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 瀟湘子雅謔攜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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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談笑中,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
寶釵道:“又是什麽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裏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裏。
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麽園子圖兒,惹的他樂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別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二嫂子嘴裏也就盡了。幸而二嫂子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畫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批注,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了。”
李紈言道:“吾等商議,當賜他幾許時日之假。吾已賜他一月之期,然彼嫌其短,爾等意下如何?”
黛玉答曰:“按理而言,一年亦非過多。此園築成已有一載,如今欲畫,自當需二年之功。又須研墨、蘸筆、鋪紙、著色,又須──”語至此處,黛玉自覺失態,笑道:“又須依樣兒緩緩描繪,豈非需二年之時?”眾人聞之,皆拍手歡笑不已。
寶釵笑道:“妙哉!最妙者莫過於‘緩緩描繪’一句。彼若不畫,何以得之?故昨日之笑話雖可笑,回想卻無趣。爾等深思,顰兒此言雖無甚深意,回想卻有滋味。吾實笑得難以自已!”
惜春道:“皆因寶姐姐誇讚,彼愈發逞強,今又取笑於我。”黛玉忙拉他笑道:“吾且問爾:是單畫此園,抑或連吾等眾人皆畫於上?”惜春道:“原隻畫此園,昨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猶如房舍之狀,宜連人皆畫上,方如行樂圖。吾既不精於此工細樓台,又不擅畫人物,又不便駁回,正為此而為難。”
黛玉道:“人物尚可,爾輩草蟲何能?”李紈道:“爾之言難解矣,此間豈需草蟲?或需翎毛點綴一二。”黛玉輕笑曰:“他草蟲則已,昨之‘母蝗蟲’不畫豈不失典乎?”眾人聞之皆笑。黛玉捧胸而笑,言曰:“爾速畫之,吾已有題跋。命名‘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了黛玉的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李紈也笑著說:“你這個題跋真是有趣,那就按照你說的來畫吧。”
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大聲笑起來,前仰後合。隻聽一聲響,不知道什麽東西倒下了。大家急忙看過去,原來是湘雲趴在椅子上,那椅子本來就沒有放穩,他全身趴在背子上大笑,一不小心,兩下裏錯了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倒下了。幸虧有板壁擋住,沒有摔到地上。眾人看到這一幕,笑得更厲害了。寶玉趕緊跑過去把他扶起來,大家才慢慢停止了笑聲。
寶玉給黛玉使了個眼色,黛玉心領神會,走到裏間把鏡袱揭起來照了照,隻見兩鬢稍微鬆了一些。她趕緊打開李紈的化妝盒,拿出抿子來,對著鏡子抿了兩下,又整理好,才走出來。她指著李紈說:“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活兒,教我們道理呢!你反而引著我們大玩大笑的。”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她這刁話。她領著頭兒鬧,引著大家笑了,現在卻怪起我來了。我真真希望你能明天就遇到一個厲害婆婆,再遇到幾個刁鑽刻薄的大姑子小姑子,看看你那時候還會不會這麽刁!”
黛玉早已麵紅耳赤,緊緊拉著寶釵的手,輕聲說道:“咱們就讓他休息一年吧。”寶釵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席公道話,你們可曾聽過。藕丫頭雖然擅長繪畫,但也隻是幾筆寫意而已。如今要畫這園子,非有一顆胸懷丘壑的心,如何能夠成就一幅佳作?這園子宛如畫卷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不多不少,恰到好處。你若隻是照搬紙上的景色,必然難以討好。這需要根據紙的大小和距離,該多該少,分清主次,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一旦起稿完成,再仔細斟酌,方能成為一幅完美的圖樣。其次:這些樓台房舍,必須有所界定。稍有不慎,欄杆就會歪斜,柱子也會坍塌,門窗倒豎過來,階砌也會開裂,甚至桌子擠到牆裏去,花盆放在簾子上,豈不是成了一場笑話嗎?再者:安插人物時也要有疏密、高低之分。衣褶裙帶、手指腳步最為重要,一筆不細,不是手腫了就是腳瘸了,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之見,這實在是難上加難。如今一年的假期太長,一月的假期又太短,不如給他半年的假期,再派寶兄弟協助他。並非因為寶兄弟懂得教他繪畫,那樣隻會誤事;而是因為有些事情寶兄弟不知道或者難以安排,寶兄弟可以出去請教那些懂畫的先生們,這樣就方便多了。”
寶玉聞之,喜曰:“此言甚是。詹子亮的樓台工細,程日興的美人絕技,今當詢之。”寶釵道:“吾謂爾無事忙!一言既出,即往問之?宜商議定後再行。今且論畫何物?”寶玉道:“家中有雪浪紙,大而托墨。”寶釵冷笑道:“吾謂爾無用!雪浪紙宜書字、寫意畫或南宋山水,托墨可皴染;若畫此物,既不托色,又難烘,畫不佳,紙亦可惜。吾授爾一法。昔日建園時,曾有一張細致圖樣,雖由畫工描摹,其地步方向無誤。爾與太太欲出園,可依紙大小,向鳳姐索要重絹,交予外頭相公們,令其照此圖樣刪補,立稿後添人物即可。至於配青綠顏色及泥金泥銀,亦需他們配之。爾等還需另備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並需一粉油大案,鋪上氈子。爾等碟子不全,筆亦不全,皆需重新整理。”
惜春道:“我從未有過這些畫具。隻是隨手畫畫而已。我所使用的顏色隻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種。此外,我隻用了兩支著色的筆就完了。”寶釵道:“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這些東西我還有多餘的,隻是對你來說可能並不需要,給你也隻會白白放著。現在我會幫你保存起來,等你需要的時候再送給你一些。這些隻能用來畫扇子,若是用來畫大幅畫,那就太可惜了。我現在幫你列個清單,你按照這個清單去找老太太要。你們未必知道所有的東西;我來告訴你,寶兄弟來寫下來。”
寶玉已將筆硯預先備好,他總是擔心自己的記憶力不準確。聽到寶釵要他寫下來,他高興地提筆準備記錄。寶釵便開始細數各種型號的排筆、染筆、蟹爪和須眉筆,以及眾多顏色材料,如排筆、染筆、蟹爪和須眉筆等。同時,她還提到了一些絹紗等材料的需求。寶玉一邊聽一邊記錄,對每一種物品都仔細地理解並記住。
黛玉忙笑道:“這是鐵鍋一口,鐵鏟一個。”寶釵道:“這做什麽?”黛玉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拿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顰兒,你知道什麽?那粗的盤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了,都道:“這就是了。”
黛玉細細地翻閱著單子,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輕輕地拉著探春的衣袖,輕聲說道:“你瞧,畫個畫兒竟然還要準備這麽多的水缸和箱子,想必是有些糊塗了,連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
探春聽了,忍不住笑個不停,回答道:“寶姐姐,你怎麽不擰他的嘴呢?你問問他編派你的話。”寶釵笑著回答:“不用問,‘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嗎?’”說著,她走上前來,將黛玉按在炕上,就要擰她的臉。
黛玉笑著求饒道:“好姐姐!請饒了我吧!顰兒年紀小,隻知道說,不懂得輕重,做姐姐的請教導我吧!姐姐不饒我,我還去求誰呢?”眾人並不知道話中有隱情,都笑著說:“說得真可憐啊!連我們也心軟了。就饒了他吧!”
寶釵原是與他玩耍,忽聞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再與他爭吵,放他離去。
黛玉笑道:“姐姐果然寬宏大量,若是我,定不饒恕!”寶釵笑指他道:“難怪老太太疼愛你,眾人喜愛你。今日我也格外疼惜你了。過來,讓我替你梳理頭發吧。”黛玉果真轉過身來,寶釵用手輕輕梳理上去。
寶玉在一旁看著,隻覺得更加美麗動人,不禁後悔:“當初不該讓她抿上鬢發,應該留著,此時再叫她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思亂想間,隻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天回老太太那裏去。若家裏有的就罷了,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來,我幫你們配。”寶玉急忙收起單子。
大家又閑聊了一會兒。晚飯後,又前往賈母處請安。賈母原本並無大病,隻是勞累過度,加上受了點涼,調養了一天,又吃了一兩劑藥,發散了一下寒氣,到了晚上就好了。不知第二天又會有什麽事情發生,下回分解。