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最長的一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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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起彼伏的角聲陸續響起。
    原本分散的遼騎循著各家的曲子,逐漸靠攏,成建製地張開一張大網,就在梁軍身後追逐。
    遼王被王鐵槍這把傷得不輕,隻覺著胸中腥熱翻滾,熱血一股股向上直冒。但此時正要底定勝局,他強壓著痛楚喊了一聲“棄械免死”,就再壓不住,又噴了一口血。連忙以袖遮掩,好在天黑,無人看到。
    片刻後,遼軍都在高喊“棄械免死!棄械免死!”
    龍驤軍仗著有馬,根本不予理睬,依舊奪路狂奔。
    但是鴨腿子步兵兄弟就不同了。他們隻有兩條腿,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而且累了一天,軍士們實在走不動了,也不知哪陣領頭,幹脆不走,或坐或立,就開始準備跟遼軍談談條件。
    這個說“哎!不打了不打了,打不動啦。來個人來說說怎麽弄啊。”
    那個說“別打啦別打啦,爺爺都餓死了。”
    又來一個高呼“唉這是哪個慫球,怎麽還射呢,射你老母。”
    再來一個英雄“啊”地發一聲喊,這是中了一箭,痛得惱道“奶奶地再射還手了啊。”
    遼騎此時哪有功夫搭理他們。
    勝利在望,不將龍驤軍徹底打爆怎能放心。
    一隊隊遼騎緊隨梁騎身後,窮追不舍。
    亡命的梁軍跑著跑著發現壞了,前麵一條河流橫亙眼前。
    韓勍經驗豐富,早早在馬上就開始脫甲,頭盔、掩心鏡、披膊、身甲,稀裏嘩啦丟了一路。急切間解不開的束甲絛直接就拔出障刀割了,總算趕在河灘前,將鐵甲脫個精光。
    也顧不上河水寒冷,韓哥催馬入河,“嘩啦啦”分開河水就跑。這一入水……嘶,頓覺凍得渾身顫抖。可是逃命要緊,哪敢耽誤,抱著馬脖子拚命遊遠。
    有那機靈的,也如韓勍般卸了甲衝入河裏逃命。
    但也有那手慢來不及的,也有腦子不夠用的,總之是等下了水才發現幾十斤鐵片還在身上。這可就沒招嘍。馬爺們都是驚慌失措,反正下了河就拚命地刨啊拚命地遊,那滿身鐵的甲士則一個個“咕嘟嘟”吐著泡泡沉了底。
    好乖乖。
    數千近萬騎士蜂擁趕到河沿,人喊馬嘶擁在一處,場麵何等恐怖。前麵跑快的走就走了,此時人多馬多,互相衝撞踐踏,簡直慘不忍睹。
    終於有騎士發現,走也走不了,打又打不過,總算認清了形勢,將器械一丟也要投降。
    這邊說“降了降了!我等降了。”
    那邊喊“說好了棄械免死,需講信譽。”
    又有高聲叫嚷的“啊呀呀!別擠,他媽地別擠呀。”
    鄭二爺一日來回跑了好有幾十上百裏地,累得夠嗆。
    尤其最後追逐梁軍,黑漆麻虎地流矢到處亂飛,老黑靶子又大,劈劈啪啪的,十分危險呐。為了安全,鄭二這一路趴在馬背上躲災,老腰都快斷了。
    沿途左一堆右一堆都是梁軍,完美再現了二十年前安金俊兵敗安邊城的一幕。這幫殺才倒是挺懂事的,看遼軍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就安安靜靜坐在地上等收編。
    二爺可顧不上他們,催馬向南,直追到的大李旗下。
    從軍以來,這一戰當屬最為凶險。那種被強敵寸寸碾壓的無力感,幾欲使人發狂。從日旦到午後,他追隨遼王東奔西跑,其實也沒看到獲勝的希望。
    他隻是跟著遼王,跑啊跑。
    終於,在這個夜裏,數萬梁軍崩潰,而且是梁軍精銳崩潰。回想二十餘年走來,一戰擊潰敵軍精銳三萬,這可都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什麽?塞北胡兒的十萬大軍?
    別逗了。
    麵對阿保機的十萬大軍,老鄭三千人就敢黑虎掏心。
    麵對三千梁軍的鐵甲步人,你問他老黑三千人敢麽?
    此時大勝,鄭守義豈能不喜,老遠就扯著嗓子大叫“大勝,大勝啊!”
    來到近前,老黑卻發現情況有點詭異。
    遼王僵硬地坐在馬上,緊閉牙關,神色跟死了爹一樣,哪有半分喜氣。
    他待要靠近,竟有人欲攔在身前,還是遼王微微揮手,放他過去。
    滿腹狐疑靠近了帶頭大哥,卻正碰上大李子咳出半口紅血,鄭二忽覺心髒被一隻大手攥住,忙道“哥哥這是怎麽?”
    遼王起手擦去口角的血漬,輕聲道“中了一槍,還好。
    吭吭。
    這邊不用管,你返回去,將路上那些敗兵都收攏了。”
    遼王盡量說得輕鬆,但鄭二哪肯就信?
    黑爺就是玩槊的高手,這大馬槍什麽威力可是太明白了。
    兩尺多長的槊鋒其實就是一把短劍,借著馬力一推,輕鬆能將人切斷。便是著了甲,隻要戳到,也是輕鬆穿透。
    中了一槍?
    怎麽中的?
    是紮了是砸的?
    看看不像是紮了,戳個窟窿肯定不是這個造型。
    那就是被砸了,砸哪裏了?
    帶著一連串的問號,鄭二就在大李子上下打量。
    見這黑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亂轉就是不走,遼王氣得把眼一瞪,左手捂著胸口,右手掄起馬鞭作勢就要抽他。說話是不好說了,胸中氣息翻湧,張嘴又得一噴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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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大李子還能舞鞭子,二爺倒是放心不少,趁馬鞭沒有落下趕緊開溜。
    待老黑走了,遼王實在憋不住,扭頭又吐一口淤血。
    李大郎家的李大郎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父王,關切地說“阿爺,下馬歇歇吧。”
    伴隨著胸中、後背的疼痛,遼王感覺兩眼都開始發昏,但此時他還不能倒下。強自穩穩心神,待雙目恢複些許,遼王堅定地搖頭道“再等等。且收攏了這過萬潰兵。”
    心中懊悔,這把吃虧大了。
    浪得有點過分。
    可惜悔之晚矣。
    李洵今年二十有七,在軍中打滾多年,原本的一點書生意氣早被沙場的風霜抹滅,連形象都已是個標準的武夫。
    他是瞥見爸爸背後有血漬,人在馬上也不大自然,這才發覺不對。
    方才遼王已經安排薛阿檀去收攏梁騎降兵,附近忙亂一片,也無人關注這裏,護衛都默默立在周圍。遼王受傷,他們心中最為忐忑,也最為自責。但是,他們卻隻能以這種沉默,來表達對大王的忠誠。
    感覺父親在馬上已坐不穩當,李洵再不敢等,跳下馬招呼十來個衛兵圍了一圈,遮住外圍視線。使人做了簡易擔架,小心扶遼王下馬。
    李崇文隻覺著天昏地暗氣血翻湧,象征性略作抵抗,便由兒子扶著下來。
    按照軍中急救規程,根據《練兵實紀》的規範,外傷應該迅速用烈酒或淡鹽水清創止血,若緊急狀況來不及清創,至少也要先止血,待緊急情況解除後在盡快清洗傷口,以免潰膿發炎。
    怎奈何遼王傷在背上,要處理傷口須先卸甲,而這大冷天貿然卸甲又可能會招卸甲風。李洵略作思索,從隨身的急救包裏取出一團麻布,探手塞進甲頁的傷處,再將一件披風給父親蓋好。
    而後,李洵將遼王的頭盔跟自己換了,抓過身邊一小將,正是秦光弼的次子秦雄。“二郎,速將父帥送入元氏救治。”又在小兄弟的耳邊交代“隻說是我受傷,萬莫走了風聲,切記。”
    秦家二郎唱個喏,帶隊抬人就走。
    李洵又分了一半數百騎親軍護送父親離開,待其沒入夜色,他便將遼王的鐵盔戴好,上了爸爸的坐騎。就在這大纛之下,李洵的目光從身邊眾軍掃過,一言不發。
    數百騎就這麽靜靜地立在寒風之中,如一座座雕像,守護著遼王的大旗。
    ……
    鄭大帥帶隊又向北返,一路走一路回望,心裏全是方才大李子的蒼白麵孔。
    遼王就是盧龍、河東、義武三鎮基石,千萬不能出岔子呀。
    五十有一的人了,這是鬧哪樣?
    想想爺們兒也是四十有五,二爺自省,以後千萬小心,不能太浪。
    這梁軍腿腳都很利索,跑快的距離河岸也就數裏地了。
    鄭大帥遇見梁軍,就許下棄械免死的諾言,令其將甲械扔了,乖乖投降。
    梁軍自知無路可逃,還算配合。鄭守義就讓十三郎負責沿途收攏敗兵,好歹先做到人械分離。
    這大半夜收攏降兵,還是足足上萬的降兵,也是個苦差事。十三郎很快就忙不過來,鄭守義隻得又讓郭屠子等散開了去幹。
    為防萬一,鄭二仍將盧八和別都魯留在身邊,隨時準備應付突發事件。
    大李子挨了一槍,他鄭二可不想也來個陰溝裏翻船。
    怎麽說來著?
    當初李存勖完蛋,老鄭就覺著如今的大帥太危險。
    好嘛,大李子這也傷了。
    做了這麽多年的大帥,鄭守義很清楚,一旦遼王出個閃失,對盧龍三鎮來說,絕對不是好事。李克用死了,李存勖殺了叔叔上位,然後被大李子討滅。
    那麽,若是大李子出事,李洵那小子殺了李三上位,然後為……
    呸呸呸。
    豈能如此?
    豈能如此!
    也不知轉了多久,本來還很順利,忽聞北邊有一片亂了,將鄭大帥從胡思亂想之中拉了回來。
    鄭守義忙令八哥帶人去看。
    須臾,盧八回轉,帶了老熟人過來,正是牛犇將軍。
    與鄭爺一別經年,錯了,其實前陣子在定州才吃了幾頓大酒,總之是戰場相見格外親切。牛哥上來就拜,道“鄭帥,自己人,我,是我啊。”
    跟這個老部下,鄭爺也不客氣,揮著馬鞭子就問“怎麽回事?”
    牛犇恨恨道“哼,今日苦戰,我軍折損近半,殺幾個梁賊出氣。”
    鄭爺今天主要是跑得歡,血腥陣戰與他關係不大。下午那場衝陣也是打蛇打七寸,是損了些人手不假,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所以戾氣倒是不重。
    銀槍軍可不同。
    他們跟梁軍針尖對麥芒地對戳,殺了半日,軍中袍澤一一在身邊慘死,全紅了眼,可不是說棄械投降就能揭過去的。有那跑慢些的梁軍,還想著你好我好大家好呢,就被老牛帶著手下一頓好殺。
    此時梁軍半點鬥誌也無,麵對銀槍軍的屠刀,隻是哭爹喊娘地被一通屠戮,根本不見有序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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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日地不講信譽啊。”
    “爺爺跟你拚了,啊!”
    距離有點遠,鄭爺也聽不清這些哀鳴。
    他當然知道大戰過後,軍士們都要紓解戾氣,可是他更知道,這些降兵都是寶貝,他振武軍缺人缺的發慌,還等著弄人過去扛活呢。
    感覺那邊也殺得差不多了,鄭守義便道“這些殺也殺了,速去約束部眾,結陣休整。抓緊救治傷兵要緊。天冷,再凍一會兒就他媽死透了。”
    牛哥眼仁還在充血,但是鄭爺發了話,也隻得聽命回去。
    安頓了這邊,鄭大帥繼續搜索前進。
    這梁軍東一頭西一頭,散的到處都是,可給麻煩壞了。隱隱約約看前麵又有一群坐地等收編的梁軍,鄭大帥正說上去瞧瞧,卻見黑夜裏殺出一彪人馬,無比勇猛地搶先一步,撞入那夥梁軍。
    轉眼將那千多人殺了個鬼哭狼嚎。
    鄭大帥怒道“我他媽這又是誰?”
    剛才是牛犇這些老兄弟也就算了,這又是哪顆蔥?也來造次?
    鄭守義黑手一招,仍是盧八哥帶隊就撲上去。
    老黑發了狠,下令隻要不是盧龍兵,就先打散了再說。
    一把年紀的盧將軍殺氣騰騰十分興奮,帶隊屁顛顛就衝過去。
    別都魯也主動為帶頭大哥分憂,跟去助戰。
    那夥子騎士正殺得開心,完全沒有防備,瞬間就被老盧和別都魯殺散,然後就見數騎氣勢洶洶奔著老黑來了。
    梁公儒的鐵盔早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兩個披膊隻剩一個,也是歪歪扭扭掛著。胸前的掩心鏡破了一半,身甲同樣是殘缺不堪,別提有多狼狽。
    見了老黑,梁公儒破口大罵“你這天殺地黑廝,怎麽背後捅刀。”
    原來是看到梁軍潰敗,窩囊了一天的老梁收攏了一批成德騎兵回來報仇,哪想到卻被友軍捅了一槍。
    苦主當麵,鄭大帥多少有些掛不住臉,尷尬笑笑,兩手一攤道“誤會誤會。這黑燈瞎火地,哪裏瞧得分明。”對趙軍的拉胯表現,鄭大將軍是頂看不上眼。
    剛才用腳趾頭想也知這夥騎兵應是趙兵,老黑其實就是誠心的。
    “誤會,那還不下令收兵!”不遠處自家弟兄還在被遼軍殺得抱頭鼠竄,梁公儒恨不能撲上來把這老黑咬死。
    “啊啊,對對。”鄭二左顧右盼一下,這才讓兒子領人過去招呼收兵。
    就這麽片刻功夫,地上梁軍死了大半,趙軍也被斬了數百騎,反正亂七八糟的也數不清。十三郎忽然興高采烈地跑過來,黑夜都遮不住他冒光的雙眼,遠遠就叫道“鄭哥兒,造化,造化啦。”
    二爺奇道“什麽造化?”
    史懷仙將軍無比興奮地說“這裏有許多魏博兵,爺爺都談好了,你得給我弄些人來。”
    原來這廝負責收攏敗兵,幹著幹著,就聽這幫殺才口音非常耳熟。一問,可不就有許多魏兵麽?苦於部下膿包的史十三頓時喜笑顏開,也報了家門。
    魏兵們跑了大帥,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成德吉凶難料,聽說有個本鎮的前輩在對麵為將,那真是見到親人了。新生代的魏博武夫們沒口子把十三郎一通吹捧,紛紛表示願意追隨史十三的麾下,上刀山下油鍋,絕無二話。
    鄭二對這群新生代的魏兵同樣眼饞,真是比老魏兵強了太多。
    眼珠子一轉,老鄭道“這樣,你先挑個二三千帶在軍中,且充作夫子。嗯?明白?”心想,戰後事情繁多,先搶點人再說。
    對這些偷雞摸狗的事,史十三正是一把好手,胸脯拍得山響,道“看我地吧。”轉頭就去忙碌。
    待天明,敗兵基本收攏妥當。鄭大帥仍讓十三郎組織俘虜往元氏安頓,自己則來尋遼王匯報。南邊的梁軍敗兵也都繳械押走了大半,剩下一點正在幫著打掃戰場,將軍械甲仗搬上馬匹準備運走。
    到了大纛下,卻見換了大侄子在此,帶頭大哥卻不見了蹤影。
    鄭守義心中一沉,壞了,這傷得不輕啊!立刻自行腦補出很多凶險的情節。
    薛阿檀立於李洵身側,麵色凝重。
    鄭二靠過去,明知故問道“頭兒呢?”邊說邊作勢四下尋找。
    薛阿檀閉口無言,卻聽李洵道“鄭叔。父王身體不適,回元氏休息了,此處暫由薛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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