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的心怦怦跳了起來。為什麽把他押到這裏來了？難道刑部尚書來驗明正身不夠，還非要皇帝親自在判決書上打個勾？還是要當著皇帝的麵來砍頭？這下倒真是風光了。不容他多想，皇家宿衛押著他踏上一條磚石小道，很快穿過眼前的草場，在一群建築間轉了幾個彎，最後宿衛們將他趕進一間小屋。他在裏麵待了沒多久，房門一開，走進來一個相貌伶俐的年輕人。道一一愣，這不是三年前到重陽宮宣讀聖旨的那個小公公麽？就是這道聖旨讓道一和一眾全真道長們踏上去大都的千裏行程。道一已經知道，他叫李保寧，原來是南宋宮中的太監，十年前和投降的謝太後以及小宋帝一起到了大都，很快被派到皇宮中聽差，聽說為人十分機靈，不久便得到了皇帝的賞識，如今在宮裏紅得很。”原來是李公公駕到，草民有禮了。“道一連忙拱手。”你認得我？“李保寧眼睛一張。”怎麽會不認得呢？“道一說，”三年前李公公到重陽宮宣旨，後來在長春宮，也是公公來宣讀皇上的旨意。兩次草民都在場。“”你記性不錯。“李保寧一笑，然後放低聲音說，”這樣你活命機會就大些了。“道一眉頭揚起。”請公公賜教。“李保寧把胸一挺，大聲說：”毛道一，皇上要見你，因此才把你帶來。你好好聽著，待會兒見了聖上，該如何行禮，如何答話，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道一吸了口氣，總算知道他為什麽來到皇宮了，大約是他的案子實在太大，殺的又是宿衛總管，皇上要親自審一下，才能決定是否砍他的腦袋。這可是自己活命的唯一機會。道一心中盤算著見到皇帝後如何喊冤，如何陳情，以至於李保寧關於禮節方麵的教訓他隻記了個大概。李保寧一邊訓話，一邊輕聲道：”皇上喜歡聰明又相貌好的人，你可要把握機會。上回龍虎山小天師隨父麵聖。聖上見他儀表溫瑩，敏於應對，很是喜歡，連帶張天師也沾了光。幾年前，江西的程文海來大都當質子，皇上隻見了他一麵，看他長相偉岸，對答如流，當場就封了千戶。還有幾個將軍，長相有英雄氣概，皇上也是同樣賞識。“道一聽了連連點頭。李保寧又叮囑了幾句，就讓道一在房中繼續等待，自己走了。道一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心裏隻是想皇帝會怎麽審他，大概會問些什麽問題，想到最後，頭開始發昏，也不去想了。就算砍頭，臨死前能看到貴有天下的當朝皇帝，也還算不錯。終於，房門再次打開，幾名宿衛押著他離開屋子，七拐八拐來到一座小殿。殿前宿衛再次仔細搜了一遍身，然後就聽裏麵一聲吆喝，宿衛們就押著他進了殿。他按著李保寧德叮囑低著頭來到殿中，然後跪倒在地。”草民毛道一叩見聖上。“過了片刻，隻聽到李保寧的聲音。”皇上讓你抬頭。“道一直起身。在他麵前是一座雕滿金龍和各種鳥獸的基台，兩邊站著八九個神色緊張的宿衛，再邊上是李保寧和其他侍從。基台頂上放著一張巨大無比的龍椅，裏麵坐著一位七十出頭的老者，身軀肥大，四方臉，細長眉，一對小眼睛，相貌還算清正，尤其滿麵紅光，氣色極佳，隻是神情嚴肅了些。道一心說，原來皇帝長這個樣子。忽必烈見到眼前這個麵如冠玉，眉眼如星的年輕人，也是眼睛一亮，當即開口說道：”你是全真先生？“”是。“道一點點頭。”你誰跟底學道來？“忽必烈問。”重陽宮張誌仙張道長。“道一臉色如常。”張先生教你往江南去？“忽必烈又問。道一想也不想地說：”不，是我自己去的。“”你幾時離了王京？“”前年三月十八日。“”你江南有甚麽勾當去？“道一沒有猶豫。”尋仙訪道。“忽必烈點點頭。”你在江南見過甚麽人？你說我聽著。“道一說：”我在江南拜見了一些道家先生，儒家先生。後來在福建遇見賊人作亂，被捉了去，又逃了出來。我再去嶺南，又被那裏的賊人捉了去。“就這樣，他將下江南後遇到的事大至說了，忽必烈不時提問，讓他說得詳細些。道一就把能說的都詳細說了。忽必烈臉色逐漸和緩，他對道一卷入的幾次戰事很感興趣，道一就投其所好，把自己見到的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忽必烈見他對答如流，臉色更加緩和，還不時微笑，就象和道一在談家常一樣，站在邊上的李保寧臉上也露出寬慰的笑容。忽必烈最後問道：”江南為甚麽有這般歹人作亂？你說我聽著。“道一想了想說：”帶頭的賊人都是忠於南宋的人，隻要他們認為南宋沒亡，是一定會打下去的。參加亂黨的小民卻大多數是因為地方官吏巧取豪奪，欺壓他們很厲害，日子過不下去，才去投靠亂黨的。若皇上能選用良官治理江南，讓平民百姓安居樂業，那些忠於宋室的人就是造反也沒有人肯加入他們。這反就造不起來。“忽必烈聽了點點頭。”如今做甚麽才有良官可用？你有甚麽主見？“道一心頭一轉，想起自己在杭州兩次和江南儒士打交道的經曆。有些人不肯出來做官，有些人肯出來，卻沒有門路，隻能等待有人引見。他還記得儒士們說過科舉什麽的。對，就是科舉。於是，道一立即說道：”以前漢朝和唐朝得了天下後都重用儒生，用他們治理天下。唐朝還開了科舉，舉行考試，天下人都可以參加，考中的人就可以做官。如今江南科舉已經十多年沒有舉行了。江南儒生都盼望能早日重開科舉。他們就可以不用別人引見，憑自己本事做官，為朝廷效力了。“忽必烈嘴巴一抿。”那般者，歹人讀書也做官了，怎生？“”這個......“道一半張著口，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確定壞人讀了聖賢書能否中舉，還是隻有好人能讀通聖賢書，還是壞人讀了聖賢書就能變成好人。應該是前者吧？不，南宋大奸臣賈似道也是進士呀？道一一時間迷糊起來。忽必烈見他不答話，忽然又問道：”南儒每另有甚麽主見？你說我聽著。“道一啊了一聲，想也不想地說：”這個我知道。南儒們說陛下春秋高，當今太子天性仁厚，品德高尚，又已參政多年。南儒說陛下若禪位於太子，天下必然大悅，定然無人再造反了。“忽必烈聽了眉頭皺起，似乎在理解這些話的意思，比如什麽叫做春秋高。忽然，他眉頭一張。”你再說一遍？“道一如果這時朝李保寧瞥一眼的話，就會見到，李保寧此時臉色煞白，下巴在微微顫抖，那麽道一下麵的話也不會說了。可是，道一沒看李保寧，因此直言說道：”皇上宜禪位於太子，以享天年。“啪！忽必烈猛地拍了下龍椅，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滿臉紅光變成了滿臉發紫。“你，你怎敢這般說話！”他當即大手一揮，“來人，把他拉下去，砍頭！“道一呆在當場，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氣成這樣。李保寧在一旁張口結舌。殿下宿衛齊聲答應著，一湧而上扭住道一的胳膊就把他朝外拖。”冤枉，冤枉啊！”道一胡亂叫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回他可真的碰上了。宿衛們不由分說，將他拖出殿去。冷風一吹，道一回過神來，朝天上一看，心說，吾命休矣。他以為宿衛在殿外就會馬上砍他的頭，宿衛卻推著他不停向外走。道一心想，大概是要拉遠點，免得受刑人大呼小叫讓皇帝聽了心煩。到了遠處，宿衛們還是不停步，道一明白了，看來要拖出午門再斬首。自己居然得了個犯上大臣的待遇。既然是大臣，就得有大臣的樣子。於是，他大喝一聲：“慢，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推！”宿衛不聽，還是繼續猛推，終於，道一發覺自己來到一座小院。院中有一塊平整幹淨的大石頭，旁邊放著一把大砍刀。道一心頭一緊，就是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