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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隻是昏倒,約莫三十分鍾便恢複了意識。益田從敦子口中聽說中島佑賢滲遭殺害,驚慌失措地跑去打電話。
京極堂既沒有溫柔地照顧妹妹,也沒有安慰她,卻也沒有嚴厲地斥責她,隻是眯起眼睛,皺起眉頭,說了一句:“混賬。”
敦子原本還表現得有些剛強,但一聽到那句話,臉色轉眼間變得慘白,順從地對冷漠的哥哥道歉。
益田回來了。
還是驚慌失措的模樣。
“啊,這到底是怎麽啦?”
“別慌,益田,支援什麽時候會到?”
“一樣是明早,現在實在沒辦法。”
“附近的轄區沒辦法行動嗎?”
“那座寺院沒有電,什麽都沒有,所以鑒識作業隻能在白天進行。就算在這種時間過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夠做的頂多隻有增派搜查員和加強警備而已。就算是那樣,來到這裏也要一個小時以上,再從這裏走上一個小時,天也就亮了。”
“我明白了。還有,能不能為鳥口安排急救隊?雖然緊急包紮了,但他的腳似乎骨折了,沒辦法下山。”
“哦,急救隊馬上就來了,會請消防團的人送他到下麵的醫院。可是中禪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緊嗎?”
“不用擔心她。敦子。”
“是。”
“你能說話嗎?”
“可以。”
敦子詳細地描述明慧寺裏發生的事。
“中島佑賢——他頓悟之後前往貫首處參禪,結束出來的時候,被某人給打死了——是嗎?”
“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賢和尚,在入口等待時,遭人毆擊昏倒,醒來時發出了慘叫。”
“可是——貫首接受了參禪嗎?”
“佑賢和尚說那是最初也是最後的參禪。常信和尚也說,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人去參禪。”
“這二十五年之間,一個也沒有?這樣啊。那麽你說哲童——剛才的巨僧怎麽了?”
“這……”
敦子說明哲童奇異的行動。
“那根棒子被斷定為凶器了嗎?”
“不知道。我是這麽認為的,不過……”
“為什麽你這麽認為?”
“托雄說凶手是哲童,還說哲童站在現場,所以……我是因為先入之見才會這麽想的嗎?”
“是怎樣的棒子?”
“唔……對,就像綁國旗用的……”
“旗竿嗎?這樣。那麽……對了,佑賢和尚的屍體旁邊有沒有掉著什麽,像是絡子或袈裟之類的?”
“我沒有注意到。”
“哦……”京極堂詭異地沉默下來。
“這麽一來,剛才讓哲童離開就是個問題了。他是要逃亡嗎?這下子麻煩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個人一起上也打不過吧,隻會平白受傷罷了,是有勇無謀吧。”
益田這麽說,姑且不論我的狀況,我實在不認為京極堂會一起動手。
“益田,哲童不會逃亡的,他應該是回明慧寺了。”
“咦?為什麽?去自首嗎?”
“不是。隻是回去而已。”
“可是哲童不是凶手嗎?”
“凶手會救助傷員,把他們送來嗎?”
“咦?可是敦子小姐,你們是被哲童襲擊的吧?”
“不,也不是被襲擊,我們隻是嚇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雖然我沒看到,但阿鈴在前麵,所以我們嚇得停步,弄掉了手電筒,鳥口先生想要去撿,結果哲童突然從背後‘撒’地大叫一聲,我們嚇得膽子都快破了……”
“撒?”
“敦子,那叫做‘嗄’,在這種情況,是警告‘喂,危險’的意思。”
“這樣嗎……?然後他‘咿’地大叫……”
“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動’,是強烈警告時會說的話。”
“那,那個時候哲童是……”
“你們站的地方一定崎嶇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們。結果你們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們。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大傻瓜。”
敦子默然。
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裏看見哲童以那副模樣逼近過來,換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會先心髒衰竭而死吧。
“可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讓你們兩個走那麽危險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該派個警官……”
“不能這樣說,是滿不在乎地闖進殺人犯猖獗橫行的殺人現場的一般民眾不對,警方沒有任何過錯。鳥口這個人連走單行道都會迷路,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對不起。”
“算了,去睡吧。明天開始你給我乖乖待在這兒,隻協助警方偵訊就夠了,其他事都不許做,事情辦完就早早回去。”
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頭。京極堂不悅地看著她,然後就這麽站起來。
他似乎不打算對妹妹投以任何款語溫言。
“益田,哲童他……不,無妨吧,好好搜查啊。”
“請問……”
別具深意的臨別之語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戰戰兢兢地叫住已經把手放上紙門的京極堂。
“我問這種問題或許很奇怪,不過中禪寺先生認為——事情會就這麽結束嗎?”
京極堂把手放在額頭上,略微躊躇了一下說:“嗯,或許桑田和尚需要萬全的保護。不過就算這麽說……”
接著他更加躊躇地小聲說:“惟有這一點,下一個可能是任何人嗎……”
然後他就這麽離開房間了。
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卻被我製止了。
“他已經不會再涉入了。”
“這樣嗎……”益田緊緊閉上嘴巴,沉默。
總之,我回到了房間。
稍微睡一下比較好。
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四點了。
為什麽我會一直在意時間呢?
不管是三點還是四點,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但是如果不知道現在幾點,我就是坐立難安。知道現在比平常還早十分鍾或是二十分鍾,就感到放心。不受時間追逐的解放感。是因為有時間的束縛才能夠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願進入牢檻的。
原來是這樣啊。
棉被好冷。
天很快就亮了。
清早,為數眾多的警官與鑒識人員以及數名刑警抵達了仙石樓。率領的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搜查一課的石井寬爾警部。
石井與我因緣不淺。說是因緣不淺,但我們認識也才短短五個月,在去年底被卷入的事件之後,我們才真正交談過。雖然認識不久,卻似乎有著某些因緣。
石井神經質地用指尖觸摸著銀框眼鏡,走進大廳來。
鼻頭有些紅,因為很冷。
結果我終究沒能熟睡,從淺眠中醒來後,與益田兩個人待在大廳。益田好像沒睡。
“啊,關口先生,你這人一定是前世作惡多端吧,老是在這種地方碰見你。木場他好嗎?——那個人應該很好吧。哦,先別管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麽鬼?”
“是,小的不知。”
“警察介入後還被殺了三個人,你這是叫我在記者會上怎麽說明?昨天的晚報已經用大大的標題寫著‘警方醜態畢出被害者增加搜查毫無進展’啦!”
“報紙上登了啊?”
“這不是廢話嗎?你在說些什麽啊?”
石井說的理所當然,但我也完全忘記這個世上有報紙這玩意兒了。隻要在這種地方待得久一些,就會失去正常的感覺。
“那,要怎麽辦?”
“哪有什麽怎麽辦?把和尚全部叫下山來,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事件了。”
“因為全體都是嫌疑犯嗎?”
“不是的,全體都有可能變成被害人,我昨晚從中禪寺先生那裏這麽聽說了。才剛聽完,就有一個人被殺,又有人被殺了。那個人的預言實在神準,簡直就像魔法一樣——真希望他再多預言一些哪。所以這是保護。”
與鬆宮仁如接觸交涉之際,京極堂曾經打電話給石井,應該是那個時候說的,但是把預測與預言混淆在一起,的確像是石井的作風。不僅如此,看樣子把京極堂當成魔法師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
但是隻有這一次——魔法師說他的魔法失效了。
留下石井與益田,大批警官出發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陣勢,宛如象征了要以蠻力打破膠著現狀的石井新體製。
然而新的指揮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進入現場。
“中禪寺怎麽了?哦,我是說那個哥哥,他在吧?”
石井用手暖著還有些紅的鼻子問我。我不知道,所以問女傭,她說京極堂還在房間裏。他難得地在睡覺嗎?我這麽想而望向時鍾,還不到六點。他很晚才就寢,就算睡到這時候也不奇怪。
“這樣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會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來,所以得抓緊時間才行。”
石井警部翻過坐墊,拍了兩下,拂去灰塵後,重新鋪好坐下。
“唔,第一個被害人是小阪了稔,六十歲。於失蹤後在奧湯本遭人以棍棒毆擊致死,三天後的深夜,被棄屍在這家仙石樓的——哦,就是那棵樹嗎?唔,被棄屍在庭院的樹上,翌日自樹上滑落,被人發現……”
被丟棄在樹上的小阪了稔。
“第二個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歲。發現小阪遺體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見你們,緊接著也遭到棍棒毆擊致死。遺體一時之間被隱藏起來,於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東司——這是廁所吧?被倒插在廁所裏。”
被插在廁所裏的大西泰全。
“第三個出現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歲。在明慧寺的土牢——這種舞台裝置根本是時代錯亂哪,在土牢內被棍棒毆擊致死。遺體旁被放置了幹燥大麻——這是一名叫菅原的轄區刑警報告的。”
幹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這件事我沒有聽說。出家之後。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類的東西嗎?
“第四個被害人同樣在昨晚遇害,中島佑賢,五十六歲,於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毆擊致死。關於這起命案,詳情不明。”
敦子說哲童揮舞旗竿還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凶手,那就是在傳達某種信息嘍?
“總之就是毆擊致死吧,手段也不複雜,凶器應該是棒狀物吧。
殺害小阪與大西的是同一種凶器——哦,這還沒有確定是吧。這要是沒有古怪的事後加工,一般都可以視為衝動殺人,沒有計劃性。光看報告的話,感覺也不是多困難的案件。”
“沒有計劃性嗎?”
“沒有吧,你一直待在現場,難道不明白嗎?間隔也不一定,怎麽看都是漫無計劃地殺人。不過問題出在動機哪,也不像是沒有動機……”
“如果是漫無計劃的殺人,可能會出於什麽動機呢?”
“這很簡單。例如說殺了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目擊,所以把目擊者也殺掉,結果又被看到,隻好再殺掉——像這樣連鎖性行凶的情況。這種情形,犯罪本身會產生出下一樁犯罪的動機。還有,例如有個集團共享某種秘密,而將疑似會泄密者接二連三殺掉的情況。因為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背叛,所以隻好靠著一時的判斷,突發性地行凶。換句話說,這種情況隻有先行的動機,而不知道觸發犯罪的契機何時會造訪。”
從外頭來看,可能是這樣的事件吧。
但是待在裏麵的人,卻完全看不見如此有條不紊的構造。
益田也一樣吧。
在石井趕到之前,益田相當擔憂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轍。
聽說山下一開始似乎也對搜查有著井然有序的主張,然而置身這樣的環境下,他的堅持好像也輕易地瓦解了。但是現階段石井本身似乎沒有那樣的自覺。
“山下到底是怎麽了呢?那個人喜歡賣弄道理,可是鍛煉還不夠吧。”
“就連千錘百煉、不講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
“哎,是經驗不足。中禪寺先生的妹妹能夠作證嗎?我來和她談談吧。對了,那個叫鳥口的記者怎麽了?”
“黎明時送到醫院去了,他還能開玩笑,應該不必擔心吧。”
“那就讓他一邊治療,一邊慢慢聽他說吧。”石井很沉著。
確實,我覺得隻要把僧侶們從那座寺院解放出來就不必擔心了。就像石井說的,在結界的外部,這個事件隻不過是毫無計劃的毆擊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內部去解決,或許把他們拖到外麵來更好。
益田不安地問:“石井先生,這次的事態算是——大過失吧?”
“哎,是大過失啊。”
“山下先生會受到處分嗎?像是降級之類的……”
“你真是笨哪,這種情況,會先從底下開始處分啊。山下被降級的話,你就是懲戒免職,我也得申誡減俸啦。擔心別人之前,先擔心自己吧。現在的第一要務是解決,喏,一起去中禪寺先生的妹妹那裏……啊。”
“請問……”
“你是哪位?”
是飯窪季世惠。
“又有……誰遇害了嗎?”
“你是……”
飯窪看起來既不悲傷也不難過,若要形容,隻能說疲倦萬分。不過她在這之前就已經充滿了十足的疲勞感,但是在相同的疲勞感當中,我看到了一絲下定決心般的果決。
那份果決,也可以從她的語氣中聽出。
“殺人事件的追訴時效是幾年?”
毅然決然。
“若是沒有申請時效停止,一般是十五年吧。”
“這樣啊……”
“你是十三年前的鬆宮家事件的關係人嗎?”
“是的,我想了很多……”
飯窪以極為清澈的眼神看我,我用睡眠不足而混濁的眼睛回看她。益田欲言又止地朝我使眼色。
“十三年前發生的事件,與現在發生的事件無關。所以我想若是不早點說清楚的話,不曉得又會發生什麽事。”
“當然是說清楚比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關於那個事件,我隻大略瀏覽了報告書,不知道詳情,如果是報告書以外的情報,我就洗耳恭聽吧。”
益田說道:“飯窪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裏,沒有全部說出來嗎?”
“那個時候,那些就是全部。”
“那現在呢?”
“我想起來了,全部……”
昨天,陰暗回憶森林深處的牢檻開啟了它的門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記憶。
“鈴子把給仁哥的信托給我之後,我立刻開封,讀了內容。我忘掉了這個事實——不,封住了這個事實。”
“而你現在想起來了嗎?”
“我封藏的記憶,隻有‘我讀了信’這件事。但是因為抹消了這個事實,我無法認識到因為它而連帶發生的事件……”飯窪開始述說。
在村中屬於異類分子的鬆宮鈴子除了飯窪以外,幾乎沒有其他像樣的朋友,所以鈴子對飯窪付出絕對的信賴。鈴子會把信交給她,也是因為深信她絕對不會讀信,或是把信交給別人。
然而,飯窪卻沒有如此明確的意識。
比起對鈴子的友誼,飯窪反倒是對鈴子的哥哥鬆宮仁懷有強烈的愛慕。
“我並不討厭鈴子,而且也把她當成朋友,但是……”飯窪陳述道。
飯窪說,鈴子的父親鬆宮仁一郎可能隻把飯窪當成女兒上下學途中的保鏢或帶路人。所以她從未被招待進入宅子,甚至也沒有與鈴子的父親交談過隻字片語。
鬆宮仁一郎對女兒鈴子溺愛有加。
隻要回家的時間遲了一些,他就會在玄關口大聲斥責鈴子,嚴厲地逼問她晚歸的理由。繞經鬆宮家再回家的飯窪說完“明天見”之後,好幾次都聽到鈴子被父親責罵的聲音。
換句話說,仁一郎幾乎都待在家裏。
“仁哥與他父親對立的原因其實似乎是鈴子,我依稀這麽察覺,但是……”
那一天。
飯窪被鬆宮家的傭人叫了出去。
傭人是個肥胖的大個子英國老太婆。
飯窪第一次被帶進鬆宮家的後門。
高雅地穿著長袖和服的鈴子就站在那裏。
——絕對要交給他喲。
——我沒辦法離開家。
——你幫我告訴他,要他快點回來。鈴子交給飯窪的信封上寫著“仁先生”。從收件人的稱呼,飯窪預感到了什麽。不是“兄長”,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開鈴子交給我的信,讀了。內容……”“是情書吧?”
“關口老師,您真是殘酷。”
不知為何,飯窪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
“真……真的嗎,飯窪小姐?”
“確實就如同關口老師說的。”
益田露出極為困惑的表情。“這……但是飯窪小姐,他們兩個是兄妹吧?我是不曉得那個叫仁一郎的是個什麽樣的父親,但是那應該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麽寫,字麵都會很類似吧?”
“不,不是那樣的信,隻要是女人……”飯窪說到這裏,在虛空中尋找措詞,“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書。”
她這麽斷定。
那麽那就是情書了吧。
“原來真有……這種事啊。”石井對著啞口無言的益田說。信上這麽寫著:
爸爸好奇怪,爸爸瘋了。我連一天都不願意與哥哥分離,但是我無法離開家裏一步。如果因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來,我會殺了爸爸。即使要殺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廝守在一起。隻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麵了。我好想你,想見你……
想見你。
“一開始我難以置信,然後漸漸害怕起來了。哥哥與妹妹,這種關係是不被允許的吧?奇怪的是,那個時候我心想得報警才行。可能因為當時我還是個孩子,覺得那是一種罪惡吧。就在細細尋思當中,我漸漸地覺得這是汙穢的、不潔的。而且那個時候——我喜歡仁哥,所以更會這麽想吧。”
結果飯窪來到寺院前又折返了。
聽說那個時候仁還在寺院裏。但既然已經看過內容,飯窪怎麽樣都沒辦法把信交給他。
飯窪萬分猶豫之後,就這麽回到鬆宮家,按下了門鈴。
“為什麽我會那麽做?現在想想,那隻是單純的嫉妒,對鈴子的嫉妒。因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
——我果然贏不過鈴子。
原來是這種意思啊。
飯窪說她知道鈴子不會從玄關口出來。
因為父親禁止鈴子這麽做,這似乎是飯窪從鈴子本人口中聽說的。
鬆宮仁一郎對於女兒的小丫頭朋友突然來訪,而且不是要見女兒而是找自己,顯得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但我把信從信封裏抽出來,隻把信交給了他。我不知道為什麽。”
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兒的筆跡了。
飯窪說,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兒的筆跡,或早有某種預感,但可能是前者。
讀著讀著,仁一郎的模樣明顯地出現了變化。
他的臉有如塗上朱色般變得赤紅,青筋進現,眼珠充血。接著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團,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飯窪,大聲叫喊女兒的名字。
飯窪逃走了。
既然把信交給了鈴子的父親,飯窪的背叛很快——不,當下就會被發現了。鈴子與自己的關係也鐵定破裂。一旦毀壞,就再也不可能修複了吧。這是最差勁、最過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議地,因為飯窪對鈴子本身沒有半點恨意,所以隻是一個勁兒地感到內疚,隻是不願意見到鈴子的臉。
所以,飯窪逃走了。
“我覺得鈴子會被殺掉,不,這或許是我的願望。我真的不討厭鈴子,可是或許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卻覺得自己做了什麽無可挽回的事……”
雖然暫時回到了家裏,但飯窪坐立難安。
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益田問道:“我記得你說過,黃昏時,你趁著家人在忙的空當溜出去,就在這當中,火災發生了,對吧?那麽接下來的證詞也是一樣嗎?”
“不,我不是在火災發生之後才去的,是我發現火災的。”
“你溜出去一看,結果已經燒起來了?”
“這……”
“小姐,接下來的事要是你不說清楚就麻煩了。兄妹相愛並不觸法,但殺人放火就不一樣了。你因為有人可能會被問罪,所以剛開始才會詢問我時效吧?我把它視為你已經有所覺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嗎?”石井說道,用食指抬起眼鏡。
飯窪閉上眼睛,睜開後說:“我並不想陷他於罪,隻是……”
飯窪可能是顧慮到鬆宮仁如,才無法說出決定性的事實吧。但是……
既然門已經開了,就再也無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終將毀壞珍愛的事物,已經解放的事物也……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說:“想要把它當成你一個人的問題來解決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無論真相為何,他都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這是事實,現在的鬆宮和尚也不會說什麽吧。”
“應該是吧。”飯窪說,“主屋已經燒起來了,火舌自兩處以上躥起,後門也燒起來了。而仁哥——正在玄關放火。”
“果然!鬆宮就是凶手啊。”益田說。
昨晚對於次田刑警的追究,鬆宮也閃躲得相當曖昧。
“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飯窪否定了益田的話,“我看到的隻有仁哥在玄關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許仁哥的雙親遭到殺害,與主屋失火是沒有關係的。”
“可是隻在玄關放火,這也有點……然後呢?”
“仁哥大叫著什麽,往山裏逃跑了。然後穿著長袖和服的鈴子邊哭邊追地跑了過去。”
“兩個人一起逃跑了?”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陣子。不久之後,火勢已經大到不可收拾,人也開始聚集過來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進火裏燒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這樁慘劇的原因,所以害怕極了。而我把我的記憶連同信封一起燒掉了。”
“飯窪小姐……”
“嗯,這十三年之間我一直在尋找的,就是我剛才所述說的記憶本身,關口老師。這不是到哪裏尋找就能夠找得到的東西。也不是見到仁哥,談上幾句就能夠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當中,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答案了……”
確實,這不是鬆宮會主動說出的事。
——你既然知道的話就早說啊。
榎木津曾經這麽說過。
“我之前在這裏的窗戶看到和尚,會怕成那樣,是因為我對仁哥的罪惡感。鬆宮家會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導致的。就連那封信,現在想想,或許鈴子其實是出於玩笑而寫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等於是我殺了她。”
飯窪已經不再害怕了。
我心想,這名女性遠比我堅強多了。
“當然,你昨天沒有把剛才說的事情告訴鬆宮和尚吧?”
“是的。”
“那位鬆宮和尚也沒有說出任何相關的話?”
“嗯。”
“我明白了,接下來就交給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別人,請相信警察吧。”石井這麽作結。
“隻是,那起事件本身與這次的事件應該無關吧。不過飯窪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阪了稔棄屍事件的目擊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殺之前也與他共處。不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鈴的女孩——對了,益田,你覺得那位阿鈴小姐與事件有關嗎?”
“我們懷疑阿鈴小姐可能是鈴子小姐的女兒。”
“這樣啊。而且還有什麽來著?那個叫鬆宮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
“聽說是繼承人。”
“對吧?所以你們與這次的事件也不能說是毫無關係。例如說。你或鬆宮也有可能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實就是凶手。這件事請你別忘了,所以請你再配合一陣子,馬上就結束了。”石井這麽說。
然後他在益田隨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間。
飯窪被留在大廳。
我在心中悄悄地想。
這是不能夠有的妄想。
明慧寺的阿鈴,她的父親——是不是鬆宮仁如?
近親相奸——最後懷孕。作為嚴重的父子對立的原因,這個理由豈不是極為充足嗎?爭執到最後,仁殺害雙親,放火與鈴子一起私奔。傭人認為這隻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當一回事地就寢,以致逃離不及,被活活燒死。仁在玄關放火,或許就是為了斷絕傭人們的生路。
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鈴子就像昨晚的鳥口和敦子一樣,自懸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帶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動中被尋獲。而仁回到村子裏,盡管逃離了法律製裁,卻悔恨不已,剃發遁入佛門。另一方麵,鈴子生下阿鈴,成了不歸人。
不對。根據久遠寺老人的話,阿鈴不是在仁秀那裏出生,而是被長袖和服包裹著丟棄的。那麽……
——那裏不對勁。
不,這並非多大的歧異,整體的構造應該沒有錯。
在這個階段,我無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節。
若是參照久遠寺老人的推理來思考的話……
我無法理解究竟是哪裏有蹊蹺,停止了思考。
飯窪感覺變得有精神一點了。
忽地我想起來了,飯窪昨天凝視鬆宮仁如的視線——那我無法理解的視線,或許是下意識中的疑惑——不,是對鈴子的嫉妒嗎?總之是無法訴諸言語的情緒所醞釀出來的。而借由語言將其解放的現在,她已經不會再露出那種眼神了吧。
如果相信石井所說的話,就快了。
僧侶們、仁秀老人、阿鈴從山上下來的話,一切都會解決。
什麽都沒有了,結界當中將空無一物。快了。然而,事與願違。上午十點。回到仙石樓的隻有石井帶來的兩名警官與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頭受挫。刑警說道:“不行,他們不肯下山。”僧侶們在淩晨四點有了行動。
山下在淩晨兩點決定搜查暫時中止。
夜晚的深山很危險,搜查員疲憊不堪,人手也不夠。
菅原的奔走徒勞無功,無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設哲童就是凶手的話,也必須考慮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經下山,就算找也是沒用的,隻能改天再進行搜山了,同時也必須對全縣發出通緝令。
仁秀老人由次田保護,但不知為何,隻有阿鈴一個人杳然不知所蹤。山下對於年少的阿鈴去向不明大為憂慮,卻也無計可施,仁秀說不需要擔心,不得已隻好停止搜索。話雖如此,山下還是擔心不已。
僧侶們在禪堂持續夜坐。
禪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負責警備,禪堂旁的建築物則分派了次田與龜井看守。
久遠寺醫生與今川、鬆宮三個人安置在那裏。知客寮則有桑田常信、加賀英生及菅原。至於牧村托雄,總不好讓他和加賀一起待在知客寮,話說回來,也不能要他回禪堂去,結果派了兩名刑警跟著他前往內律殿。
仁秀老人也在內律殿休息。
因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動機,這種情況仁秀也很危險。凶手不一定隻狙擊僧侶,仁秀老人也包括在這座山的居民這個範疇內,還是小心為上。
萬一阿鈴回來,或哲童也有可能過來,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兩名警官。對手是哲童的話,隻有一個人太不牢靠了,其實兩個人也還是很危險。
問題是貫首圓覺丹與兩名侍僧。
貫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殺人現場,而且還沒有完成現場勘驗,所以不能讓他們回那裏去。如果他們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貫首似乎不打算這麽做,同樣情非得已,隻好將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內房。就這樣,山下等待早晨來臨。
接著經過了兩小時。
首先,原本在禪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訪知客寮的覺丹貫首。
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趕到,當然睡不著。桑田與加賀也因為中島遇害而震驚不已,在隔壁間持續夜坐。菅原等人則睡了。
門突然打開,山下跳了起來。
門口站著那個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
“怎、怎麽了,和田先生?發、發生什麽事了嗎?”
“不必擔心,不必嚷嚷,貧僧是來迎接貫首的。”
“貫、貫首?”
紙門開了。
站在那裏的是桑田。
“慈行師父,這種時刻,是怎麽了?”
“常信師父……”和田形狀美好的眉毛皺了起來,“您回到此處是何打算?這裏沒有容納舍山離去之人的地方!”
“無妨,貧僧並不打算留在這裏。隻是眼前佑賢師父發生了那樣的事,貧僧不能就此消沉沮喪地下山。”
“不下山——又能如何?”
“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麽?”
和田瞪住桑田。“總之我不是來找您的,我是來求見貫首的。”
“怎麽了,慈行?”
紙門再度打開,貫首站在那裏。他沒有穿袈裟也沒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裝和服。
因為光線昏暗,隻看得見那身衣物,簡直就像個幽靈。
“覺丹禪師……”
桑田退縮了。即使如同幽靈,貫首依然散發出強大的磁場。
和田恭敬地行禮。“猊下,恭請移駕法堂。”
“法堂?還不到早課時間。”
“是法會。”
“法會?”
“了稔師父、泰全師父、博行師父,還有佑賢師父,這樣下去實在有些……”
“呃,喂!你們該不會是想要辦喪事吧?”
“正是如此。”
“慈行師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認清現狀嗎?現、現在寺裏正處於殺人案件當中啊,解決事件才是……”
“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這就去。”
“貫首……您……”桑田常信不知為何啞然失聲。
“不下山是什麽意思?”石井警部神經質地扭動雙手手指說。
“那些家夥荒唐地竟辦起喪事來了,是否能夠將他們強製帶出?下官想征求警部的指示……”
“什麽強製,用說的說不通嗎?”
“說不通啊。他們在念經,根本束手無策。”
“混賬,在殺人現場辦喪事,這前所未聞啊!不能阻止他們嗎?”
“所以下官才來詢問能否闖進去強製將他們帶走啊。”
“山下他怎麽說?”
“哦,他憔悴萬分,在那種環境下也難怪。換成是我,早就發瘋了。”
“有那麽……恐怖嗎?”
石井緩緩地回頭看我。
“關口老師,那個喪禮大概多久可以結束?”
“不知道呢。大法會的話要辦上好幾天,一般的話隻要幾小時啦。”
“好像從早上四點還是五點就開始了,因為有四個人哪……”
“等……他們辦完。”
“什麽?”
“在他們辦完之前待命,避免無謂的糾紛。他們不是嫌疑犯,就算是嫌疑犯,在辦喪事的時候既無法繼續犯罪,也無法湮滅證據。留下最低限度的配置人員,其他人下山,在這家仙石樓待命。鑒識人員繼續進行現場勘驗,遺體收妥後立刻解剖。隻有哲童與阿鈴的行蹤繼續搜查。以上。”
石井這麽指示後轉過身去,大步離開大廳。
刑警與警官也沒能好好休息,再次前往明慧寺。
不知何故,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預感。
我前往京極堂的房間。
京極堂坐著。
但他並不是在坐禪。
他把雙肘撐在矮桌上,交握的手背托著下巴,注視著壁龕的《十牛圖》。
他房間裏的《十牛圖》……
我記得是騎牛歸家。
我慢慢繞過去,在看得見朋友側臉的位置坐下。
“京極堂。”
“幹嗎?”他看也不看地回話,總是這樣。
“我已經累了。”
“彼此彼此。”
冷淡的回答也是老樣子。
“聽說明慧寺的僧侶們開始辦喪事了。”
“喪事?這樣啊,真是不死心。”
“不死心?”
“沒錯,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不太懂他的意思。
我遷怒似的說道:“喂,京極堂,你到底在想什麽?這裏應該已經沒你的事了,快點回去挖你的倉庫如何?你在這裏拖拖拉拉些什麽?一點都不像你。這裏不是你家客廳,也不是你店裏的櫃台啊,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吧?”
沒有反應。
朋友好一陣子靜止不動,接著總算轉向我,說道:“關口,全世界的時間流速都相同的狀態——這真的是正常的狀態嗎?”
“你在說些什麽?”
“我——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
“嗯,所以我有點憎恨小阪了稔——不,和田智稔。不對,我恨極了。”
“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是嗎?剛才,山內先生打電話來了,就在你和飯窪說話的時候。”
“哦?我沒注意到。”
“他說不行了。”
“不行?”
“嗯,一切都不行了。這樣就好了嗎?還是不好?我正在思考這一點。當然,這也不是想了就能怎麽樣的事。”
“不行是指什麽?”
“不應該有的東西——還是沒有比較好。”
“說明白一點啦。”
“沒被發現就好了。”
京極堂以惡鬼般的表情瞪著《十牛圖》。
三點時,尾島佑平來了。原本好像預定不是指認凶手,而是要指認聲音,但是最重要的僧人卻一個也不在,結果他白跑了一趟。我提供的情報完全沒有派上用場。
結果今早進入明慧寺的大半警官,帶著兩具屍體回到了仙石樓。
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我看到兩具屍體被塑料布一般的東西層層包裹、有如行李般被搬運下來。一具是中島佑賢,另一具是……
——菅野。
在我心中打從一開始就死了的男人,所以見到他的時候果然還是屍體。而且還是被捆包著,連臉都看不見。連一點點……
一點點的感慨都沒有。
不可思議的是,不僅是山下警部補、菅原刑警和次田刑警,連久遠寺老人和今川、鬆宮仁如都沒有回來。警官似乎換班之後回來了,石井警部滿腹狐疑。那個叫龜井的年輕刑警拚命地向石井警部說明情況,但似乎沒辦法將那特殊封閉空間內的氛圍傳達給他。
“結果幾個人留在那裏?”
“是的,呃……加上山下警部補,刑警本來總共有六個人,但我們三個人下山,留下今早趕去的支援人員兩名,所以總計是五名。警官加上今早進入的人員,總共十名。鑒識人員全撤走了。”
“為什麽山下不下來?沒關係,送輪替的上去,叫他下來,他一定累了吧。還有一般民眾,應該讓他們下來啊,今後的飲食問題該怎麽辦?這裏送過去的已經吃光了吧?”
“是的。那個叫桑田的僧侶是典座——負責夥食的,他會幫忙準備。是素食料理,不過說是料理,也不過就是粥……”
“粥吃了也不會有力氣吧。真是的,山下他幹什麽不下來呢?我有一堆事要問他,而且這樣也沒辦法開搜查會議啊。”
“因為石井警部不上去啊。”龜井這麽下結論。
但是答案很簡單。
他們出不來了。
他們一定成了山的俘虜。
我沒辦法繼續待在大廳,便到走廊上。
原本擦得光可鑒人的走廊覆上了一層灰塵,好一陣子沒有打掃了。走廊很暗,我觀察入微地看著走廊的木紋。然後我覺得我用眼睛嗅到了鳥口曾幾何時說過的老臭味。
走廊盡頭是通往二樓的那座樓梯。
有人靠在橋邊欄杆似的倚在扶手上。
是飯窪與敦子。
“關口老師……”敦子開口了。
此時,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階梯步下。那是……
一身祈禱師漆黑裝束的京極堂。黑色手背套與黑色布襪,黑色圍巾。黑色簡式和服上染有晴明桔複。手上則拿著黑色的和服外套與黑色木屐。隻有木屐帶是紅的。
“你、你要做什麽?”
“哦,我已經明白意思了,關口。空與海之間,有北也有東。”
“啊?那你……”
“我要去。在結界之上加諸結界這種複雜的事,果然是不對的。”
“你有勝算嗎?”
“論勝負的話,我打從一開始就輸了。”
京極堂望向敦子與飯窪。
“敦子,你的傷怎麽樣了?”
“我不要緊。”
“這樣啊,飯窪小姐。”
“是。”
“必須讓十三年前的事件結束才行。”
“咦……”“我想驅逐附在鬆宮鈴子身上的大禿。”
“那是……”京極堂說完這些,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
敦子和飯窪愣住似的望著他的背影,但京極堂的背影很快地就與暗處的黑色同化,消失不見了。
我……
我奔上樓梯,隻抓了外套,全速追上他。
大廳裏有眾多警官。
櫃台裏,女傭和掌櫃都在。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黑衣男子。
京極堂馬不停蹄,以同樣的速度走到外麵。
就在我穿鞋子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更遠了。我奔到外麵。
天色變得幽暗。
“喂!等一下!不要一個人去!”
“你留在這裏,你會跌倒受傷的。”
“別說傻話了,我怎會讓你一個人去……”
“接下來沒有有趣的收場,有的隻是不愉快的結局。”
“那又何妨!”
雪塊發出聲響落下。白色的背景襯托下,黑衣的男子有如剪影般清晰無比。
他的前方……
站著一個雙腳叉開的高個子男子。
“你這個笨書商!要去嗎?”
“要去啊。”
那是榎木津。
“榎兄!”
我朝榎木津奔近數步。“你一直躲在哪裏?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榎兄,你被通緝了啊!”
榎木津完全無視於我,說道:“我想隻有京極一個人負擔太重了,所以特地在這裏等,要感激我呀。”
京極堂與榎木津錯身而過時,頭也不回地說:“謝謝你的關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榎木津等京極堂越過身邊後,轉動脖子回顧他的背影,接著一轉身,跟在他的背後。
而我望著腳程迅捷的兩人背影,再度踏入山中牢獄。
心跳加速。
山中已經暗了下來。
看見大門了。
京極堂站在門前,眺望著如同柵欄的樹木,呢喃似的說道:“這世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啊,關口。”
明慧寺如同海市蜃樓般浮現在眼前。
穿過大門。
京極堂如野獸般瞪視建築物,像要把它們烙印在視網膜似的看著。
參道上等間隔地燃燒著篝火,柴薪爆裂的聲響此起彼落。
煙霧迷蒙,化在已經暗下來的虛空中。
京極堂在三門前停步,有些悲傷地檢視著這誇張宏偉的物體。
“持國。多聞。真想看看上麵……嗯,千體釋迦嗎?”
警官跑了過來。
“你、你們是……”
黑衣男子對警官完全視若無睹,輕盈地穿過三門,侵入裏麵。警官一副不知究竟發生什麽事的模樣,驚慌失措,但榎木津說“安靜點”,他便沒有再出聲。
京極堂麵朝前方,轉動著眼睛說:“那是東司——浴室。”
仔細一看,那裏確實是大西泰全陳屍的廁所建築物的方向。
他沒有進入回廊,筆直地走出中庭。
幾乎所有的狂態都是在這裏上演的。
“哦?中庭裏沒有樹啊,所以才……嗎?”
中庭裏確實沒有種樹。
京極堂就這樣筆直前進。
篝火燃燒著,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議的色彩。誦經聲仿佛自地底響起一般,逐漸傳入耳中。
京極堂依然不看我地問道:“那就是佛殿嗎?”
“不,他們叫法堂。”
“法堂?沒有祖師堂也沒有土地堂。那是庫院嗎?那裏不可能有知事寮吧。這邊的僧堂就是你們說的禪堂嗎?那個呢?那就是知客寮嗎?是獨立的嗎?原本是……什麽?”
京極堂看到知客寮,皺起眉頭。
“這裏的樣式不一樣嗎?”
“總覺得太勉強了,因為沒有那種東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麽——不,他們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們定為七堂伽藍[注] 吧。法堂後麵的是叫做大雄寶殿嗎?”
注:所謂七堂伽藍之七堂,指的並非數目,而是寺院內的各種設備齊全之意。一般指三門(山門)、本堂(佛殿/大雄寶殿)、法堂、庫院、食堂、浴室、東司。名稱依宗派不同亦有所不同。
“他們是這麽叫的。”
“這樣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極堂簡短地說。
讀經聲越來越大了。不,不是聲音越來越大,也不是我們越來越接近,而是身體逐漸熟悉這內部的空氣了。
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發現我們了。
久遠寺老人從裏麵走了出來,今川和菅原也跟著出來。
桑田常信還有英生接著從庫院出現。
京極堂看也不看他們,筆直地往法堂前進。
讀經聲越來越大了。
來到法堂前,京極堂依然不停步,就這樣爬上階梯。外麵的人三三兩兩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
“喂!榎木津!你在仙石樓躲好了嗎?”久遠寺老人這麽叫道。
榎木津大聲回答:“我才沒有躲哩,熊本先生!光著身體的笨蛋是看不見國王的!”
“榎兄,那你根本沒有回去嘍?你也沒有離開旅館,而是一直待在房間裏嗎?”
“囉嗦啦,小關。”京極堂終於打開法堂的門扉。讀經聲停止了。本尊前是覺丹貫首。貫首後麵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餘名僧侶。
這裏已經沒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侶了。慈行回頭。
黑衣的美僧與一身漆黑的陰陽師在這裏初次交手。
“來者何人?”
“拜登禦開山,並求掛搭!”[注一]京極堂說道,盯住慈行。
慈行皺起細眉:“貧僧在問來者何人,放肆無禮!”
“你就是慈行師父——智稔老師之孫嗎?初次拜會,敝姓中禪寺。這段期間家妹承蒙照顧了。”
“你、你以為現在是在做什麽?現在可是在辦法事啊!”
“這一點我明白,我想來燒個香,獻個花。”
“什……什麽!你這是在侮辱人嗎?”
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間鼓起,立刻萎縮下去,姿勢很英挺。同時京極堂滑也似的進入法堂。
種類不同的黑影並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嚇對方:“中禪寺先生,你以為此處能容你如此放肆妄為嗎?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禮數吧。那身打扮不似執法者,這若是當局的搜查,貧僧還能夠隱忍。但是視情況,貧僧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然而京極堂並沒有脆弱到會被這點氣勢洶洶的怒罵給嚇退。
“我為大策子上抄死老漢語,為執名句,被他凡聖名礙的外道學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顯之說,依然不知佛法為何物之人——一介書商是也。[注二]”
“書商?”美僧白皙的臉龐綻出微笑,恐嚇著外道之人,“還真是個伶牙俐齒的書商,不過倒很明白自己的斤兩。那麽外道想頂撞正法是嗎?所謂自不量力,指的正是你這種人!”
注一:僧人遊方行腳投住寺院稱掛搭,日本禪僧求掛搭時慣例會說這樣一句話。在嚴格的問答之後,才會被接納允許入內。
注二:語出《臨濟錄》中“大策子上抄死老漢語”、“學人不了為執名句,被他凡聖名礙”、“祇如十二分教,皆是表顯之說”等句。
“但我曾聽聞,亦有令世尊讚雲如良馬見鞭影而行之外道……?”
“那麽不問有言,不問無言,如良馬般速去即是!”[注]
慈行有如要從外道手中保護貫首似的慢慢移動。
京極堂也配合他的動作,一步一步地移動。
慈行的動作停住了。
他看到京極堂背後的榎木津了。
瞬間,慈行有些慌了。
偵探就像在等待這個時機,他粗魯地脫了鞋,大步踩出腳步聲進入。
我也慌忙跟上去。
“可、可惡……偵探!這太無禮了!這裏是說法之法堂,而且是貫首猊下麵前!不是你這等俗人可以擅入之處!出、出去!”
榎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麵前。“哼,第六天魔王榎木津禮二郎帶著隨從的猴子來參觀葬禮啦!無禮的是你!”
“天魔?”
“如果你以為你贏得了京極,那就大錯特錯了,像你這種空殼子就該這樣……”
榎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
“你……你要做什麽……”
接著榎木津拖也似的把他從貫首麵前拉開,“咚”一聲推到一旁。
“你做什麽?”
“不過是個毛頭小鬼,別在那裏大放厥詞!”
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勢當場虛脫。
“喏,那家夥已經癱瘓了,京極,快快解決吧。”榎木津洋洋得意地說。
左右的僧侶們麵露慌張之色。
貫首緩緩地轉向這裏。
京極堂厲聲說道:“乞請尊答。”
圓覺丹緩慢地以充滿威嚴的口吻回答:“擅闖法會恣意妄為,擾亂大眾的不法之徒,貧僧沒有必要回答你的問題!”
接著他更緩慢地端正姿勢。
如此一來,便散發出有如磁場般的威嚴。
不知不覺間,久遠寺老人、今川還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後。他們後麵則是桑田常信、托雄與英生,而鬆宮仁如似乎與其他刑警一起從外麵窺看情況。
每個人都在看。
兩名侍僧立刻趕到貫首的兩旁。
左右僧侶也各自立起單膝,進入備戰狀態。
法堂一片緊迫。
覺丹吼也似的說道:“在佛前引發如此騷亂,是對已遷化之先達不敬。立刻住手!”
“你適可而止,別再裝出一副禪僧的模樣了!”京極堂怒吼,“你隻是個花瓶,別再繼續這種無意義的鬧劇了。小阪了稔設下的結界——已經破了。”
注:此段對話出於《碧岩錄》中的一則公案。內容為: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禮拜讚歎雲:“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外道去後阿儺問佛:“外道有何所證而言得入?”世尊雲:“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
“貧僧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還不死心嗎?你在尋找的東西,了稔和尚一直隱藏的東西,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了。”
“這……你怎麽……”
“所以就算你繼續賴在這裏,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會的認可。你隻能永遠在這裏繼續辦禪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罷了。即使這樣也好嗎?”
覺丹初次睜開了眼皮。這一瞬間,散發自他的身體、有如磁場般的威嚇感,全都從那雙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來,覺丹就像突然變成了一個單純的老人。
京極堂瞪著那樣的覺丹,對著癱軟在地上的慈行說道:“慈行師父,你等於是在這裏成長的,所以應該還不知道吧。”
接著他——掃視兩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侶,繼續說下去:“隨侍左右的眾僧也聽好。這位圓覺丹師父並不是禪師,他對禪一無所知,他隻是被請到這裏,執行名為貫首的工作罷了。我奉勸各位現在即刻下山,若問為什麽……”
京極堂再一次掃視眾僧,清楚地威嚇:“因為這位貫首沒有能夠傳給你們的衣缽。”
“你、你再繼續胡言亂語下去,貧僧可不會善罷甘休!”
“胡言亂語的是你,圓師父!不……”“前真言宗金剛三密會教主圓覺丹!“真……真言宗?”慈行發出驚愕的聲音。“中禪寺先生,這……這是真的嗎?”
常信問道,京極堂微微點頭。
“是真的,常信師父。眾位和尚聽好了,明慧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賢三位禪師,而這位常信師父近期也將下山,所以就算繼續待在這座寺院,你們也無法從任何人身上傳得嗣法了。”
僧侶們默默無聲地陷入狼狽。
“信、信口雌黃!這全是妄言妄語!”
慈行就像真的變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極堂。
京極堂無視於他,朝動彈不得的覺丹走近一步說:“覺丹師父,你所學的是與禪似是而非之物,是在個人當中重新構築宇宙之法——真言。”
覺丹的表情不變。
“金剛三密會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係的新興宗派,但現在已經失傳了。受到廢佛毀釋風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廢寺,進入昭和時期,已經完全斷絕了。記得初代教主是——圓覺道——你的祖父吧?”
京極咄咄逼人地繼續說道:“覺道教主是當山派修驗道[注]的修行者,經過嚴格的修行後,獲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眾多信徒,之後進入東寺修行,成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對吧?但是這隻是為了進行宗教活動的權宜之計,結果他創立了真言宗金剛三密會這個宗派。它曾經榮極一時,然而時運不濟,金剛三密會維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夠世襲,奇異的神通畢竟也隻能夠維持一代。在你父親那一代,教團幾乎滅絕了。結果在教團消滅之前輾轉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歸處,流離失所,隻能仰賴同是真言係寺院,相當於令祖父弟子的人擔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長年寄身在那裏,對吧?”
注:修驗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種糅合了山嶽信仰、陰陽道、神道教以及中國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
“秩父的照山院?那裏不是托雄的……”
“對,關口,這就是關鍵。這個人出身的寺院怎麽樣都查不到,不僅是因為他並非禪宗出身,更因為他其實不屬於任何寺院。”
“京極堂,你這是怎麽查到的?”
“你記得我在去年底曾經調查過一個神秘的真言僧吧?那個時候我也得知了圓覺道的事。因為同樣姓圓,令我耿耿於懷——昨天聽到照山院這個名字,總算聯係在一起了。”
京極堂說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
“那、那種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斷絕的宗派的教主,怎麽會在這座寺裏……而且還是以貫首的身份……?”常信一臉愕然地問道。
他在這十八年間,一直將這名異教徒尊奉為貫首。
“重點就在這裏啊,常信師父。這個人是被小阪了稔的甜言蜜語給挖來的。請仔細想想,為了調查而進入的寺院,哪需要什麽貫首呢?隻要專心調查就行了。小阪了稔打從一開始就設計好,要讓這座寺院擁有一般寺院的機能——不,使它成為社會的、宇宙的縮圖。”
京極堂背對覺丹,麵對所有的僧侶。山下、今川與久遠寺老人都進入法堂,鬆宮和英生等人亦來到門扉旁邊。
“小阪和尚曾經在鐮倉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禪風似乎受到排擠。他認為‘無戒’才是真正的禪,但是這在禪林當中,那不過是破戒罷了。於是他誤會了,認為自己無法像古時的禪匠般貫徹自己的禪風。”
京極堂說著,緩緩地開始移動。
“他將‘無戒’錯以為是‘脫他律的規範’了。而他被放逐到這座明慧寺時,一定有一種山窮水盡之感。因為他明白若是沒有可以逸脫的他律規範,就無從逸脫起了。於是他便想要在這座明慧寺建造出能夠束縛自己的他律的規範。但是這不能夠是簡略的東西。封鎖自己的牢檻——他律的規範是一種箱庭社會——若是不將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沒有意義了。”
京極堂站到覺丹背後。
“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機關,使這座明慧寺與社會斷絕,卻同時能夠存續下去。接著他安排貫首、安排老師,迎接暫到僧侶,整頓好形式,並且將臨濟與曹洞這兩個流派的禪密封在裏麵。就這樣,與一般社會和教團都完全斷絕的封閉社會便完成了。”
常信開口道:“這實在……一時難以相信。”
“隻能相信了。常信師父,你知道教團數度對你發出了召還令嗎?”
“召、召還貧僧?怎麽可能……”
常信果然不知道召還令的事。
“這是事實,而且據說發出了好幾次。但是這些全都被小阪了稔壓下來,拒絕了。”
“怎……怎麽可能有這種事,為什麽?”
“因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讓你回去。”
“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極度的困惑,“可是,我無法信服。中禪寺先生,無論身在怎麽樣的地方,隻要想貫徹禪風就能夠貫徹。即使受到教團排擠、被社會輕蔑,還是辦得到的。然而卻故意做出如此奇異的行為,貧僧反而無法了解這有什麽意義……”
“常信師父,關於這一點,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就算小阪了稔在鐮倉貫徹自己的禪風,孤高地持續修行——能夠企及的也隻是愚夫所行禪,頂多是觀察相義禪,攀緣如實禪。孤高的修行,實在遠不及如來清淨禪的境地——小阪了稔是這麽想的。[注一]”
“京極堂,這是什麽意思?”
“關口,也就是雖然能夠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曉佛祖教誨並致力實行,卻無法直接進入佛境地來抓住它。縱然悟道,也遠不及拯救社會與眾生。所以那位常信師父才會認為修行者不能夠脫離社會,閉關在山中。但是小阪了稔的思考卻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將應該參與的社會、該拯救的眾生全都封入山裏。所以,你們大家都不過是箱庭的材料罷了。”
“所以貧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阪了稔創造了獨為他一個人的宇宙,借由從那裏逸脫,確立他身為禪師的自我。然而這是極為駭人的妄想,是與禪的境地相距遙遠、最糟糕的境地。小阪了稔正是作模樣之人,一般不識好惡之禿奴[注二]。他隻是擴大自己的輪廓,將他人卷入罷了。你們就這樣,在小阪當中活了好幾年。”
桑田常信啞口無言,當場坐了下去。
“這……就算、就算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來他宗之人作為貫首,這我無法理解。覺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嗎?”
即使常信激動地逼問,覺丹仍不發一語。
京極堂從背後俯視覺丹似的說道:“在這段時間裏,有任何一名僧侶曾經向他參禪嗎?應該沒有。這就是這個人不是禪師的最佳證明。最初而且是最後的參禪者佑賢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覺丹師父聽到佑賢和尚說‘貧僧大悟’,隻答了他一句‘這樣啊’,對吧?還是你對他念誦了光明真言?”
覺丹垂下頭去,頓時萎縮了。
“那個和尚給了中島先生袈裟。”山下說。
“這樣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頂多也隻能拿來當坐布。這位覺丹師父的確是這座寺院的貫首,但是他為明慧寺做了什麽嗎?在暗地裏活躍的全是小阪了稔。顯而易見,這個人隻是為了貫首這個位置而準備的傀儡罷了。諸位聽好了,這個人夢想著祖父的榮華富貴,他渴望被眾多信徒簇擁、景仰、尊敬,他隻是想要這種生活罷了,是個俗物。而且這個人甚至還想帶著你們複興金剛三密會。我說的不對嗎?”
僧侶們明顯地受到了衝擊。
慈行總算端正姿勢,看著前任貫首。
京極堂放低身體,在覺丹的肩頭呢喃:“圓師父,你先是對貫首這個頭銜心動了,但是你進入這裏真正的理由是……”“因為這座明慧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對吧?”
注一:《楞伽經》中把禪分為愚夫所行禪、觀察相義禪、攀緣如實禪及如來清淨禪四種。
注二:語出《臨濟錄》,“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樣。有一般不識好惡禿奴。便即見神見鬼、指東畫西、好晴好雨。”
“胡、胡說!這裏是禪寺!”
“怎麽可能?中禪寺先生,這再怎麽說也太……”
“這是真的,這裏的確是禪寺,但是,開山祖師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與空海相關的人。”
“不、不許你信口開河!那種胡言亂語才不會有人聽信!眾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聽!這家夥在說謊!”
慈行嚷嚷著,但僧侶們似乎已經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了。
京極堂站了起來:“據傳將禪傳到日本的是榮西,但這並不正確。例如說,元興寺裏也有禪院,而興建它的道昭是飛鳥時代的人。道昭曾經人唐修習禪學。在奈良時代,禪也曾經傳入日本。天台宗的開祖傳教大師最澄自唐帶回來的就是圓、密、禪、戒四宗,而空海據傳也帶回了禪。”
“因為這樣就說明慧寺的開山祖師是空海,簡直是一派胡言。”
“我也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當然明慧寺是誰在什麽時候興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擁有如此雄偉的伽藍,卻不見於任何記錄,隻能推測是因為某些理由,而將它自記錄中抹滅了。那麽這就無從調查起,也僅能夠憑推論猜測,所以我無法斷定。但是這位覺丹師父卻相信了。”
“理、理由呢?”
“就是《禪宗秘法記》。”
“就是那個嗎?你所說的不能夠存在的東西!”
“是啊。關口,《禪宗秘法記》被認定為空海所著作的禪宗教典。據說已經失傳,並無現存。而那本夢幻之書卻存在於這座明慧寺,那就是證據。”
“這裏不可能有那種東西!”常信使勁說道。
京極堂在覺丹背後繼續說道:“覺丹師父是被了稔和尚這麽引誘的吧?——師父再怎麽說都是一宗之長,卻過著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體統?如何?您願不願意擔任貫首?不必擔心,隻要找到那本書,那裏就是真言寺,隻要擁立師父為教主,重拾榮華也不是夢,而且那還是顛覆佛教界的大發現,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不會敗露的……”
覺丹渾身劇烈地顫抖。
一直在兩邊看著京極堂的侍僧從覺丹身邊離開了。
京極堂在覺丹的耳邊說道:“而你心動了吧?”
“可……可是已經、已經無所謂了!”覺丹像要甩開京極堂似的昂首大叫,接著站了起來。
頭上的衣帽落下,禿頭露了出來。
威嚴蕩然無存。
“沒錯,你說的沒錯。我啊,是天眼通圓覺道的孫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歸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寶珠蓮華焰光轉大誓願地念著真言,是個真言和尚!了稔的確對我說了你剛才說的話,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經無所謂了,就像你說的,我覺得在這座山裏玩禪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錯。太長了,實在太長了。我啊,被了稔給騙啦!常信,你也被騙啦!”
“覺丹猊下……”
“那種東西、那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過了五年。相信一定有,過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經過了二十五年!”
“覺丹猊下說的沒錯。貧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師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裏都找不到那種東西。中禪寺先生。這裏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
“光是隻有時間長是沒有用的。常信師父,你們積極尋找的心情,其實隻有一開始吧?就連這位覺丹師父都已經半放棄了,因為他都已經這把年紀了。而你們就這樣——完全陷入了小阪的圈套。”
“那麽中禪寺先生,會不會就連那本夢幻之書也是了稔師父為了誘騙覺丹猊下而捏造出來的?那麽這裏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說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嗎?”覺丹瞪大了眼睛。“一開始你不是說已經沒有了……?”
“我是說已經沒有了,但之前是有的。這裏的發現者——和田智稔——慈行師父的祖父,當然應該知道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師嗎?”
“我甚至認為智稔老師會頻繁地往返這裏,就是因為那本《禪宗秘法記》。慈行師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懼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極堂。
“聽說,你傾心於白隱慧鶴。”
慈行別開頭去。
“白隱的確是日本禪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禪師。再也沒有能夠像他那樣淺白地對民眾說禪的禪師了。但是慈行師父,根據我所聽聞的來看,你的禪風與白隱實在格格不入。但是我聽說你是智稔老師的孫子,總算明白為什麽了。根據我所聽說的,智稔老師晚年自稱大正的白隱。你真正尊敬的其實不是白隱慧鶴,而是未曾謀麵的祖父——和田智稔,對吧?”
慈行默默無語。
“但是智稔老師自比為白隱,並非因為他們的才智禪風相近,這你知道嗎?”
慈行把臉別得更開了。
黑衣惡魔那雙銳利瞳眸的深處正在微笑——我這麽感覺。
“智稔老師會自比為白隱。是依據白隱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這段《夜船閑話》中的軼聞。”
“噢,這仙人的故事我聽說過,”久遠寺老人說,“是菅野告訴我的。”
京極堂瞄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智稔老師誤闖深山,發現這座明慧寺,可能也自倉庫裏發現了《禪宗秘法記》。而他接觸到融合了密教與禪定的嶄新的禪之後——被懾住了。但是他無法判斷那到底是真跡還是偽書。因為隻有那獨一無二的一冊。所以他審查其他收藏的書籍,揣度它的真偽。他可能懷有冀望,要獲得這座寺院,使失傳的神秘禪風重新複活吧。但是在買下這裏之前,不能夠將此事公之於世。為什麽呢?因為隻要有這一本《禪宗秘法記》存在,這裏就極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這裏並沒有那樣的倉庫啊。”
“沒錯,這裏沒有那種倉庫,現在已經沒有了。它在大正時期的大地震裏,自南側斜坡滑落,埋沒到土中了。”
“怎麽可能……”
“你們一直沒有看到腳底下的它,因為它已經離開了結界。但是,諷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價格下滑,這塊三十年來陷入膠著狀態的土地重新被買賣,寺院交到了別人手中,被鬆宮仁一郎先生買走了。智稔老師不知道倉庫已經不見,所以欺騙教團,使其與鬆宮先生簽下契約,要相關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後為了完成三十年來的夙願……”
“來……來到了這裏,不久卻死了。”常信雙手撐在木板地上。“他將後事托給了泰全老師。不久後,了稔師父被請來……可是中禪寺先生,泰全老師對那座倉庫……”
“這就不曉得了。依我的判斷,泰全老師應該不知道。但是從覺丹師父的證詞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聽說智稔老師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隸屬的寺院幫忙調查此處,所以或許他曾經與了稔和尚接觸過。不,或許就連派遣到此處,也是了稔和尚主動要求的。”
“貧僧……”
“理當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執所牽引,被小阪了稔的妄想給圍繞,同時被這位圓覺丹師父的我執給監視——這裏是座牢檻,你們都是無辜的囚犯。”
僧侶一個、兩個站了起來。
“喏,怎麽樣?”
三三兩兩地,已經有半數僧侶起身,無力地看著京極堂。
“你們還要繼續待在這座明慧寺,繼續這樣的鬧劇嗎?對於現在的你們來說,這名真言和尚隻不過是個假貫首!喏!如何?”京極堂以幾乎響徹整間法堂的嘹亮聲音說。
坐著的僧侶深深垂頭。
站著的僧侶渾身瑟縮。
結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他們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極堂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山下說:“這裏的和尚似乎已經可以離開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計劃,請他們暫時到仙石樓去吧。如果擔心的話,請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來菅原與次田。
接著幾名警官過來了。
僧侶們分別向前貫首與慈行行禮後,魚貫走出法堂。
小阪了稔的結界完全毀壞了。
“可、可惡!”
突然……
慈行衝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戲言給迷、迷惑了!這家夥!這家夥滿口胡言!喂!你們沒聽到我的話嗎?不聽我的命令嗎?”
慈行想要毆打一名僧侶。
他揮起的手被榎木津給抓住了。
“放、放手!”
京極堂來到他身邊,說道:“慈行師父,就連外道的我都賭上了性命對抗禪師,請你不要做出難看的舉動來。”
慈行想說什麽,榎木津俯視他說:“我是天魔,所以什麽都不用賭喲。京極!這家夥的裏麵空空如也,就算想驅逐也無從動手喲。說什麽都沒用,沒救了!喂,社長,他要是鬧起來,就沒辦法繼續了,押住他!”
山下被稱為社長,也不動怒,反問道:“繼續……還要繼續嗎?”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京極堂拭去汗水。
這個平常完全不會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書商對於蜷蹲在祭壇前的前貫首送上憐憫的視線。
“覺丹師父,你怎麽辦?”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遲早會下山,但不能就這樣離開。縱然我隻是個花瓶,屬於其他宗派,但我再怎麽說都以明慧寺貫首的身份在這裏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讓我待到最後?你要說的話……也尚未結束吧?”
“嗯,如果對手隻有你一個,那就輕鬆多了哪。”
京極堂靜靜地轉向本尊。
僧侶們退散之後,法堂一片空蕩。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場,留在原地的隻剩下我和榎木津、久遠寺老人與今川,以及常信和尚與覺丹,再加上山下和鬆宮仁如而已。
京極堂開口道:“我的任務原本就到此為止。就連古老的佛具、禪床之法具,日久天長亦會轉化為怪異,此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驅逐殆盡了。現在在場的人當中,已經沒有任何蠶食心靈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猶豫。
久遠寺老人說道:“中禪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應該不會再繼續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遠寺醫生,”京極堂發出陰沉的聲音,“停止的時間一旦突然開始流動,究竟會發生什麽事?久遠寺醫生,你應該非常明白才是。關口,你也是。我……不願意再看到那種事了。”
久遠寺老人瞬間理解了什麽,突然漲紅了臉,按住眼角。
京極堂說道:“這裏由於雙重的結界,長期以來一直受到封印。所以,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停止的時間,或許幸福其實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時間。
我望向鬆宮仁如。
他露出一張如同模子印出來的平板表情。
外頭安靜下來了,僧侶們肅靜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頭是夜晚,我不知道時刻。抵達這裏之後,究竟經過了幾小時?
我突然不安起來。
——結界還沒有破嗎?
“中禪寺,”久遠寺老人開口詢問,“你所說的雙重結界——是小阪與和田智稔所設的?”
“不,這兩者是一樣的。”
“那……”
“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設下了結界。”
我閉上了眼睛。
京極堂的聲音回響著。“和田智稔進入結界內部,看到了山中異界,因而成了這裏的俘虜。智稔模仿那個結界,設下了自己的結界,所以才能夠形成如此牢固的結界。小阪了稔隻是利用這個強力的結界來創造自己的小宇宙罷了。小阪的確是個聰明人,卻沒有隱藏住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沒有這座明慧寺,小阪的咒法——這算是一種咒術吧——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這在其他地方是辦不到的。”
“應該是吧。先是有這塊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為人知,也沒有記載於任何記錄中,就這樣存在了幾百年啊……”久遠寺老人說到這裏。停住了。
“沒錯,那就是一開始就存在的結界。山中寺領的結界並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約,現在卻因為開發這種赤裸裸的野蠻行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隻需擺上一塊石頭,‘不可擅入’的契約就能夠成立的美好時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然而這裏卻在這樣的條件下,幾百年之間沒有被任何人發現,我想——這應該是最強的結界。”
“啪”的一聲,木炭爆裂開來。
是我多心吧。
“那是誰設下的結界?”是常信的聲音。
滋滋作響的是蠟燭的芯燃燒的聲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隨風飛舞。
“是數百年來守護著這裏的人。”
“咦?”
“那個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誰?”
“凶手——是這裏真正的貫首。”
“什麽?”“凶手就是那裏的仁秀先生啊。”
京極堂指著外麵。
門口站著衣衫襤褸的仁秀老人。
“你!什麽……咦!”山下大聲嚷嚷起來。
仁秀老人眯起一雙大眼,眼角擠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皺紋,笑容盈滿了整張臉。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嗎?”久遠寺老人的臉紅到不能再紅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說道。
“初次拜會,敝姓中禪寺,我可以稱呼你為仁秀師父嗎?”
“如你所見,貧僧是個乞丐和尚。”
“原來你是個和尚!”
久遠寺老人在自己的禿頭上用力一拍。
常信與覺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經可以了,仁秀師父,我想你沒有要隱瞞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順其自然。”
“怎麽這樣……喂,你……”
山下隻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顧盼,接著撩起頭發。
仁秀挺直背脊,與京極堂麵對麵。“年輕人,貧僧從剛才就一直在這裏聽著,但你是怎麽看破是貧僧所為的?”
“很簡單,你在一開始就自報姓名了。”
“哦?貧僧是在何處自報姓名的?”
“殺害小阪了稔的時候。我見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樓指認凶手聲音的按摩師尾島佑平先生。他的雙眼失明,還勞煩他過來,結果卻讓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島先生說,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侶說道,漸修悟入終歸是件難事。”
這我也聽說了。
“哦?那又如何?”
聲音變了,語調也不同。
“沒有如何。漸修悟入——說到漸悟禪,那就是北宗禪。北宗禪在奈良時代由唐僧傳入日本,卻完全沒有在日本紮根。日本現在的禪,全部都是源自於南宗禪的流派。換言之,全部都是頓悟禪。這樣說的話,凶手既非臨濟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況這不是僧侶以外的人會說的話,如此一來,可能性就所剩無幾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夠將漸悟禪傳至本朝的,以時期來看,最澄與空海算是極限了。不過不是最澄,那麽空海所帶回來的禪,不就是北宗禪嗎?如果明慧寺是與空海有關聯的禪寺,那麽守護這裏的人,所傳遞的應該就是北宗的漸悟禪了,那麽名字的讀音與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領悟!”仁秀以鏗然有力的聲音說道。
“啊!”今川大叫出聲,“原來……那就是你嗎?”
“沒錯,前幾天在理致殿與你對話之人,正是貧僧。趙州狗子之領悟,著實精彩。”
“今、今川,沒有錯嗎?”山下隻是驚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嚴的覺丹問道:“仁秀……不,仁秀師父,你、你究竟是什麽人?真、真的就像這個人說的……”
“貧僧就如同這位先生說的,承襲了代代守護此山的仁秀之名號也。”
“繼、繼承北宗禪……?”常信的聲音在發抖。
“吾等並未標榜北宗,原本並無宗名,無南亦無北。除佛弟子之外,本來無一物。”
“那空海是……”
“雖如此傳說,卻是無所謂之事。吾等法脈自六祖神秀起師徒相傳,承襲至今。無論開山者是誰,皆無關係。”
覺丹深深歎了一口氣。
仁秀述說道:“過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訪時,貧僧初屆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貧僧,大為驚訝,貧僧這身模樣,也難怪他,而貧僧也大感吃驚。前代經常下山訪裏收購書籍,此外還有代代繼承的眾多禪籍,因此貧僧徒有許多知識;然而貧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見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侶。智稔和尚將貧僧比喻為白幽子,大為駭異。”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師是……”
常信困惑極了,十七年間共住於同一座寺院,常信卻無法看破這名老人的真麵目。
“智稔和尚說他已大悟數次,小悟無數,貧僧無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貧僧除了初會,再也沒有見他。”
“但是智稔師父說他來過好幾次。”
“即便他來,貧僧亦不見,貧僧不知道他來過幾次。其後,在那場大地震之後,泰全師父來了,然後就這麽不走了。”
“後來我和了稔就進來了……”覺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額頭上,露出極為難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這座山裏度過的二十五年的時間一口氣壓了上來吧。
京極堂問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麵目嗎?”
“應該不知。”
“倉庫的事呢?”
注:神秀(jinsyuu)與仁秀(jinsyuu)的讀音在日語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調查吧。不過貧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後,未曾再訪,也未尋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沒在何處。”
“沒去過?可是《禪宗秘法記》不是放在裏麵嗎?”覺丹用卑俗的口氣追問。
仁秀口齒清晰地回答:“那種東西不過是紙片,不過是書寫無用文字之物罷了。執著於斯——愚昧矣。”
覺丹的頭垂得更低了,立場完全逆轉了。
“仁……”山下似乎總算振作起來了,“仁秀先生,那個,可以請你坦白一切……”
警部補說道,從內袋裏掏出記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問不可了,因為我是警官。”
“你殺了小阪了稔吧?”山下問,仁秀深深點頭。
接著仁秀淡淡地述說:“了稔師父在那一天,早課之後來到貧僧的草堂,待到黃昏時分。”
“他在你那裏嗎?”
“沒錯,而他這麽說了。”
——仁秀,這次啊,這座山或許會被賣掉。那樣一來,你就得離開這裏了,那樣你會覺得很困擾吧?
——是啊、是啊,很困擾啊。
——所以為了買下這塊土地,我想賣掉某樣東西。我以前從智稔老師那裏聽說過,不過你從一開始就住在這裏了,你應該知道吧?就是這座寺院的大倉庫。那座倉庫滑下懸崖,被埋起來了。我想要賣掉那裏頭的東西,然後用賣得的錢,買下這裏。我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幫我忙嗎?
“那麽了稔和尚給我的信裏所寫的所謂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書嗎?”今川擊掌說道。
“貧僧因為有田裏的工作,告訴了稔師父農事完了後可以幫忙,便離開了,但回來一看,了稔師父還在那裏。然後他要求貧僧同行,貧僧便同行了。”
“穿過覺證殿後麵嗎?”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仁秀,你在這裏待了多久了?
——連數歲都無意義之久。
——這樣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間,我一直做著蠢事。你雖然不是和尚,卻有學識,你知道悟這東西嗎?
——小的離那般佛境界甚遠矣。
——仁秀,雖然你這麽說,但你不可能隻是隻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麽呢?
——智稔師父在過世前,曾經提到你的事,他說你是白幽子。
——小的並非悠遊仙境般優雅之人。
——這樣嗎?我在這座山裏建了一座牢檻,你知道為什麽嗎?
——完全不知。
——是嗎?我啊,建了一座牢檻,是為了要讓牛逃出牢檻。然後我總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現在正在得牛之處。現在才要開始,所以絕不能讓這塊土地被搶走。而且大學也要派人過來。
——牛嗎?
——是啊,牛。
——那麽,那頭牛在哪兒?
——就在這兒,而它已經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長,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嗎?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嗎?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樣了。
——一樣?死應是令人恐懼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懷疑什麽?我是此等境地。
“說到這裏,了稔師父果決地當場坐了下來。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確實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貧僧這麽認為。”
“然後呢?”
“貧僧殺了他。”
“什麽?”
“貧僧殺了他。”
“為、為什麽?”山下微微顫抖。
“貧僧迄今未識大悟也,隻管修行,卻連小悟亦不知。貧僧就這樣活了近百年,什麽區區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種看怪物般的眼神看著仁秀。
“貧僧隻是諾諾地生活,花了百年,連悟道亦在半途。離開播磨之國[注一],來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萬延元年[注二]之事,讀書、坐禪、誦經、作務,一切知覺,不舍十方,活了這麽久,修行卻絲毫無成,貧僧是多麽地不成材啊。”
“所以……動、動機究竟是什麽?”
“豁然大悟也。”
“什麽?”
“京極堂,這位仁秀師父是……”
京極堂說道:
“沒錯,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順序一個一個加以殺害的,對吧?”
“正是如此。”
“這算什麽?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這位先生所言,貧僧殺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貴之人。”
首先是今川聲音沙啞地說:“啊,泰全老師在那一晚對我說‘原來如此,感激不盡’。我想老師一定是在對我講述狗子佛性的時候,自己也頓悟了。結果,因為這樣,老師隻是因為這樣就被殺了嗎?”
“哲童說,泰全師父大悟了。貧僧立刻前往拜訪,詢問其見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見解。”
接著是久遠寺老人以痙攣般的聲音說:“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個時候告訴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師父盡管人老之後才出家,心懷難以斷絕之煩惱,卻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注一:日本古地名,為現今的兵庫縣西南部。
注二:萬延為江戶時代的年號,其元年為公元一八六。年。
“所以你殺了他嗎?這太、太亂來了!”
老醫師青筋暴露,將吼聲吞回肚子裏。
接著常信以青黑色的陰沉表情說道:“佑賢師父也是這樣嗎,仁秀師父?”
“佑賢師父向貫首參禪後,領取衣缽出來,所以……”
“所以。你殺了他嗎?他是與貧僧問答之後大悟的……但是為什麽?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臉。
“這太蠢了,這簡直瘋了!”山下再次站了起來,“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對吧?還是瘋的人是我?什麽悟不悟的,那算什麽?那、那是什麽關乎生死的大事嗎?”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腳,把地板踩得吱嘎作響。
京極堂靜靜地,但嚴厲地說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還要錯亂,成何體統?聽好了,你剛才的看法是錯的。依你的說法,為了獲得巨款而殺人,或為了嫉妒而殺人就是正常的,隻有殺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瘋狂的。”
“咦?”
“殺人就是殺人,是不被允許的事。但是隻容許自己理解的動機,拒絕無法理解的動機,這是相當可議的。這位仁秀師父自幼讀遍古今禪籍,百年來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他與國家、法律和民主主義都毫無關係。這座明慧寺裏原本隻有他一個人,這位仁秀師父的常識,就是這座山的常識。雖然這些——在這裏被發現的現在——再也無法適用了。”
京極堂也站了起來。“這裏是北宗的聖地,是漸悟禪的修行場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卻大舉擅入此處,設下結界,大叫著頓悟、大悟。該被排斥的異端——是你們才對。”
常信與覺丹緊緊閉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們也和我們相同,其實是異類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來。
久遠寺老人開口道:“等一下,那麽那些手腳又是什麽?”
“對、對了,那些手腳——那也是這個人幹的嗎?因為那些,我們絞盡腦汁……”
樹上的小阪了稔。
被插進廁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擺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島佑賢。
那是意義不明的比擬嗎?
還是裝飾?
“那是供養。”
“供養?”
“說供養可能有點不對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禪寺,說明白一點啊。”
“久遠寺醫生,這沒辦法說明白的,因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榎木津以外,大家皆異口同聲地說。
“仁秀師父,你把殺害的小阪怎麽了?藏起來了嗎?”
“沒有,隻是……”
“哲童來到了現場對吧?”
“是的。哲童力大無窮,所以了稔師父告訴他場所,要他熄燈後來幫忙。哲童在那位瞽目的先生離開後追了上來。他問貧僧怎麽了,貧僧便回答我殺了了稔師父。哲童卻問了稔師父為何來到這樣的地方,所以貧僧叫他自己想。”
“泰全遇害時呢?”
“貧僧與哲童共同拜訪理致殿,當場殺掉泰全師父後,貧僧說,此正是佛。”
“當場?這太奇怪了……啊,原來如此。”山下抱住了頭,“你是為了湮滅證據才留在理致殿的嗎?”
“貧僧將髒汙之處清理幹淨了。”
“是出於這種理由啊,你掃得很仔細嗎?”
“掃除時,便掃除三昧。幸好地板上隻沾上了一些血跡,此時。您來了。”
“所以,你才會說:‘你也明白了嗎’?”今川恍然大悟。
“菅野遇害時呢?”
“那時,哲童向我問道:‘佛在哪裏?’我便告訴他在奧之院[注]。”
“奧之院?那座土牢嗎?”常信狐疑地問。
“貧僧是這麽稱呼的。幼少時期,貧僧曾在那座牢檻裏修行,那真是恐怖啊。”
“哦,上麵畫有大日如來呢。”今川說。
“是啊,那就是本尊。”
“本尊——這裏果然是真言宗——那裏是奧之院……”常信似乎再次感到驚異。
“佑賢和尚遇害時,你對哲童說得到袈裟是吧?”
對於京極堂的問題,仁秀答道“正是”。山下問道:“你在那個了時候毆打牧村,是因為不想被看到嗎?”
“托雄師父似乎想要加害佑賢師父,他拿著棒子等待著。所以,貧僧讓他昏迷了。”
“棒子?這他倒是沒說呢。”山下感到納悶。
“他拿著棒子。貧僧想,若是托雄師父加害佑賢師父——這萬萬不成。”
“要是被搶先就不好了?”
“不,托雄師父也會墮入地獄。”
“唔,我不懂……不管這個,中禪寺先生,這又能看出些什麽呢?”
京極堂首先對久遠寺老人說道:“有一次,僧人問趙州和尚:達摩為何從西邊宋?和尚回答:庭前柏樹。”
“啊,那飯窪小姐看到的是哲童嗎?可是,為什麽是那一天?都已經過了三天了。”
“久遠寺醫生,那是因為哲童在找柏樹,箱根山裏沒有什麽柏樹。一般禪寺的中庭會種植柏樹,所以才會有這則公案,但這座寺院裏沒有柏樹。而且那必須是庭院裏的柏樹才行,所以……”
山下狐疑地問仁秀:“這段期間,屍體怎麽處置?”
“一直擺在背架上。”
“擺在背架上?”
“在草堂的泥地間裏。”注:寺院裏安置秘佛或開山祖師之靈的地方,通常設在比本堂更深之處。著名的有高野山的奧之院。
“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嗎?典座的和尚不是會過來嗎?竟然這麽毫無防備……”
“山下,這種事是會發生的。”久遠寺老人感慨良多地說。
京極堂接著對今川說:
“有一次,一名僧侶問雲門和尚:‘佛是怎樣的東西?’和尚回答:‘是幹掉的屎橛’。”
“屎橛?屎橛是……”
“挖糞用的竹棒。”
那時,哲童的確前來泰全的房間,問到“屎橛”是什麽。因為哲童正在思考這則公案,而大西泰全——借由被插進茅廁而成佛了。
京極堂接著對山下說:
“有一次,一名僧侶問洞山和尚:‘佛是怎樣的東西?’和尚回答:‘是麻三斤。”’
“杉山哲童昨天是在想這則公案,他在想麻是怎麽樣的東西,所以才去問牧村大麻的所在,並且去看了。換言之,哲童並非在作事前準備,而是他正在想這則公案的時候,你正好殺了人。原來如此,麻的確是被分成了三束,是麻三斤。”
“噢,原來這不是在揭發罪行啊。”久遠寺老人更加落寞地說。
京極堂最後轉向常信說:“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摩訶迦葉問阿儺尊者:‘除了金瀾袈裟以外,你從釋尊那裏得到了什麽?’迦葉呼喚阿儺,待他應聲之後說:‘放倒門前的旗竿。”’
“是迦葉刹竿啊,那麽,哲童放倒那根竿子的時候,頻頻側首是因為……”
“他不知道所謂的門前指的是哪裏。這座寺院有許多門,或許是指建築物前麵,也有可能是三門或大門……”
“完全——就是公案。”
“就是公案,全都是出現在《無門關》及《碧岩錄》當中的有名公案。他應該是在思考這些吧,每天。”
“要……要是早知道的話……”山下沮喪地垂下頭去。
不能夠因為他不知道而責怪他吧。就算知道,任誰也不會將其聯想在一起。
山下麵朝底下說道:“或許這在小阪一案中觸犯了遺棄屍體罪,在大西一案中則觸犯了毀壞屍體罪吧——可是這算是犯罪嗎?以我們的世界的說法來說,或許確實是比較接近供養。”
京極堂說道:“既然我們來到了這裏,那就已經成了犯罪。”
“那種猜謎遊戲,要多少就有多少!”獨自坐在入口樓梯處的榎木津說道。
京極堂來到仁秀麵前問道:“仁秀師父。”
“是、是,有何指教?”
是原本那種慈祥老爺爺的口吻。然而盡管音調和態度變了那麽多,這名老人給人的印象卻完全沒變。不管是堅決毅然或卑躬屈膝,都是一樣的。與鬆宮仁如是大相逕庭。
我尋找鬆宮。他在柱子背後,露出忍耐的表情坐著。
京極堂蹲下身來說道:“許多宗教似乎都以禪所說的悟這個境地作為最終目的,所以死後會成佛。若說為何死後會成佛,因為若是不把最終目的設定在此,在活著時就達成目的,成佛的話,就再也不會精進了。密教中的即身成佛是活生生地成佛,而不是死後成佛。但是以現狀來說,即身成佛在行為上,結果等同於修行到最後自殺。但是禪排除目的這個概念,輕易地克服了這個問題。仁秀師父,容我請教一個問題。你所學的禪——不,你所修行的禪,是以悟道為最終目標——例如說,教義中有最終解脫或即身成佛這種思想嗎?”
“絕無此事。”仁秀破顏微笑,“修證一等,證悟與修行是相同的。那麽悟無始無終,悟經常就在此處。即便嗣法不同,這一點也是相同的。”
“這、這是一樣的,完全沒有不同。”常信說道。
仁秀聽到他的話,笑意更深,這麽說道:“若雲得悟,則覺日常無悟。若謂悟來,則覺其悟日常在何處?若謂成悟,則覺悟有初始[注]——可笑至極。大言不慚地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亦全為文字上之事,說甚身心脫落,可笑至極。天童如淨所雲者,心塵脫落也。道元禪終歸是法華經禪。區區臨濟,或毆打、或聽鴉聲即稱豁然大悟,貽笑大方——雖然貧僧也曾經這麽想過,但是啊,世間道路縱然無數,人所行走者大同小異。或險峻或平緩、或遠或近——頂多就這麽點差異罷了。”
“這樣嗎……?”京極堂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仁秀師父,人心與意識並不是連續不斷的。隻是我們錯覺它是連續的,其實早晨與黃昏,剛才與現在或許都完全不同。但腦會去彌補前後的矛盾,所以所謂頓悟或大悟都是短短一瞬間的事,人格並不會在那之後永遠改變。因此悟後的修行才是更重要的,那麽你為什麽……”
仁秀嗬嗬笑道:“曆經百年,貧僧卻連那一瞬間也無。所以貧僧嫉妒那些獲得了那一瞬間之人,貧僧不甘心哪。貧僧的修行是多麽不足、是個無德之僧啊。所以貧僧認為,若是自己開悟的話,能夠在開悟的狀態下死去,便是無上的幸福了。膚淺,膚淺,膚淺至極。貧僧正如了稔師父所說,是檻中之鼠啊。”
接著他站了起來,走到方才覺丹坐著的位置,坐了下來。
“貧僧已經有二十八年沒有像這樣坐在這裏了,本尊也都變了。警察先生……”
“怎麽了?”
“製裁貧僧吧。”
山下有些搖搖晃晃地坐到仁秀身後。
“製裁人的是法律,不是我,但你連戶籍都沒有吧?這該怎麽辦呢?”
“貧僧願意說出一切。”
“呃,雖然的確是沒有證據……”
“證據——您是說凶器嗎?凶器全都是了稔師父所持的錫杖,現在還放置在草堂裏。殺害了稔師父的場所是靠近湯本的獸徑。貧僧不知道那座倉庫埋在哪裏,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倉庫,不過是在從這裏坡度最平緩的小徑下去的山腳一帶。”
“嗯,不——我相信你,你就是凶手吧。就算沒有任何物證,你一定也是凶手吧。”
“其他的——那位先生已經詳細地向眾位說明了,有勞您了。貧僧原本還要再動手的哪。”
注:語出《正法眼藏》中《大悟》一章。
京極堂站著,無言地看著外頭。
這樣……就結束了嗎?
嗯……
“哲童會被問罪嗎?”
“呃……會吧。”
“這樣啊。可以的話,貧僧希望在哲童回來後,將衣缽傳給他。之後不管是哪裏,貧僧都隨警方去,任憑警方發落。”
將衣缽傳給哲童——也就是隻有哲童一個人將留在這座山嗎?
那麽這座山的結界豈不是根本沒有被打破嗎?
我望向京極堂。
京極堂察知一切,露出陰沉的、悲傷的表情。
打從一開始就輸了……
就是這麽回事嗎?
“那位醫師大人。”
“嗯?我嗎?”
“阿鈴就拜托您了。”
“呃,噢,我明白。”
鬆宮驚惶地抬頭。
我對他在意得不得了。
“阿鈴從昨天夜裏就不曉得去了哪裏,現在哲童在找她。哎,她從以前就經常晃得不見人影,應該也不必特別擔心……”
“阿……”鬆宮發出沙啞的聲音,“阿鈴她……”
京極堂瞪著鬆宮。
榎木津也回過頭來注視他。
久遠寺老人站了起來。
“仁秀先生,那位是阿鈴小姐的舅舅。鬆宮,到這裏來。”
仁秀坐著,轉向我們。鬆宮仁如以僵硬的動作站起來,在仁秀麵前跪坐下來,恭敬地行禮。
“貧僧名喚鬆宮仁如。”
“請抬頭,貧僧不是個能夠受人禮拜的高僧。你剛才也聽到了吧?貧僧是個破戒又殺生的和尚。”
“破戒無大小之分。無論殺害禽獸蟲魚之類或殺人,犯殺生戒的程度皆是相同。師父雖是破戒僧,但若論破戒,貧僧亦是個破戒僧,那麽由修行淺薄的貧僧克盡禮數也是當然。”
“這樣啊。”
“阿鈴她……是貧僧的……”
“啊,那麽……是啊,阿鈴把博行師父……”
“仁秀老先生,就當做沒這回事吧。菅野死了,已經夠了。”
“這麽說來……”山下狐疑地說,“是誰把菅野放出土牢的?”
“咦?”
為什麽?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是阿鈴。”仁秀低聲說。
“咦?真的嗎?”
“引誘博行師父,使其發狂的——是阿鈴。”
“你說什麽?仁秀先生。這太……”
“她——就是這樣一個姑娘。”
“這樣一個姑娘?”
“經常——迷惑人心。”
那雙眼睛,那張臉。
恐怖再次如瘧疾般湧上心頭。
“確……”此時鬆宮仁如總算抬起頭來,“確實如此吧。貧僧方才親見、聽聞這裏發生的種種,深感羞愧。如果那姑娘成長得如此,那正是貧僧之不德、破戒的證明。貧僧不僅踐踏了身為僧侶的戒律,更踐踏了人倫。”
“喂,鬆宮,你……”
“久遠寺先生,今川先生,還有中禪寺先生,關口先生,貧僧這十三年以來,一直欺騙著自己。閉眼不去正視自己醜惡的本性,塞住耳朵,甚至披上僧侶的假麵具,一臉若無其事地活了過來。貧僧誤以為忘卻昔日的過錯就是修行,貧僧不僅沒有離開自我的牢檻,反而是一直關在牢檻裏,將其深鎖。”
“鬆宮,你在說些什麽……?”
“久遠寺醫生,讓他……讓他告白!讓他現在在這裏告白!”
“關口,你說什麽?你怎麽了?”
心跳劇烈。
我以興奮壓過了恐懼。
“鬆宮師父,飯窪小姐已經想起來了。隻要你下山,就一定非說出來不可。所以你最好在這裏……”
京極堂抓住我的手臂。
“幹嗎!”
“關口,住口。”
他在瞪我。
我沉默了。
“不。我不住口。中禪寺先生,關口先生說的沒錯,貧僧不知道飯窪小姐記得什麽。可是,燒了我家的是貧僧。貧僧為了逃離家妹鈴子,放火燒了自己的家,然後逃亡。”
“你說什麽?”山下回過頭來,一臉錯愕地看著鬆宮。
“鬆宮師父!”京極堂大叫,他的聲音卻傳不進鬆宮耳裏。
“貧僧與父親爭執,離家出走,但那天回到家一看,家中一片死寂。連燈也沒開。傭人們都熟睡了,但玄關的鎖是開著的。我走到飯廳,點亮煤油燈一看——家父和家母都死了。貧僧大吃一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雙親頭被打得血肉模糊,死掉了,我想一定是在斷氣之後還不斷遭到毆打吧。我想去叫傭人,卻突然想到鈴子。我回頭一看,鈴子就站在那裏。”
“那……凶手是令妹嗎?”
“這我不知道,但鈴子手中拿著煙灰缸之類的東西。貧僧——不,我在懷疑家妹之前、在安撫家妹之前,有如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驚恐極了。家妹——在笑……然後她這麽說了。”——哥哥,我有孩子了,是哥哥的孩子喲。
“沒錯,我與家妹發生了男女關係。所以仁秀師父,阿鈴是我和家妹鈴子所生的孩子。是在那荒唐的行徑之下所生的——不幸的孩子。”
仁秀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我推開鈴子,把煤油燈砸到地板上,火很快就延燒開來了。鈴子一動也不動,我也完全亂了分寸,逃出房間,在後門點火,並在傭人們所在的別館走廊放火,最後在玄關點火。我想要把鈴子和家父、一切都給燒了,然後我逃走了。”
“這不是該在這種地方說的事!”京極堂一喝,“你的罪是隻屬於你的,說出來或許可以輕鬆一些,但輕鬆的也隻有你一個人!這樣又有誰能夠得救?”
“可、可是……”
“應該先讓你下山的。”
“為什麽……”
“我要在這種狀況把阿鈴小姐……”
“阿鈴。”仁秀出聲,眾人皆望向那裏。阿鈴站在入口。“阿、阿鈴!”鬆宮叫道,踏出一步。“不要過來!”哲童站在阿鈴背後。“阿鈴討厭你。”“你說什麽?”“因為你來。所以阿鈴逃進山裏了,回去。”哲童抱起阿鈴。“是啊。歸於何處?”“哲童,待在這裏。”時間又停止了。阿鈴掃視全體。仿佛要被那雙漆黑的眸子給吸進去了。齊剪的一頭垂發,童稚無邪、端整的五官。如蓓蕾般小巧的朱唇,如雪般的肌膚。
榎木津退了一步。
京極堂踏出一步。
今川與久遠寺老翁、常信與覺丹都完全無法動彈,山下凍住了。
此時響起木炭爆裂的聲響。
“哇啊啊啊啊!”
什麽東西撞上了哲童。
哲童出其不意受到攻擊,往前踉蹌,阿鈴一躍而下。哲童放開阿鈴後,吠吼似的“噢噢”一叫,站了起來。好巨大。
英生敲打著哲童的背,不對,他不是在敲打。英生的手裏拿著菜刀,正以菜刀戳刺哲童的背。
“你這個笨蛋!”
榎木津間不容發地撲上英生,山下與今川慌忙衝過去。哲童再一次嚎叫,推開英生。被榎木津從背後架住、渾身染血的少年僧侶,連同偵探一起被撞飛了。
“噢噢噢!”
“哲童!”
仁秀跑過去,京極堂也追了出去,全體動了起來。那似乎是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的事,卻隻有我一個人感覺緩慢極了。
我連滾帶爬地追到外麵。
五名警官趕了過來。常信與京極堂扶住哲童,今川則抓住英生。哲童甩開常信與京極堂,站了起來。英生漲紅了臉大叫:“你為什麽殺了師父?”
常信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說道:“英生,殺了佑賢師父的不是哲童,佑賢師父是貧僧殺的。不,等於是我殺的。”
“什麽?”
“不,是這座山、這座寺院殺的。別做傻事。”
英生放開了菜刀。
警官押住英生,菅原刑警與次田刑警從知客寮衝出來,製住大鬧的哲童。
“哲童!”仁秀大喝,哲童被警官與刑警攙扶似的坐倒下來。
“您是醫生吧?請您為哲童看看傷勢。”
“噢。”久遠寺老人繞到哲童背後。
今川守望著。
等於是這座山所有的人都集合到中庭了。
榎木津倏地站起,望向禪堂。
我也轉過視線。
阿鈴站在那裏。
鬆宮獨自離開眾人,往阿鈴那裏走去。
阿鈴瞪著應該是初次會麵的父親。
我介意京極堂的話。
他剛才為什麽要阻止我?
——我要把阿鈴小姐……
後麵本來要說什麽?
京極堂眯起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背過臉去。
鬆宮更踏出一步。
這種狀況——是垂死的掙紮。
這座寺院直到最後的最後,依然拒絕與此世相接。明明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明明一切都解體了,事到如今——還拒絕著什麽?
我劇烈動搖,與鬆宮同調了。菅野在阿鈴身上看到了那個女人吧。那個女人總是會喚醒……喚醒人心中非人的部分。據說,人體內隱藏著禽獸的腦。據說,人腦被人不使用的腦所包裹。據說,領悟在腦之外。據說,回憶在牢檻之中。我——鬆宮走到阿鈴麵前。“阿鈴……”阿鈴瞪著他。“阿鈴,阿鈴小姐,我是你的……你的……”阿鈴隻是瞪他,沒有動彈。簡直像個人偶,麵無表情。嘴唇動了。“回去。”“不,這不行,我……”“我叫你回去。”“可是我是你的……”“事到如今你還未做什麽,哥哥?”“咦?”“鈴子為了哥哥殺了爸爸媽媽。”“鈴……”“哥哥卻想燒死鈴子,對吧?”
“鈴……”
“哥哥的孩子流掉了。”
“哇、哇啊啊啊!”鬆宮彈也似的往後跳去,“鈴、鈴子……鈴子……!”
“好不容易在這裏靜靜地過了好幾年,事到如今你再來找鈴子,鈴子也不會理你了,鈴子最討厭哥哥了。時間——已經過了!”
“嗚、嗚哇啊啊啊!”我尖叫起來。鬆宮連叫聲都發不出來,雙腿一軟,作勢逃走。
京極堂擋在他前麵。“鬆宮,冷靜下來!那不是你的孩子!是令妹鈴子!你好好看清楚!”
“嗚、嗚啊啊!”
京極堂摑了鬆宮一巴掌。
“振作一點!認清現實。她不是幽靈,什麽都不是,是這個世上的東西。如果你也算是個禪僧,就明事理一些!都是因為你一廂情願地認定,才沒辦法好好地驅逐!”
鈴子瞪著京極堂。
京極堂慢慢地望向鈴子。
“對不起。”
鈴子沉默。
此時……
我看到了天空的異變。
天空一片火紅。
大家仰望上空。
劈啪燃燒的不是篝火。
“怎、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山下大叫。
赤紅的天空扭曲了。
庫院——燒起來了。
不,其他地方似乎也躥出了火苗。
大日殿。理致殿。雪窗殿。覺證殿。內律殿。
山下大叫:“怎麽了?你們到底看守到哪裏去了?”
“對、對麵沒有人,所以……”
“混賬,快點去看!你趕快下山叫消防團過來!喂,菅原!不要拖拖拉拉的!”山下揮舞手臂。
菅原跑了出去,警官們東奔西跑。
緊接著禪堂躥出火舌。
“糟糕,危險,這裏是沒辦法進行滅火的!”
“中禪寺說的沒錯,不逃不行了,要是變成森林大火就完了!”
“那個……”今川指向回廊。
狐火般的火光筆直劃出一條線,如猛虎般穿過回廊。
鈴子趁隙奔了出去。
“危險!誰去把鈴子……”
我追著鈴子跑向法堂。
那不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卻也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
她陷入了時間與時間的隙縫。
據說缺乏愛情,有時候會使人停止成長。
她欠缺了什麽,就這樣被這座明慧寺的結界給吞沒了,那麽應該救她才是。
鈴子進入法堂。
“鈴子小姐!”
“不要來!”
榎木津大步趕過我。鈴子跑進大雄寶殿了。榎木津將大雄寶殿的門扉整個打開。我超過榎木津,山下與京極堂尾隨而來。更後麵是常信與今川、仁秀。鈴子站住了。漆黑的瞳眸幽幽地綻放橙色的光芒。那是——火焰。慈行站在大雄寶殿中央。他的手裏拿著火炬,熾烈的橙色火光冶豔地染紅了美僧的臉龐。那張俊秀的臉就如同熱氣般搖曳不定。
“慈行師父,你……”
“住嘴,外道!可惡,竟然裏外勾結,淨是阻撓貧僧,這、這座山是貧僧的!這座寺院是貧僧的!此為祖父長年的夙願啊!”
“你受邪魔魅惑了嗎?這不是傳遞正法的禪僧應有的樣子!你根本沒有學到什麽禪,根本沒有修行。你隻是學禪的話語,修禪的戒律罷了!你沒有應該傳得的心!沒有任何人的心傳達給你嗎?”
“沒用的,京極!對這家夥說什麽都講不通的!”榎木津叫道。
“沒錯!貧僧是空無一物之伽藍堂,那麽貧僧便是結界本身!結界既破,貧僧也隻有消失一途。我豈能被區區外道所驅逐!同歸於盡吧!”
慈行揮起火炬,一陣火風舞過之聲傳來。那道火焰轉瞬間便延燒到祭壇的布幕上。火焰地獄的業火一眨眼便吞噬了祭壇。
猛烈搖晃的赤紅火光化做漩渦,照亮了大日如來。
京極堂屏息。
火焰刹那間直達天蓋。
動彈不得。
“喝!”仁秀喝道。
慈行將火炬指向他。
“轟”的一聲。
“仁秀!可惡,你不聽貧僧的命令嗎?”
火焰迸裂。
赤紅的火焰。蒼藍的火焰。熊熊燃燒的火焰。
即使如此,鈴子依舊一身華服。
朱緋的花紋。靛藍的花紋。紫紅的花紋。
原本沒有色彩的禪寺,如今是斑斕豔麗。
仁秀開口道:“大悟,吾於今大悟矣。”
“仁秀師父,這……”
“貧僧所嗣之法就此斷絕。常信師父!”
“什、什麽?”
“請引導哲童入正法,教導他活禪……”
高齡百歲的老僧說完,撲向瘋狂的美僧,抓住他的手臂。
慈行的衣服漲滿了風,風喚來了火焰。
一聲轟然巨響,祭壇崩毀了。
“阿鈴,去吧!”“糟糕,快離開!”山下把常信推出門外。榎木津扶著京極堂,將他拖離火焰。京極堂大聲叫喚:“鈴子小姐!回來!”鈴子在熊熊火焰中……笑了。然後她對我說了:“哥哥,對不起。”一陣強烈的眩暈,我昏倒了。耳邊傳來歌聲。錯弄釋迦堂教示湧現千千萬佛陀千千萬佛陀……
火勢整整花了兩天才完全撲滅。
接獲通報的消防團試盡各種方法滅火,但不僅缺乏水源,再加上汽車無法駛近起火點附近,結果僅能勉強防止延燒,而明慧寺則完全燒毀了。
由於消防團的努力,並未發展成嚴重的森林火災。據說滅火之後一看,恰好隻有明慧寺的寺院範圍被燒掉了。亦即,隻有結界裏麵燃燒殆盡了。雖說是偶然,但仍然有這種不可思議之事。
說到不可思議,火災後的現場發現的遺體不知為何竟然隻有一具,據判應該是慈行。鈴子或許又自火場逃離,進入了別的結界,而仁秀老人——或許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個世界。
因為他連戶籍也沒有。
這麽說來,榎木津也斷言那座寺院沒有凶手。不過聽說榎木津一開始進入明慧寺時,既沒有看見仁秀老人,也沒有碰見哲童,但縱然遇見了——或許他還是會說一樣的話。我有這種感覺。
其他僧侶全都進入仙石樓,安然無恙。據聞僧侶們仰望山林染成一片赤紅的情景,都預感結束的時候到了。
哲童的傷幸好不是致命傷,他與鳥口被送往相同的醫院。此外,警方從他的姓氏杉山找到了他的親人。據說他的本名叫做杉山哲夫,親人都以為他早在地震中死亡,事隔三十年聽到他還活著的消息,大為驚奇。
至於我,聽說我在大雄寶殿裏昏厥之後,差點被落下來的梁柱之類給壓住,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今川背出而獲救。當我清醒時,人躺在仙石樓的房間。雖然在意是誰把我背下山的,不過問了也不能。怎麽樣,所以作罷。
待在現場的人幾乎都平安無事,但不知怎地,山下右後腦勺邊遭到灼傷。不過傷勢並不嚴重,頂多會禿上一塊罷了。
石井警部充分發揮他擅長的動物性危機感應能力,作出最完善的善後處理。山下不知為何,並沒有萎靡不振,協助上司處理善後。
因為必須接受警方偵訊,我們被留置在仙石樓裏。
僧侶們似乎將各自前往不同的禪林,可能是京極堂托築地的老師幫忙安排的,但那位先生或許是不管這種閑事的。不過,我就是這麽覺得。
聽說加賀英生將與桑田常信共同前往桑田原本隸屬的寺院,而牧村托雄似乎決定要去鬆宮以前待的鐮倉的禪寺。隻有圓覺丹一個人沒有去處,不過聽說他認為事到如今改宗未免太不幹脆,而且也無顏麵對禪宗和真言宗,決定還俗了。就這樣,箱根山連續僧侶殺人事件結束了。
雖然感覺極為漫長,但是看看日曆,我們來到箱根也不過一個星期而已。卻覺得經過好幾個月了。
我完全停止思考,以勉強把持住自己。京極堂露出全世界最窮凶極惡的表情,好一陣子都不說話。而榎木津幾乎都在睡覺。我首次踏出庭院。不是為了欣賞院子,隻是走出來看看。
清爽無比。
從底下仰望,大樹的感覺完全不同。
鬆宮仁如和飯窪季世惠在庭院裏。
鬆宮深深低下頭來。“關口老師,承蒙你關照了。”
“我什麽也沒有做,對吧,飯窪小姐?”
“不。”飯窪笑了。
“鬆宮,你會被問罪嗎?”
“不知道,不過似乎不會被逮捕。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山下警部補好像也在為我確認許多細節。”
“這樣啊,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是的,貧僧已經向鐮倉的本山聯絡,將在這裏的末寺重頭開始修行。貧僧必須為鈴子憑吊祈福,同時也想接手小阪師父在環境保護團體的工作。”
“鈴子小姐她……”
——還在某個地方……
“是的。就像中禪寺先生那個時候說的,如果貧僧振作一點,鈴子就不會那樣了,結果貧僧又重蹈了十三年前的覆轍。隻是,事到如今再為此懊惱也無濟於事。所幸沒有發現遺體,貧僧在內心一隅冀望著鈴子依然活著。如果她還活著,貧僧打算好好地以兄長的身份去迎接她。”
“以兄長的身份?”
“是的,貧僧總有一種——她不是妹妹的感覺,但她確實是貧僧的妹妹。這麽一想,貧僧甚至感到不可思議,納悶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麽。被中禪寺先生一打,貧僧清醒了。貧僧可能是一直注視著內心扭曲的部分吧,沒有什麽過錯是無法改正的,重要的是今後。”
鬆宮仁如是健全的,這名青年其實打從根本就是如此。隻是就如同京極堂說的,人格並非永恒一定,所以或許健全的時候,每個人都是健全的。
我仰望柏樹。
已經沒有可以落下的積雪了,景觀變得寬闊許多了嘛——我心想。
今川與久遠寺老人在大廳裏。
正中央擺了棋盤,但他們似乎並沒有在對弈。我向鬆宮與飯窪點頭致意後,前往大廳。
“噢噢,關口,老人家還真是不能逞強哪,腳跟腰都吱咯發顫啦。今川倒是還生龍活虎的。”
今川看我,略微笑了一下。我現在已經稍稍能夠看出這個喜怒哀樂難以捉摸的男子的細微表情了。
“呃……該說什麽好呢,今川先生。”
“請叫我待古庵就好,大家都這麽叫的。”
“哦。”
今川露出令人不明所以的笑容。
“啊……我覺得我又失去了一個女兒啊。”久遠寺老人若無其事地說出沉重的話,“我說啊,我想要在東京重新開業哪。”
“真的嗎?”
“真的,總不能永遠賴在這裏不走吧。”
老翁縮起下巴,身體後傾,這是他的習慣。
“中禪寺他好像也筋疲力盡了,他不要緊吧?”
“哦,不要緊的。”
他應該不要緊的。
“這樣啊,真是堅強哪。像榎木津,還把你給背下山來,真是太了不起了。”
“榎木津嗎……?”
把我背下山的是榎木津。
“關口先生又欠下人情了。”今川說。
忽地,我想起身在富士見屋的妻子。
我莫名地感到懷念,卻想不到見麵時該說些什麽。每當發生這類事件,我就對妻子感到虧欠。
兩天後,我們恢複了自由之身。
我與京極堂伴同敦子和榎木津回到富士見屋。
富士見屋的小熊老爺子一看到我們就說:“噢,幸好你們平安無事。”
他似乎從派出所警官那裏聽到了一些風聲。
房間裏,鳥口拄著拐杖與妻子們正等著我們。鳥口一看見京極堂,便擺出奇怪的姿勢道歉說:“明明有我跟著,實在是麵目全非,不對,應該是太沒麵子了。我深深地反省了。”
“真是的,作為懲罰,今後不許再叫我師傅了。”
“唔,這太嚴厲了。”
鳥口還是一樣,滿嘴輕浮,他一點都沒學乖。我總覺得無法正視妻子的臉,也沒好好出聲招呼,默默地遞出外套。
“哎呀,胡子至少也該剃一下嘛。”妻子說。
京極堂的夫人默默地為我們沏茶。
然而京極堂依舊沉默寡言,也不喝茶,就這樣前往那座倉庫。
真是個冷漠的人。
——那座倉庫。
惟一留存的幻想的殘骸,是那件事發生於此世的證明。那座倉庫當中……
——那本書怎麽了呢?約摸三個小時後,京極堂回來了。
朋友露出一臉極為神清氣爽的表情。
榎木津橫躺著,踢了一下京極堂的腳。
我問道:“京極堂,那座倉庫裏的那個……”
“哦,我說過了,不行了。”
還是老樣子,當場回答。
“不行的意思是……”
“哦,隻有入口附近的沒事,裏麵的全都不行了。竟然能夠咬成那種地步,慘不忍睹。”
“咬?什麽意思?”
“就像字麵上說的,就是咬。裏麵變成老鼠的巢穴了,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海狸鼠。[注]”
注:海狸鼠也稱河狸鼠、狸獺、沼狸等,為一種大型齧齒類動物。原產於南關,其毛皮為皮草來源,肉質鮮莢,被大量引進世界各國。居於水邊,善泳。
“海狸鼠?那種取毛皮用的大老鼠嗎?”
“是啊。普通隻出現在濕地,不過或許倉庫裏麵與地下相連吧。裏麵很溫暖,適合居住,結果就大量繁殖了。因為我們進入倉庫裏,它們大舉逃了出去。聽說因為這樣,搞得鄰近一帶怨聲載道。屜原先生說他會負起責任加以驅除,結果他也大虧了一筆哪。”
原來大老鼠真的存在。
“那這裏的老鼠,還有仙石樓的老鼠都是嗎?”
“是啊。”
“什麽是海狸鼠?”鳥口問道。
敦子回答:“是戰前就開始進口的大老鼠,最近似乎也有野生化的,大約有這麽大。”
“唔,那還真是大。”
“哎呀,真是恐怖。”京極堂夫人皺起眉頭。
“你看果然有吧,小鳥!”榎木津躺著,卻高高在上地說。
“裏麵跑出一大堆小老鼠,而書本則玉石混淆地全部化做一堆紙屑,無法複原了。那些老鼠,在我不在時鬧得天翻地覆。他們似乎費盡千辛萬苦,想要從紙屑裏頭找出還算完整的書籍,結果卻還是落得一場空。”
“那《禪宗秘法記》呢?”
“應該是有,不過也成了紙屑。”京極堂說。
——結果什麽都沒了。
接著京極堂走到窗邊。
“廓然無聖[注一],這樣就好了吧。”他叮囑似的說道。
我走到他身旁,一同望向窗外。
令人難以相信的安靜,聽得見河水潺潺聲。
“《十牛圖》的……”京極堂說道,“那《十牛圖》的最後兩張,我想一定是被仁秀和尚給丟掉了吧。一想到他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看著入廛垂手那張圖,就……”
入廛垂手——據說那是悟後入世普渡眾生之圖。聽說布袋在中國就是彌勒菩薩,那麽它的出現,將會是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注二]。即使是漫長到令人無法想像的時間,如果等待就一定會來臨的話,也能夠繼續等下去吧,隻是……
我遙想那已經消失的寺院。
“對了,京極堂,和田慈行他——為什麽要說謊?”
“說謊?”
“他說他不知道夜坐的是不是常信和尚吧?其實他應該知道的才對。”
“哦。”京極堂發出冷淡的聲音。
“他——慈行和尚一定是真的不知道,他……”說到這裏,他沉默了。
在一旁伸長手腳的榎木津突然爬起來,坐到我旁邊。京極堂就像平常一樣揚起單邊眉毛,看也不看我地說:“我又被明石老師斥責了。”
“怎麽?你又被罵啦?”
“嗯,他說功夫拙劣就別接大案子。處理的對象太困難,不是我能夠勝任的,害他看得膽戰心驚不已。”
注一:語出《碧岩錄》:“粱武帝問達摩大師:‘如何是聖諦第一義?’摩雲:‘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摩雲:‘不識。”’廓然指的是大悟的境界,無凡聖之區別,故稱廓然無聖。
注二:彌勒為次於釋迦成佛之菩薩,據傳將於人間五十六億七千萬午後降生人世,於龍華三會說法,廣渡眾生。
“哦。”
“老師說的完全沒錯哪。”京極堂望著遠方。
“不過你比榎兄有用多了呢。”
“閉嘴,猴子。我是正確的,總比你有用多了。”榎木津說道,或許真是如此。
“說到明石老師……喂,京極堂,告訴我那個謎題的解答吧,你已經解出來了吧?”
“怎麽,你還不明白嗎?你這人真教人傷腦筋呢。那是這麽回事:朱雀是南,玄武是北,青龍表東對吧?空與海之間——空海的寺院裏有的不隻是南宗的末裔,也有東寺出身的貫首和北宗禪的繼承者。所以明石老師是在告訴我:即使是我也有一些勝算的。”
京極堂再度沉默,接著他這麽說:“我沒能帶回鈴子小姐。”
“不是隻有身處此岸——才是幸福啊。”
愚昧的安慰,但有一半是出自我的真心。
當然京極堂沒有回答。
“那座寺院——果然隻是一場幻想嗎?”
“沒那回事,倉庫留下來了。”
“雖然這樣……”
“那種地方——也已經沒有未來了吧。那種場所今後每個人隻能各自承攬在心中吧。”
京極堂說到這裏,“呼”地鬆了口氣說:“哎,這也是時代變遷——沒辦法的事。”
他說完之後,望向窗外。
我也一起眺望雪景。沒有下雪,但窗外一片雪白。在那片皓白中,我看見了有如殘像的幻影。在雪中英姿颯爽地走來的一道黑影。網代笠與錫杖,絡子與緇衣。宛如水墨畫般的僧侶。而他的背後是……一名身著長袖和服的少女。“我已經無所畏懼。”京極堂低喃。繼續在箱根待上一陣子吧——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