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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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二年,時值巧月,恰七夕之節。
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兗州府鄒縣在其《鄒縣續誌》中記曰:“同治二年七月有大流星色赤光芒丈餘自北向南颯然有聲。”
張體健在後衙被這異聲驚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這多事之秋,別說這聲音,哪怕是風吹草動也足以讓這位鄒縣縣令膽戰心驚。剛快步走到庭院,城訊把總李長華便闖進了後衙,拱了拱手,道:“張大人,應是彗星,自北向南而去了,下官已著人順著方向去打探一番,尚未回來匯報。”
“嗯,嗯,本官已知曉,有勞李大人勞煩跑一趟了。”張體健心裏鬆了一口氣,彗星甚好,彗星甚好,雖說太平天國之亂未波及至此,但周邊匪患不斷,南有撚軍虎視眈眈,周邊又有那白蓮池文賢教作亂,張體健為此事整日是焦頭爛額,哪怕近幾日一直待在縣衙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此時聽得李長華的匯報,心裏也踏實了幾分。
李長華雖說一介武夫,但又豈能看不出張體健的膽怯,心裏暗暗嘲笑了一番,又拱了一下手:“大人,您尚且不知,此次的彗星與往日略有不同,要大上十幾幾十倍,渾體通紅,滲人的狠呢。”李長華也著實受不了咬文嚼字的聊天,沒兩句話便開始大白話起來,“外麵的老百姓看見沒看見的現在都亂了,磕頭燒香的,收拾細軟準備逃命的攔都不攔不住。”
張體健還在慶幸的情緒之中,對於李長華的話敷衍地點了點頭,李長華看了這位父母官一眼,心裏又鄙視了一番,無奈地又說道:“下官一介粗人,但今天這個彗星和以往的相比也確實恐怖,老百姓倒好說,可一旦傳出去,這等異象是不是...”
張體健暗道不好,被這突如其來的怪聲一震,竟然忘了這等事了!
“你差出去的人還沒回來嗎?”
“算算時辰,走了也得個把個時辰了,估摸已經到顏莊社了吧。”李長華抬頭看了看天,“大人,那廝走時下官便叮囑要在三個時辰回來,以免誤了事,現在算來應該在回程的路上了。”
“甚好,甚好,李大人治兵有道,很好啊。”張體健這話倒真有幾分真心實意稱讚的意味。自鹹豐三年,鄒東白蓮池宋繼鵬等農戶自號文賢教,已糾集了數萬之眾,鄒縣縣城也多次岌岌可危。張體健自鹹豐十一年就任以來,這文賢教已成氣候,公開起兵謀反,自立“天縱”年號,設署官職,並乘機一度占領曲阜、泗州等地,張體健亦遇到了三四次的匪患之災,甚至被這些文賢教的叛賊堵在了縣衙七八日,若不是這位李大人率兵勇前來,恐怕這位父母官早已餓死在衙門裏。
“來人啊!”張體健一改剛才略顯虛弱疲累的狀態,大喝一聲,片刻一位身著皂隸服的小廝便飛快跑來,人還未停住便雙手作揖。
“參見張大人,李大人,不知二位大人有何吩咐?”
張體健眉頭皺了一下,恰好被這位小廝看見,這小廝本為坐班皂隸,不過人機靈可靠,便被張體健一直帶在身邊左右伺候,多年的了解這小廝便明白這縣令老爺是遇上難事了,想必是這掃把星的緣故。
“張忠,你速速通知縣丞,教諭,典史,巡檢諸位大人。”張體健言語之間十足官威,“還有,著人將三班衙役集合待命。去吧,麻利一些。”
“是,大人!”張忠待張體健吩咐完清脆的回應了一聲,二話不說便低頭緩退兩步,轉身就跑了出去。
李長華一看這等架勢便也明白這張大人是要做什麽了,便拱了拱手,“張大人,下官營中還有事,便不在此叨擾了。”話還未說完,張體健也拱了一下手,“李大人可不能走,李大人軍務繁忙,卻不辭辛苦前來替本官解憂,還請李大人屋裏稍坐片刻,縣裏的諸位大人隨後便到,我們何不借此機會小酌一番。”
“張大人,不是下官不知好歹,隻是怕耽誤諸位大人的正事啊。”李長華豈能不明白,這縣衙和城訊雖同在一個城裏,可這分管不同,隸屬亦不同,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李長華暗暗有些後悔,不該如此魯莽地前來和這張體健絮叨這麽多。若不是為了姑父家的孩子入這六房提前鋪墊一下關係,李長華是玩玩不想趟這渾水的。
“李大人切莫謙虛,你我二人同為朝廷效力,李大人更是一方百姓的保護神,縣裏的諸位大人也是對李大人稱讚不已啊。”張體健不容李長華再多說什麽,“李大人,我們去議事廳等待諸位大人,請。”
“張大人先請。”李長華實無可避,便索性不再推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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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縣東北邊界與曲阜交界之處有一平山,平山南麓有一道觀名曰玉皇廟,地處兩縣交界,方圓數十裏的百姓逢年過節便前來祈禱祭祀,香火倒也旺盛。道觀之中有一中年道長,有一約莫十幾歲的道童,再無旁人,這中年道長不知其道號,不知其來處,不知其年齡,不過地處偏僻久而久之便無人再去追究。
這日,中年道長在平山山頂席地而坐,忽見一顆流星自南向北劃過天際,赤紅色的光芒霎時之間染透了半邊天,道長向北方望去,呲了呲牙花,身後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爹,爹,那是什麽,太嚇人了,我害怕。”
“莫怕,莫怕,就是塊石頭,天塌了有高個兒頂著呢,慌什麽!”道長頭都沒回,繼續向北方望著,突然他猛地一起身,轉身向這個少年踢了一腳,“怎麽給你說的,別喊爹,還喊的這麽大聲,讓人聽見怎麽辦?啊!”
“可是爹,師父,這山頂是又沒旁人啊。”原來這少年便是這觀中的小道童。
“沒人也不行,師父就是師父,咱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落腳紮根,這若讓別人聽見咱倆是個假道士,你以後拿什麽娶媳婦,我和你吃什麽,喝什麽?”道長許是覺得自己也有些嚴厲,歎了口氣,“守財啊,咱爺倆在這待了快十年了,當初老道長收留咱們,誰知道這老道長出了一趟門便不去不回了,唉,山下流寇不斷,估計是羽化成仙了。咱不走的原因不就是為了你以後嘛,這香火錢一天天的也不少,再攢上幾年,咱就下山,置辦點田產,給你取個媳婦,我也不算愧對老胡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明白了,師父。”守財點了點頭,畢竟娶媳婦那是他最大的夢想了,不能因為一個稱呼就影響了他娶媳婦的夢想。
道長欣慰地摸了摸守財的頭,“走,回去,看這光景,估計明天一早就得有人上來祈福燒香了。”
漫天的紅光突然一炸,順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道長腳步一頓,抬頭看了看,發現天空又恢複了正常的樣子。
“師父,師父,怎麽了?”
“沒事,回去吧,別東問西問的。”
縣衙中的議事廳中,張體健、李長華和縣丞,主簿,教諭,典史,巡檢等人依次而坐在互相寒暄。
“大人,外麵有一人自稱李大人的屬下。”張忠走到議事廳大門口,朗聲說道。
“讓他進來。”張體健正在和縣丞低聲交談,聽到李文華的探子終於回來,神色陡然一緊。屋裏眾人也都停止了交談,正襟危坐,霎時之間,屋裏落針可聞。
片刻一位小廝便飛奔而來,走到大門口,便跪下了:“小的參見各位大人。”
“進來回話。”張體健居中而坐,頗顯威嚴。
這小廝依命走進了屋裏,李文華看了小廝一眼,道:“將你此行所探到的事情速速回稟,不可隱瞞編纂。”
“是,大人。稟告各位大人,小的奉命循著這彗星的方向一路向北循去,行至嶧山處返回,往來途中並無異常,隻是有不少百姓在路上燒香磕頭,有些恐慌。”
“可見那彗星落往何處?”張體健左手邊的一位黝黑皮膚的人問道。
“回稟大人,看莊等地至今還有叛賊流寇,小的怕耽誤了正事,到了嶧山便折返回來,不見那彗星落在何處,但是小的在路上看到那紅光突然就消失了。”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李文華看到也無人再詢問,便揮了揮手,那小廝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王縣丞,可曾問過了陳訓術?”張體健望向他左邊的這位黝黑皮膚的大人。
“大人,下官在來之前便去尋了陳訓術,他說五星之中獨歲星耀,可保這鄒縣無憂,此外這辰星與太白有分合之意,想來是南邊的戰亂很快會有個結束了。”
“如此說來,這是瑞星啊,哈哈哈。諸位大人,此乃祥瑞之兆,天佑我朝啊!”張體健聽完王縣丞所說,心中的不安和疑慮消散大半。
屋裏眾人也紛紛附和稱是,忠君愛國,體恤百姓之言不絕於耳。
“孟教喻,您是學富五車,又德高望重,外麵百姓愚昧,不知此瑞星之意,還望請您多多宣揚一二。”張體健站起身,朝著一位白須老人拱手說道,“孟家乃天下文人之領袖,夫子深居簡出不惹世事,這縣中百姓多以您馬首是瞻,此次之事,就有勞孟老了。”
“老朽定當竭盡所能,還請張大人放心。”白須老者也不起身,隻是簡單的拱了拱手。
張體健看到這一幕,胸裏像塞滿了一團棉花一般的難受,卻也忌憚孟家在這的威望,也無可奈何。
“瑞星臨至,本該與諸位大人痛飲一番,奈何百姓至今還在恐慌之中,還請各位達人各司其職,親自率領人馬做好應盡之事物,切莫讓一些宵小之輩有機可乘,擾亂我縣。本官還有些雜事,待處理完畢,亦會前往。”
屋裏眾人紛紛起身,拱手稱是,便都從屋中走去。李文華走出縣衙大門,啐了一口唾沫,小聲罵道“恁嫂了大腿,自己沒犢子受氣了,連個飯都不管了,真操蛋。”說罷便大搖大擺的騎上馬,一記重鞭,身下駿馬便一溜煙的向縣門方向馳去。
張體健又豈能不知自己在眾人麵前丟了麵子,他憤憤然走出了議事廳準備回府邸,王縣丞卻去而複返,不容張體健多想,王縣丞便湊到了他身邊。
“大人,有一事剛剛未曾向您稟告,這陳訓術還說,上觀天象雖無大凶,但這彗星來時,其象甚異,且降婁星也隨之消失…….”
“這是何意?你且實話實說便是。”張體健暗暗將縣丞的十八輩祖宗都罵了一遍,有話就痛痛快快的說,非得吊人胃口做什麽。
“大人,不是下官遮遮掩掩,隻是這陳訓術說,降婁星於十二分野中主魯,屬徐州,如今卻尋不到了,實在難測,恐怕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啊。”
張體健就這麽直愣愣的看著王縣丞,王縣丞也不敢直眼與張體健對視,眼眸一直垂著。
“唉,多事之秋啊,多事之秋啊。罷了,罷了,瑞星也好,妖星也罷,此事告訴陰陽學官,切莫張揚,老百姓最信此等言論,萬萬不可傳入坊間。”
“是,大人,下官已經囑咐陳訓導了。”
“你且下去吧,那巡街之事便讓其他人去做吧,回家好生歇著吧。”張體健揮了揮手,滿臉的失落。
張體健豈能不失落,來鄒縣任職數年,且不說升遷無望,這周圍戰事不斷,撚軍騷擾不斷,文賢教的叛賊也不消停,這去年幅軍頭目劉雙印潰逃,帶領著數千人又轉移至白蓮池,朝廷大軍在周圍清繳各路叛賊,卻始終不肯來鄒縣,這一件件一樁樁讓張體健這幾年日夜焦慮。
幸好今年以來,漕運總督吳大人所部大軍會合都統舒通額及德楞額等部移師鄒縣,向叛軍發起大規模的進攻。張體健方能真的鬆了一口氣,近幾年因這匪患不斷,他也曾經想過如前任知縣林士琦那般,率兵勇剿匪殺敵,博得朝廷賞識升任一方知州,可奈何鄒縣附近的村社尤其東鄉早已十室九空,征兵征不到,糧草更是奢望,城外駐紮的官兵伸手要錢要糧,縣衙這上上下下也需要開支,張體健何曾不想趁著此次叛亂搏上一搏,可這實實在在是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今好不容易有個盼頭了,又來了個彗星,當真讓張體健欲哭無淚啊。
是夜,平山玉皇廟的中年道長又席地而坐於山頂,凝視夜空,神色嚴肅。
“這老道倒是輕巧,擺了老子一道就飄飄然走了,可留下我們爺倆在這過了這麽久苦日子,”道長嘴裏嘟嘟囔囔的抱怨,“罷了,這老道也不是命薄之人,早晚還有相見之時。”
這道士索性直接躺了下來,雙手相疊放在頭下,目光呆滯地望著夜空,“這辰星太白看似分卻難分,這填星也在其中糾纏不清,這戰亂何時方休啊。唉,降婁星動,福禍難測,那紅光爆裂所出之物也著實令人費解,唉,唉,唉。”
連歎了三口氣,道士一個鯉魚打挺便站了起來,雙手背在後麵晃晃悠悠地轉身向道觀走去。
“會當吾輩入世時,三千紅塵不可避。若當我胡行之下山,那我便遂了你老天爺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