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統的權力是如何來的？
    是自下而上，還是自上而下？
    田盤剛開始沒怎麽在意這個問題，但是略一思索，他明白了關鍵所在。
    一顆汗珠從額頭沁出。
    田盤從懷中掏出手絹擦了擦。
    然而，汗珠非但沒消失，反而越來越多。
    嶽川笑著問道：“怎麽樣？你想出答案了嗎？如果想不明白，可以想象你們田氏的權力是怎麽來的。”
    田盤緊咬嘴唇，沒有回答。
    嶽川笑聲變大，“看樣子，你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田盤歎息一聲。
    他確實沒考慮過。
    田氏掌握齊國軍政大權，權力肯定是從上而下。
    但這種權力方式與“官不出城、權不下鄉”相悖，與薑國的模式相悖。
    至於從下向上……
    一百多年來，田氏一直用大鬥出、小鬥進的方式獲取名聲，獲得百姓們的認可。
    田氏的威望、權力，就是這樣一點點積攢起來的。
    如果一定要給出一個答案，田盤隻能這樣回答：
    權力是自下而上形成的，但是權力形成之後就變成了自上而下。
    這一點在《論語》中的《黃先生與權柄說》有過深刻的闡述。
    每個人手中都有一份權力的碎片，人們把權力的碎片集合到一起，鑄成權柄，期望權柄能讓自己過上更美好的生活。
    然而，執掌權柄的人沒有去戰天鬥地，而是用權柄的力量壓迫權力的主人，鎮壓一切敢反抗的人。
    當第一代鑄成權柄的人們都去世以後，權柄就變得至高無上，再也沒有人敢說自己是權力的主人。
    田氏的權力是自下而上形成的。
    信任田氏的百姓們把權力碎片交給田氏，希望田氏能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
    而田氏掌握大權後，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組建技擊士，甚至發動政變屠戮公室，以及支持公室的人。
    田氏希望掌握更大的權力。
    田氏不想失去手中的權力。
    任何威脅到田氏權力的人，都隻有死路一條。
    如果田氏掌握齊國，甚至一統天下……
    田盤不敢想象。
    或者說，他已經想象到了那種畫麵。
    “田盤不知！還請聖人解惑！”
    嶽川原本沒有想過在琅琊講大一統。
    但是田盤誠心誠意的發問了，自己也隻好大發慈悲的告訴他。
    “大一統的主體是國家，那麽，一個國家有多少要素構成？我們剛才也說了經濟上、文化上，這兩點大一統我是讚成的。至於軍事上和政治上的大一統，我是反對的！”
    “經濟上的大一統，方便了商品的流通，人們的物質生活極其豐富，生活成本大大降低。每個國家都能從中獲利，每個人都能從中獲利。”
    “不敢說每個人都能獲得相等的利益，至少，每個人都會過的比以前好，比以前幸福！至少不會再有人凍死、餓死。”
    “文化上的大一統，方便了知識的傳播，人們的精神生活極大滿足，每個人都能從書籍中獲得智慧、獲得勇氣，能夠通過書籍完成自我的提升、蛻變。”
    “不敢說每個人都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至少能明是非、知善惡、辨黑白，成為一個對家國天下有用的人。”
    “但是軍事上的大一統，根本不可能實現！”
    “在大一統過程中，各諸侯國都有自己的軍隊，彼此廝殺，征戰不休。鄰國有十萬軍隊，我們就要有二十萬！鄰國有二十萬軍隊，我們就要有四十萬！”
    “為了養兵，國君就要增加稅賦，增加徭役，國內百姓的負擔越來越重。卻又別無選擇。”
    “百姓不交稅賦、不服徭役，就要受到懲罰，被剝奪一切乃至生命。”
    “百姓交稅賦、服徭役，那就是無休止的壓榨、剝削、掠奪。直至無法承受，活不下去。”
    田盤忍不住說道：“隻要戰勝了，不就結束戰爭了嗎？”
    “戰勝？有那麽簡單嗎？”嶽川冷笑一聲，“田氏戰勝對手了嗎？戰爭如賭桌，一旦上桌，就隻能一直賭下去，不死不休！”
    一句話，說得田盤麵紅耳赤。
    田氏技擊士傾巢而出，偷襲紫霄門，卻幾乎全軍覆沒。
    如今田氏和薑氏都在積蓄力量。
    擊敗對手的力量，以及自保的力量。
    雙方都不敢掉以輕心。
    內鬥尚且如此，更何況外戰。
    嶽川又說道：“即便戰勝對手，統一天下，軍隊該如何處置？如果繼續保持龐大的軍隊，財政肯定負擔不起。那隻能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如果讓將士解甲歸田，那些打了一輩子仗的士兵暮年之後該如何生活？那些負傷的士兵由誰負責？那些戰死士兵的家屬又該如何安置？”
    “你要收回兵權，那些手握重兵的將領會答應嗎？你要裁軍，那些有可能被裁掉的士兵會答應嗎？他們會不會把象征國君的黃袍穿到將領身上，擁立其為國君？”
    “這個將領忠君愛國，不願接受下屬的擁立，但是黃袍都披到身上了，他能怎麽做？痛斥屬下，肯定要死在亂刀之下，然後屬下們繼續擁立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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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沒有黃袍加身這出戲，國君覺得某個將領聲望過高，有可能被下屬被黃袍加身，會不會提前動手，消滅隱患？”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我相信，任何人被黃袍加身的時候，都會考慮利弊得失，最終做出有利於自己、有利於下屬的抉擇。當他上位之後，為了防止其他人重演黃袍加身，就會努力肢解軍隊。”
    “所以，軍隊不可能大一統！永遠都不可能！軍隊大一統那一天，就是它瓦解崩潰的時候！”
    “軍隊和權柄一樣，一旦凝聚就不可能再被打散。權柄沒有自我，軍隊卻擁有自我。”
    “當軍隊成為一個階層、一個利益團體，他們會本能的抱團，為自己謀取特權和利益，任何試圖馴服他們的人都會被他們殘酷報複。”
    “就如我之前在地主故事中講過的門閥世家。讀書人可以建立門閥世家，武人也可以建立門閥世家，我們可以稱其為軍閥。”
    “軍閥在地方上擁兵自重，割據一方，還可以借助外敵脅迫國君，索要糧餉軍械以及其他政治權力，一旦國君虛弱，就能揮兵入關，改朝換代。”
    田盤冷汗直流。
    這是他從沒想過的細節。
    “聖人，假如國君把天下最精銳的軍隊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兵力還是裝備都占據絕對優勢呢？地方軍閥就隻能乖乖聽話了吧？”
    嶽川哈哈大笑，“這不就又回到大一統之前了？地方軍閥有二十萬兵，國君就要有四十萬禁衛軍！地方軍閥有四十萬兵，國君就要有八十萬禁衛軍！”
    “為了養活這些兵，就要不斷增加稅賦、增加徭役！”
    “為了安置這些兵，就要在國都中修造容納八十萬禁衛軍的營壘，就要每日運送足夠八十萬人消耗的米糧蔬菜！”
    “而這八十萬精銳不事生產，又不參加戰鬥，無法為國家創造價值。他們在事實上已經成為國家的累贅、負擔、隱患！”
    田盤臉色灰敗，如遭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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