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出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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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眾人幕天席地總結經驗教訓,不多時,帳篷已經搭好,便起身入營。劉棟為李老三介紹道“此乃韓公,曾為薊州刺史,日前在平州休歇,為我軍誠意感化,屈就都中司馬。”韓夢殷心曰,誠意個鬼嘞。卻不好麵上拆台,遂向李崇武拱拱手,道“可是李司馬當麵。”
    李崇武起身回禮,道“小子李崇武,字少康,家裏行三,叫我三郎就行。”
    眾人入營,自有軍士張羅樵采煮飯。李三郎安排信使連夜返回柳城,又去探望傷兵。此戰共陣亡二十餘人,近百受傷,缺員從輔兵增補,傷員亦已安置。李三郎帶了隨隊的醫官、看護,正在抓緊救治。
    進到傷兵營,就聞得濃鬱的酒香與血腥混在一起,味道十分喜人。
    非常意外,盧八哥的右臂開了一條口子,道是衝得太猛,雖然殺傷甚重,自己也挨了一刀,從甲緣處破肉,好在不深。醫官先以烈酒將傷口洗淨,再以細線縫合,敷上瘡藥,最後以潔淨的麻布包紮,吊在胸前。手法非常嫻熟。
    二哥在旁觀瞧,悄悄將醫官手邊一囊酒偷了要走,卻盧涵眼尖一把扯住,道“這廝,此物乃洗傷良藥,你要怎麽。”手是真快,老黑沒反應,就把酒囊奪去,自己先灌了一口。
    “洗洗洗個鳥,你口裏傷了要洗。”二哥劈手拿來,也吞下一口。
    這醫官身高膀闊,麵相凶惡,但麵對二哥這些武夫也不敢惹。歪眼瞅瞅幾人,繼續忙活。李三郎不幹了,跳出來將酒囊奪走,道“這是給傷口消毒用地,再胡來不管你們。”將酒囊還給醫官收好,拉了黑廝幾個就走。
    黑哥倒是求學心切,發現這醫官手藝精熟,尤其這廝為人卸手去腿的手法,竟同自家殺羊宰牛的技藝相近。再看這廝,與尋常郎中、杏林也頗不同,就這把子力氣,這下刀的分寸,倒似老鄭家的同行。一問,果然是個晉陽屠子出身,二哥就想與他探討屠子怎麽來到軍中做的醫官,卻被李三郎死活拽走。
    不提。
    次日,信使回來,李大說讓他稍安勿躁,不要硬打,以減少傷亡為要。
    再一日,城中派來使者,是個青衣小官,衣著一如大唐。
    進帳躬身行禮。
    二哥黑著臉,就把大腿猛拍一下,喝道“有甚話說?”
    來者自報姓高名歡,是城中縣丞,道“我奉城主令,特來勞軍。”
    怎麽有這許多姓高?二郎聽不是來降,心有不喜,道“怎麽勞軍?”
    高歡道“有牛羊百隻,糧、酒等物,俱在營外。”
    “幾時來降啊。”看這高歡蠕蠕不言,二哥十分不耐,抬手就打算轟他回去。不意這廝看黑哥伸手,以為要殺他祭旗,嚇得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哭道“將軍饒命,饒命,我有軍情詳報。”
    李三郎悠悠問道“有何軍情?”
    這廝可不敢拿班兒,道“昨日高帥戰死,城中人心惶惶,皆曰燕城本是唐土,早降必不為難。奈何城主不允,明使奴來穩住天兵,卻陰遣人往懷遠軍去請救兵,欲害天兵。奴區區一小吏,如之奈何。然,奴一片忠心,不敢隱瞞呐。”
    李三問“你家城主何人?”
    高歡道“是國中左軍中郎高公一子侄。”
    李三道“有甚能為?欲阻天兵。”
    高歡道“無甚能為,高公親信也。”
    李三又道“懷遠軍有兵多少,堪戰否。”高歡答“懷遠軍有三四千兵,頗能戰,與禿頭蠻可鬥個相當。”覺得不妥,又補一句,“卻難當天兵。”
    看這廝乖巧,李三郎給二哥使個眼色。老黑道“滾回去與那撮鳥城主講,三日期滿,我即攻城。”李三補充“回去你也可告知城中軍民,此次安撫山北,隻因契丹尋釁。你渤海素來恭順,我軍追擊逃虜,不意你等竟犯大唐軍威,故施薄懲。王師入城,與民無犯,隻誅首惡,從者不問。若有反正立功者,皆有厚賞。明白麽?”專門把“立功”兩字說得很重,生怕這廝聽不明白。
    “去罷!”二哥擺手,兩名武士進來,將那廝提走。
    李三郎道“若懷遠軍來援就先破援軍,破城更易。”
    有了一場勝仗墊底,二哥信心愈足,嘿嘿笑道“全來,怕他怎麽。”一共三四千人,能全來麽,敢全來,順手把你懷遠軍也拿了。仗還沒打,二哥已經盤算著得隴望蜀的主意了。
    掉著膀子的盧八道“問問俘虜,看懷遠軍能來多少,怎麽行軍。我瞧白狼水在城東折向南去了,還有山阻隔,懷遠軍過來必要擇一處渡河。此處草木豐茂,丘陵甚多,極好掩蔽。摸清路線,半渡擊之,可收奇效。”此戰後營表現亮眼,算是在豹軍立住腳了,但畢竟新入匪夥不久,還需再接再厲,工作態度積極。
    被搶了部分台詞,老馬匪撇撇嘴道“左近我已摸清。此山曰巫閭山,若從北邊來,山巒眾多道路難行。山勢向南則四十餘裏即盡,水亦不深。我料懷遠軍來當從山南渡河,距我軍不足百裏,一日行程可至。”
    二哥拍板道“你再去查探哪裏渡河便宜。三郎,再審數人,摸摸情況。”對劉三說“你給我抽出二百騎同去,剩下能看住俘虜麽。”輜重營一共隻有五百人,帶走二百,再扣除抽調補充傷亡的戰兵數十,可就隻剩二百來號,看管小二千戰俘,老黑多少有些揪心,想著要不都殺了吧。
    劉三胸有成竹賊兮兮笑道“餓上兩天,管教狗日地屙屎都沒力氣。”
    “善哉。”
    眾人著意審了渤海國的內情,頗有收獲。
    武周之後,高句麗的餘孽竊據遼東故地,開元天寶時,為渤海所滅。但渤海以高句麗亡國為鑒,堅決不與大唐交壤,重點在東邊發展,以太白山東北為基業。安史之亂,則天大帝的外甥高健武本為遼東州都督,借中原大亂自立,之後亦為渤海所並,做了渤海與大唐之間的緩衝。如今,遼東大部就是高健武後裔控製,表麵尊奉渤海國號,實為割據軍閥,與關內的刺頭方鎮無異。
    遼南則是許多唐人勢力,多為平盧軍後裔。平盧軍,原為大唐東北的鎮軍,安史亂後內遷青州,但有部分軍士、眷屬未走,仍居遼南。
    這番打燕城,李大主要考慮距離柳城太近,投石問路,試探渤海國會有什麽反應。李家兄弟計劃,如果形勢不好,比如渤海跟契丹合夥跟他們做對,大不了上馬走路。有柳城的繳獲打底,回平州苟上一年是足夠了。
    當然這些問題二哥都不考慮。
    李三本還有點擔心,畢竟海東盛國名頭不小,萬一惹毛了,豹騎軍這點人馬怕不夠應付。如今搞清形勢,頓覺心安。誰看見大唐朝廷會給割據的藩鎮出頭?既然不擔心惹毛了渤海國,李三就膽氣極高,天天盯著斥候的消息,誓將懷遠援兵殺盡。耐心等到三朝屆滿,大軍拔營,渡過白狼水,挨著城頭幾裏地,大大咧咧來在城北偏東,臨水下營,押著俘虜伐木立寨,又在寨牆外掘壕一道,築成土牆。此時城頭士氣萎靡,一個衝鋒就能衝進去,但眾人硬是耐著性子又等數日,斥候終於傳來消息,懷遠方向的援兵要到了。
    帥帳裏,二哥歪著身子靠在一張虎皮交椅上,眼冒精光地問道“有多少人,步騎幾何?甲胄兵刃如何?”那模樣,好像老馬匪在山寨問肥羊的做派,瞧得大寨主豔羨連連,心想何時自己能夠重振雄風。
    斥候該歸王義統管,這次又是他親自查探,抹掉鼻頭將要掉下的一把鼻水,大寨主答曰“二千多不到三千人,馬步各半,兵甲齊備。鐵甲麽不好說,目測三四成鐵甲。繞行山南過來,明日或這後日渡河。”
    這是全軍出動了?二哥盤算道“半渡而擊,走不了他。”
    遂以牛犇步軍守營,自將八百騎,趁夜南下。
    燕郡城東側貼著山勢,南北向是一列低矮的丘陵,數百騎借著地形掩蔽,躲開燕郡城的窺伺。卻出了意外,沿河有許多淺水窪子需要繞行,走到最後,將渡河點找跑偏了。等斥候重新找對地方,懷遠軍已渡河完畢,整裝出發,半渡而擊再次落空。好在躲得遠,未露了行藏。
    行軍時,甲胄甚至槍槊之類的兵刃並不隨身,或在車上,或在馱畜身上。大隊行軍,都要散出遊騎、斥候在周圍警戒,若發現敵襲再迅速披甲結陣。背著幾十斤裝具,扛著丈餘的大槍,畫麵是很拉風,但走路累都累死,哪有力氣打仗。當然,這個集結迅速有多迅速,就是劃分軍隊是否精銳的標準之一了。
    二哥看敵軍既已過河,也不著急。仗著騎兵犀利,遠遠撲殺了對麵的斥候,然後迅速繞到側後,突擊了隊尾輜重。其實渤海軍還是有些戰力,奈何是行軍途中遭襲,未及結陣就被直接打崩。除了部分騎軍逃得快,亡入燕城,近三千援軍,小部被殺,大部被擒。點算俘虜,又有足足千多,若再多點,毅勇都綁俘虜的皮索怕都不夠用了。
    趕著俘虜在城下炫耀一圈,並以首級築了京觀,回營。
    主力潰散,援軍又敗,燕郡城中可想而知是何等慌亂。二哥決定行行好,早早超脫了他們。次日,唐軍以俘虜居前,背負土袋填平壕溝,又以一部俘虜做肉盾先攻半日。要說這渤海勇士身體確實壯碩,也敢打敢拚,居然敢在陣前鼓噪反水,被黑哥親手斬了幾個,剩下的口裏罵罵咧咧隻好攻城。中途有回望的,有開小差的,牛哥一箭一個,送他入土。
    這麽在唐軍逼迫下,俘虜們也能攀城,也能撞門。待城裏城外高句麗的狗崽子們打得疲憊,久候多時的牛將軍才領步軍勇士登場。
    因來得倉促,不及準備大型攻戰之具,但燕郡城頭低矮、殘破不堪,唐軍以弓弩壓製城頭守軍,搬著臨時搭建的飛梯就把城攀。此前表現亮眼的牛哥再接再厲,親披重甲持陌刀,當先登城。守軍早已兵無戰心,紛紛潰散。遂開了城門,盧八拖著一條傷臂,馳馬突入。
    一日城破。
    大軍入城,秋毫無犯算不上,但是雞飛狗跳也不至於。豹騎軍早已經養成習慣,派捐也要有組織有紀律。牛犇的步軍接管城防,劉三、劉四領人跟著李三封存府庫、清點資財、張榜安民,二哥則率領騎軍肅清城內殘敵。
    諸事井井有條。
    天色晚時,城中局麵已經初步安定。
    待夜深人靜,軍士、百姓均已入眠,城中眾文武雖忙累一日,卻不得歇,畢竟數萬人的城市,諸事繁雜。李三郎向韓夢殷拱拱手,道“城中庶務煩請韓公勞心。”本來這些庶務是李三郎的工作,意外發現有個做過刺史的韓夢殷,趕緊讓他發光發熱。
    韓夢殷當然願意。幽州那邊節度使換了幾茬,人腦子打成狗腦子,蠢豬才想往上湊。出塞以來,他是驚喜連連,營州恢複之功怕不會少了咱老韓一份,翌日青史之上,必有韓某人的名姓。麵對這麽一座小城,見多識廣的韓刺史信心滿滿,提出自己的要求“需撥些人手使用。”
    二哥道“劉三撥些人給韓公使喚。”突覺這酸丁著實有用,數萬人吃喝拉撒一堆屁事,他才不耐煩管,都該丟給酸丁,爺爺隻管帶兵,伸手要錢要糧。李三郎道“城中也募些人手。治理本地,少不了帶路黨出一把力。”眾人也搞不清什麽是帶路黨,但中心思想都能領會,紛紛建言獻策,怎樣整治城中。
    見眾人情緒不錯,李三郎起身道“今日大勝,我有一言。”待場麵安靜,道,“粗粗點算,不算民家所藏,城中府庫得糧十萬石,明日查抄賊酋,估計還有收獲。馬有三千,牛數千,羊數萬,嗬嗬,時間倉促,還未點算明白。城中估計能有萬戶,或有五六萬口,若再派捐,還能收獲不少。”
    猜測城裏很肥,但沒想到肥成這般,武夫們人人喜上眉梢。李三先待眾人高興一會兒,繼續發言“現在有個問題。諸位應知此番安撫山北……
    結果話沒說完,堂中就已笑得不成體統。
    二哥把雙黑手猛搓,道“不意有如此收獲。十來日連破兩城,所獲足養軍年餘,此來山北,安撫得好啊!回去跟李頭兒說說,還要常來安撫才是。”殺才們紛紛附和“是極是極。”
    “某聽禿頭蠻有許多部落,時日還早,再安撫些去。”
    “哎。奚人王帳也不遠吧,可傳令奚人從征,若不來,便撫了他。”
    “我看再往東走,懷遠軍新敗,城中空虛吧?”
    “鬼扯。俺問了,那軍城沒得民戶,有甚資財?”
    “軍城就沒有資財麽?”
    “渤海富庶,往東資財不少,王哥,你速去探探明白,也好下手。”
    此時堂中杯盞交錯,案幾上盡是吃剩的骨頭,飲淨的酒囊、酒壇,吵吵嚷嚷,亂成一團。這他媽哪是王師聚飲,簡直就是個土匪窩。韓哥舉著琉璃杯,將猩紅的葡萄美酒輕輕搖晃,昂首飲下。
    飲慶功美酒,品武夫放屁,嗬,真是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