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征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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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幽州。
外麵打翻天不假,幽州隻因暫時遠離戰場,又得益於遼王一貫的威名,鎮中上下皆安。士農工商各司其職,鄉間和睦,市井繁華,一派清平景象。可是,在這表麵的平靜之下,是遼王李聖人那顆不平靜的心。
……八月,會師於遼東城,勝兵三萬。鐵甲霜野,朱旗火天。乃以義武節度使鄭守義帥之,豹騎軍指揮使張德副之,盧龍軍指揮使李崇德部之,循循征北,高揭旌旗,氣雄雷霆,聲疾風雨。德引豹騎軍於前,守義將中軍於後。
二十一日,德至延津州,遇契丹軍二千餘騎。
及戰,勝之,斬首千餘,為京觀……
二十五日,至扶餘南二百裏。
遼水之北,千裏煙塵,百道旗鼓。
遇契丹軍十數萬,陣而後戰。守義親引鐵騎三千穿賊之中,取首而陣。使盧龍軍指揮使張德、毅勇軍副指揮使張順舉各領甲騎三千,摩賊之壘,斬馘而旋。
賊酋旗蘼,莫不奔潰。
自朝至於日暮,凡斬五千餘級,生俘萬餘,獲馬駝等二萬餘頭匹,軍資無算。賊虜未盡,恐俘囚將變,且驅而斬之者八千,祭軍民亡靈於遼水之畔,為京觀。
……九月二日軍至扶餘。
賊膽已寒,棄城而走,乃遣兵追攝。自扶餘而西凡五百餘裏,至黃河。契丹棄其老弱輜重夜遁,遂盡取之。獲生級萬餘,羊、馬、牛、驢等三十餘萬口匹頭數……
都督去諸猝不及防,所部大潰。契丹乃大掠奚部西竄。
陵赤山,下塞穀,絕泱漭,橫大漠。
二十三日,又過赤山。漠庭疾雷暴驚,天落地動,群凶狂顧,周章自失。數百裏間,沸聲若雷。窮寇奪氣,僵仆相藉,弓不暇張,戈不敢振……而左縈右拂,鹹在彀中,傷鳥惡弦,舉弓皆落。於是韜兵弛甲,俯伏請命。俘虜蔽於原野,羊牛填於坑穀,遺械如草,流膏成川……
二十五日,雪落盈尺,不辨南北西東,乃還軍赤山之南越冬……
山北大捷早已遍傳幽州,但李三郎的露布卻是今日才到,李聖人也是此時這才知道山北行營的現狀。字裏行間,遼王感覺老三還想繼續往西打,他卻不能同意。這小子在山北浪,哪知道大哥度日如年。大李子打定主意,過了上元節,就讓射日軍、鐵槍都去山北戍守,為期二年,將毅勇軍、豹騎軍、靖塞軍、盧龍軍統統換回來。
朱全忠多線操作,他李崇文又何嚐不是。
趁此大勝,數年內山北當無人敢鬧,他總算能騰出手專心對付朱三了。
張忠立在一旁,悄悄觀察遼王。
大李子今天穿了身素色的麻衣便服,簡單用絲帶綁了長發,左手捏著公文,右手有節奏地在膝上敲著指尖。
這幾年,宦官的日子是越發難過嘍。
作為皇帝家奴,他們的威風全都仰賴天子。可惜巢亂後天子威權日蹙,中官們也就每況愈下。早兩年日子還過得,藩鎮不好去就不去,在中央好歹有口飯吃。
幹爹帶他到河東之初,張忠心裏其實還有點怨言,覺著幹爹是有好日子不過,自討苦吃,如今卻得感謝爸爸高瞻遠矚走得早。
年初老王八朱全忠將天子從鳳翔接回京兆後,跟崔胤這老狗狼狽為奸,悉罷諸司使及諸道監軍,除了三十多人黃衣幼弱者留下灑掃宮廷,不分青紅皂白,殺盡了長安城中的中官。
就這還不過癮,這喪盡天良的居然矯詔,要求各鎮節度使、各州刺史殺本地監軍、宦官。悠忽一夜之間,中官近乎殺絕,全天下有名有姓的中官,唯幹爹、自己、張居翰、程匡柔、魚全湮五位監軍使,分別得河東李克用、幽州李崇文、淮南楊行密、義武鄭守義、西川王建保護得活。
哦,在川西退休的還有個嚴遵美,也得王建保全。
慘呐!
隻要想起此事,張忠就覺後怕。
遼王雙目微張,道“張忠,你走一趟山北。”
啊?張忠震驚,此時去山北?是要弄死我麽?
見他目露不解,遼王道“三郎在赤山,今歲將在那裏會盟諸部。我在幽州走不開,你替我去,帶些禮物分賜諸部。見到三郎,讓他將山北諸事安排妥當。撫民、墾田諸事交給韓刺史去忙。嗯,我會讓射日軍、鐵槍都過去,軍事交薛阿檀便了。這一二歲,我恐天下有變,上元節後,你與三郎便引軍南返。”
說著,遼王手書一封,交予張忠。
十一月九日,張監軍由辦事麻利的李正生領千騎護送,離了薊城。
一行經盧龍道出塞,於十一月二十五日抵達柳城。
正遇有一批軍糧籌備妥當,數日後要啟程運往赤山行營,遂同行。
十二月十一日,張忠跋涉千裏,終於抵達行營。
因契丹擄掠,柳城附近較從前冷清不少,好在幾場大雪落下,遮蓋了瘡疤。而到了奚王牙帳附近,張忠就感到氣氛十分熱烈。此距大會盟不遠,不少部落提前趕到,李三遂令人劃出一塊空地,簡單用木柵圍了,算是大榷場的分號。
張忠抵達當日,偏巧大榷場分號開業。李三郎、鄭二哥忙著剪彩,沒工夫理他,安排李崇德領眾人安頓,讓他耐心等候,轉達李司馬忙完來見,共進晚餐。
遼王縱然沒有多說,但是張忠卻能體會遼王的深意。張忠可不能安坐,拉著李正生陪著就來尋人。
在大門口亮明身份,又有李崇德陪伴,管門的小吏立刻熱情領路。
走了兩轉,便見李崇武正與幾個胡兒說話,邊上杵著個大老黑,聽得專心致誌。那小吏要去通報,被張忠拉住,打賞他幾個銅板,讓其自去。張監軍便拉著李正生湊在邊上觀望。
待片刻李三談完,張忠將袍子裹緊,上來呼了道“李司馬。”
嘴角有點哆嗦,冷啊。
“監軍使。”李司馬春風得意,看張忠來到,便簡單還禮,悄悄擦把通紅的鼻頭,道,“今日到此為止,走,回去給監軍使接風。”現已查探明白,契丹人就躲在赤山以西七八百裏處的幾個大水泡子裏。天降大雪,擋住了唐軍腳步,契丹人也沒法再跑。
幾百裏地,走快點,竄不了他。
張忠看那幾個胡兒並不遠走,而是畢恭畢敬跟在後頭,好奇道“方才我見李司馬吩咐這些胡兒,嘿嘿,這胡語俺是一個字也不懂。”
李三道“哦,是說如何取貨。彼輩將牲畜、特產都帶來此處,奈何赤山到柳城還要三百多裏,我也不能將鹽山、糧倉都搬來,隻運了些貨樣在此。所以,彼等得先在這裏交付貨物,取了憑信再往柳城或燕城取貨。若是大宗鹽貨,或許還要去錦城鹽場。方才正在問我怎樣交割。”
張忠腦筋轉轉,又問道“哦,在此交貨,卻要去柳城那邊取貨,彼輩能放心麽?”張忠畢竟在山北待得不久,就算在山北也不敢亂跑,所以對這邊的情況所知有限。反正以他對大唐官員的了解,嘿嘿……田令孜當初為了搞錢,曾在長安直接下令破門橫搶,不論唐蕃,商人苦不堪言。
這邊的胡兒都這般憨直麽?
李三笑道“有甚不放心。”
邊上鄭二亦笑道“敢不放心麽?哈哈。”招了李老三的一記白眼。
李三侃侃而談“之前在潢水,在遼水那邊會盟,也不都將貨物運去。異地取貨,並非新事。他們呐,這是沒話找話套近乎。是吧?”這兩句話就是衝那幾個胡兒說的。也不知他幾個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人人臉上笑容都很憨態可掬。
看他們裝相,李三郎調笑道“監軍使,莫看彼輩憨厚,其實呀,滿肚子壞水。對他們呐,”拍拍腰間鋼刀,“這個時刻不能放鬆。”
鄭哥對李正生道,“麻利,你怎麽來了?”
李正生如今很不喜別人叫他麻利,就如李紹威不喜別人喊他掃剌,漢名漢姓才夠高貴,才能襯得他們如今的身份。
能做唐人,誰願意做胡人。
不過麵對老黑,麻利是一點沒轍。這是爸爸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是盧龍有數的殺神。麻利李正生將軍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大帥讓俺來山北戍守兩年。這不,先陪著張監軍過來,薛阿檀還在後麵。”
薛阿檀也要來山北麽。
“保定軍調過來了?”鄭守義疑惑,開春後若要西征,這邊就空了,是得調人過來。可是,保定軍、鐵槍都加一起才幾千騎,夠用麽?
張忠笑道“鄭帥恐怕不知,李將軍已是射日軍指揮使嘍。”
這個李將軍,就是說的李正生。
鄭守義大感意外。射日軍不是秦光弼的隊伍麽?麻利接位,那秦哥幹嘛去?之前秦光弼負責籌建教練軍他知道,但軍使不是秦哥推薦了個誰接任麽?怎麽又換麻利了?出於兵頭的本能,黑爺感覺這裏頭有事。
兵權無小事!
鄭二還待在問,卻聽李三道“且住,此處非談話之所。”
鄭守義想想也是,便住了口。
待進帳落座,李崇武的臉色就很難看,全不見片刻前的春風得意。
張忠取來公文,驗了火漆。待眾將傳閱完畢,李三郎的臉都快趕上黑爺了,真是黑得不能再黑,狠狠咬著牙不言語。
鄭守義勸道“三郎,回去便回去吧。經此一役,禿頭蠻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南歸後,有射日、鐵槍、義從軍等在此,足以震懾宵小。”
李崇武不甘道“打蛇豈可不死?當初就是沒有一鼓作氣,才有此禍。一錯,豈能再錯?”
這個話題張德絕不置喙,李崇德自覺沒有資格,仍是鄭守義勸說“大帥所言亦有道理。淄青王師範已降,棣州亦為汴軍所得,待朱三自關中返回,恐又來河北生事。鎮中空虛,我軍是當早歸。山北固然緊要,但幽薊才是根本,不容有失啊。待南邊事了,隨時再來麽。若幽薊有失,營州又豈能安穩?”
李老三一心要在山北搞事,鄭老二還惦記著義武呐。
李崇武欲言又止再三,忍不住道“過赤山,經大同軍,沿大河再向西,便是前套、後套。漠南之地,河西不算,精華一在遼水兩岸,一在河套。國朝在那邊本有西、中、東三座受降城,而今所駐天德軍、振武軍式微。左近又無甚大部落,力量微弱。”
說著,李老三忍不住起身,在堂中左右亂轉,俯身對鄭守義道“晉王亦無北顧之力。河西、安西、北庭、漠北皆羸弱,契丹數萬精壯西躥,哪怕最後隻有萬把幾千人跑過去,那也是虎入羊群,不數年又是一條好漢……
鄭守義不解道“那又如何?待其緩過氣,我等也更上層樓,怕他不成。禿頭蠻已膽喪,往西還要過河東,半路為人截殺了亦未可知。劉守光這又要送來許多人口,正好補充營州。屯墾數載,待落下根,禿頭蠻還有本事打回來怎麽?”
對於李三郎執意追殺契丹到天涯海角,鄭大帥實在不能理解。
義武鎮可就在南邊第一線,李老三不在乎,他鄭老二在乎啊。
除此之外,鄭大帥還惦記魏博呢。
這次耍了十三郎,回去也得好好安撫。瞅瞅還有無機會?
支持史十三上台這可不是胡說,黑爺是真心想幹。若非山北出事,按他想法,此時羅紹威的墳頭草都得五尺高了。
在赤山搞會盟,李三郎的目的就是順道集結軍資,為開春後西征做準備。
這幫貨將牛羊趕過來,直接就能用上。連怎樣動員這幫部落出人出錢,為唐軍西征添磚加瓦,李三都跟鄭二合計了幾套方案。如何以利服人,如何恩威並使,可謂絞盡腦汁、花樣翻新,鄭老板也沒少出主意。
如今倒好,大李一句話全白忙活了。
一餐晚飯不歡而散。
李三郎終究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睡了一夕,隻能接受現實。
劉守光因棣州失陷,北撤了部分人口,就近滄州、德州安置一部,又給幽州送來萬餘戶,打算換些馬匹軍資,遼王說都給發到營州來。數萬人口要安頓妥當可不容易,時間緊任務重,李三郎幹脆將大會盟交給張忠這個沒卵的監軍使去忙,自己兩手一攤,撂挑子回柳城去了。
張忠被晾在這裏十分忐忑,大會盟?他一顆蛋都沒有,哪裏玩得轉。
還好,盡管李老三跑了,可是黑爺還在。
有這位殺神鎮場子,胡兒們也都非常恭順,不敢有絲毫輕視懈怠,可能跳舞還要更投入真情也不好說。
挨過上元節,張忠趕緊拔腿走人,這塞北難熬,他是一天都不想多住。
李三郎怎樣跟大李子鬧脾氣,那是他哥倆的事,鄭大帥在奚王部落裏養了一冬,長胖了一圈。去諸這老小子會做人,從長老家裏挑了幾個漂亮閨女伺候得老黑無處不舒爽,通體很通泰,若非惦記著自家地盤,根本不著急走。
正月二十五日,大軍回到柳城,李三郎卻跑去了燕城。二哥遂打包了靖塞軍的人馬,又來燕城。
二月十五日。
薛阿檀率鐵槍都及射日軍餘部經傍海道抵達燕城。
交接了防務,鄭大帥等引軍經傍海道入塞。
三月八日,大軍抵達薊城。
北征凱旋,幽州再次歡聲雷動,夾道相迎。
李聖人果然就是李聖人,揮一揮手,就將山北禿頭蠻平滅了。
親見雄師魚貫入營,遼王總算能睡個安穩覺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