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0章 記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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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廟前,嶽川手持一根翠竹,悠哉釣魚,全然不顧沸反盈天的第四天世界,以及十倍百倍波及的天神。
重樓耐著性子在邊上陪坐,也享受著發自內心的平靜。
沒錯,平靜。
第四天世界的大轉移已經固定化、程序化、規模化。
提前施展一定數量的神通存入係統空間,利用這裏特殊的規則,將穿梭世界的神通保存起來。
其他的就全都交給嶽川運作了。
也就是說,第四天世界無論大轉移還是返回,都不需要重樓在邊上了。
每隔一段時間,重樓補充一下神通就行了。
再也不用漫無目的的穿梭,再也不用焦慮自己與天神的差距。
取而代之的是杠杆找到支點,箭矢找到方向,驢子找到動力。
隻要鍥而不舍的向嶽川提供神通力量,遲早能幹死天神,為列祖列祖報仇。
但是不知為什麽,重樓突然生出一種迷茫。
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卻偏偏沒了人生價值。
“叔父,你說……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嶽川抬杆,鉤起一條鱗片赤紅的小魚。
用手指搾了一下,嶽川搖頭,將其丟了回去。
“這話你不應該問我,而是問天神,問三蜻祖神。”
“天神?為什麽?”
“因為他們活了億萬年,幾乎無窮無盡。如果活著沒有什麽好處,他們仨為什麽還絞盡腦汁、挖空心思的活著?”
剛說完,又有魚兒上鉤了。
重樓看了一眼,鱗片赤紅,跟剛才那條小魚一模一樣。
不不不,哪裏是一模一樣,分明就是剛才那家夥。
嶽川也發現了這個細節,於是笑著說:“重樓,有句話叫做——魚兒隻有七秒鍾的記憶,你信不信?”
重樓肯定是不信的,但是事實勝於雄辯。
眼前這條小魚從上次咬鉤到這次咬鉤,甚至都不到七秒鍾。
“叔父,魚兒為什麽隻有七秒鍾的記憶?”
嶽川第二次取下鉤,將小魚放回池塘。
“因為是我告訴你的!”
重樓:嗯???
嶽川再次將餌料掛在魚鉤上。
“那魚兒都成精了,怎麽可能隻有七秒鍾的記憶?它是記住了餌料的味道,也記住了我的模樣,更記住了每一次咬我的鉤,都會被重新放回去。”
重樓徹底無語。
這叫什麽事。
“好了,不逗你了!”嶽川第三次釣起那小魚,幹脆取下來放入魚護。
“記憶的本質是什麽呢?為什麽要有記憶這東西?沒有記憶會如何?”
聽到嶽川的三個問題,重樓認真思考起來。
結果發現,自己一個都回答不出來。
嶽川歎息一聲,“三蜻祖神剛誕生的時候,它們那一族還沒有記憶。”
“個體沒有記憶,也沒有意識,完全在本能的驅使下活著。”
“記憶、意識,全都集中在蜻蜓王身上。”
“按照我們人族,以及萬物眾生的意識誕生方法來說,是先有了‘眾’,才有了‘生’。”
“我們的意識是千千萬萬個小生命集合體衍生,記憶又是這個集合體趨利避害的邏輯、規則。”
“蜻蜓王恰恰相反,是先有了它這個個體,然後才創造了天神這個族群。”
“三蜻祖神它們突然就有了自我,有了意識,有了記憶,然後就有了後來的一切。”
“但三蜻祖神是特例,其他同族依舊沒有意識,沒有自我,純粹依靠本能活著。”
雖然不知道這些和釣魚有什麽關係,但重樓還是認真聽著。
嶽川繼續說道:“三蜻祖神也好,他們的後裔也罷,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他們的意識,並非真正的意識,他們的記憶,也並非真正的記憶。”
“這是根上的問題,無法通過進化來完善、彌補。”
什麽?
重樓難以置信。
“叔父,這怎麽可能?如果沒有真正的意識和記憶,天神怎麽會……怎麽會……”
重樓突然卡殼。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天神發展得如此繁榮,如此昌盛,怎麽可能沒有自我、意識、記憶?
如果沒有記憶,又怎麽一點點積累、沉澱,最終衍化文明?
嶽川將手中的魚竿交給重樓,“拿著!感覺重不重?”
重樓搖頭。
小小魚竿,這才幾斤幾兩?自己會感覺重?
可是這時候,魚竿像有了生命似的,不斷生長、延伸,朝著一個方向狂野生長。
重樓手中不晃,繼續回答:“不重!”
實際上是重了一點,但這個重量對重樓來說不疼不癢。
竹竿還在繼續生長。
直到“哢嚓”一聲,在重樓手握處折斷。
嶽川指著斷裂處說道:“這就是生命……生命的重量就是記憶。”
“人脆弱的生命,根本承載不起太多記憶,正所謂壽短情長。”
“所以,人需要輪回,需要胎中之迷。”
“不斷重置記憶,將記憶封印起來。”
“人人渴望長生,卻不知,長生有害無益。”
重樓頓時想到了自己。
自己也是長生不死,可是這麽多年來,自己背負了太多太多。
原本以為是國仇家恨,現在才明白,是記憶。
是漫長生命積澱下來的記憶。
記憶就像是剛才那魚竿,隨著生命的尺度不斷變長、變長,而越發沉重。
不是記憶變重了,而是它所處的位置。
哦對了,叔父剛才說那叫什麽來著?好像是——杠杆原理。
重樓雖然力大,但也知道,如果魚竿無限延長下去,自己遲早會握不住、拿不起。
這還隻是魚竿自身的重量,並不包含上麵的其他東西。
天神也是如此。
記憶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麽美好的東西,而是痛苦之源。
就像智齒、闌尾、結石一樣。
必須拔掉、割掉、扔掉,才能一身輕鬆。
天神將自己的精神意念剝離出去,煉製成“不老藥”,就是為了給自己減負。
嶽川歎息道:“一個國家,開國時,國君必然開明賢能,精通軍務政事,手下也盡是賢能。”
“這時候,隻需要很少的人,就能保證這個國家正常運轉、高速運轉。”
“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國家的官員越來越多,幹活的人多了,幹活的效率反而降低了。”
“各種冗員、冗官比比皆是,甚至還有很多冗餘的部門。”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華夏人的國家,通常是三百歲,而蠻夷的國家,通常不滿百歲。”
這就是漢人的曆史周期律,以及胡無百年國運。
重樓很少關心世俗,也不知道世俗世界國家運轉的情況。
他隻想知道,天神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
“叔父,天神的統治持續了億萬年,非但沒有越來越弱,反而不斷變強,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嶽川沒說話,而是將斷掉的魚竿修理一番,重新掛餌,拋出。
“因為……這是一個秘密……”
與此同時,天界所有的天主匯聚一堂。
天皇照例掃視左右。
“諸位,可有抓獲俘虜?”
下方一片寂靜。
天主們非但沒說話,反而還緊閉嘴巴,用眼角餘光觀察左右。
見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眾人頓時心中有數。
最終,第三天主站起。
“回稟天皇,我抓了十多個俘虜,而且已經審訊完畢。”
天皇並不意外第三天主的行為。
這家夥能聽自己的命令才怪。
“哦~~~審出了什麽?”
“我不敢說。”
第三天主一副惶恐的模樣。
天皇哈哈一笑,“這可不像你過往的風格啊……說吧,有什麽不敢的?”
“我可以說,但天皇得保證,不怪罪我。”
“赦你無罪!說吧。”
“是!我從俘虜口中挖出不少秘密,其中最大的秘密,就是關於天皇您的身世來曆。”
嘩!
大殿中瞬間寂靜,比剛才更加寂靜。
此時此刻,就是丟一掛鞭炮進來,也激不起半點聲音。
天皇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妄議上位尊者,你,在羞辱我嗎?”
第三天主連忙說,“天皇要食言嗎?”
聽到這話,天皇頓時冷靜下來。
自己剛剛說了不因言獲罪,怎麽可以轉頭就否認。
真要這樣做,自己顏麵何在,威信何在?
“赦你無罪,說吧。”
第三天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天皇可還記得自己的父母?”
現場瞬間寂靜。
但是很快,眾人就眉頭緊鎖,臉色微變,這其中甚至包括天皇。
因為他們循著第三天主的問題思考起來。
結果發現,自己竟然記不起天皇的出身、來曆。
關於天皇的父母、親人,都是一片空白。
眾天主很快又想到自己,結果都是一片空白。
自己……就像憑空出現的,沒有任何關於過往的記憶。
就連自己成長這段時間也一片模糊,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
“怎麽回事?”
“為什麽叫娑羅?這是誰給我取的名字?”
“我是誰?我是誰?”
天皇心中驚濤駭浪。
這是怎麽回事?
如此明顯的問題,為什麽直到今日才被發現?
見到天皇喘息粗重的樣子,眾天主齊齊鬆了口氣。
還好,天皇跟自己一樣什麽都不知道。
天皇並沒有欺騙自己。
因為他自己也被騙了。
現場寂靜,寂靜之中卻是被壓抑的驚濤駭浪。
所有天主和天皇都在極力控製自己。
天皇被冕旒遮掩的臉布滿寒霜,瞳孔深處卻隱隱浮現出一抹熾熱。
幾百萬年了,都快千萬年了……終於……有人發現了嗎?
你們,可真夠蠢啊!
“諸位……我們都是天地生成的第一批生靈,我們……”
“你放屁!”一個天主破口大罵道:“我族曆史億萬年,我們之中壽元最長的才千萬載,這是怎麽回事?”
“對!什麽天地生成的第一批生靈,你眼裏沒有祖神嗎?”
“天皇,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妄圖蒙蔽我們?”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眾人本就對天皇不滿,但這種不滿全都因為“天皇”這個職位,而非他這個人。
現在,眾人的仇恨點變了。
明明大家都是被蒙蔽的受害者,天皇不追求真相,卻幫著遮遮掩掩,究竟是什麽意思?
人們的確痛恨階級敵人,但更痛恨同階級裏的叛徒、工賊。
一個天主站起,又一個天主站起。
眾人都不懷好意的看著天皇,氣勢也逐漸淩厲。
淩霄殿周圍的雲霧瞬間被撕裂、排開。
萬裏無雲。
龍陽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
這時候,眾人也注意到了還坐著的龍陽。
“飛蓬,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來曆嗎?”
“我?”龍陽愣了一下,“你問這一世還是上一世?”
“廢話,當然是上一世!”
“忘了啊!不記得了啊!”
眾天主頓時語塞。
忘得這麽理所當然,忘得如此理直氣壯。
眾天主卻挑不出任何毛病。
龍陽忍不住說道:“該不會……你們也都是進過太陽,然後經曆了轉世重生吧?”
轟!
眾天主,包括天皇在內,全都身心俱顫。
是不是?
會不會?
怎麽可能?
又怎麽不可能?
這世上哪有不可能的事情?
“不!不對!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不可能是轉世重修。”
“我自己都記不起來,族中怎麽可能尋到我,又怎麽將我帶回?”
“即便尋到我,也應該有個接引的儀式吧,為什麽我全無印象?”
有些事情,經不起推敲。
更何況,在天主身上連最基本的遮掩都沒有。
想推敲都推敲不到。
感受到眾人的氣勢,龍陽緩緩站起。
“我這一世,名為龍陽,乃故鄉世界薑國一王子。有父母,有妹妹……”
龍陽將自己的生平說了一遍。
眾天主也都靜靜地聽著。
數十年,很短暫,至少在生存了幾百萬年的天主看來,很短暫。
但是又很漫長,因為龍陽的生活經曆太精彩了。
有家人,有朋友,有臣子,有百姓。
有守護薑國的理想,有安定天下的誌向,更有引領人族的目標。
這短短數十年,仿佛濃縮了整個世界。
再看自己,空活百萬年、千萬年,卻枯燥、乏味、一成不變。
自己……就像是一個工具,一個死物。
為了某個用途而存在。
自己的用途,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