態：
    “天分什麽的其實沒有啦，我隻是比別人努力一些罷了……”
    比別人努力一些？
    這什麽凡爾賽發言！
    倪玨抬了抬眉毛，隻當是芮昭自謙了。
    這局飛的這把刀，他研究時前前後後琢磨了三四天，這才將主要應手變化理清。
    結果今天才思考了八十分鍾，芮昭就果斷選定了最佳應手，後續變化也隻有兩處小錯誤，隻小虧三目的樣子而已。
    而他今天之所以讓先還能贏到六目之多，主要是因為芮昭後續時間吃緊，在中盤收尾及大關子階段限於時間被連續被逼出緩手，這才輸得比較慘。
    這要叫沒有天分的話，那估計雷歧都隻能說不過如此，也就林睿昕稍稍有那麽一丟丟了……
    更重要的是，芮昭是女孩子啊！
    這天分放女子裏，那就更離譜了……
    倪玨正一麵思考時，少女還在源源不斷地說著：
    “……唔，師兄您果然很厲害呢，我讓先還輸了那麽多……
    “早知道跟和雷歧下時一樣，受讓兩子了！”
    嘿嘿，這必須的！我可難得漏了次家底啊！
    哪怕是小雷自己來了，怕是也未必討得了好……誒？
    倪玨頗為得意地笑了笑，正打算隨口謙虛兩句，卻猛地發現不對。
    “誒，等等！
    “你說你受讓兩子和小雷下過？可我怎麽從沒聽過小雷說過啊！”
    在倪玨看來，芮昭是如假包換的職業低段強手水平，卻不知為何至今沒有定段，而且人又那麽漂亮出挑。如果雷歧和她下過，沒理由對她毫無印象。
    “因為是在網上下的，而且就前幾天，他還沒來得及和您說吧！”芮昭很自然地解釋著，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噢！那就不奇怪了，如果是前幾天在網上下的話，那……呃不是，你等會兒！”
    倪玨猛然發現事情好像不太對。
    “芮昭……你是【有鳳來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