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混亂的開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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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上元節。
幽州。
薊城。
因梁軍主動撤軍,幽州又得了一個平安年。
夕陽未落,天邊掛著晚霞如火,映下處處光彩絢麗。
城中各坊、市已是旗幡高掛,燈樓、燈山遍布,隻等著日落點燃。
有那舞獅、遊龍,優俳、角抵之徒,各自獻技,引得看客們陣陣叫好。
又有那賣油飯、麵繭各色小食的穿梭其中,沿街叫賣。
好一副歡樂的海洋。
河東事罷,鄭大帥將主力讓舅哥張順舉領著慢走,連大寨主都不帶,自己隻領親軍營一路急行。待從太行山裏出來,幹脆連親軍營都讓自回定州休整,隻由一隊親兵五十騎護衛,向幽州猛跑,總算趕在上元節這日午後進了薊城。
安頓好護衛們放假,讓其自去過節,鄭大帥自入子城來見遼王。
子城內也是張燈結彩,紅燭高掛。
進了城門,鄭守義總覺著哪裏不同,四下打量了一周,忽然反應過來,城門樓子重刷了朱紅的大漆、換了門,城牆亦修繕一新,城內的積雪被推開幾條道路。白的頂,青的簷,紅的門,侍立四周的衛士們身著儀甲金燦燦,道旁城頭的串串燈火輝煌,氣象很是不同。
中官含胸駝背在前領路,領著鄭守義來到殿前廣場,此時正圍了一圈人,熙熙攘攘。鄭守義夠頭去看,隻見中間立起一隻碩大的燈籠樣的物事,李家哥倆正在那裏忙碌,李太公這老漢雙手抱胸立於一忙,不時地指指點點。
張忠湊上去通報,遼王抬頭望了這邊一眼,隔著人群向鄭二招一招手,繼續忙碌,卻是李三郎丟了手裏的活計過來。
鄭守義探問道“三郎,這是作甚?”
李崇武與他有日不見,在這黑廝的肩上捶了一拳,道“老鄭,走一趟河東,你是打仗還是養膘去了,怎麽看著你又胖了吧。”
這廝的毒舌真是惹人生厭,黑爺將有些隆起的小腹狠提一提,道“胡扯。爺爺風餐露宿一歲多呢。”抬手指著在那個大燈籠,道,“此乃何物?”
李老三隨口答曰“孔明燈啊,就是大了點。”
孔明燈?看著比我老鄭都高吧,這是孔明燈?能飛起來麽?鄭大帥可沒心情跟他扯淡,但是眼看帶頭大哥圍著那玩意忙得起勁,也不好上去打攪。
看他抓耳撓腮的,李老三笑道“走,咱去殿裏坐會兒,大兄忙完了就來。快了。”便拉著他去在一處偏殿說話。
宮人端來蜜餞糕點,李三向前一推不吃。鄭二跑了一路,進城忙著安排了護衛就來見李大,午飯是在路上啃的兩口幹餅子,嗅著香甜的糕點,不禁涎水直流,取了一塊方方正正、淡綠色的放進嘴裏,頓覺一股豆香甜膩充斥齒間。
其實就是綠豆糕。
休看咱黑爺已是一鎮節度使,可是在吃之一途,這個造詣就很有限,還停留在大口吃肉的水平上。
轉眼一盤糕點蜜餞下肚,眼看李三不吃,二哥也不跟他客氣,幹脆都端來掃蕩一空,這才覺得肚裏稍稍踏實。
鄭守義這邊吃,邊上李崇武就靜靜坐著,似笑非笑地看著老黑,瞧得咱鄭哥都有點羞澀,摸摸嘴角,抓抓胡子,感覺也沒有零碎啊。
“你看個甚?”
李老三自顧自搖搖頭,不知從哪摸了一囊酒丟過來,自己也開了一囊,喝一口道“放心吧。大兄不是梁王,你也不是丁會。著急忙慌的,切。”
鄭守義一口酒方才入口,聞言一愣,雙目連眨,忙將酒漿吞下,擦了擦唇角的酒水,正待問話,卻見遼王已經邁步進來。
“二郎回來啦。”
看大李笑容爽朗,鄭二直如撥雲見日,道“啊。河東事畢,俺便回來了。”
遼王一身劍服,簡單紮個襆頭,頗顯幹練,挨著福將坐下道“來得正好,有事與你說。”
“哦。”鄭二忙豎起耳朵聆聽。
侍從端來糕點,遼王也取了一塊輕咬,道“草原上傳來消息,你那兩個兒子找到了。”
“啊?”
咱黑爺婆娘多孩子更多,他自己都記不得有幾個閨女幾個兒,再加上他常年出征在外,也就母大蟲生得幾個熟些。月裏朵本來隻是他搶回的戰利品,兩個娃兒與他相處時日更短,基本沒甚感情。若非大李提起,事情都快忘了。
再說,此時此刻老鄭哪裏顧得上這些。
看他如此,李三插口道“你這什麽反應?早知你這當爹的都不放在心上,何苦一番查找。”
“哦哦。”黑爺也覺著不大像話,忙向大李禮道,“未知我兒何在?”
李崇文卻好像有點難於啟齒,向弟弟道“三郎,你說吧。”
李老三咽了口酒,搔搔頭,道“打聽到消息說,確在阿保機部裏。兩個孩子都很好,不過呢,嗯……月裏朵如今是契丹可敦,兩個孩子跟著她倒是沒受苦,隻不過……隻不過……改了耶律姓。”
鄭守義聞說,也感覺有點別扭。先是他老鄭搶了阿保機的老婆,生了倆兒子,然後連女人帶兒子又都被阿保機搶回去了,兒子還跟了耶律姓。“耶律?耶律倍,耶律光?”
這他媽的倒底是誰綠了誰呢?
鄭守義輕聲念了一句,兒子這就認賊作父了?
不見鄭守義激動,更不見這廝羞惱,李三好奇道“你不惱麽?”
鄭守義抓抓頭,道“惱個甚?爺爺沒護住,我兒能好好活著便是大幸,惱個甚?哼,哪日提兵過去,再搶回來唄。”
李老三聞說,很是欽佩咱黑爺的豁達,豎起大拇哥衝他點了個讚。
遼王道“今夜大埔,而後一同登城觀燈。累了年餘,這幾日你我也該樂一樂。正好你家那母大蟲不在,山北進獻了數個胡姬,便宜你了。”
日暮時分,秦光弼等紛紛來到。
遼王於大殿設宴,眾將濟濟一堂。
因鄭守義是突然回來,秦光弼十分意外,上來與他把盞,笑說“聽城門說你回來,我還道彼輩看錯了。”
黑爺心說,老秦這是學壞了呀,老子再不回幽州轉轉,那就真該出事了。
今天一進城,鄭大帥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直至剛剛筵席開始,他才想通。不是別個,就是自己這兩年在幽州時日太短,甚至開始感到陌生了。張澤這廝讓他抓緊回一趟幽州,真是及時。
唉!他久在定州,隻怕與幽州要漸行漸遠,終有一日……嘶,不堪設想啊。
鄭守義道“老秦,射日都怎麽換了麻利?”看見秦光弼,鄭守義就想起這事兒。事關兵權,由不得他不關心。
秦光弼若有似無地看了老黑一眼沒有正麵答他。
這一瞬,鄭守義找到了第二處不對勁。
席間有張德,有李承嗣,有李正生,有周知裕,他甚至看到了張萬進、李小喜,一張張笑臉在麵前晃動,鄭守義酒到碗幹,心裏卻深深地感到隱有一堵堵牆,橫在他與秦光弼之間,在他與大李之間,立他們在彼此之間。
盡管從前他就知道有些事是回不去的,但是今夜尤為明顯。
隊伍大了!一切都不同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恍惚中,耳畔傳來李三郎這酸丁的聲音。
……
再回首,鄭守義發現換了場所,自己正與李崇武站在幽州城頭,憑欄俯瞰。
但見城下充街塞陌,聚戲朋遊,鳴鼓枯天,燎炬照地,高棚跨路,廣幕陵雲,祛服靚妝,車馬填喳。可是鄭守義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是怎麽上得城頭。
腦海間開始有些片段閃爍,一恍而逝,光怪陸離。
又不知何時,李崇武的聲音似從天邊飄來。
……二郎,今年梁王就要篡位啦,大唐……大唐就要完啦……
但是,我不會讓大唐就這樣完了地。二郎,你記得麽?我早就說過,我要守護這大唐的萬家燈火。
二郎,相信我,我會再造大唐,而我的大唐,將會更加輝煌……
日月所照,江河所致……
丈夫力氣全……
……
一夜宿醉,待次日鄭守義從夢中醒轉,隻見左右各有一個白皮胡姬在臂彎酣睡。室內溫暖如春,錦被勾勒出胡姬起伏有致的身形,鄭守義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昨夜究竟是怎麽來到此處。
看他醒來,立在榻邊的兩個婢女立刻為他備好清水、細鹽、胰子諸物,兩個胡姬也紛紛起身,伺候鄭大帥穿衣。
一幕幕畫片在鄭大帥的腦海裏閃現,卻隻是一些碎片,斷斷續續。
他隻記得在殿中飲宴,之後似乎是大李子領著他們登上城頭觀燈,放飛了那個數尺高的孔明燈。
李三喚來樂師在城頭吹鼓,他們這些大小兵頭就陪著大李在城上踏歌。
似乎自己還跟李三說了許久,但所說的內容又記不起來。
似乎還見到了薩仁那,和她的孩子?
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麵似乎是李三,是李三立在城頭,淚流滿麵。
總之最後是喝到不省人事。
早餐有雞湯餛飩,油飯,青菜,肉醬。
喝下兩碗溫水,呼氣仍是滿口酒臭。
走出房門,一股涼風吹過,立刻讓鄭守義清醒許多。咱黑爺有個習慣,哪怕是醉酒,次日清晨也會早起,並不像有些人那樣一睡不起。
清晨,一片靜謐。
鄭守義看院中有個石墩,便邁步過去,起手舉起。頓覺頭昏眼暈,真是醉酒壞事,趕緊將之放下,坐在上麵順氣。忽聽外麵有人喘氣,鄭守義循聲而去,卻見是李三郎一身短打在跑步,吹出熱氣騰騰。
看到鄭守義,李崇武停住腳步,身後的隨從立刻遞上袍子予他披上。
“二郎起得早啊。”
“你這也早。”
李老三在鄭二邊上的一個石墩子坐下,道“嘿,我昨夜喝得少,哪像你,後麵跟喝水一樣。在城頭我都怕你掉下去。”
唉?鄭二打量了李三半晌,總覺著哪裏不對勁,可就是想不明白。
卻聽李三郎道“安心住幾天,沒事就回定州吧。大兄說了,下個月去定州轉一圈,放心了?”
我昨天提了這個麽?鄭守義努力回憶,但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看他懵懂,李崇武也不多話,向他擺擺手,自顧自去了。
李三是留他多住兩天,但鄭守義在子城哪裏住得踏實,當日便拜辭李大。遼王也不留他,隻讓他將那兩個胡姬打包帶走,連身契一並予他。遼王盛情難卻,鄭大帥卻不好直接將人領回定州,想想轉回了顯忠坊。
顯忠坊的老宅如今是鄭大一家住著。李三回來幽州,順興行的總部當然也遷回來,連帶著嫂嫂一家也不在山北待了。鄭二的房間還留著,也打掃得窗明幾淨。置身其間,處處都是回憶,阿爺、娘娘、大兄的影子就總在眼前亂晃,勾起鄭守義許多思緒。
勉強住了二日,鄭守義將兩名胡姬留下,自匯合了護軍返回定州去也。
……
洛陽。
西周立國,洛陽就是周天子控製山東的重鎮。後漢在此建都,北朝亦多有以此為都者。前隋曾在洛陽修紫微城,貞觀六年,號為洛湯宮,武後光宅元年,號太初宮,是為洛陽宮城。
高祖開國,定都長安,但是,自高宗朝開始,洛陽的地位逐漸上升。顯慶二年,高宗於洛陽置東都,至武朝改稱神都,李唐複辟後又稱東都。
因洛陽地處大運河之中,水運遠比長安便利,兼則天皇後革唐命,有意遠離李家根基深厚的長安,自高宗暮年,直至武周結束,洛陽已經取代了長安,成為帝國的京師。即便到了開元年間,因關中乏糧,唐明皇依然經常領著朝官從長安跑來洛陽就食,其間,大唐的中央自然也要搬來洛陽。
直至開元末天寶初,牛仙客行和糴法充盈長安糧庫,韋堅疏通漕渠,兼連年天下大熟,唐玄宗才不必跑來洛陽度災。
玄宗朝後,大唐中央再次來到洛陽就已是昭宗朝。而且,唐昭宗完全是被梁王綁來洛陽,然後死於宮內。
安史之亂時,洛陽飽受摧殘,一蹶不振。其後大唐每況愈下,洛陽也就漸漸殘破。黃巢亂起,洛陽再經洗劫,更加慘不忍睹。直至張全義治洛,修繕城池,募民墾荒,輕徭薄賦,剿滅匪盜,始有起色。
自光啟至今,經張全義二十年生聚,洛陽城鄉稍複舊觀,已有民數十萬口,且家有餘糧,民生殷實,堪稱中原亂葬崗中的一股清流。
洛水,東西橫亙洛陽城,南市,就在洛水以南,貨物可經河渠直接出入,十分便利。雖遠遠不能與盛唐時相比,卻因洛陽居於天下之中,有運河之利,又因張全義二十年苦心經營,南市,仍是當今天下重要樞紐之一。
廣順行,便是南市中的一個皮貨行。
廣順行門臉不大,招幌換新不久,一個大大的“順”字迎風招展。眼見天色漸晚,將一客送走,東主史安吩咐關門,今天就到此為止。
史安,正是化名在此的安娃子鄭安。
自那年跟隨劉四郎離了魏博,他先在大梁開了家嫖院落腳。這皮肉買賣安娃子做得順手,待站住了腳,還在大梁安家,娶妻生子。這兩年又來洛陽開了這間皮貨鋪子,因其貨品正宗、價格公道,在洛陽占有一席之地。
簡單會了賬,馬馬虎虎。
安東主叮囑夥計仔細看店,自己騎了驢子,晃晃悠悠出得南市,回到福善坊的宅子。
福善坊是南市以西的一坊,安娃子在臨近東北坊牆處有座宅院,家裏養得幾個護院,數個仆婢。關了門,鄭安回到後院,看看左右無人,緩步走進書房。
不多時,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
“進。”
門被推開,進來的赫然就是劉四。
從內上了門閂,劉四來到鄭安麵前站定,道“市間有甚傳聞麽?”
安娃子搖搖頭,今天著實沒什麽新聞。不解道“他禪讓便禪讓唄……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劉四也沒多問,兩人就這麽靜靜對坐無言。
要說最近洛陽城裏最大的事件,就是四處傳言李家天子又要搞禪讓了。
為什麽說又呢?因為之前就鬧過,隻不過不了了之了。
其實梁王根本沒回來,過年都是在魏博,隻是洛陽城裏沸沸揚揚就在傳言要搞禪讓。數年前就傳過一次,咋沒咋地,天子就被殺了,然後換上來個娃娃。
對這個大唐,安東家並不覺得可惜,在他看來,還是盧龍來得實在。正是盧龍兵強馬壯,才給了安娃子行走江湖的底氣,小安雖然不能表露身份,但是心知背後有個大靠山,就很踏實。多年走南闖北,鄭安如今見多識廣,曾經高高在上的天子,在他看來恐怕還不如自己。
形如傀儡,不,就是傀儡。
安娃子覺著,如此天子若是自己,都不用人鬧,早早就讓了。
也就是劉四叮囑他多多關注禪讓的消息,否則,安娃子才懶得費心。
劉四打破了沉默,道“此非你我所知。總之留心便是。”
鄭安,噢不,史安點點頭。他不過是個小龜奴出身,見識短,既然上峰有這個要求,他做就好了,左右不過是聽聽消息。
安娃子思索了片刻,道“梁王或許會先到汴州,過兩日去那邊看看?”
“善。”劉四說罷向他一禮,退步出來,左右瞅瞅未見異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