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東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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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
    正是秋後月明夜,亦為月下歸來人。
    不論如何,勝利,總是值得慶賀。
    再次西征凱旋,鄭大帥與將士們喝酒盡興,歪歪扭扭就攀上了城頭賞景。
    銀光自蒼穹灑下,繁星浩瀚,銀河流淌,是一種靜謐的美。
    正聽到城頭有人吟詩,靠過來看,是李山甫不假。
    見這酸丁抱著酒囊獨酌,鄭守義湊上來道“這是寫受降城麽?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嗬嗬,偏你等酸丁話多。”
    別說,鄭爺是有點想家了。
    大李子跑去晉陽貓著,母大蟲他們在幽州意思不大吧。是否將家人都弄來朔州呢?咳,太折騰。
    或者走趟幽州,然後往晉陽一行?
    這裏麵的糾葛太多,鄭大帥暈暈乎乎也想不明白。
    鄭爺身材高,坐地也能看到城外。
    就把腦袋架在垛口道“快有二十年啦。”
    王有良掰著指頭數數,道“大順元年,一、二,呦,整二十年了。”
    郭屠子聞言,忍不住摸摸發幹的麵龐,對著酒碗照鏡子。他一臉絡腮胡子有日不剪,映著月光,顯出個略顯憔悴但目光依舊炯炯的中年武夫。
    幾人飲了一口,鄭二瞧瞧這李山甫,也是一臉老褶,道“李公,我看你五十有餘,此地風沙大,還受得慣麽?”對這個老酸丁,鄭老板還是有點好奇,一把年紀跑邊塞來,這個是什麽路數。
    魏博的奸細那不可能,就魏博這光景還派啥奸細,都已經被淘汰的選手了,還有必要派奸細麽。
    就是好奇。
    李山甫道“此處風沙雖大,卻好過塞內許多。”
    “啊?”鄭爺聽著一樂。心說,在山北時,李頭心心念念都是想著回塞內,爺爺這是看看易定太危險躲過來地。這邊塞有什麽好?除了有些牛羊,就剩下吃砂子喝風,娘們都一個個幹癟得不行。
    回憶往事,李山甫心中泛酸。
    他早年科舉不中,隻好去魏博幕府做事戶口。
    親曆了黃巢大亂,原以為鎮壓了黃巢就能天下太平。豈料黃巢之後不是太平,竟是連綿不絕的藩鎮混戰。他是眼睜睜看著魏博搞到如今戶口減半、民生凋敝。他是眼見著魏博大亂又將起,所以跑來這裏躲災的。
    “嘿,無它,此地安寧啊。”
    仰首望天,感受著夜靜,胸中不平借著酒意而出。
    “今日宣武來,明日河東來。哦,後麵盧龍、義昌也來。這受降城,吃點砂子,好歹也算衛國戍邊,塞內打來打去又算什麽?”說著就想起某次戰後巡營所作的一首詩,李山甫借著酒勁兒吟唱起來“
    風怒邊沙迸鐵衣,胡兒胡馬正驕肥。
    將軍對陣誰教入,戰士辭營不道歸。
    新血濺紅黏蔓草,舊骸堆白映寒暉。
    胸中縱有銷兵術,欲向何門說是非?”
    唱完就有點後悔。
    武夫麵前唱這個,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麽。
    鄭守義卻不著惱,竟也跟著喃喃道
    “將軍對陣誰教入,戰士辭營不道歸。
    新血濺紅黏蔓草,舊骸堆白映寒暉。”
    唱完把頭一甩,鄭守義道“嘿,此文太悲。
    人誰無死?世道如此。
    李三郎也好詩,與你卻不同,酸是酸,卻也聽著舒心。
    嗯,你既在軍中,這等妨礙士氣之語還要少提。”
    李山甫道“是,職部受教了。”
    邊上郭屠子忽道“有病得治。人有病吃藥,這天下有病亦須藥醫。
    如此亂世,隻能以武止武,以暴製暴。
    秦亂而漢興,隋亂而唐興。
    前漢亡而有光武中興。
    後漢亡,卻是衣冠南渡,五胡亂華。
    治亂興亡一向如此,是由亂而治,或由亂而益亂,哼,事在人為。
    傷春悲秋有個球用,還不得爺爺用刀殺出個太平來。”
    鄭大帥聞言吃驚不小,道“這廝,還有這般見識。”李老三沒事就喜歡念叨什麽止戈為武,血手佛心。要什麽為萬世開太平。還他媽萬世呢?能管了這世就不錯了。
    李老三的這些酸詞,鄭二也就是那麽一聽。酸丁麽,就喜歡這個調調。不唱酸詞了,那還是酸丁麽?
    可是這老郭整日介悶葫蘆一個,也能說出這些話來?這就讓咱鄭老板十分詫異。將這老夥計扳正了造型仔細來瞧,想看他這狗嘴裏還能吐出什麽象牙來。
    郭屠子被老黑揉搓也不惱,隻是咧嘴傻笑,道“嗬嗬。聽變文聽地。”
    還是那張圓臉,還是那般貌似憨厚。
    鄭守義感覺腦袋昏沉,顧不得與這廝較勁。
    他仍靠在牆上,雙目望天,看那星河燦爛。
    唉?恍惚間,似乎看到娘娘跟大兄在天上向自己微笑,鄭大帥伸手去捉,便覺靈魂脫離了軀殼,浮上虛空。可是他無論怎麽掙紮,總也捉不到娘娘與大兄。
    驀然回首,卻發現自己飄在穹頂俯瞰大地,俯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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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嗬,那黑廝,原是如此渺小。
    忽然,一幕場景閃現,又回到城頭,卻不是受降城,而是在幽州城頭。
    似乎是在過年,城下花燈流彩,李三郎瘋瘋癲癲跑來跟自己胡扯。
    “二郎!”李三將他拉到城牆邊,指著城下道,“看,看這咱們的城。
    你不要慌,短則十年,最多二十年,我等必能還天下一個太平。
    李克用,沙陀胡種,蹦躂不了幾天。待其身死,就是你我奪取河東之日。
    朱溫,嘿朱溫這廝也是爛泥扶不上牆。
    數天下英雄,還看今朝啊。
    二郎?二郎醒醒!”
    “啪啪,啪。”
    就見李老三忽然左右開弓,跳著腳在他老黑的臉上猛抽。
    “真醉了。那就好說了。
    你這蠢貨哪知道咱們已經做了多大的事業?
    若無我軍出塞,不用許久,禿頭蠻就會在阿保機的帶領下建製立國,從此雄霸草原數百年。朱溫,嘿,朱溫可惜了。
    李存勖那蠢豬雖然奪了天下,但這沙坨子治國無能。
    呸,我華夏貴胄,憑什麽要認他一個沙陀土豹子為主。
    寒磣,很他媽寒磣。”
    說著,李三郎抱著酒囊灌了兩口,突然就淚崩如雨,抱著老黑哭道“二郎,今歲梁王就要篡位啦。大唐大唐就要完了。
    大唐就要完啦。
    但是有我在,就不會讓大唐就這樣完了。
    我當使子有所育,老有所依,壯有所用,男子皆丈夫,女子無欺淩,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我當再造大唐,而我的大唐,必將更加輝煌。
    ……丈夫力氣全,一個擬當千……
    李老三瘋了一般,在城頭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有一首小調突然清晰起來,卻見那李三郎淚珠滾落,望向深邃的夜空,哽咽地唱道“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麽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
    寬廣美麗的大地,是我們親愛的家鄉……
    鄭爺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摸摸臉頰,好像火辣辣地疼,忽然反應過來,這他媽敢打我。鄭老板還能吃了這個悶虧?就想撲上去與李老三撕打,好歹砸斷他一條膀子,隻可恨兩腿灌鉛,竟是一步也邁不出,急得鄭爺直冒虛汗。
    看著爛醉如泥的鄭大帥,口裏還嗚嗚呀呀念念有詞。
    郭屠子靠近,聽了聽片刻,含含糊糊隻聽到又是高山又是平原,還有什麽奔騰的黃河長江,這都什麽跟什麽。
    招手讓王有良趕緊找副擔架過來。
    就是兩根木棍,中間鋪一塊粗麻布,老郭感覺一個擔架不穩,又讓人拿來一個,兩張疊起就差不多了。
    招呼幾人將鄭大帥扳手扳腳抱上去,準備抬著下城。
    秋寒露重,受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
    正要走,看鄭二的手腳掉在地上,這路拖下城都得摔斷了。郭屠子又叫來兩人,將老黑的手腳提著。
    臨了,郭屠子對李山甫道“暴軍,亂軍,俺見過。
    擄掠,派捐,爺爺亦不少幹。
    羊吃草,狼吃羊,天道如此。
    李司馬說,中國之與胡蠻不同,就在於我中國一手刀劍,一首詩書。雖也殺戮,但更會建設。
    鄭帥與我等武夫,便是這刀劍,用以安邊鎮暴。
    你等,則是這詩書。
    待某等掃平天下,能否治太平,還看你等讀書人。
    即在軍中,那妨礙軍心士氣之言語且休說。
    真有本領,助王郎治好這東城才是正理。
    若覺此廟小,來尋鄭帥亦可。在鄭帥幕府或去李司馬、遼王那裏,也都好說。”
    王有良前麵聽著挺好,最後就有點急了,這是當著麵挖人呐,惱道“哎,你這廝蔫壞怎麽。”
    郭屠子也不與他爭辯,招呼人手抬著鄭哥下城去了。
    王有良左看右看,跑到李山甫麵前一拱手,耍賴皮道“李公不能走啊。定不放你。”走兩步又回來,“走了也給你追回來。”說完這才拍拍屁股,追著郭靖去也。
    可不能讓這廝跟二哥兒麵前瞎說。
    “一手刀劍,一首詩書。武以鎮暴,文以安民麽?”眾武夫遠去,李山甫口裏不住地咀嚼這幾句話。
    要當王師?
    他想著心事,目光就落在城頭幾個值夜的哨兵身上。
    正值二人換手。
    一人將大槍放在牆根,卸下腰間弓袋、箭囊置於觸手可及之處,靠著牆根坐下,將背帶一裹,隻露出個腦袋,從食袋裏取根肉幹放在嘴裏咀嚼。
    原本坐著的一人則已將兵械備好,抱著大槍向城下張望。看看沒甚異樣,就回過頭跟那坐著的漢子打屁。
    “唐哥兒,俺娘娘快到了吧。”
    那叫做唐哥兒的道“最遲月底。王頭兒派人去接,斷不會出簍子。”
    聽個開頭,李山甫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麽。節度府支持東城的建設工作,一方麵安排人手過來,一方麵也在本地招募。待遇嘛,一視同仁,新丁授田二傾,半為農田,半為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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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要家眷願意來,也都按標準計口授田,絕不虧待。
    想必,這兩個小子就是要把家眷接來吧。
    李山甫對於中原亂戰十分反感,就算殺得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又有何益?
    可是,對於這些邊塞的將士,他卻不乏善意。
    正是有了他們,塞內的百姓才能安居。
    正因有了他們,塞內的大帥們才能殺來殺去。
    對於遼王,李山甫內心是有點認可的。
    對於鄭大帥,嗯,也算是個正麵評價吧。
    要掃平天下麽?
    如果是遼王這樣的,李山甫還真是覺著不錯。
    他在這邊想心事,那邊的對話也在繼續。
    便聽那唐哥兒說“當初叫你來還不願來,如今曉得這邊好了。”
    另一兵道“嘿嘿,是俺眼皮子淺。”
    “嗯。待家眷到了,安頓妥當。俺跟王頭兒告個假,你與我再回鄉一趟。振武軍要擴編,王頭允了我十人員額,俺做夥長,人自己招。”
    那站高的青年聽說,興奮道“有這好事。”
    “還有呢。”那唐哥道,“明春要去北邊打草穀,你我速去速回,嗯?”
    “哎呦。”小青年一興奮就要坐下說話,被那唐哥提醒“站好,看著點。”
    “哦哦。”小夥子挺激動,說,“俺還發愁二頃地管不過來,是得捉些人來幹活……婆娘也要……
    呃。
    聽得李山甫腦門青筋直跳,這他媽是王師?
    ……
    鎮州。
    趙王府。
    大教主打著嗬欠,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位上。
    沒辦法,天子使者到了。
    讓李弘規他們去見,非說不行,也不知有個屁事。
    王大帥坐下不久,便有個中官氣宇軒昂地進來。
    李弘規見了,不免又在石希蒙那個小兔爺身上多看一眼,心中憤憤不平。瞧瞧,瞧瞧盧龍、梁朝,成德的中官怎麽就沒個人樣呢,是風水不好麽?
    許是感受到這老貨目光不善,姿態婀娜的石希蒙輕輕冷哼一聲,狠狠剜了李弘規兩眼。
    杜廷隱來在堂中,見到在坐之人就心生輕視。
    這就是三根筋挑了個大頭,衣服掛在身上都是不堪重負的模樣,感覺一口氣都能吹飛了。趙王?狗屁。看看兩邊一群如狼似虎的漢子,怎麽就把這麽個小白兔捧在上麵,不覺著寒磣麽。
    心裏鄙視歸鄙視,麵上尊敬該尊敬。
    杜廷隱規規矩矩地向王鎔鞠躬行禮,道“見過趙王。”將一卷黃麻紙雙手捧著,交給石希蒙取走。
    好像是石希蒙在取文書的時候,指尖碰到了咱杜爺,頓時就惹得杜爺不喜,總覺著碰到了什麽髒東西,悄悄在衣袖上擦蹭了兩回,還是覺得別扭。
    雖說都是中官,都少個零件,可是,那中官和中官還是很不相同的好吧。
    大教主命人端上坐墊,待這中官坐下,自拆看那書。
    閱罷,王大帥麵容頓時鄭重起來。道“聖人欲北伐?”邊說,邊將那書遞給李弘規等人傳閱。梁帝在書裏說,為了給他老王出頭,打算北伐。
    但是,他老王要出什麽頭了?
    王鎔仔細想了想,沒有嘛。
    哦,頭兩年被鄭守義敲了一筆麽?那算個啥事。千金散去還複來麽,兩三年前的事情啦,王大帥都不計較了。
    梁帝是否熱情來得有點晚?
    杜廷隱道“是。
    聖人欲北伐盧龍,大軍已聚。仆此來是與趙王商議借道之事。”
    聽說“借道”,王教主就覺著菊花一緊。
    朱三可就是靠著借道魏博打盧龍,把魏博活活打殘了。
    這又來成德借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
    不等大教主吭聲,李弘規就出來挑刺道“天子北伐盧龍,出錢糧助戰,是我等臣子本分。隻是,大軍走永濟渠,經義昌入瀛、莫、幽州甚為便利,何必走深、冀轉輸不易。”
    仿佛早知這廝會有此一言,杜廷隱穩穩道“義昌不便行。”
    “如何不便?”梁公儒道。義昌是盧龍走狗,從他地頭走有何不可?
    杜廷隱卻是閉口不言,隻做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表情。
    台上王教主突然靈光一閃,道“劉守光反水了?”
    這不是不可能啊。盧龍本身就是李可汗從老劉家偷走的,如今梁朝勢大,劉守光反個水也很合理嘛。
    若果然如此,就可以先從冀州北上瀛、莫。待李可汗大軍被吸引過來,就像上次那樣,再讓劉守光突然襲擊幽州。
    哎呀,李可汗不就完了?
    大教主越想越覺有理。
    杜廷隱仍隻做微笑狀,一言不發。
    李弘規不去瞎猜這些,他隻管實際的,道“哪怕義昌不便走,自冀州即可入瀛州,何必借深州?”
    杜廷隱道“一則走冀州入瀛州,經樂壽、河間,戰場過於狹小,不利於我軍展開。再則遼賊狡詐,若我孤軍深入,彼自易定過深、冀擊我側翼奈何?
    故,須有一路走深州,以牽製易定之軍,防備側翼。
    兩路並進乃可。”
    看這幾個土豹子還在踟躕……
    嗯,其實猶豫很正常。
    聖人確實是花樣太多了些,讓人防不勝防啊。
    做足了功課的杜中官決定加點料,抖抖衣袍,道“趙王常言受盧龍欺淩,請聖人降下天罰。今天子應趙王之請,出兵討賊,為趙王討還公道,怎麽反倒你等如此扭扭捏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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