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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小武剛剛推開有些厚重的玻璃門,一股冷風就直衝在了臉上,他下意識地呲著嘴長長地吸了口氣,又呼出來,那股白色的哈氣在這樣的冬天裏,就像一團無色的火焰。雷小武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去,把手裏的垃圾袋丟進旁邊巷子裏的垃圾房,兩手交叉搓著手臂又跑了回來,快速拉開門一個轉身就閃進了店裏,嘴裏不禁說著:“這幾天怎麽這麽冷啊,怕不是要下雪了吧?”
    這個時候他無意間望向外麵的馬路,看到了一個背著厚厚的黑色吉他包的瘦高女孩正站在店外向裏麵看。
    是來買吉他的嗎?看起來不像啊,背著一把呢不是?雷小武不解地在心中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打量著這個女孩——過肩的黑發,齊劉海,鼻子以下的臉都擋在厚厚的大圍巾後麵,短款的羽絨服,細瘦的牛仔褲,馬丁靴。看起來就是路上很常見的女孩子,唯獨她肩上的這個厚實的吉他包,雷小武一眼就看出裏麵裝著一把電吉他。
    女孩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幾秒內小武的眼神鎖定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的眼睛一直透過玻璃門望著店裏。雷小武就這麽站在門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想看看她是不是要進來。
    女孩看了一會兒,目光突然掃向雷小武,雙眼中的神情似乎突然閃爍了一下,似乎剛剛才意識到雷小武在盯著自己一樣,有一絲絲的慌張。
    雷小武和女孩的目光相對,突然覺得心跳抽了一幀。
    這個女孩的眼睛真好看,那眼神如同導彈跟蹤目標一般牢牢地鎖定了自己的雙眼,雷小武一時有些出神。
    片刻的對視之後,雷小武再次拉開門,寒氣又衝了進來,打在他不算厚的羊毛衫上。這件羊毛衫是雷小武托朋友在ebay上下單搶到的,上麵印著一個飄帶,飄帶上寫著自己最喜歡的樂隊的名字。
    “你來買琴嗎?”雷小武顧不得什麽,主動開門迎客。
    女孩站著沒動,眼神還是往旁邊看了看,然後把圍巾往下拉一點,露出了白皙的一張小臉。
    “我不是來買琴,我路過這裏,看到……”女孩說。
    雷小武不等女孩說完,打斷女孩的話,說:“進來看吧,外麵挺冷的。”
    看到這張臉,雷小武不淡定了。自己絕對不是個沒見過世麵的情種,但這個女孩柔中帶剛又很漂亮的臉有著一種讓自己有些著迷的感覺,跟其他所有女孩都不一樣的感覺,甚至跟自己認識的其他彈吉他玩音樂的rock-girls也很不一樣。
    女孩微微一笑,說:“好,謝謝。”然後走了進來,抬著頭四處看。
    店裏在播放著一首達達樂隊的歌,叫做《不經意間》。
    女孩似乎在看什麽一樣抬著頭環視一圈,說:“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在某家店裏聽到這首歌。”
    雷小武這才注意到背景音:“你知道這首歌啊,我一直很喜歡達達樂隊的,現在好多年輕人都不知道他們了。”
    女孩點著頭跟著旋律哼了起來:
    “回家的路上,有很多感覺。
    我在想念你,有很多感覺。
    你是否能夠看得見,我被你改變。
    你是否能感覺得到,我對你依賴。
    不能重複也無法再現,
    不能重複也無法再現,
    相遇總在不經意間,不經意間。
    雷小武就站在旁邊看著女孩的側臉,跟著節奏一起點著頭。這時候他才發現女孩背後這個吉他包上印著碩大的gibson。
    女孩哼了幾句停了下來,雷小武說:“你可是第一個我見到的能唱出來的,這歌得有十年了吧,老歌了。”
    女孩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說:“感覺,就像是一個月前才出的歌一樣好。”
    雷小武點點頭表示同意,說:“還是那時候的東西更經典些。你這是把gibson吧?”
    女孩動了動肩膀,眼神向身後掃了一下,轉過來看著雷小武,點點頭,說:“對,lpj。”
    雷小武笑了一下,說:“也是,女孩子彈gibson,還是像lpj和studio這樣的型號比較好,比較輕。”
    女孩笑著說:“我的夢想是有一把r9,但是買不起,又喜歡大g,所以隻能買lpj了。”說完,她回頭看著牆上掛著的一把r9,標價38800。
    “我也想要,我也買不起啊!”雷小武哈哈大笑起來,和女孩站在一起看著牆上掛著的一把把美麗的吉他,說:“不過每天能這麽看著,心裏就舒坦。”
    女孩問:“我昨天從這裏經過的時候,看到外麵還寫著招導購,今天就沒了,是招到人了麽?”
    “哦你說這個啊,我們老板覺得那個海報做的不好看,他讓別人重新設計去做了,估計這兩天就能做好重新貼出去。你是來應聘的?”
    “嗯,我想試試。”女孩看著雷小武,靦腆地地微笑了起來:“但是我從來沒有樂器的銷售經驗。”
    雷小武感覺自己突然打了個哆嗦,心裏有了一絲驚慌,連忙說:“我們老板今天沒在,沒法麵試,要不你留個聯係方式,老板明天上午會來,他有吉他課,就在店裏。”
    說著,雷小武跑去旁邊的小辦公室,在一張辦公桌上一通找,然後拿來了一張非常簡單的表格和一根筆。
    女孩接過紙筆,說:“那就謝謝,麻煩你了。”然後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趴在櫃台上寫。
    雷小武在旁邊偷偷地看著女孩,女孩把紙筆遞回來以後說:“那我就先走了,明天上午我再來。”
    雷小武說:“好,明天上午十一點你來,那會兒老板下課就有空了。”
    女孩點點頭道謝,轉身走了出去。
    雷小武目送著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然後低頭看手裏的資料,嘴角不經意地上揚起來。
    哎呀我得趕緊給老板打電話,說人招到了,海報不用印了!這麽想著,雷小武趕忙掏出了手機,他要告訴老板,有個美女來應聘了,留下她吧。
    依依回到家後,坐在床上,看著擺在旁邊的吉他。
    她不知道能不能應聘上這個工作,今天去公司就是為了處理公司停業後最後的一點手續,包括拿走這把她錄音用的吉他。
    大學畢業後,依依真的按照自己的愛好進入了一家音樂公司,兩年多以來,一邊以製作助理的身份工作,一邊兼著幫忙彈一點吉他。網絡上挺多歌的吉他都是依依彈的,隻不過歌手和歌都沒紅罷了。
    依依還能想起她在錄音棚一段solo彈了不知道多少遍之後,站起來對著自己的製作人老師發脾氣的樣子:“這都是些什麽東西啊!”
    製作人說:“我們這小公司,幫這些歌手做做歌賺點錢維持就不錯了,還挑?”
    什麽音樂夢想啊,在日複一日製作那些口水歌的環境裏,根本沒機會去實現。但即便公司什麽活都接,卻最終還是倒在了越來越嚴酷的音樂市場麵前。
    臨行的時候製作人說:“依依,你要是想跟我走,我們去做演出公司去,比做音樂好點兒。”
    依依說:“我還是想做音樂,我對搭台不感興趣,也沒力氣做那個。”
    “好吧,如果什麽時候想來了,可以隨時找我。”製作人說:“這兩年你很努力,也很不容易,希望你以後能順利吧,繼續善良下去,堅持下去,也堅強下去。”
    依依回家路過那條街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之前看到這家琴行門口貼的海報,高薪招導購。這個是gibson授權專賣店,倒也對自己胃口。
    依依倒在床上,自言自語地說:“畢竟這兒的音樂公司都快死光了,沒希望了。”
    這年冬天真的很冷,那天依依站在街上的時候,覺得就算隔著厚厚的馬丁靴和羊毛襪子,腳也快要凍僵了,還好那個男生主動讓自己進去,才打消了依依心裏要不要開口問應聘的猶豫——就是在店裏呆的時間有點短,那些漂亮的琴看得自己眼花繚亂,沒看夠,填表的時候手還有些僵,字寫得有點歪扭。
    依依坐起來,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樣,熟練地拉開抽屜拿出藥盒,倒出幾粒藥吞了下去。
    他要是問我要身份證怎麽辦?依依心想,要不就還說丟了吧。
    第二天早上,依依洗完澡化好妝,突然在穿衣服上發了愁。
    我是不是該穿的稍微搖滾一點兒?依依想起去年和音樂公司的同事一起去搖滾音樂節穿的露臍裝,連同事都誇有範兒。
    我這是在想什麽呢?依依笑笑,老老實實穿上毛衣和羽絨服、加厚的打底襪和長靴——依舊一副丟在街上就找不出來的模樣。
    依依提前了半個小時到,而雷小武就如同在專門等待一樣,遠遠地就朝著依依招手,然後幫她開門。
    依依說了聲謝謝,走了進去。一進門就聽到了旁邊房間傳來的吉他聲,彈得是一段blues的音階,聽得出會彈但不熟練。
    雷小武讓依依坐下後,倒了杯熱水給她,說:“老板在教琴呢,我們這有好幾個學生。”
    依依問:“那這是琴行兼著開培訓班嗎?”
    雷小武搖搖頭:“哪兒算是個培訓班啊,在這兒買琴要是有什麽不懂的,我們老板都教,學生都是顧客。”
    “哦,這樣啊。”
    依依和雷小武坐在店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很快琴聲就停了,從旁邊房間走出兩個背著吉他包的學生模樣的年輕男生。
    雷小武領著依依走進了那個房間,一個看起來年齡並不大的男人坐在一個木質的圓凳上,正扭著身子伸手擺弄身旁的marshall音箱,旁邊也擺著兩張圓凳,應該就是剛才那兩個男生坐的位子。
    男人扭頭看到他們,上下打量了一下依依,說:“你就是來應聘的那個女生吧?依依?”
    “度,就是我。”依依笑著說。
    “小武跟我說是個大美女,過目不忘,我還以為他騙我呢,這年頭兒喜歡彈吉他的女孩兒可不多見了。”
    依依正不知道要怎麽回話,雷小武說:“這是宇哥,這個琴行的老板,我們這個環宇琴行就是他的名字,李環宇。”
    “宇哥你好。”依依打招呼。
    李環宇讓依依和雷小武坐在身旁那兩個凳子上,拿起一把studio問:“你平時都彈什麽?”
    這是樂手們初次見麵經常問的一個問題。
    依依說:“我之前在上家公司那會兒什麽都彈。”
    李環宇把吉他遞給依依說:“彈個你上一次彈的來聽一下,注意啊,不是你最拿手的,是你上一次彈的,無論是什麽,彈來聽聽。”
    依依腦海裏想了一下,有些猶豫,然後問:“確定要上一段?”
    李環宇點點頭,等著。
    依依抓抓頭,抱起琴開了clean的音色,彈了起來。
    不長,一個8小節的間奏solo。
    李環宇聽完後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愣了幾秒鍾後問:“這是什麽?”
    “這是我給最後一個網絡歌手彈的一首歌的間奏。”依依如實回答。
    “這個歌手,不火吧?”李環宇問。
    “他在我們公司做了三首歌,歌名兒我都沒記住。”依依說:“我們公司做了很多這樣的。”
    李環宇站起來,說:“沒關係,現在的世道嘛,音樂難出好東西,都不容易,理解。”
    對於李環宇的態度,依依覺得很親切,這個態度和自己的製作人老師是一樣的。接下來李環宇帶著依依在店裏逛了逛,兩個人對牆上那些琴如數家珍,越聊越投機。
    最後李環宇和依依握了握手,說:“你合格了,歡迎加入琴行。”然後又說:“你彈琴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手很細長,確實是彈琴的好材料,不過一般男生的手這樣的多,女生就很少見。”
    依依下意識地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笑了一下,當做回應了。
    琴行的每一把琴都有價簽,李環宇在定價的時候已經比其他授權店要低一些,所以這裏所有的琴都不打折不講價,明碼標價不需要背價目表。李環宇給依依的任務是盡可能多地了解每一把琴的背景知識,包括工藝,音色特點,以及在使用的明星都有誰,尤其是所有standard以上型號的吉他。
    依依太懂這些了,但是卻不想說出來,就是安靜地聽著小武滔滔不絕地講述,然後點頭。
    雷小武打開電腦給依依看,裏麵全都是各種搖滾明星和樂隊的照片和視頻,還有許多演唱會的視頻。有客人來的時候,雷小武都會做起導購,依依就在一旁聽著;學生們來的時候,依依就幫李環宇打打下手,端端茶接接線迎送一下;沒顧客的時候就打掃衛生,保養琴,看視頻,或者和李環宇雷小武坐一起查琴聊天兒。
    這就是依依在完全沒有接觸過的琴行工作的上手內容。
    快到年底的時候,終於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雷小武每天都會早中晚三次看店裏的溫度計和濕度計隨時調整,生怕會有差池,畢竟吉他說賤了就是幾塊木頭,說貴了那就是塗了漂亮的漆的嬌氣的木頭。
    李環宇從外麵進來,抱著一個飛行箱,一邊往裏走一邊彈著身上的雪。依依不等雷小武行動,趕緊找來拖把把地上的水漬拖幹淨。
    李環宇把飛行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從裏麵拿出一把原聲吉他。
    “真好看。”依依蹲在旁邊看著。
    李環宇嗬嗬地笑,把吉他捧在手裏仔細地看每一個細節,說:“我一個小兄弟,也是顧客,非得要許巍同款,我上哪兒給他找去?好不容易才在圈子裏找到這麽一把二手的,但是成色真棒。”
    “這是二手啊?”依依看著琴上的漆麵和金屬件,和新的幾乎沒差。
    “能找到二手的就不錯啦!”李環宇說:“還比一手便宜了不少呢,看照片我兄弟也很喜歡,明天我給送去。來,你試試?”說完就把琴塞給了依依。
    依依找個凳子坐下,撥了一個和弦。
    sj-200寬大的腔體和講究的木料造就的獨特寬厚的聲音,確實挺有辨識度的。
    雷小武在旁邊問:“依依,你幫那麽多歌手彈琴,你有沒有寫過歌啊?”
    依依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學那會兒寫過。”
    “要不你唱歌我們聽聽唄?”雷小武湊過來說:“剛好有這麽好的琴。”
    依依連忙搖頭:“以後吧,這兒上班兒呢。”
    雷小武說:“那行吧,不過我覺得聽你說話聲音有點偏中性,唱起來肯定好聽。”
    依依哈哈一笑,說:“你不覺得我是糙漢子就行啦!”說完,雷小武和依依就一起把琴拿去後麵的工作間保養,雷小武動手,依依在旁邊幫忙。
    雷小武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輕撫自己愛人的身體一樣。
    “你就在給琴做保養的時候,特別認真,特別溫柔。”依依看著小武說。
    “我這是在給琴做大保健,她是不會說話,不然她肯定得舒服得直哼哼。”小武側著頭看了依依一眼,拿起琴頸撫摸起來,說:“你看這手法怎麽樣?”
    “很……沒法兒看。”依依說。
    “我以前也粗魯過,那時候不太懂啊,調琴就調不好,去汙能把漆都給擦壞了,換個品絲都能給裝得高低不平,都是宇哥最後幫我兜的底。然後我就明白了,琴啊,就得像女朋友一樣,時時刻刻好好照顧,細心嗬護才能有最佳狀態。”
    “說的跟你現在有女朋友一樣。”依依撇撇嘴。
    “我現在是沒有,可是我那時候……”
    “那時候把人家女孩兒傷的夠深的。”依依打斷雷小武的話:“你都說多少回了,也該放放了,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別老跟個小孩子一樣。”
    給琴做完保養後,李環宇說:“今兒下雪,心情好,晚上請你們吃飯去啊,吃火鍋去。”
    依依一聽見火鍋兩個字,笑得特別可愛。
    “我要吃羊肉吃到飽!”雷小武興奮地說。
    “吃那麽多羊肉你明天嘴要爛掉!”李環宇點著雷小武的頭說。
    有客人進門,依依朝著門口迎了過去。
    “歡迎光臨環宇琴行!”依依一臉開心的笑,扭頭看到那兩個男人還在動手動腳地互相開玩笑。
    這個畫麵突然在依依眼中就迷蒙了起來,像是被套上了一層濾鏡,伴著店裏放的音樂,平靜而美好,這種感覺,真的久違了。
    多少個深夜裏,當依依想要平靜下來的時候,痛苦卻突然從四麵八方襲來,就像有人在寂靜的深夜裏突然彈響了一根琴弦,那並不重的聲音,卻驚得依依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