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戰河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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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就在鄭將軍組織人手過橋的同時,晉軍已在晉祠附近的汴營外準備出擊了。
    夜色靜謐,數千騎正在做最後的整備。李嗣源心神不寧地尋到李嗣昭,扯住這位兄弟輕聲道“益光,隻怕汴軍有詐。”
    李嗣昭道“此話怎講?”
    李嗣源道“氏叔琮沙場宿將,城西這兩座大營卻皆未按規製立營。汴軍轉戰南北,豈能如此兒戲?”
    李嗣昭道“嗬嗬,汴兵雖勇,但精銳亦有限。我觀此次汴軍中至少一半是河中那幫蠢材狗仗人勢。他欺我兵少,又欺我軍累敗,驕兵罷了。”
    “不。”李嗣源堅持己見道,“汴兵以步軍起家,規矩森嚴。氏叔琮亦是宿將,我等與之交手多次,這廝向來恪守本分,斷不至如此。晉陽城堅,或這廝亦欲引我軍出城一戰。此處多半有詐。”李嗣源是個沙陀不假,別看不識字,一肚子鬼主意,使絆子、挖陷坑、打埋伏也是個中翹楚,本能就嗅到前方非常危險。
    李嗣昭仔細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軍議你怎麽不說?”
    李嗣源目視遠方的黑暗,也看不清他容色,隻聽李橫衝悠悠說道“益光,晉陽危如累卵,安知城中諸將有幾人忠心又有幾人變節呀。你我此來,本就凶多吉少,焉能不慎之又慎。”
    李嗣昭聞言一凜,這廝怕不是連他也懷疑吧。畢竟,他李嗣昭隻是太穀農人出身,因緣際會為晉王收為養子罷了,與這些沙陀兒本非一路。不過此時他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這個念頭一閃而逝也無暇計較,道“奈何軍略乃晉王所定……
    李嗣源斬釘截鐵道“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嗣昭略顯猶豫,道“不打了?”
    李嗣源回身直指城下的另一座汴營,道“不,去打那裏!”
    ……
    正如李嗣源所料,汴將氏叔琮正歪在晉祠大殿裏等著晉軍上門。
    氏叔琮乃開封人士,騎將出身,中和年間朱大帥鎮汴應募,在龐師古手下任伍長。十餘年來,氏叔琮追隨三哥攻黃巢,滅秦宗權,積功為後院馬軍都將,討伐時溥、朱瑄皆有軍功不小。此次受命為伐晉主將,三哥也是給他允了好處的,拿下晉陽,表他為節度使。
    要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手下有五六萬戰兵不假,可是硬打晉陽雄城也不容易,最好還是將城中精銳引出來殲滅,然後方可建功。所以,他分兵三處大營駐紮,自己屯於晉祠,還故意將營盤紮得不那麽牢靠,卻在營中集結了萬餘精銳老汴兵,就等著晉軍夜裏襲營,才好給這幫沙陀蕃兒一份大禮。
    鬧了三四天,該來了。
    前兩輪晉兵在營外鼓噪,氏將軍感覺這幫蠢豬要動,甲都披好了,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等得發困快睡著,忽聽來報,說是城下的大營起火了。
    氏叔琮立刻睡意全消。
    休看他這次手下人多,其實也分高低的。比如他集在身邊的萬多老汴兵,這都是黃巢、蔡賊的降兵打底,填充了河南漢子進去,一群無法無天的亡命徒,加之軍法森嚴,所以非常能打。問題是,這種強兵,朱三哥總共也就十萬出頭,要防著淮南楊行密,要留兵看家,西邊還在拳打李茂貞與關中諸蕃鎮,所以跟在晉陽城下的隻有兩萬多點。好鋼總共就這麽多,他留了一萬七八千在身邊等著給晉兵一個驚喜,另兩座大營各自就隻有二千多老汴兵壓陣,其餘都是跟著來打順風仗的河中兵。
    河中兵是什麽貨色,這還用說麽。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河中王重榮王大帥的技能點他就不在打仗上麵。這廝靠兵變起家,打黃巢時,先是靠著中官楊複光領的陳、蔡之兵勝了李詳一部,轉眼就被還在黃巢手下為將的朱溫擊敗,河中漕船數十艘被劫掠一空。後來也主要跟著楊複光、李克用屁股後頭混,就此抱上了李克用的大腿,一路劃水。
    後來朱三哥在巢軍備受排擠,且黃王不知怎麽犯蠢,自廣明元年打進長安就不挪窩了。本來局麵不錯,但黃王就每天在大明宮裏睡覺,既不去追擊李唐天子,也不抓緊接收州縣,還一睡就是兩年。結果朝廷緩過氣來,各路兵馬湊齊,如絞索般越勒越緊。三哥眼看不妙,就拜了王大帥做舅舅,歸降朝廷了。於是,王大帥又靠著朱三哥打頭陣,撈了不少功勞,最後讓三哥去汴州前,還把三哥過萬老兵全吞了,隻給留了幾百人。
    再後來這廝節度河中,鎮裏有鹽池之利。因安史之亂,國家幾乎推倒重來,朝廷搞了兩稅法等等措施,榷鹽之利就成了朝廷的錢袋子。河中鹽池向為朝廷倚重,王重榮想獨吞鹽利,朝廷肯定不幹,這廝就忽悠李克用出兵,捶了朝廷一把。
    所以你看,王大帥就是個混子。到他兒子就更慫,當初三鎮犯闕的引子,就是河中王家兄弟爭家產,王珂能做這個節度使,也是老丈人給他打下來的。河中就是這麽一幫家夥,能有多驍勇?真勇,王珂怎麽死得這麽脆生。
    本來氏叔琮是在此示弱,要引晉兵來攻,聽說那邊大營起火,不用想,定是沒頂住。夜裏被人襲營,老汴兵能做到該備勤備勤,該休息休息,河中軍做到個屁。要麽就是睡不著,要麽就是起不來,一天半日不顯,有個幾天再看,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定是那邊防備鬆懈,被晉兵破營門打進去了。
    實際與他所料絲毫不差。
    營中軍士困頓,被晉兵拚死搬開了營門,李橫衝親領橫衝都撞入營中,千餘騎皆備引火之物,邊跑邊丟,在汴營中猛撞。
    三月,晉陽周邊風力不小,風助火威,火借風勢,片刻便有燎原之勢。
    李嗣昭亦趁亂破了另一處營門,數千晉騎縱馬狂奔,如孫猴子進了錦毛鼠的肚皮,翻跟頭豎蜻蜓,大鬧天宮。李嗣昭甩脫了手裏的幾支油葫蘆,就把一隻鐵鉤舞得上下翻飛,逢人斬人,遇馬砍馬,正是當著易辟,殺得血肉橫飛。都是沙場宿將,領著騎兵,以衝亂敵兵為要,哪裏汴兵聚集就往哪裏衝撞。河中軍磨磨唧唧拖後腿,區區二千多老汴兵是獨木難支,整個營區越來越亂。
    彼此都是千年老妖,誰給誰講聊齋啊。氏叔琮想玩引軍入甕,結果被李嗣源、李嗣昭來個將計就計。登上箭樓,遠觀那邊營中火勢漸大,氏叔琮冷哼一聲,下令道“撤!”
    ……
    這邊氏叔琮果斷撤退,那邊老黑還在摸黑過河。
    三千騎要過河也不容易,等他在河邊整頓好了隊伍,汴營早已火起。大寨主手搭涼棚望望,道“不對呀。不是說去打晉祠那邊,怎麽是這座營著了?”忙將李繼儔叫來問話。更改目標是李嗣源與李嗣昭臨時決定,之前說得明明白白,就是晉祠一部汴軍比較鬆懈去打。看這廝一臉茫然,鄭守義也不敢冒冒失失上去,仍安排毅勇都先去打探情況,自己領兵躲在三四裏外等信兒。
    很快,探子回報,確實是晉兵破營不假,正在苦戰。
    為甚是苦戰呢?首先因為人少。李嗣源、李嗣昭總共就三四千人,營中卻有汴兵二萬多,河中軍再拉胯,那也是職業武夫,生死攸關照樣拚命。尤其是被人堵在大營裏,跑都沒地方跑。其次,營中二千多汴軍反應非常迅速,借著營壘遮擋互相靠近,盡管被晉騎反複幹擾,卻仍被他們集結起來。
    天下強兵,絕非浪得虛言。有數百汴兵成陣,晉騎就衝不大動,待二千多汴軍抱成團,便是個渾身長牙的鐵刺蝟,教人無從下口。有了這個榜樣,河中兵雖大半潰亂,但也有些技藝精湛之輩聚攏過來,漸漸竟聚起數千兵。
    待天明,眼見晉兵人少,汴軍驚魂略定,士氣更高,不但穩住了局麵,營中火勢也在轉弱。那軍營都是科學設計過的,留有隔火帶,並非無知文人瞎想的帳篷挨帳篷,一處著火滿營皆燃。晉兵忙著衝亂汴兵,加之手中引火之物用完無人放火,早前點著的營區燒盡,火勢自然就小。
    再說,晉兵也在營中,不能將自己也烤了吧。
    鄭守義略加思索,點了大寨主與盧八,道“你兩個在營外等著,一會兒汴軍潰出後,縱馬截殺。”又對別都魯幾個道,“想發財,汴軍營中遍地衣甲軍資,所得你拿走三成,隨我入營。”
    盧涵道“鄭帥,情況不明,我帶隊進去,你在外看著。”
    鄭守義斥道“此乃軍令,休得多言。”心裏卻說,你去,別都魯這幫殺才你未必管的住。盧涵見他嚴肅,遂不多言,下去整頓兵馬去了。
    別都魯在塞內日久,對汴軍也有所了解,那是非常富裕了,遠觀這軍營得有個三二萬兵吧,隨便撿撿,再不濟弄個數百套鐵甲不難。跟著李聖這麽多年,財貨給了不少,皮甲也不限製,但在鐵甲這事上李聖人實話說是比較吝嗇,混了這麽久他也就湊了百多套,若此戰能得鐵甲數百可就賺大了。
    看他兩眼冒光,鄭守義指著眼前的木柵,道“去,將那木柵拉倒。”
    開玩笑,不把路鋪平,咱鄭大帥能輕易以身犯險麽。
    重賞之下,別都魯就是勇夫,招呼一聲,親領著數百騎撲過去,將繩子套在木柵上催馬拉拽。他媽的,這寨牆還挺結實,拽半天晃了晃,愣是不倒。急得這土酋滿頭冒汗,幹脆跳下馬,與幾個隨從跑到牆邊,抱著木樁子一陣猛搖。這樁子是挖了坑埋下,再填土夯實,但再怎麽夯那畢竟也是泥巴,加上此時地溫轉暖,被這麽一頓搖,就有那不甚牢固的樁子鬆動,再把馬一拽,總算倒了。
    倒了一個,後麵就快了,忙活小半個時辰,扒開小半麵寨牆,累得別都魯胡喘大氣。看道路打開,營內亂戰黑哥可不敢托大,將盔甲罩好,提了骨朵上馬,領著親軍營六百騎一股腦灌入敵營。
    硬骨頭的老汴兵與部分河中兵抱成團,正與李嗣源、李嗣昭對峙攻殺。其餘亂卒有些已乘夜逃了,有些還在營中瞎撞,無組織無紀律,便有小股集結自保的,又哪是鄭哥一路的對手。
    此時已經天光大亮,眼見晉軍援兵抵達,許多人幹脆也不打了,要麽坐地投降,要麽轉身逃跑。便是原先意誌堅決的老汴兵們發現敵人來了援軍,剛剛鼓起的士氣也大受挫折。李嗣昭此時已殺成了血人一般,當麵的汴兵是真難啃,他都中了一槍,還好隻是挑破了肩甲。看老黑到了,這悍匪信心大增就準備領兵再突一陣,被剛剛趕到的屠子哥一把拽住“向後退,讓他走。”心曰這廝咋這麽虎呢?那大槍長槊的,他都不敢讓老盧突陣,這廝就敢愣衝。見李嗣昭一臉迷茫還沒明白,正要解釋,邊上一將亦道,“益光,退!”
    鄭二對這人有些印象,李嗣源李橫衝,據聞這是近年來晉王的得力幹將,印象中李老三似乎對他頗為在意。當初在河東混,鄭守義與這廝有過數麵之緣,還在幹爹殿裏吃過酒。不過不熟。
    此次出戰,李嗣源實為主將,有他發話,李嗣昭再不猶豫,向後擺手,領兵後退,迅速與汴兵拉開距離。
    “鄭帥,別來無恙。”李嗣源向老鄭在馬上一拱手。
    “李兄。”
    李嗣昭這時才想起要問“你怎麽來了?”
    “那邊汴軍謹守營盤,俺惦記你這邊難打,便來瞧瞧。”鄭哥大義凜然道,“放心,這幫鴨腿子輜重全失,走不了他。我已安排精騎在南邊等著啦。”說話在馬蹬上站起,看看對麵汴兵還不走,左右瞧瞧,對武大郎道“去喊話,氏叔琮已經跑了,器械免死。”感覺別都魯怎麽不見了,猛喊兩嗓子,小屠子又去找了一圈,這土酋才冒出來。原來這廝怕到嘴的肥肉飛了,看戰況間歇,正安排了隊伍去撿軍資。
    “沒出息。”
    ……
    “汴兵弟兄,投降吧!”
    “棄械免死。”
    “氏叔琮那老狗拋下你等逃啦,降了吧。”
    勸降之聲此起彼伏,但汴兵卻不為所動。打到此時,晉軍援兵都到了,自家的援兵卻影都沒有,事情顯而易見。可是,麵對敵軍的勸降,這數千汴兵卻並不投降,反倒是緊急協調了一番,然後開始緩緩撤退,並且走得很有章法。數千人彼此策應,借著營壘遮蔽,甚至還遣人出去查探了外麵情況,確定營外有足夠空間集節隊伍且近處沒有敵兵,這才魚貫出營結陣,然後槍頭向外,徐徐南撤。
    麵對此等汴兵,不論是李嗣源、李嗣昭,還是遠道而來的鄭守義,都很無語,隻能跟在後頭也出來。
    隔著百步箭程,千多義從軍自動分散開來,如一張大網罩上去,發現後頭還有數百騎賴著不動,鄭哥有點納悶,定睛一看,好麽,大包小包馱在馬上,合著這幫殺才是看財貨的。氣得老鄭將別都魯、速合、兀裏海一頓臭罵,讓他們趕緊將財貨尋個地方堆好過來幹活。
    什麽時候了,要錢不要命麽。
    咳,真他媽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