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三郎的西巡(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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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巡行大軍翻山過嶺,終於到達晉陽。
    作為河東節度留後,秦光弼領著一鎮僚佐將官出城迎接。
    老秦在前麵陪著李家叔侄閑話,鄭二尋了周德威並轡而行,豈料老周一開牙,就把他雷得老鄭好懸沒有立地成佛。
    “什麽?朱三死了?”鄭守義著實受驚不小。
    這幾年是怎麽了?
    獨眼龍,李可汗,朱老三,排著隊地升天?
    在江北之地,這三位都是頂天立地的人物。一個虎了吧唧的幹爸爸,一個敬畏交加的老東家,一個數麵之緣的老對手。
    死了,都死了。
    縱然立場不同,但是鄭二心裏對朱三其實觀感不錯。
    當初在汴梁,在陣前,朱三那股爽朗的江湖氣就很與老黑投契。
    朦朦朧朧,鄭大帥感覺一個時代在遠去,而一個新的時代,正在緩緩拉開帷幕。盡管,他還看不大真切。
    “千真萬確。”作為降將,周德威沒有這些感懷,他腦子裏盤算的是這位樞密使會怎樣舉措,而自己又會在其中有怎樣的表現。
    鄭守義愕然問道“怎麽死地?”
    數月前,鄭老三出去刺探軍情,回來稟報,他們五百騎踹了朱三的行轅。彼時,他們已經探得梁帝南歸。雖然不能肯定就是因此而發,但肯定與此有關沒跑。鄭守義還記得,他們狠狠嘲笑了梁軍一把。
    沒想到,那竟是梁帝的落幕表演了?
    周德威無奈搖頭道“詳情不知,隻知朱三沒了。洛陽那邊巡查甚嚴,一時還沒有詳細消息過來。”
    “那麽可有戰機?”按照當今的潮流,朱梁這顯然得亂一把啊。大李早就惦記著看老朱家的笑話,結果自己先沒了。如今朱三終於升仙,鄭二立刻就惦記著再踹上一腳,以便告慰朱三的在天之靈。
    周德威搖搖頭,道“很難說。朱有珪已於六月初五登基,目前還看不到戰機,得等等。”歪頭看看老黑誌得意滿的造型,“怎麽著,拿下區區一折家,這般歡喜麽?”
    “陽五,明知故問。”拿下了麟州折家,鄭守義當然歡喜,誰喜歡治下有這麽個刺頭存在。不過他不耐煩就此多說,嘿嘿反問道,“你這裏怎樣。去歲鐵林軍可是損失不小。”
    周德威道“還成。新募健兒操練至今,皆已堪用。”盡管臨時做過鄭守義的主官,周德威可擺不了上官架子,連老黑叫他小名也不計較。
    鄭守義左右瞧瞧不見符存審的蹤影,倒是李存賢跟在不遠處,垂頭喪氣地模樣。周德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道“子良賦閑多年,得空與樞密使說說,給他討份差遣吧。”
    鄭守義奇道“這廝在代北功勞不小,怎麽閑置了這久?”
    周德威訝異道“你不曉得?”
    老屠子感覺十分冤枉,道“我?我曉得個球。”
    周德威壓著聲音道“記得那年遼王奔襲振武軍吧?”
    “啊。”這種奔襲作戰,最得老屠子歡心。要說,那次突襲李存勖,與破契丹牙帳、破定州,同列鄭守義三大奔襲戰績,可以吹一輩子牛逼的那種。
    周德威道“當時子良來歸,然家眷尚在晉陽。晉王曾遣使與他交通……
    鄭守義是個一點就通的,恍然道“我說呢。”將馬鞭一抖,道,“子良啊,還是不知大李為人厚道。隻管跟李哥說,怎會如此為難。”
    如今李大郎人也沒了,在鄭二的心裏就隻記得李大的好,全忘了自己當年在老東家麵前是什麽德行。
    鄭守義大包大攬道“包在俺身上了。屁大個事。唉,你說讓他去雲中呆幾年如何?”雖說折家在雲中應該是掀不起大浪,但是辦事認真的老黑覺著,還是得盯緊一點,交給李存賢正好。
    周德威亦覺不錯,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很好的安排。
    待進了城,鄭二原以為李三會組織討論朱梁的事情,結果吃了一頓大酒,李三就帶隊下鄉考察去了,好像根本不在乎南邊的變化。
    六月到九月,正是夏收季節。
    農人們忙忙碌碌,有些早熟的田地已被收割。
    如同當年陪著大哥下田,李老三挽起褲腿,赤腳走在田壟上。他頭戴一頂鬥笠遮陽,若扒了上衣,活脫就是個老農。他領著大侄子在前邊走邊聊,好像十分和諧,鄭二就與秦哥落在後頭閑扯。
    “秦郎,哎呀這個氣色不錯,比之前在幽州好多了。”鄭守義跟他打屁,“你我如今可是近鄰,你這裏富裕,得多多關照兄弟我啊。”
    跟河東比,振武軍就是窮叫花子。地盤小,人口少。其實論地盤未必就小,按照安北大都護的職權來說,整個漠北都歸他老黑管,但那純屬鬼扯。振武軍的兵鋒,如今也就在陰山南北好使,北麵,誰認你呢。
    至於人少是真的少。振武軍算賬都是說有多少口,好顯得人能多一點,河東這邊那都是按戶數,明顯不在一個層次。
    秦哥確實是氣色不錯。
    在幽州蹲了多少年“大牢”,總算是熬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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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底要在山北設遼東節度使,兼任安東大都護,他估計張德就是第一任。若能如此,豹營最早的兩個隊頭,總算是都跟上了這老屠子的進度。
    當然,也有可能會把張德調回來,但那樣肯定也得給老張一任節度使做做,不影響效果。至於張德入塞去哪裏,據他觀察,跟李承嗣對調的可能性較大。
    李承嗣已經多次抱怨在義武施展不開,想回邊塞去發光發熱。
    秦光弼還知道,李三是絕不會讓鄭老二去山北的。
    別看這廝一臉憨厚像,其實很能折騰,讓他去山北,保不齊過兩年渤海國都搞沒了。在幽州這些年秦光弼別的沒幹,對李老三是沒少觀察,這老小子一肚子壞水,早晚要對渤海國下手,但肯定不是現在。
    也絕不會希望落在鄭老二的手裏。
    來到河東這幾個月,秦光弼著實日子舒心。
    前幾年遼王底子打得好,軍心民心都在。沙陀狼崽子幾乎被清洗一空,剩下的周德威、符存審很懂事,沒給他添堵。他領著幾千大軍過來,隨行還有一批幕僚佐官,沒費什麽功夫,這節度留後的位置秦光弼就坐得穩穩當當。
    頭頂沒人礙眼,雖說要對樞密院負責,但是距離幽州上千裏地,每天給幽州發一封日報就行,李老三又不天天杵在麵前。
    跟幽州一比,老秦都不想回去了。
    土皇帝呀,不爽麽,誰要回幽州裝孫子。
    他老秦也是大唐的武夫好吧。
    “你我兄弟,嘿嘿,有事盡管開口。”老秦心情大好,說話也有點不把門。
    鄭守義才不在乎這些,他還惦記著給朱梁兩下子,再撈點好處。反正他的老巢在振武軍,離得遠,有好處上,沒好處讓,左右不吃虧。遂見縫插針地打聽,道“朱三死了,幾時動手?
    別跟我說你沒打算。河中、澤潞不給他拿下,你能睡踏實了?
    河中先不說,澤潞李嗣昭你沒有勾搭?”
    秦光弼狡黠地衝他眨眨眼,道“哼哼,天機不可泄露。”
    六月二十九日。
    魏州,貴鄉。
    梁帝回京後不久,李周彝、袁象先次第也返回洛陽,賀德倫則哪來哪去,東歸平盧軍看場子。
    楊師厚與元行欽裝模作樣又對峙了一段,主動退到貴鄉駐紮。
    節度使羅周翰對天子忠心耿耿,對天子的大將當然是掏心掏肺,何況楊師厚這廝威名赫赫,讓小羅十分崇敬。
    楊大帥隨意穿了一身麻布寬衣,在後院的葡萄藤下消暑,躺在竹榻上,四名婢女一人舉著一個蒲扇為他扇風驅蟲。
    待到日頭西斜,楊大帥睡飽了覺,有數將來到。
    打頭姓張名彥,是個虎背熊腰的騎將,追隨老楊多年。
    邊上略高些的叫做李遇,也是久經考驗的兄弟。
    後麵還有兩人,一人身高七尺,一個目光熱切,正是盧文進與張萬進哥倆。此二人當初殺了劉守光投降了賀德倫,但老賀卻不敢用他兩個,回淄青時就把這個兩件寶貝留下,歸了楊師厚。
    讓婢女給眾人上了冰鎮梅子湯消暑,楊師厚問“都打聽清楚了?”
    李遇跟張彥對個眼神,張彥出頭道“羅周翰這廝本無甚威望,近些年又賠了許多人馬錢糧,尤其去歲一敗,人望大跌,實際就是幾個老兵做主。
    以衙內都指揮使潘晏為首。
    臧延範、趙訓、趙賓等數人最為囂張。
    當初羅紹威擊李公佺,就是這幾個殺才出力最大。”
    楊師厚問“哦對,我記得李公佺是跑義昌去了吧?”
    張彥道“是。”又說,“後來就沒怎麽消息了。”
    楊師厚向李遇問“韓建那事怎麽說?”
    韓建就是那個華州節度使。
    早年這廝是秦宗權的部下,後來投靠了楊複光做了中央軍。再後來,韓建積功得封華州節度使。
    這廝算是個理政小能手,在華州十六年,地方民生富足。而後這廝與同出於忠武八都將的李茂貞一東一西,加上一個邊上的王行瑜,三個藩鎮合起夥來把唐昭宗伺候的欲仙欲死。
    當年三鎮犯闕有這廝,拐了天子在華州,解散了天子親軍、斬殺帶兵的宗室藩王十一人也是他。
    當年朱三哥西征李茂貞,這廝果斷投降,獻上了積攢多年的九百萬貫資財。
    九百萬貫啊。
    再經輾轉,這兩年韓建被梁帝放在許州匡國軍任節度使任上。韓將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據說幹得不錯,恢複經濟搞生產,真是武夫中的一朵鮮花。
    再然後,數日前突然就被下屬,匡國軍馬步都指揮使張厚殺了。
    一個韓建不重要,但是韓建被殺這件事很重要。
    晃哥前腳走,一鎮節度使就被部下殺了。
    還有王法麽?
    還有法律麽?
    大梁朝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睜大了眼睛看這位新皇帝打算怎麽幹。
    李遇道“昨日,朝廷已任命張厚為陳州刺史。”
    楊師厚聞言大笑。
    雖然還沒有人挑明,但是誰不知道晃哥是被朱有珪這逆子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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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廝矯詔說什麽“博王友文謀逆,遣兵突入殿中,賴郢王友珪忠孝,將兵誅之,保全朕躬。然疾因震驚,彌致危殆,宜令友珪主軍國之務”雲雲。
    真當他們這些老家夥是傻子麽?
    先帝是沒有正式立太子,可是朱友文做了這麽多年的建昌宮使、東都留守,什麽意思?就算未定太子之名,也明顯有立他之意。
    朱友文是吃飽了撐的謀逆。
    他有這個膽子麽?有這個實力麽?有這個必要麽?
    遠在貴鄉,老楊本來還搞不清洛陽的虛實,如今看來,朱有珪這蠢貨根本就是瞎鬧,虛得很。
    楊大帥頓時感覺身輕如燕,恨不能原地起飛。
    轉了幾圈,楊師厚道“潘晏這廝在忙啥?”
    張彥道“我看那幾個殺才都很謹慎,出入皆有重兵護衛,對我軍十分提防。天雄軍至今沒有解散,一半駐在城內,一半在城外防備我軍。打起來,隻怕損傷不小。哄這廝過來,隻怕也難如願。”
    晃哥就是那五行山上的一道揭帖。有他在一日,楊師厚這隻猴子就隻能老老實實在地上趴著。
    如今嘛,晃哥不在了,朱有珪又是這麽個廢物蛋,那楊大帥還怕個屁。
    底下這些將領們更是蠢蠢欲動。
    比如張萬進、盧文進兩個衰貨,聽楊師厚幾個討論大事,心中無比躁動卻還要硬憋著不搶戲。好似糞門堵了十斤糟粕直呼欲出,偏偏還得用力憋著。
    實在難受。
    楊師厚對李遇道“明日,你去給羅周翰打個招呼,就說我要進京給天子奔喪。”對張彥說“你去整頓人馬,三日後啟程。”
    哼哈二將明顯是厚道人,在有些方麵就不大明白大哥的用意。
    怎麽要奔喪?朱有珪敢讓咱去麽。
    看他兩個這般愚笨,楊師厚眉毛倒豎,道“不明白?”
    張、李二人對視片刻,做恍然大悟狀,齊齊躬身,道“喏!”
    心裏卻道,明白什麽?
    邊上兩個反骨仔倒是領會了楊大帥的心意,可是,又偏偏不敢說話。
    嘿。
    ……
    潘府。
    努力很重要,選擇更重要。
    有人奮發圖強,卻因為站錯了隊,到了一場空,比如魏博的許多前輩。
    有的也發奮圖強,則因選擇正確,完成人生逆襲。
    比如潘晏就可謂是勵誌的典範。在羅家做了多年奴客,受盡多少白眼,好容易驅逐了李公佺,就被程公佐欺負。最後一場魏州血夜,完美上演王者歸來。其中的跌宕起伏,真是驚心動魄。
    比傳奇故事還刺激。
    熬死了羅紹威,如今咱潘晏竟已是魏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了。
    早個幾年,誰相信他一個小小奴客,竟有如此造化?
    其實,若非朱粱壓著,羅周翰算個蛋。
    如今老朱死了,一向傳統優良的魏博武夫們,豈能不給自己加點戲呢。
    作為名義上的帶頭大哥,潘晏道“都聽說了吧。”
    幾個老夥計都在,臧延範笑嘻嘻道“許州麽?”
    當初他去搬救兵,躲過了程公佐的毒打。也因他耍雞賊,導致後來在隊伍裏說話有點理虧,隻能屈居潘晏之下。不過沒所謂,魏博的節度使麽也就那樣,爺爺手裏有兵,其他的都無所謂。
    “哼哼,張厚殺了韓建能做刺史,哼哼,嘿嘿。”趙訓、趙賓兄弟倆會心一笑。趙訓是老革命,趙賓是他遠親,後來跟著趙訓加入了核心隊伍。韓建、張厚之事,實在是大大鼓舞了魏博武夫們的雄心。
    晃哥花費幾十年,辛苦建立起來的秩序,瞬間崩塌了。
    潘晏道“現在比較麻煩是楊師厚。”
    老羅家是一脈相承,都會緊抱梁軍大腿這個技能。
    潘晏他們從來沒想讓楊師厚進城,但是那會兒梁帝還在,數萬梁軍過境,氣勢不小。再加上城裏有羅周翰這個內奸,潘將軍也不敢硬頂,弄成這樣非常麻煩。
    城外一萬多人其實不怕,主要是城裏這五千梁軍著實鬧心。
    當初長直軍殺牙兵,老潘幾個可都是親曆其事的。
    這陣子日防夜防,就怕陰溝裏翻了船。
    但是拚命麽?潘晏也總下不定決心。
    畢竟,楊師厚凶名在外。
    畢竟,拚命太危險。
    如果能夠哄得楊師厚滾蛋,還是上上之選。
    實話實說,大夥能想到楊師厚想在魏博搞事,比如搶錢打劫,比如給羅三代撐腰,又或者其他怎樣撈好處。他們害怕的是楊師厚這個朱梁忠臣,礙了他們獨立自主的路。
    但是,誰要說楊師厚能力壓他們這些地頭蛇,入主魏博?嗬嗬,哥們兒別說相信,想都沒想過。
    看這幾個夥計明顯膽慫了,臧延範心下得意,特意等了片刻才抖擻道“城裏咱一萬多人,三個打一個,怕個球。朱有珪弑父上位,韓勍一禿毛雞,如今隻怕門都不敢出吧。區區一張厚他都慫了,敢來管咱魏博?”
    什麽天雄軍,聽著就別扭,還是魏博叫著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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