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尷尬客忽成青雲士 進賀表骨牌驚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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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墨林蘇舜卿二人如魚得水,溫柔鄉中幾度春風方寸心滿意,正欲起身,忽聽院外腳步雜遝,像是一群人擁了進來。一個老婆子的聲氣叫喊著:“李二家的!眼錯不見,你把我的蘇姐兒就拐弄走了,遍地裏尋不著!”接著便聽老板笑嘻嘻地下氣兒說道:“好我的幹姨?那是您老的搖錢樹子,我就是墳頭上冒八丈青氣,敢拐弄麽?蘇姐兒就在北房,方才還聽她唱來著,敢怕這陣子正和劉爺坐地說話兒罷。小人糊塗油蒙了心,隻想落幾個牽馬錢,幹姨你胳膊上走馬的人,在乎這點子意思?”一頭說,一頭帶著那老鴇婆子進來。劉墨林正發怔,蘇舜卿已是唬得麵白如紙,一把推劉墨林起身,說:“快穿衣裳!”一邊撐起身來,扯了小衣胡亂穿上,便係腰帶。正自慌亂,那門“豁啷”一聲已被打開。
“老天爺!”那婆子一見二人情景,雙腿一軟幾乎坐在地下,打個擺兒雙膝一拍便撲了上來,口中罵道:“你這天殺的賣屄浪蹄子!這些天來浪東浪西,我就知道你發了騷——老納蘭家三千兩銀子給你贖身,徐公子三百銀子給你開臉,你裝病弄呆,說‘舍不得媽媽’!這可倒好——”她又哭又罵,一把抓了舜卿頭發扯下床來拽在地下,手指劉墨林道:“這是個什麽東西?破爛流丟一口鍾的功名,叫化子不像叫化子,賣唱的不像賣唱的,論人物不配給徐大公子提鞋——”她輕蔑地看一眼怔在當地的劉墨林,“——哪塊地裏長不出這麽個歪南瓜,你就跟他睡?你這殺千刀沒天良的賤妮子!”店主李二見店外有人往裏張望,忙賠笑道,“好我的老幹姨,姨祖宗,你老醒醒神兒罷!這破了身子的事兒,自己不張揚誰知道?一床錦被遮著些,劉先生再破費幾個,大家圓場兒不好?這麽著雞飛狗跳牆的,有什麽好處嘛!”話未說完,老鴇子已照臉一啐,罵道:“就你能!你爹出了名的‘不夠數’,問問你媽,成婚頭夜她蒙混過了沒有?”
一句話罵得眾人捂著嘴笑。劉墨林情知是壞了這婆子的搖錢樹,見蘇舜卿委頓在地滿麵淚光隻是啜泣,心下掂掇一陣,說道:“老媽媽你別發威。生米做了熟飯,你一頭撞死也沒用!嗯……舜卿多少贖身銀子,我填還你,舜卿是我的人了!”老婆子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掃視了一下房間,又下死眼盯了盯劉墨林,一撇嘴冷笑道:“憑你?好,老娘索性做個賠本買賣,頭麵首飾銀子不要你的,本銀三千,隻要你兩千五百。一手交銀,一手交人——拿來!”說著把手一伸。
“兩千五就是兩千五。”劉墨林淡淡一笑,“你生就的母王八眼,我不和你計較——我家裏並不窮,這就寫信,叫浙江銀號兌過來,可成?人嘛,就留在我這裏……”鴇婆子拍手打掌笑道:“你們眾人聽聽!這個餓不死的野學生,說大話不怕脹死牛!告訴你,像你這號兒的窮學生老娘見得多了,隻怕比永定河裏的王八還賤些,你就想蒙我!你哄了我的閨女,我還沒顧上跟你算賬呢!你小看我這母王八,我家裏現就坐著兩個相爺公子!你這就跟我去,好吃好喝供著你,半個月銀子不到,一個條子送你順天府,扒了你這身官皮,你隻配在我院裏當個大茶壺王八崽兒!”劉墨林登時紫漲了臉,氣得渾身亂顫,也不分說,搶上一步“啪啪”便是兩記耳光。把那婆子打了個滿臉花,戟指罵道:“你是什麽東西?我乃江南名宦!貢生也是我秀才舉人一步一步考出來,朝廷給我的功名!你這老母狗,到底仗了誰的勢,敢這麽大著眼眶子欺負人!”蘇舜卿深知老鴇子底細,急急說道:“劉……劉先生,使不得的!”
說話間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跨腳進了房,乜著眼盯視劉墨林移時,輕輕搖著一把泥金湘妃竹扇,說道:“她就仗了我的勢力!你一個窮酸學生,我用哪隻眼瞧你呢?你是貢生,可知道大清律的規矩:天子門生宿妓嫖娼,辱沒聖門清規,喪德敗儉無視朝廷功令!”他轉臉對鴇母道:“老乞婆,和這種人爭什麽口?送他國子監去,我一個條子就送了他忤逆!”劉墨林仔細打量來人,見他穿著醬色湖綢四開氣團花袍,腳下黑衝泥千層底鞋,上半身套一件青緞烏雲鑲邊兒巴圖魯背心,漢玉墜子檳榔荷包係在玄色臥龍袋上一晃一晃,黑緞瓜皮帽上結著紅絨頂子,四方臉上兩道濃眉擰成一團,厚厚的嘴唇兩角下吊,一臉旁若無人的驕橫氣,卻不知是個什麽來頭。正要問,老鴇子已是滿臉堆笑衝那人福了下去,說道:“喲!是徐爺!您老親自來了!我這正請我們蘇姐兒過去侍候您會文呢,可巧兒就碰上這個野雜種正調戲她!爺要不來,還真不知道該怎麽發落他呢!爺說送他國子監,可使得的?”劉墨林這才知道,此人便是休致大學士徐乾學的“相府公子”徐駿。聞說徐駿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均非俗手,京華有名的才子,怎麽會有這副嘴臉?劉墨林正要說話,徐駿嘴一努,站在門口的幾個行院王八早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架起劉墨林便走。
“原以為你是儒冠中人,”劉墨林掙紮著,偏過頭大喊,“原來是衣冠禽獸,風流惡霸!”
徐駿一頭拾階而下,盯著劉墨林,活像一隻逮住老鼠的刁貓,口中哂笑道:“風流惡霸?妙哉斯言,聞所未聞!我看你更像花柳冤魂——等國子監祭酒剝掉你這身官皮,再來與惡霸理論——走!”
一群人連推帶搡,撮弄著劉墨林剛出二門,便聽門外一片聲篩鑼響,幾個街混混兒大叫大笑:“劉墨林老爺就住這裏?領賞哪!恭喜劉老爺探花及第!”眾人不禁大吃一驚,架著劉墨林的兩個行院烏龜早鬆開了手,一群人木雕泥塑似的釘在了二門口,連徐駿也愣了神兒。劉墨林好半日才回過神來,猶恐是耳朵幻聽,覷著眼瞧時,見兩個筆帖式舉著大紅報帖,由一群討喜錢的街痞子簇擁著從大門口一窩蜂進來——搶著幾步仔細看那喜帖,紅底金粉煞是鮮亮。
恭叩劉老爺諱墨林高中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
劉墨林眼一暈,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癱倒下去,待把持定了,問道:“哪位是禮部來的堂官?”兩個筆帖式忙閃出來笑嘻嘻打千兒請安,說道:
“您老就是新貴人了?給您老請安!”
“一甲頭名是誰?”
“回爺的話。狀元是王文韶老爺,榜眼是尹繼善老爺。王老爺尹老爺先得的報,已經會齊了來拜望您,這會子都在門外候著呢!”
“這還了得,怎麽不早說?”劉墨林吃了一驚,撇開眾人三步兩步迎出大門,早見王文韶尹繼善二人立在下馬石旁轎前攀談,四周圍了上千的人,嗡嗡嚶嚶挨挨壓壓,踮腳伸脖子地瞧“三元相公”。劉墨林在眾目睽睽下步出大門向二人躬身一揖,笑道:“王年兄尹年兄久候,兄弟給二位叩喜了!”
王文韶和尹繼善哪裏知道裏頭方才那場公案:劉墨林褂子沒穿,袍角扣子錯了位,前襟高後襟低,雙梁起明檢鞋露著白腳,襪子也沒穿,頭發也顯得散亂蓬鬆,二人不禁相視一笑,抱拳一拱上了台階,外頭爆竹起花早響得烏煙瘴氣。尹繼善悄悄拉拉劉墨林底袖,低聲笑道:“你是探‘花’還是‘探瓜’?瞧這身行頭,剛剛遭了賊劫麽?”劉墨林此時才驚醒過來,用眼風掃時,徐駿一幹人早走得無影無蹤。老鴇婆子大約自知有罪,悄沒聲低頭跪在東偏房拐角處不言語——他忙整了衣襟,一邊將二人往上房讓,一邊叫過房主:“我枕頭邊還有一百多兩銀子,二位筆帖式每人十六兩,餘下的你換成銅錢代我打發了報喜的人,我還要和二位年兄說話,回頭再賞你!”那老板早已屁滾尿流,一迭連聲答應著去了。
“二位年兄,”三人落座獻茶,劉墨林拭汗道,“不瞞你們,到現在我心中還在迷惘。我去看榜,明明沒有我的名字嘛!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尹繼善看一眼王文韶,笑道:“我原也詫異,恰報喜的到府,家父也下朝回來,說一甲前三名剛剛欽定下來,裏頭有一卷是落卷裏萬歲親自揀出來的。年兄你好好想想,你的策論有毛病兒沒有?”劉墨林歪著頭思量一陣,隻覺心裏渾濁一片,自己做的策論一個字也想不起,隻好笑道:“隻聽說有倒填五魁的,沒想到今歲恩科聖心獨裁,‘倒填三元’。我原也不曾巴望這個探花,能中個二甲進士心滿意足了,居然僥幸了,真正是皇恩浩蕩!——不知兄弟的策論哪個地方出了疵漏?既是落卷,為什麽偏又中了聖意?”
王文韶笑道:“萬歲倒也不是要‘倒填三元’。其實出榜時三元還沒定出來。我還在二甲裏頭呢!也是萬歲獨自簡拔出來的。年兄卷子裏有‘範聖胤德’一句,犯了聖諱,原本今科無望了。不想萬歲要親閱全部落卷,據家父說,看劉年兄卷時見這幾個字隻是一笑,順手用朱筆將‘胤’更為‘引’字,說:‘君相為造命之主,朕就要救度一個秋風鈍秀才!’因此年兄便取中了。”尹繼善點頭道:“劉兄是真命進士啊!這正是異數!萬歲親改策論,年兄的策論自然取在第一,隻年兄的字不盡規範,便取了探花。”
劉墨林這才知道,是雍正親筆改了自己的筆誤才得取中,又為此而遲定了前三名,沒有將狀元榜眼探花“三元”名次列到殿試榜頭。他呷了一口茶,想笑,不知怎地卻笑不出來,連一句詼諧調侃的話也說不出,隻覺得五內沸騰,一股又酸又熱如血似氣的東西攪動著直往上頂,良久方笑道:“聖心高遠,聖明莫測。‘秋風鈍秀才’惟有一死報之——李二!給爺們擺!”王文韶笑著起身道:“我們兩個來拜你,這是規矩。見了你,現在是我居首了。現在不是吃酒的時候,我們三人立刻得去禮部報到,明兒進保和殿臚傳麵聖,我還要去謁見前科狀元,還要寫謝恩表。一應觀見禮儀都要請示禮部,這是半點不能差池的。晚間吧,晚間到我府小酌,咱們脫帽論文,玩葉子牌賭酒吃,如何?”劉墨林見他二人端茶起身,已是帶了官派,不禁一笑,因起身說道:“請二位先走一步,我更衣隨後就到,誤不了事。”
於是王、尹二人辭出來,劉墨林直送出大門,看著他們升轎而去,踅回來忙忙換了禮服。李二已帶著合店夥計侍候著,團團亂著幫他穿換,扯襟彈灰扣紐係帶便殷勤到十分,口中不住說:“爺好福相,這一去準點翰林,保不定還要做國子監祭酒呢!不瞞爺說,您一來住店,小人就覺得我這店帶了貴氣,不然,您欠那麽多房錢,幾時見小人催過?昨晚上我屋裏那個燈花兒,嘣的一個喜爆,嘣的一個喜爆……沒想著今兒爺這麽大的喜,就應上了!前街方家那店,上一科出了個二甲十七名,方二麻子就眼睛長在額頭上。這一回小人也得要風光風光了!”劉墨林紮煞著手由他們服侍,口裏“嗯”著,末了道:“你這人良心不壞,明兒我親筆給你寫個新招牌!”說著便出來,在滴水簷下舒適地跺了跺腳,踱至老鴇婆子跟前哼了一聲問道:
“舜卿呢?”
那老虔婆跪了半日,已是筋軟骨酥,見新貴人來問,也不敢就答應,先直了腰,左右開弓便打了自己十幾嘴巴,自罵道:“老不死的賤母狗,一輩子吃屎不長眼的混蛋王八!今兒算老天爺罰著丟人現眼……您老爺天上文曲星下凡,生就的貴相貴人,隻可憐見婆子老了,權當聽見狗叫喚了……”劉墨林不耐煩地說道:“和你計較,你配麽?我問的是舜卿!叫姓徐的帶走了?”老鴇子磕頭不止,說道:“徐大爺鬧了沒意思,早趁亂走了。蘇姐兒方才叫那起子賊王八揉搓得犯了心口疼的病兒,我叫人用小轎送她回去將息——爺放心,一根汗毛也短不了您的!就是一條爺得體諒,徐大爺也是跺跺腳四城亂顫的人物兒,我們在這縫裏混這碗飯也是個不易……徐爺相府公子,朋友多,手麵大,又是恩蔭進士,現做著都察院觀察老爺,我們也招惹不起,蘇姐兒歸誰倒沒甚的,隻求貴人老爺體諒我們這點子難處,和徐爺說合停當,一乘轎婆子親送姐兒到府上……”老婆子說著,不知哪句話觸動情腸,已是涕泗滂沱。
“徐駿有什麽了不起?”劉墨林冷笑一聲拔腳便走,口中道:“連他家老爺子徐乾學我也知道,並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好生侍候著舜卿,我自有主意!”說罷一徑出來,雇了轎趕往禮部。
次日淩晨五鼓,由禮部司官引領,王文韶居首,次第跟著尹繼善、劉墨林等三百六十名殿試一二三甲進士,從午門右掖門進大內朝觀。此時寒星滿天,曉月如鉤,滿宮裏廡廊簷角吊著一盞盞玻璃宮燈,一地裏臨清磚路都鍍著淡淡的銀灰色。這群人按發榜順序腳步雜遝過了金水橋,登太和門而入,便見遠處巍峨的三大殿高矗星空之下,通道品級山旁禦林軍士一個個挺胸凹肚腰懸佩刀,釘子似的站著。五更時分的風掃著太和殿基前廣場上的浮土,微微帶著季春的寒意撲麵而來,襲得這群新進的“貴人”們都是一噤,連腳步都放輕了。人們緊張中帶著亢奮和肅穆,還沒有登上三大殿月台,便已感受到九重天闕製度的**和皇家風範的森肅。禮部司官將進士們帶到保和殿前便示意停止——這都是昨日反複交待過的,所以一句話也不用說,一個手勢眾人便都停了下來。進士們一言不發,盯著燈燭輝煌的保和殿,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恩遇和榮寵,感念自己寒窗孤燈十年辛苦終於有了個結果,心裏都是撲撲直跳,品不出個滋味。須臾便見禮部侍郎尤明堂小心翼翼卻身退出保和殿,走至眾人麵前南向立定,朗聲說道:
“奉聖諭!”
“萬歲!”
進士們將手一甩,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黑鴉鴉一地跪了,偌大空場上靜得一聲咳痰不聞。尤明堂款款說道:“著由第四名進士曹文治唱名臚傳,覲見聖顏!”
“紮!”曹文治從劉墨林身後爬跪出來,望保和殿叩了頭,雙手接過尤明堂捧遞過來的名單,起身又向大殿一躬,這才轉身高聲唱名,“王文韶、尹繼善、劉墨林……”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但讀過二十幾個人姓名後,也就自然了。
這就是殿前臚傳,王文韶頭一個,帶著榜眼探花躬身趨步魚貫而入,低著頭在邢年指定的地方肅然跪了,好半日才算妥當。人們屏息等著,已是脊背手心都出了汗,猛聽殿上靜鞭三聲,接著鼓樂聲細細而起,大太監李德全高聲道:“萬歲爺駕臨了!”人們這才知道,雍正皇帝壓根就不在寶座上。
雍正皇帝在樂聲中徐步進來了,大約昨夜沒有睡好,他的眼圈有點發暗,但精神看去還好,黯瞋瞋的瞳仁在燭下灼然生光。他在殿門口略停了一下步,掃視一眼新科進士,又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允祥、允禩、馬齊、隆科多和張廷玉,沒言聲徑自上了設在殿中的須彌座。司禮的是廉親王允禩,見雍正目視自己,忙一躬身,至禦座前高聲道:“雍正元年恩科進士臚唱已畢。各新進士人跪聆萬歲爺聖諭!”
“萬歲!”
“你們都是讀書人,響鼓不用重棰。”雍正呷一口**,清了清嗓子,安詳地說道,“朕昨夜詳按了你們的履曆,三百六十名進士,出身寒素的占了一百九十四名,士紳鄉宦的七十四名,恩蔭貢生殿試取中的是十七名,餘下的六十五名是各省司道和六部九卿子弟。這個數兒朕看了,李紱取士尚屬公道。”他端起杯子,雙手捧著,卻不就喝,又款款說道,“國家取士,三年一比,為的什麽?為的就是用你們這些人,或輔佐朕協理政務,或代朕撫綏地方,治理民事,調理民情。子曰‘學而優則仕’,你們一步步到了這裏,已是‘學而優’了,這個‘仕’做得好壞,要看你們自個!前頭你們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憑的是文章,是學識,今後你們憑什麽做官?朕送你們兩個字。”
所有的人都把頭低伏了一下。大殿中靜極了,連殿外太監們躡手躡腳的走動聲都聽得見。
“天良。”雍正咬著細碎的白牙,微笑著從齒縫裏迸出兩個字,“天是‘天理’,良是‘良知’。不悖人情即循天理,循道不謬即有良知。守著這兩個字,榮華也由得你,富貴也由得你,封妻蔭子也由得你——因為你既公且忠又明,該取的榮貴是天賜你的,益國益民益自己,朕也樂得給你。你不講這二字,殺頭也由得,坐牢也由得,抄家流放也由得——咎由自取,朕也樂得送你!”
張廷玉已終身在中央機樞辦差二十餘年,康熙晚歲廷試召見,不過一聲“照例”,頂多吩咐一聲“好生體念朕恩”,見雍正連篇累牘辭色俱厲一番訓誡,本來極喜極熱鬧的一場大典,弄得人人心情緊張,不由得心一沉,皺起眉頭,他已經習慣於“站在局外”替皇帝著想了。思量著,他轉臉看了看皇帝兩側,怡親王允祥泰然自若,廉親王允禩則麵無表情,陡地想起張廷璐,心裏又是一寒。正自胡思亂想,卻聽雍正接著道:“朕在藩邸為四十年王位,多次辦差屢屢出京體察民情,不是那種不辨稻粱,不明人情的昏王,沒有什麽事能瞞過朕的耳目的。時下有一等混賬風氣,科舉選士,本是朝廷掄才盛典,而考官從中取出一種‘師生’情分,門生以為中選是考官恩義。取中了,隻記得我是某科進士,某某是恩師,某某是同年。從這個‘私’字上去尋恩,於是便結朋黨,便徇私情,不徇綱常,不諳大理,不念君恩,什麽無禮非法的勾當都做出來了。若按著這個私意去做官,記住,你難逃朕之洞鑒,難逃國家法度!”說到這裏,雍正輕鬆地一笑,又道:“今個兒是你們喜慶日子,不要怪朕說這些個。一咒十年旺,朕還是為你們好——你們看,這裏站著一個張廷玉,當年和你們一樣,也曾聽過先帝爺臚傳聖訓,如今又是朕的股肱心腹之臣!廷玉,你數十年兢兢業業,勤公忠廉,不容易!朕今兒就給他們立個楷模,記檔——張廷玉著晉一等侯爵,賜紫禁城騎馬,由其選子孫一名恩蔭貢生,隨皇子宗室陪讀待選。”
“萬歲!”張廷玉萬萬不料雍正突然說及自己,更想不到一下子給予這麽高的讚譽封賞,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忙提袍角跪了下去,叩頭說道:“萬歲如此榮寵,臣何以克當——”
雍正手一擺叫起道:“你無非又想說張廷璐,朕已深悉,沒你的事,功過分明才是明君嘛——就是這樣定了。”說罷便含笑聽茶。允禩跨前高聲道:“狀元率諸進士上表謝恩!”
“臣——王文韶!”
王文韶顫聲答應一聲,起身向禦座行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禮,小心翼翼從袖中取出黃綾封麵的謝恩折子,乍著膽子展讀道:
賜進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臣王文韶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伏以風雲通黼座,太平當利見之期;日月麗亨衢,多士協匯征之吉。書思亮采,群瞻聖治日新,拜手颺言,共睹文明丕煥。龍章秲鍚,人知稽古之榮,燕賚頻頒世仰右文之盛。閶闔開而絲綸式沛,冠裳集而環珮交輝。橐筆有懷,聯誌慶。竊惟直言射策,金門優特詔之科;孝秀明經,蘂榜重南宮之選。羅簪纓於闕下,欣看入彀儲英;宣鳳詔於邊,爭識門籲俊……
他朗朗而讀,越來越是流暢順口,但張廷玉卻全無心思捉摸這些奢華粉飾到極處了的狀元文章。昨日處決張廷璐那血淋淋的刑場,昨晚九阿哥允禟親來府中探望時那閃爍的言語,探詢的目光,方才雍正突如其來的表彰亂糟糟地都在心中攪和,一時間很難理出頭緒來。聽那王文韶時,越發抑揚頓挫語調鏗鏘,隱隱有金石之音:
……仰承天語之諄詳,臨軒咫尺;俯竭愚憂之固陋,對策悚惶。臣等觀光有願,輔治非才,誦先憂後誌操。伏願學懋緝熙,德隆廣運。風同八表,珠囊與金鏡齊輝;福應九如,華祝偕嵩呼並獻。重熙累洽,和氣常流。敷天裒對,合麟遊鳳舞以呈祥;萬國來同,紀玉檢金泥而作頌!臣等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眾進士就等著這“以聞”二字,聽王文韶念了出來,忙都伏身叩頭道:“臣等恭謝天恩!”
“罷了。”雍正笑容滿麵,接過李德全轉呈上來的謝恩表,展開看了看便放在一邊,盯著王文韶說道:“嗯……王文韶,你是王掞師傅一族的吧?”王文韶忙叩頭道:“是,王太傅掞是家父三服堂弟。”
“哦,三服。那不算遠。家學淵源,不愧狀元手筆,文章做得很看得過了。”
“臣不敢謬承金獎。實是昨夜與一甲二名進士臣尹繼善,一甲三名進士臣劉墨林三人合議,以臣主筆而成。”
雍正笑著點點頭,說道:“商量的好文章,花團錦簇一般。不過除了做文章,難道就沒別的?比如吃點酒,對對詩之類,你們畢竟昨日金榜題名,是個喜日子嘛!”
王文韶睨了尹繼善和劉墨林一眼,忙叩頭答道:“回萬歲話,臣等因今日覲朝龍顏,怕失儀未敢飲酒。謝恩表成之後,臣等玩了一會兒葉子戲。後來牌少了一張,就各自散了。”
雍正大笑道:“好!不欺暗室,真狀元也!”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塊骨牌向王文韶一亮,“是不是這一張呀?”
“啊?!”王文韶定睛一看,頓時吃了一驚,忙伏身叩頭,說道:“正……正是這張‘桃源勝境——桃之夭夭(幺)。”
雍正笑了笑沒再言語,端坐著靠了椅背上,神色已變得莊重,良久才道:“很好,諸臣工跪安吧!”
“萬歲!”
三百餘人雷轟價嵩呼一聲,齊刷刷叩下頭去,恭送雍正離座升輿。刹那間,丹陛大樂大起、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種種宮樂聲中,暢音閣供奉們嘴唇一張一翕,念念有詞唱道:
開座隆平,啟文明,五色雲呈,珊綱宏開羅俊英,梧桐彩鳳雍喈鳴。氣如珠,河似鏡,集賢才於蓬瀛。還宮顯平,海榴舒,木槿初榮,宣賜宮亦最有名,薰來殿角微涼生。鳳棲梧,麟在囿,致皇風於升平……
樂聲中禮部筆帖式披紅戴花抬出蟠龍金榜,一色紅底貼金黃字——這才是雍正親筆書寫的正式皇榜,由尤明堂親自護送,一甲三名緊緊隨榜而行,開午門正中而出,順天府尹於東長安街早搭好了彩棚,為鼎甲遞酒簪花——所謂“禦街誇官”,再赴禮部宴(瓊林宴)種種繁華勝境一應故事也不須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