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三郎的西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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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宮。
鎮中生產順利,終於輪到研究朱梁了。
遼王李洵、樞密使李崇武並眾老少濟濟一堂,認真地討論時局。趙敬老小子侃侃而談,道“近年來,朱賊喜怒無常,擅殺功臣宿將,其內積怨頗深,亂象已顯,亡無日矣。
朱友珪源出賤種,弑父篡位,人心不服。
先有張厚殺韓建,後有楊師厚自據魏博,其皆不能製,可見一斑。
有珪殺友文,而友謙不自安,曆數其罪,逆梁之亂,可期矣。”
拋開人品不談,這老小子這話說得確實有些見地。而且這廝搖頭晃腦地,抑揚頓挫十分恰當,烘托得氣氛更增三分光彩。
“哈哈哈哈。”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鄭守義鄭大帥狠搓一雙黑手,樂道,“老秦,與這朱友謙你是早有聯絡了吧,”又向李三郎道,“使君,可是在等今日?妙,妙啊。”
要說咱鄭大帥有進步呢。比如對於怎樣稱呼李三,老屠子就很花了一番心思。私下麽叫個李三郎也沒啥,問題是正經場合比較麻煩。有人叫李公、叫明公,但二爺實在有點舔不下去,就琢磨了這麽個叫法。
樞密使,使君,沒毛病。
並且李老三沒反對,算是成了。
這老黑如此捧場是好事,但這話怎麽聽都有點別扭。似乎他李樞密就等著鄰居家裏出事撈好處,那不跟朱溫一個水平了?
“曆史洪流,浩浩蕩蕩。順之則生,逆之者亡。”李某人先胡扯了一句開場,然後才進入主題,道,“百善孝為先。朱溫便是天下皆曰可殺,也輪不到他朱友珪。如此喪心病狂之徒,豈能容於天地之間?
我意,發一份檄文,邀天下共討友珪。
另外,朱溫雖行篡逆,卻一點可取,那便是愛民。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何為仁?何為義?
愛民為仁,利民是義。
又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天子,代天牧民。天下並非天子私產。昔年中原大亂,十室九空,朱溫治汴,勸課農桑,恢複生產,省徭役,薄賦斂,百姓競相歸附。在汴一二十年,其地之富庶甲於天下。朱溫能以中原四戰之地而成就如此事業,亦種因如此。
我常聞朱溫關心民生之舉,亦曾親至河南,見其治下百姓安居樂業。不論他有多少罪孽,在愛民這一點上都是有大功於天下地。
所以,還要再發一文,書朱溫愛民之舉,大為褒揚。”
李樞密高見,眾人皆頷首稱是。反正這種不痛不癢的檄文,武夫們才沒興致鬼扯。說得再多,還不是得爺爺一刀一槍殺過去。李老三願意扯淡,那就扯淡好了,不胡搞就行。
倒是趙敬大唱讚歌道“主公愛民之心,可表日月。
主公心胸之寬闊,如江海,如蒼穹。
大唐幸甚,天下幸甚。”
這老貨如此不要麵皮地拍捧,老屠子感覺隔夜飯都快壓不住了。老小子從李匡籌到劉仁恭、劉守光,到如今跑來李老三手下混飯吃。如此反複橫跳,每次還都能全身而退,也真是個人才。
又想,李老三這一手,高啊。
一邊狠踩朱友珪篡逆,一邊卻把死豬高高掛起?
妙,妙啊!好鼓動對麵反水麽?
老屠子自覺又學了一招。
嗯,李老三,這渾身都是寶啊。
秦光弼亦附和道“彼內外洶洶,正是良機。計將安出,請李公示下。”
其餘眾將也都磨刀霍霍,就準備狠殺一把。
老武夫們都看得清楚,義武李承嗣,義昌元行欽,這兩位方麵大將都很可靠。楊師厚才坐了魏博,定要時間克化,一時河北那邊不必擔憂。
正好李老三帶隊在晉陽,可以集中力量在這邊打開局麵。
朱友謙主動來歸,澤州的韓進通想必也是惶惶不可終日,亦可謀劃。
這麽多兵頭,誰不想著再打下地盤向上走一走。
節度使,這就是武夫的終極夢想嘛,誰不肯。
亦有人在想,怎麽這般巧法?大軍走到晉陽不動,然後就是逆梁內亂。
天意乎?
人謀乎?
李樞密看向周德威,道“周帥你久在河東,可有見教?”
周德威先向頂頭上司秦光弼拱手,而後答道“朱友謙是有難來投,然其真情假意卻也難知。若此時引兵去救不免與梁軍苦戰,得不償失。無如靜觀其變。”
他寥寥數語,說得眾將齊齊點頭。
是該等這廝扛不住了再出手,才好談下好處,否則這廝賴在河中不走,兄弟們不是白白給他擋刀?
大夥隻是想撲上去啃一口肥的,賠本買賣可是萬萬做不得的。
鄭守義此刻的心境就十分平和,可說是無欲則剛的典範。
中原這個大磨盤他可沒興趣往裏紮,否則當初也不會自請移鎮。在振武軍四五年,各項事業都很順利,隻要沒人動他的地盤,一切好說。
哪怕派巡撫使過來都無所謂。嘿嘿,在振武軍,爺爺就是天,巡撫個錘子。老實幹活沒毛病,敢鬧,就讓他去天上巡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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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發言隻為湊趣,畢竟爺爺是樞密副使,身份尊貴,一言不發不能象話。此時有人跟進,鄭大帥就安心觀賞他人表演。
老屠子好似魂遊天外,心裏惦記起老馬匪那邊的進度如何。畢竟,折家在麟州幾百年,勢力、影響不小,親家能鎮得住麽?
想著心事,老屠子的視線就往偏處一站崗的青年看去,正與折從遠目光相對,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移開。
李老三辦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離開麟州時將折從遠直接帶走。
同行的二千折家兵步騎各半。剛出來還統一作個義從軍,待到晉陽,借著休整之際便將其打散,一股腦補充進了威武軍,隻讓折從遠帶著八個折家子弟進入教練軍參加學習,兼職站崗。
好麽,麟州土霸王,就落了個如此待遇。
……
說來說去,靜觀其變,就是此次會議的共識。
想撈一把是一回事。
能撈一把是另一回事。
朱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且人家還沒死呢,隻是換個頭頭。內部矛盾還沒有充分爆發,暴風雨還在醞釀,此時貿然伸手很有可能挨刀。
獵人,一定要耐得住寂寞。
會後,樞密使留下秦、鄭二人說話。
待眾人散去,李樞密取筆寫了兩幅字。
“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兩幅字的內容一模一樣,寫好分別送給兩人,道“秦郎,過幾日我回幽州,這裏就交給你了。”
秦光弼原以為李老三會至少處理完朱友謙、韓進通兩件事情再走,聞言訝異道“逆梁內亂,正要李公坐鎮,怎麽就走?”
李樞密道“剛才都已經說明白了。朱友謙走投無路,無非是怎麽談個條件。韓進通那邊,好好談,說不定也能兵不血刃。
有了河中、澤潞兩處,河東就更穩了。
不過呢,朱友謙、韓進通如何安頓是個麻煩。無論怎樣,短期之內這邊也就如此。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朱梁家大業大,要垮也非一日之功。
有些話,人多了不好說,咱兄弟不是外人,關於未來發展,我想了很久,今天想跟二位聊聊。”
鄭守義今天的表現過於佛係,李樞密都有點不適應,定定瞧他半天,道“二郎,對朱梁怎麽看?”
老屠子理所當然地回答“怎麽看?早晚完蛋唄。”
“哦?願聞其詳。”
李老三這麽個不依不饒,老屠子就裝模作樣地撓撓頭道“朱友珪這蠢貨哪能成事?至於道理麽,俺口笨說不來。”其實他並非說不來,隻是不想說。
活到這把歲數,早過了耍聰明、抖機靈的年紀。
朱友珪是殺了親爹,李老三則是把親侄子高高掛起來了,都不是好事,這種話題,他鄭某人何必觸碰。
至於朱溫殺戮功臣,削藩結怨,下麵兵頭反彈這些事情,鄭大帥也不想說。大李子沒有對老弟兄下黑手,這事兒鄭二念他的好。但是,究竟是因為沒到那地步,還是真的仗義,反正現在人沒了,也就不想了。
可是大李子沒了,有些事就沒了麽?
比如,李家兄弟就沒有削藩麽?
搞個巡撫使出來是啥意思?節度使節度使,那就是代行天子之權的,不管民不管財,較真的話,那還是節度使麽?
既然如此,有什麽好說。
不如一個“蠢”字好用。
李樞密見狀也不好再問了,就開始自己發言,道“秦郎,為什麽寫這幅字給你,就是希望提醒你,朱梁並非一無是處。休看朱友珪不成,但此時我軍真打進去,未必討得了好。
將軍們看不上朱有珪是一回事,跟我軍拚命是另一回事。
似朱友謙這邊有機可乘當然不能錯過,但是秦郎,切記以穩為主。
對我軍來說,還是在河北動手比較便宜。河東這邊隻要穩住,能牽製部分梁軍精銳即可。此次若能拿下河中、西昭義,那是錦上添花。
若拿不下來,亦無甚要緊。
對朱、韓大可放膽去談,哪怕他兩個虛情假意,做牆頭草都無所謂。
隻有一個要求,穩。
河東地形逼仄,不利騎兵馳突,一不留神就要吃大虧。我軍精銳畢竟有限,一個蘿卜一個坑,受不起損失。
此次回山北,我擬多待數月,一來震懾胡兒,二來張德戍守多年,要問問他有何想法。第三麽,就是征召一些山北子弟回來。
我想,有個兩三年準備,若朱梁給咱機會,就好提兵南下,先平定了河南再說。朱梁之外,還有淮南賊,蜀地。如今天下煙塵四起,遍地都是反王,你我年紀不小了,此生能否看到天下太平……
咳,我都不敢奢望。
走到哪裏是哪裏吧。至少,給後輩留下一個好家底。
最難啃的骨頭,還要咱兄弟來啃。”
……
九月初一。
李樞密拔營起行,計劃東出太行,經成德、義武,順便再看一下瀛、莫。
預計十月底到達幽州,休整一到一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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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一月中旬之前出發,屆時正好走傍海道出塞。
大會盟這次定在遼東城,據說那邊移民辦的不錯,這可都是李老三當年種下的好種子,可以收割一茬了。
北麵默默準備,南邊朱梁的大戲也在繼續。
可能是因為韓勍下課,昔日的龍驤軍是徹底散了攤子,人心渙散呐。一部駐紮懷州、負責拱衛洛陽東北的三千龍驤軍,說反就反了。
三千亂軍向東剽掠州縣,影響十分惡劣。
這可就在汴梁的鼻子底下!自朱溫治汴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朱友珪這把倒是沒慫,以東京馬步軍都指揮使霍彥威、左耀武指揮使杜晏球征討,迅速擊破亂軍,斬其將。
搞定這股亂軍,朱友珪又以老將康懷貞為河中都招討使,更以韓勍副之,繼續收拾朱友謙。康懷貞與忠武節度使牛存節合兵五萬,屯於城西,攻之甚急。
秦光弼這次沒有坐視,速遣周德威、符存審將兵救援。
雙方於絳州城下交戰,梁軍小挫,周德威卻並沒有入城與朱有謙會師囤軍晉州,先收了一波福利。
晉、絳二州是河東西南大門,丟失已久。這次借著救援朱友謙,周德威先把北邊的晉州拿下,總算是重新打開局麵。周、符等河東老將歡欣鼓舞,鬥誌昂揚,隻等抓個機會還要梁兵好看。
澤州的韓進通父子也開始明目張膽地遣使晉陽,要跟老秦談談條件。
大清算早就過去,河東現在的主旋律是講民族大團結,軍民一家親。
周德威、符存審等河東舊人混得風生水起,連反骨仔李存賢都去雲中做了刺史。一邊是欣欣向榮的李老三,一邊是風雨欲來風滿樓的老朱家,韓家父子打算隻要條件合適就橫跳回來。
既然將河東之事委托給了秦光弼,李樞密也就隻是關注一下總體進展,並不指手畫腳。此刻,他的大軍已經抵達鎮州,大教主再次郊迎,對遼王叔侄大唱讚歌,請入城中宴飲。
作為河北重鎮,古之中山國,漢之恒山郡、常山郡治所皆在左近。
如今的真定城始建於南北朝時,初名安樂壘。至北周時,仍是周長十裏出頭的小石城。安史之亂後,李寶臣治鎮成德,始擴建城牆至二十餘裏周長。
鄭守義曾幾次路過鎮州,都隻在城外遙遙相望,進城還是頭一遭。據說,葛從周就是在爬鎮定城頭的時候,被流矢重傷,就此退出一線,回家養老去了。
鎮州城設四門,他們是從東門進城,取紫氣東來之意。
之前在城下與成德軍激戰,因距離尚遠,不能完全領會此城之雄壯。此次卻要入城,經過城門甬道,感受著左右高聳的城牆,老屠子心想若是王鎔心懷叵測,爺爺不就得交代到此。
牆高足有三丈餘,大門裏外三重,左轉右折地,關進來真是插翅難飛。
直到通過第三道城門,眼前豁然開朗,鄭大帥的心情才稍稍輕鬆。心裏還在盤算,李三叔侄和他老黑都進城了,萬一被人家一網打盡,留在城外的弟兄們能打得進來幺?
哪怕有震天雷也沒球用吧。
若如此,盧龍會否就此亂套?
還沒輕鬆片刻,一座子城又出現在眼前。
幽州的子城在西南角,鎮定的子城則與後世紫禁城相似,整體被包圍在外城之內,同樣巍峨高聳。兩邊的坊牆高立,坊門緊閉,鄭大帥心想,這要是殺出一隊歹徒,爺爺該怎麽抵擋。
好在王大教主誠信招待貴客,沒有起什麽歹念。
但鄭大帥還是覺著不安,隊伍緩緩行進,想找盧八說幾句話,紓解胸中的煩悶,一喊兩喊沒反應,才想起來老親家留在了麟州幹活。目光瞥見狗頭軍師也在左顧右盼,便道“張書記,當年李匡威就是死在此地吧。”
投靠鄭大帥之前,張澤曾在成德就職多年,憶起當年往事,不勝唏噓。
“那年李克用來攻,王公驚懼,幸匡威仗義援手,大破晉兵,王公乃以厚幣酬之。未想匡籌作亂,匡威來奔。王公自覺內疚,以父事匡威。
主公亦知,王公文弱,欲引匡威整頓鎮中,便委之以重任。有一日,匡威謊稱忌日,王公不疑有他,前往拜詣,為其所持。卻是匡威欲取王公而代之。”張澤用下巴點點前麵遠處的大教主,輕聲道,“休看王公身子弱,心裏很有主意。
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同意讓賢,卻又說要召集眾將宣布讓位,免生誤會。
匡威畢竟初來乍到,亦恐亂起難製,便持王公而來。我估計,這廝意欲借機將城中眾將一網成擒。不意行至中途,”張澤四下尋找,指著遠處一片,道,“大約就是那邊,王公為人所救,成德眾將遂一擁而上,盡殺匡威及其從人。
諾,”張澤以唇角指著王鎔身側一壯士道,“便是那廝救得王公,自此深得信重,形影不離。”心中補充道,嗯,墨君和這廝也是個屠子,而且也還是個黑屠子,哎呀,都是人才呐。
鄭大帥心中慨歎,李匡籌的一場叛亂改變了太多人的生命。
若無此事,他老鄭可能就跟著劉仁恭回鎮了吧。有李匡威壓著,劉窟頭是否還有機會上位?至於豹軍能否起事就更加無從說起嘍。
倘無此亂,大兄是否就不會橫死?娘娘也不至於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吧?
此中利害得失,又該如何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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