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河北,河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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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承襲唐製,都是步軍精銳,甚至兩邊的軍陣編組都如出一轍。
    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很難破招啊,隻有硬幹了。
    同樣在接近百餘步處放箭,先是弩矢,再來強弓。
    幾輪箭雨覆蓋,一般的殺傷有限。
    靠近了,也同樣是長槊攢刺。
    兩邊的鐵甲步人如兩塊巨石,“轟隆隆”撞在一處。
    沒有討巧,沒有花頭,無比慘烈的陣前搏殺再次上演。
    帳前銀槍軍銀槍銀甲,左右分為橫陣四,勇猛地頂在一線。魏博武夫們端著丈八大槍,嫻熟地將二尺餘長的槊鋒向對麵的敵人狠插,同時,也承受著敵軍步槊的還擊。
    剛剛接戰的片刻,兩邊將士還喊了一兩聲“殺”,振奮氣勢。
    可是轉眼過後便都顧不上呼喝,而是人人屏息凝神,個個默默輸出。
    殺!
    殺!
    殺!
    隻片刻,陣前便是血水與泥漿泛濫,讓兩軍接戰的那一線土地變得泥濘濕滑,乃至於難以立足。
    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四下皆是傷兵哀嚎。
    那登時就死的,成了旁人腳下的障礙。
    那受傷倒地的,救治根本無從談起,就已被無數皮靴踩得斷氣,踏作肉泥。
    張德張大帥的平盧軍雖以步軍為主,在山北也曾碩果累累,可是山北的戰爭與這中原相比真是過家家一樣兒戲。
    硬骨頭迭剌部早被打跑。
    渤海國文恬武嬉,狗屁不是。
    山北的胡兒,不論是契丹還是奚人,亦或者室韋等部,都是走的騎射路子,沒有下馬地鬥的傳統。唐軍甲兵精利,胡騎哪敢來捋鐵甲步人的虎須。
    多少年來,都是平盧軍追著山北的胡兒四處亂跑,想怎麽玩耍就怎麽玩耍,想什麽姿勢,就什麽姿勢。
    在山北,哪怕實在運背為胡兒堵了,彼輩裝備、戰技皆不如人,大多數時候人數也不占優,照樣被平盧軍輕易拿捏,摁在地上隨便摩擦。往往一場戰鬥下來,平盧軍的戰損幾可忽略不計。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平盧軍在山北順風仗打多了,對上梁軍就很不適應。
    很不適應呐!
    之前楊師厚捶成德,張德領兵助拳,就被銀槍效捷軍削過一回臉麵。當時兩軍相遇,魏博武夫們上來就把平盧軍打蒙了。幾陣大槍猛捅,砸塌了平盧軍兩排甲士。得虧張德以突騎反複側擊牽扯,這才穩住陣腳。
    也是楊師厚無意與他拚個你死我活,雖然占著上風,畢竟沒有窮追猛打,張哥這才得以全身而退。
    回去張大帥痛定思痛,落力整頓步軍……
    可惜今天看來收效有限呐。
    一交手,平盧軍就再次表現出明顯的過敏症狀。
    同是三人一組配合有術,同時鐵盔鐵甲步槊如林,拚的就是一腔血勇,拚的是手下橫練的功夫。平盧軍手底功夫或者不差,奈何這槍槍見血刀刀換命的陣仗著實讓幽燕漢子們有些氣短。
    平盧軍,被更不要命的梁軍漸漸壓得後退連連。
    張德眼見這還得了?若就垮了,太也丟人。
    老屠子可就在邊上看著呐。
    目測前排有些鬆動,老張大手一揮,忙讓親兒子帶著督戰隊上去彈壓。
    同時,張德又令甲騎離陣,準備從梁軍側翼衝一把,策應步軍。
    劉鄩敏銳地發現了遼賊的虛實。
    他的騎兵主力跟隨王彥章正與鄭老二對峙,在大陣之右。
    現在是左側有遼騎兜轉離陣,欲突己方左翼一側。劉鄩的身邊其實還有些突騎作為奇兵,簡稱預備隊。既然是預備隊,當然不能貿然使用。於是劉將軍下令,後列步軍向左前方頂上,過去護住側翼。
    同時,劉鄩安排後陣的步軍支援正麵,加大對張德這一麵的壓力。
    打仗,就是以石擊卵,以強淩弱。
    既然對麵的平盧軍囊糠,那就重兵從他身上打開局麵。
    而後,就可以夾擊已是滿身血的帳前銀槍軍。
    打塌了遼賊步兵大陣,此戰就算功成。
    麵對梁軍明晃晃的大槍陣,平盧軍的甲騎也沒膽子硬闖。奔至近前,騎士們不得不偏開馬頭,從梁軍陣前數十步繞開,到底是沒敢突進去。
    梁軍見了遼賊膽慫,士氣更加高漲,就在陣前呼喝鼓噪。
    “殺!殺!殺!”
    這邊迫退敵騎騷擾,正麵接敵的梁軍耳聞身側友軍氣勢如虹,下手亦更堅決,一個個恨不能飛起。
    反觀平盧軍就愈發氣餒,被對麵壓得緩緩後退,本應整齊的隊列也成了狗啃的一般,亂七八糟。得虧有駐隊督戰,豹軍的軍紀也向來嚴明,是以眼下還能勉力支持,沒有奔潰。
    當然,長此以往隻怕不靈。
    張老將軍急紅了眼,將兜鍪一罩,中軍交給兒子接手,自領了衛隊從大陣的間隙馳馬而出。
    這步兵大陣,從來不是密不透風的一堵牆,而是前後左右相互呼應的方陣集合。左右有寬度,前後有縱深。陣間或寬或窄,留有各種通道、間隙,以便傳騎往還,亦用作軍隊調動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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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平盧軍是左右排開三個橫陣,與梁軍針尖對麥芒地廝殺。
    此時,雙方的重甲步軍正在頂牛,張德眼瞅見右側一陣己方步軍行將潰亂,駐隊殺得卷刃都有點鎮不住場麵。
    繞道是來不及了,張將軍橫下一條黑心,以一百具裝甲騎為戰騎刀鋒,數百精騎為陷騎刀身,直接就從己方步陣的背後撞了進去。
    張大帥老當益壯,一槍高舉,未傷敵先傷己,頗得武林絕學七傷拳的精要。
    對麵梁軍雖殺得對手將潰,自己也是強弩之末,哪怕後陣有軍士遞補上來,畢竟也要有個輪替的過程。突被甲騎這麽一衝,梁軍也就散開了架勢。
    張大帥轉眼透陣而過,覷得四下全是槍尖在晃,不敢久待,遂趁梁軍反應不及,速速從梁軍陣隙走了。
    慢一步,老張怕就出不來了。
    這梁軍是真他娘滴難搞。
    好在經此一戰,唐軍右路也算緩過一口氣。
    反觀梁軍一陣潰亂,也連帶著左右戰友心慌。平盧軍看張大帥都衝了,也都鼓起餘勇反擊,後續部隊抓緊頂上,總算堪堪穩住了陣腳。
    隻此一陣,張德已殺得外甲鮮紅一片,也不知誰的血水,流淌滿身,內裏更是汗出如漿。
    畢竟年過五旬的老漢了,這一陣衝得真是緊張、辛苦又危險呐。
    張德不禁後悔,這義武是真不該來。要說還是李承嗣這小子見機得快,跑去靈武瀟灑。夏綏的拓跋仁福早被老黑幾個捶得隻剩半條命,他輕鬆收割了勝利果實。據說靈州韓家甲士不足一萬,又被他弄開城門取下靈武這塊寶地。
    咳,錯了,選錯地方了呀。
    跳下馬,使人用幹手巾趕緊將背上的汗水擦幹。張大帥手搭涼棚向西邊張望,那邊有鄭守義的數千精騎。
    咦?這老小子跑哪裏去了?
    騎兵可不是讓你帶在邊上看戲的。
    一把抓過隨軍的侄子,張德道“十一郎,去中軍問問唐公下麵怎麽打。”心曰,待梁軍整頓了兵馬再壓上來,張某人可未必頂得住了。
    想到這裏,張大帥不免心中氣苦。
    這事兒鬧得,李哥在柏鄉那是把鐵林軍往死了用,才勉強頂住李思安兩日猛打,加上黑手賣了趙兵這才等到戰機。
    奶奶地,他這平盧軍與帳前銀槍軍是頂了周德威的鍋啊。
    嘿!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還是那黑廝雞賊,每次出來就帶那幾個鳥騎,有好處上,沒好處讓,想讓他拚命都不能夠。
    越想,張大帥就越為自己的實誠懊悔不已。
    那邊張德與梁軍殺得昏天黑地,鄭大帥這邊卻非常和平。
    王彥章追他不上,老黑也不往上硬幹。
    隻讓遊騎圍著梁軍轉悠,鄭某人立馬小土坡,與對麵的王鐵槍大眼瞪小眼。
    越過重重阻礙,鄭守義可以看到李老三那邊正在打生打死……
    嘶……
    真是要命。
    看一看,老屠子都感覺後槽牙都發酸。
    不知怎麽,老屠子就想起當初要投軍,大哥為了讓他老實來李大這裏還嚇唬他,說什麽新兵、刺頭要放前排。新兵蛋子鄭二郎那會兒狗屁不通,真被老大唬得一愣一愣的,後來才知道,那是扯淡。
    其實這話要看怎麽說。
    比如流賊之類,將新兵放前排常見。因為他們老兵不多,甲仗不全,喜歡把新兵放前排做消耗,等差不多了再讓有限的老兵一錘定音。
    流賊、土匪之流,都是這個路數。
    但是經製之軍甲仗齊備,精銳堅甲執銳在前硬打的效果反而最好。
    道理也很簡單,如果都是雞蛋殼,那就看誰的殼硬。若人家是精銳在前,你這邊卻用一群新丁、刺頭去頂,都別等消耗人家,新兵蛋子們弄不好自己就亂了套,轉身一跑,直接就能帶累全軍崩潰。
    那還玩個蛋。
    當然,有些無關緊要的消耗任務,又比如爬個城頭、填個溝壑,將新兵、刺頭放前排是不打緊地。
    但是兩軍野戰,尤其到了搏命之時,前排定是己方精銳。
    比如此時。
    都是精銳的鐵甲步人,都是身高力膀的長人壯漢,端著丈八的大槍玩命對戳。
    每次看到這場景,鄭某人都不自覺地麵皮發緊,手心盜汗。
    邊上的草原兒子同樣看得瑟瑟發抖。
    鄭虎子哥從小生得粗壯,加上老娘與掃剌沾親帶故,老爹也是名門,從小在部裏是橫著走慣了,養成個天大地二爺爺老三的性子。
    爭勇鬥狠多少年,草原孩子自以為是條好漢,直至此時見了這血腥搏殺,才曉得草原尋仇真是過家家般可笑。
    兩邊的戰士麵對麵,死傷一個填上一個,倒下一排頂上一排。
    但有那想掉頭逃跑的,轉臉就被砍了腦袋。
    嘿嘿,都別說逃跑,陣前回望者,後隊就能斬了你。
    草原漢子也是忍不住一雙拳頭緊了又緊,脖子縮了又縮,身子都忍不住向爸爸靠攏了一些。心中暗忖,小爺打死也不做鴨腿子步軍。
    小屠子來請令道“大帥,張帥那邊怕要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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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樞密傳的口信,讓他這邊繼續待機,有機會上,沒機會先不著急。
    對麵王彥章虎視眈眈,顯然是沒什麽下黑手的縫隙。
    鄭老板蹙眉想了想,抬頭看看天,太陽還沒到正午。又從馬上直起身子探望,老屠子感覺老張確實是熬不到天黑了。
    可是怎麽弄呢?
    硬打肯定不行。
    昨天一場混亂,稀裏糊塗折了近千兒郎,到現在還疼得老黑直嘬牙花子,哪舍得再跟梁軍死磕。
    鄭大帥迅速思索一番,還把鄭老三抓過來吩咐道“去,我留下五百護軍和忠武都,所有人皆聽你指派。繼續繞著梁賊往上貼,放箭,我就不信找不到一條縫。”對二舅子道,“你也聽他安排。”
    看三叔領人走了,小屠子道“我呢?”
    鄭守義努努嘴,指點著對麵的王彥章,道“你與我在此看住王鐵槍。”爺爺在這兒,王彥章這貨就得老老實實待著,且看老三能否找到戰機吧。
    鄭家三郎領了命,決定這次走遠些尋機。
    梁軍大陣的正麵基本是麵南,毅勇軍一直是在唐軍的左翼,即梁軍的右翼,也就是西邊這麵蹦躂。鬧了一上午也沒有成果,鄭老三就決定繞遠看看。
    梁軍今天擺了兩條戰線。正麵一條在跟李樞密、張德廝殺,側麵一條就是王彥章這路,與鄭守義對峙。除此之外,還有相當的兵力在二線,既是作為前線的支撐,也防著軍陣的側翼和身後。
    劉鄩可不願步了楊延直的後塵,被遼賊戳穿了腚眼子。
    今天沒有風雪,視野開闊。鄭老三將隊伍輪番撒出去,自領五百騎在外圍遊蕩,卻不著急往裏去,他得看看哪裏薄弱。結果圍著梁軍大陣繞了快有半圈,發現這梁軍精銳確實是精銳。
    梁騎調動的很有章法,準確限製了己方騎兵的騷擾。裏麵步兵則配合得十分圓熟,無事就放鬆休息,有事就依令而行。反正那叢叢槍林總能及時豎起,倒叫幽燕的騎士們無處下嘴。
    走著走著,鄭老三頓然驚覺,自己居然繞到梁軍的左翼側後來了。
    此時,雙方的步軍正麵仍在殊死搏殺,但唐軍確實有點落了下風。好在後排的將士已經嚴陣以待,有的正在輪換替補,有的則時刻準備堵漏。
    似乎還不至於就此完蛋。
    鄭老三在邊走邊瞧,感覺自己還是應該做點什麽。便輕夾馬腹,摘下弓箭,準備騷擾一波,給兄弟單位減輕點痛苦。
    伴隨著鄭老三的行動,對麵也有數百梁騎緩緩移動,發覺這邊異動,梁騎果斷催馬加速,跟上了節奏。
    鄭老三是斥候遊騎,除了刺探軍情,打個埋伏敲個悶棍才是他的本職,跟這些二愣子突騎拚命絕非他的使命。感覺仍是無機可乘,隻好遠遠放了兩箭避開。
    既然沒有機會,他決定繼續看看再說。
    豈料異變陡生。
    卻是跟著鄭老三過來的梁將是誰?正是一條葛的幹兒子謝彥章。
    葛從周自從當年在成德受了重傷,退居養老,幹兒子謝彥章卻一直留在梁軍。朱友貞嗣位後,謝彥章出任兩京馬軍都軍使,這次跟隨劉鄩一起來收拾天雄軍的叛將,所部騎兵後來被劉鄩一發交給了王彥章。
    方才遼賊繞陣而行,謝彥章瞧那敵將不俗,便親領了衛隊數百騎跟著過來,以免大軍吃虧。
    本來他是跟著遼賊而動,對麵的敵騎跑了,按道理他也應該追著離開。可是奔馳之中,謝將軍眼角覷得遼賊步軍有不支之像。
    本來兩邊鐵甲步人互砍,隻要不是崩潰,一邊占點上風其實優勢也就有限。但謝彥章不是凡人呐。他常年追隨義父一條葛,從來都是疾風猛進的狠角色,隻有對上遼賊每每吃癟。
    謝彥章尤其記得當年跟著幹爹打滄州,他被派來與張存敬押運輜重,半路被遼賊圍了。好乖乖,遼賊無恥啊,仗著馬多跟他打車輪戰,累得咱小謝哥好懸沒有吐血。他與張存敬苦苦支撐,最後還是丟了大半輜重,狼狽而走。
    此時發現遼軍破綻,謝將軍立刻決定插上一刀。
    隻見他馬頭一偏,帶著數百甲騎就向平盧軍的側翼貼上去了。
    鄭老三哪想得到對麵的梁騎工作如此認真,梁騎沒有跟上,反而朝平盧軍去了,這還趕得及?
    也是咱鄭三哥同樣是個人物,既然這梁騎走了,也就把梁軍的一段側翼暴露。趁著其他梁軍反應不及,藝高人膽大的鄭老三幹脆一帶方向,領著五百騎準備也在梁軍側後摸上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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