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開始的混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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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好不容易送了家眷回幽州,鄭大帥倍感輕鬆。
讓這母大蟲回幽州,絕對是一石二鳥的妙策,妙策啊。
黑爺其實也沒有完全忽悠老婆。
大將在外,家眷留在後方,這本來就是慣例。比如,他老鄭也是讓手下,至少得讓主要兵頭把家眷放在定州城裏的。
而且,他這樣做也有個現實的問題。朱老三個王八蛋,以梁帝名義給他老黑發來一封製書,據使者說,是要冊封他為義武節度使。並且,朱三又降下製書,削奪了大李子的官爵、職位。
這就是赤裸裸地挑撥離間呐!
那製書鄭守義都沒打開,連同使者的人頭一起裝箱,讓老婆親自帶回幽州,交給遼王表忠心。
遼王早有明令,盧龍、義昌、義武仍尊大唐正朔,用天佑年號。
從安娃子處,鄭大帥還聽說唐末帝的親生兒子此刻就在盧龍。
做了多年大帥,鄭守義當然知道大李子這是在掘朱三的根,兩邊是不死不休,而義武頂得這麽靠前,非常危險。
他這裏因為隔著成德,所以沒有參加對魏博的擄掠,但是鄭守義整軍經武是一刻不敢稍停。毅勇軍新近又募了一批,向李三討得一批軍馬,湊滿了八千騎,從數量與裝備都與豹騎軍一邊看齊了。
算上銀槍軍與常捷軍,義武可用之兵約有一萬八九千,戰馬馱畜四萬餘匹。
放在十幾年前,這實力可稱不俗,可惜在今天還是不夠看。
瀛、莫百姓陸續北遷,這次遼王下了嚴令,李承嗣執行地不折不扣,據說嚎哭之聲不絕於路。好在有梁軍惡行在前,百姓未將黑鍋全都扣在大李的頭上。
上次是瀛州,下次會否便是易、定?誰說得準。
此情此景,將家眷送走實是上上之選。而且,趁著消息平靜,尋個由頭離城影響不大,若等敵兵來犯,那就想走都不好走了。
若非為了方便控製軍隊,鄭守義是應該讓主要兵頭也將家眷送回幽州的。
倒是老天開眼,母大蟲走不數日得信,梁兵沒來河北,先奔河東去了。
澤、潞的消息斷斷續續傳到,據悉,梁將康懷貞與晉江周德威小戰遇挫,之後梁軍換了李思安為潞州行營都統,做了主帥,康懷貞則為行營都虞候,是副手。同時,跟隨李思安到達潞州前線的,還有數萬河北兵,少部為梁軍老兵,多半以征發的魏博武夫為主。
咳,又是魏博。
老朱這是不把羅大帥的毛薅光是不準備罷手呐。
到達潞州城下之後,李思安、康懷貞同心協力,挖溝兩重,築寨二條,圍城兩匝,謂之夾寨。梁軍於其中屯兵囤糧,對內,能防潞州突圍,對外,能拒河東援兵。
周德威兵少,不敢硬打。晉軍去抄汴軍糧道,李思安一邊謹慎應對,一邊竟沿糧道兩側又築兩牆,圍出一個甬道,一頭接著潞州城下的夾寨,一頭直通白陘出口,與梁軍的後方相接,糧車行於其間,晉並無可奈何,很有創意。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潞州城裏是李嗣昭的萬多人打不出來。
城下的梁軍十多萬圍著個潞州,縮在夾寨,以甬道饋糧。
在梁軍之外,則是二萬左右河東援軍四處遊蕩,無處下口。
梁、晉大軍就這麽自年中打到年尾,似乎就此僵持住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一場大風暴悄然來臨。
……
開平二年,天佑五年,西曆九零八年。
正月。
又是一年正月正,再把新桃換舊符。
大唐,已換作了大梁。
盡管此時的梁朝還很脆弱,所控之地不過是大唐的數分之一,南、北、西三麵皆有不臣,可是三百年前大唐立國,亦止區區半個河東、半個關中,但天命在彼,不數年,大唐便能混一宇內。
其時,山東群豪,未必就不如獨眼龍、李可汗之流吧。
洛陽一戰,唐軍幾何?王世充、竇建德又是多少精兵?太宗皇帝還不是一戰擒兩王,抵定大局?
而今的大梁已經穩壓群雄,梁帝起於草莽,知道民間疾苦,通宵用兵之道,勵精圖治,大梁,又如何就不能是下一個大唐?
至少梁朝君臣鬥誌昂揚,信心高漲。
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
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
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
汴梁,一片欣欣向榮之色。
薊城,遠處北境,與汴州難以相比,但盧龍百姓亦稱幸運,至少,除瀛州遭了兵災,鎮內大部並未受到戰火波及。節度使也算夙興夜寐,勸課農桑,民生亦稱豐足。
正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天佑五年的正旦,李家兄弟毫無心情過年。
河東傳來消息,晉王快不行了。
據說去年下半年開始,晉王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最近發展到腳底生瘡頭頂流膿的程度。
總之消息就是這樣說的。
室內隻有李家兄弟倆人,李太公晗怡養孫過新年,不摻和兒子的糟心事。
遼王指尖在矮幾上有韻律地敲敲打打,感情十分複雜。講良心,李克用對得起他李大,至於說他這個遼王對不對得起幹爸爸,這就不大好說。
也插過幹爹兩刀,也幫過幹爹救命。
講真,若非最近幾年河北這邊鬧得歡,牽扯朱三許多精力,河東此刻是否還在都很難講。
至少遼王是這樣看的。
“三郎。”開了口,遼王也不知怎樣繼續。
李崇武明顯沒有大哥這麽多感慨,道“大兄,不必猶豫,借機取河東。”言簡意賅,絲毫不加掩飾。
兄弟兩人之間,那道似有似無的隔閡肯定存在,不過此時此刻,遼王也顧不上這些雜七雜八。
晉王身故,出亂子正常,不出亂子才不正常。
而且現在河東之羸弱,簡直令人發指。
李嗣昭在潞州有萬多兵,周德威救潞州領走萬多,河東精兵已經全被牽扯在南線。整個北線,就那仨瓜倆棗,對盧龍來說根本就是形同虛設。
不論是走軍都陘,還是從義武走飛狐,以遼軍精銳,遼王自覺毫不費力就能殺到晉陽城下。
作為亂世軍頭,對於再插幹爹一刀,遼王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他糾結的是怎麽打合適。
弟弟麵前,李大郎也沒甚好裝假,道“潞州有十幾萬梁軍,但那些多為關中軍與魏博兵,梁賊主力未動。我取晉陽,若汴兵自魏博或成德北上,奈何?縱然襲取晉陽,若周德威、李嗣昭等降梁,我亦難據有河東。何解?”
李老三道“取晉陽,不必動大兵。”
“講。”
李老三獻策道“晉王有意傳位李亞子,世人皆知。但晉王常年身體不佳,軍權多在其弟李克寧手裏。自李國昌父子造反,李克寧常年跟隨李鴉兒征戰,奔韃靼,擊黃巢,居功甚偉,軍中威望不小。
最近數年,李克寧又出任振武軍節度使,整頓陰山、代北蕃部,頗得軍心。
李鴉兒雖然姓李,實為沙陀胡種。胡兒與漢家不同。漢家講究父死子繼,胡兒卻沒有這個說法。李克用死,依胡俗,當由部落長老推舉。若其多活個三年五載還罷了,李存勖如今資曆淺,威望不高,兄弟又多……
李鴉兒為了控製兵權,廣收義子,如李嗣源、李存信、李存賢等,皆有掌軍。李鴉兒在還好,若不再,嘿嘿,這些義子可都有繼承權……
弟弟侃侃而談,遼王卻不禁心說,講李克寧,你李老三的屁股也不幹淨吧。
不怪大李心黑。
晉王有困境,難道他李正德就沒有麽?
他也奔五張的人了!
兒子在軍中資曆同樣不足,雖說秦郎是表舅舅,可是靠人不如靠己呀。讓長子在毅勇軍、射日軍來回曆練,就是想讓他在軍中紮下根基。奈何時日短淺,且射日軍重建後總無機會表現,兒子也未得立下功勳。
關鍵是他李大早年忙於軍旅,子嗣有點單薄。這些年倒是生了一堆,可是年紀更小,更指望不上。就這麽一個長子,或許早年跟著阿翁太久,性子也弱了點。
遼王知道鄭二的幾個兄弟兒子都在軍中,其實他也想讓長子更多曆練,奈何因為子嗣單薄的問題,他又不敢讓兒子浪得太過。
這就成了個自相矛盾。
反觀眼前這個弟弟,與李克寧相比,雖不同,亦不遠矣。
從安邊城至今十七八年,李三倒是不曾統管全軍,可是他統管全軍輜重錢糧啊。他那個輔軍足足二萬,除了少部分做買賣,大部拉出來能當牙兵用,自己又不瞎,看不到麽?
打仗嘛,倒是沒看出老三有甚過人之處。不過,在山北這一戰,至少中規中矩,而且他敢放權讓鄭二為主帥,這份胸襟還是很讓大李認可。
而且這小子會搞錢啊。
錢錢錢,命相連。
又能搞錢,手下也有萬多可用的輔軍,在鎮裏,老三妥妥的一個小山頭。
李大郎忍不住設想,若現在自己嘎了,兒子接不接得主?
答案非常灰心,肯定接不住。
心念流轉之間,卻見弟弟還在侃侃而談,可惜後麵說了什麽大李全沒聽見。
這弟弟是真聰明還是真傻?
李克寧這事,誰說也不該你說吧,一點都不別扭麽?
別扭麽?
再看弟弟言辭坦坦蕩蕩,李大郎又覺著自己是否小器了。
三郎一份赤心君子,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或許是,或許不是。
這亂世的兵頭,難做啊。
據說當時匡威為匡籌所逐後,曾與人言,雖有此事,然盧龍終不出我家。當然後麵還有一句,說匡籌無識,恐怕不能保全基業。
平心而論,自家這個老三顯然是能夠保全基業的。
不論是從李家看,還是從盧龍看,若在此時自己有個閃失,讓弟弟接位可能都是最佳的選擇。
咳!李匡威倒是豁達,經跑去成德搞王鎔。
阿耶也是。
什麽前漢後漢,前唐後唐。
光武帝倒是恢複了漢祚,但他大哥劉演呢?我他媽就是老大。
各種思緒縈繞心頭,遼王神遊天外。
看自己說了半天大哥也不答語,“大兄?大兄?”李三郎在大李麵前揮揮手,將他拉回現實。
“啊,啊,說到哪裏了?”遼王打個哈哈。
李三道“我是說,大兄你也是晉王義子,按禮法亦能爭這位置。當然,你不能輕身犯險,可是鄭二能去啊。那黑廝也是拜了義父地,讓他去探望病情,帶些滋補之物,如山參、遼參之類。
不必兵多,有個千多精銳即可。
不必硬幹,見機行事即可。”
“他?能成麽?”大李回想剛剛李三所言,完全記不起來。
李三道“我同他一道去呀。”
反正剛才說了什麽遼王也沒聽到。
心想,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自拿下義武多年,未有寸進。想在河北打開局麵,目前看完全沒戲,若能拿下河東倒是不差。
能差得了麽,河東就是大唐的龍興之地,山河表裏。
可是讓三郎去麽?
兄弟一心,其利斷金。
李大郎在心裏將這八字箴言默念三遍,道“你先將鎮中事務安頓好,明日再議。”說罷起身拉了弟弟的手,道,“走走,過新年,去給阿耶敬杯酒。去歲放了那個孔明燈甚好,過幾日上元節,再放一個……
……
正月十九日。
汴京喜氣洋洋,盧龍彩燈高掛,晉陽宮,則是一片愁雲慘淡。
伴隨著大唐落幕,大唐晉王李克用,也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
回首前塵,曾經的種種如畫片在腦海中穿梭,盤旋。
他這一生,戎馬倥傯。
沙陀人本是西域小族,屬突厥之一部,在吐蕃、唐人與回鶻中間夾縫求生,最終選擇歸附唐朝。作為唐人的打手,一代又一代沙陀勇士拋頭顱灑熱血,直至他這一代,沙陀人終於魚躍龍門,取得了河東這片膏腴之地。
對唐朝,李克用自覺問心無愧。
早年龐勳作亂,他父子就為朝廷出兵征討。
他殺段文楚造反,那是因為段大帥克扣軍糧……
好吧,確實是有意為之。可是,天下藩鎮哪個不是如此?
後來,他不是幫著天子掃平了黃巢、報答朝廷了麽。
否則,這個河東節度使是怎麽來的?
李茂貞幾個欺負天子,是他李鴉兒從幽州一路南下,將昭宗迎回長安。
當時他十萬精銳屯於渭水,本欲入京拜見天子,可是天子呢?給點錢就打發了他離開,不讓去。嘿嘿,當心爺爺挾天子令諸侯麽?連蓋寓這老匹夫都這麽想吧。可是,如果爺爺真有此心,誰攔得住我?
我為大唐立過功!
我為大唐流過血!
爺爺不過就是想將這份基業傳之子孫,讓部眾生活安逸,何錯之有?
老子就想做個齊桓公,何錯之有?
怎麽就走到今天這步?
憑甚朱溫這沒羞沒臊的老豬狗,竟能如此欺我!
思緒至此,晉王隻覺著一股血氣上湧,不住地猛咳,驚得眾文武皆慌。
有人高喊“禦醫,快傳禦醫。”
不片刻,幾個杏林高手飛來近前,又是把脈,又是灌湯。眾人顛來倒去,落在李克用的眼裏卻是如此荒誕。
這軀體痛也罷,苦也罷,似已與他無關嘍。
眾人忙碌半晌,也不知是否真的有用,“哈!”李克用長出一大口氣,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晉王的目光掃過掌書記盧質,義兒李存璋,監軍使張承業,弟弟李克寧,最後落在兒子李存勖的身上。突然,他感覺身體又充滿了力量,一掃頹唐,道一聲“扶我起來。”
聲音清晰,中氣十足。
李存勖忙將一個靠枕墊在父王背後。
喘勻了氣,李鴉兒拉著愛子之手,謂眾文武道“亞子,便托予諸位了。”
李克寧一個箭步率先拜倒,道“王兄何出此言?且安心將養,必能康複。”
李克用擠出笑容,目光與弟弟相接,道“時日無多,我豈不知?諸位,我等有此基業,甚為不易。正所謂禍起蕭牆。今強敵在側,切不可自亂。我死後,以亞子繼我。此子誌氣遠大,必能成事,你等當善教導之!”
轉頭對李存勖道“嗣昭厄於重圍,我不及見矣。俟葬畢,汝與德威輩速竭力救之!”又謂眾文武道“以亞子累汝!”雙目,死死盯著弟弟。
李克寧與李克用目光相接再三,拜伏在地,道“必不負王兄之托。”
眾文武亦拜曰“必不負大王所托。”
飛虎子李鴉兒見狀,展顏而笑曰“善哉!且勉之。”
言罷,一代梟雄李克用放下肩頭重擔,駕鶴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